索那瑜
美国纽约州康奈尔大学
每位留学生都有过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噩梦时期。有些人梦得浅、醒得早,有些人则一梦好几年。
2016年是我留学印度噩梦最深的时期,就像多数经历过低潮的人那般,我在最糟时警觉状况不对,寻求专业协助。一直到状态好一些时我才明白,原来一场噩梦早在自己发现之前已然开始,人在噩梦里已经好久、好久了。
回想起那年暑假从印度前往美国的旅行,真像庄周梦蝶那般迷蒙,分不清谁在谁的梦中。而所谓的“美国梦”,又在哪里?
2016年初,起先只是我与印度好友A之间的小争端,却演变成崩溃、断裂与相互伤害。在噩梦的半梦半醒间,我被美国康奈尔大学举办的暑期工作坊录取。
从印度出逃到美国,却走进带来噩梦的A的过去:她的康奈尔大学、她的校园、她的系所、她的指导老师、她的伊萨卡小镇、她的咖啡店、她过往所钟爱的有机蔬菜水果。
A,在美国生活十余年的印度留学生,我们数年前在班加罗尔认识时,她与先生才刚从纽约搬回印度不久。而当友谊崩坏时,她的过去却如实地呈现在我眼前,我感觉自己抵达的并不是美国,而是她的乡愁。
在伊萨卡另一头的纽约大都会里,因抑郁沉在谷底、博士论文写不出来而失联多年的C,一想到要见我与我所代表的他那怀抱希望与梦想的过去,就犯起焦虑。一直到飞机落地前,我都不晓得此行是否能相聚。
我从德里起飞,经伦敦转机到美国。从第三世界往第一世界移动,敏感的印度神经一路受“异象”刺激。例如伦敦机场,一开始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后来我才明白,怪异感不是来自登机门之间穿梭的不同肤色、种族、语言的人群,不对劲之处在于:这些不同种族的人脸上全都写着“属于这里”的理所当然,身上的衣着与配备相较于印度也显得过度现代、新潮,甚至后现代。
伊萨卡小镇农场的小孩
这样的陌生场景,似乎脱离了我所习惯的印度现实,与记忆中《星球大战》之类的科幻片影像交叠。我仿佛不是身在地球上哪个国家的“国际”机场,而是外太空的航空站。
而当我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的大厅见到C与他太太的那一刻,不管是外太空还是地球都瞬间退为背景,我们的眼中见到的只有彼此,我们是彼此的故乡。哎,留学生看起来都一样老土,身上穿的衣服是旧的,脚上踩的凉鞋是沧桑的,头发也都是自己剪的。“这么多年没见,你们好吗?”真心想问时,问题却只在心里转着,说不出口。
留学生的“家”称不上温暖的“避风港”,反而更像是管理得当的资产。他们夫妻俩承租一层楼当二房东,随着学期、假期更迭,随着长租或短租的房客搬进搬出,他们也在自己的家中搬移迁徙。房间全租出去时,夫妻睡客厅;租客少时,他们住得宽敞些,可将书房与卧房分离。
晚饭后,我们躲在房间里悄声聊天。“这些年,你们好吗?”自己过得不好时,不晓得比较希望知道对方过得好,还是不好?
沦落天涯的我们,为何把生活搞成一团糟?这问题回答起来无比难堪。说穿了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琐碎的小事又似乎都导致不成比例的心理危机,小危机累积成不可恢复的大灾难。
C说:“就是,东西写不出来,怕跟老师联络。”一怕,将生活整个怕坏了,学期没注册、签证过期,离不开、也待不下来。
我呢,也不知何时开始有状况,后来学会使用这个英文单词—irritable—易感易怒,情绪像过敏肌肤,轻轻一划就胀痛不舒服,多疑的心随时要爆炸。有段时间,我感觉每个人都亏欠我,包括C。
留学初期,我和C常联络讨论课业,但神经越绷越紧,一震,就断了。我觉得他自私、不尊重不在乎我,他觉得我暴力。到纽约前,我们已有将近两年没联络。我和A也是如此,友谊说断就断。
不能小看身处异域带来的抑郁,语言能力退化成婴儿,内心却有着成人的善感。我和A之间的友谊一直存在这样的不平衡,我常怀疑她喜欢和我说话是因为我像中国娃娃一样只听不说,笑而不答。她觉得我说话可爱,写的英文信读起来特别逗人开心。
在听了她倾诉心事三四年后的某天,我决定写一番劝诫她的“真心话”。我挣扎地在极少的字汇中挑选适当的代表,那封信不知道是写得太好还是太差,彻底摧毁了我们的友谊。A惊吓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好友并不是变成青蛙的亚洲王子,而是装成HelloKitty的梅杜莎。
我们在时代广场的巴士站,搭乘4小时的巴士到伊萨卡,中午出发,傍晚抵达。伊萨卡是康奈尔大学山脚下的大学小镇,地方虽小却有老而独特的进步传统,镇上弥漫着一股重视平等、环保与有机的生活质感。
伊萨卡与纽约市非常不同。在纽约的街上,我一直不停地大喊:“纽约好便宜。”纽约是一个要便宜有便宜、要贵有贵的城市,难怪好穷的C喜欢住在纽约。超市里有大包装的量产蓝莓、樱桃、水蜜桃、巧克力、烤鸡、面包、蔬菜,比印度德里超市看到的便宜好多。想加菜时,还可以到日本餐厅捡免费的鲑鱼头,回家炖鱼头锅。
大城市的文化多元,不平等的阶级共活着,自己不会是最惨的。C开餐厅的朋友,偷渡来的,有了身份,却患了抑郁症,他们聊天常讨论精神小药丸的吃法与妙用。吃虽便宜,交通却贵,他们出入靠自行车,非不得已不搭地铁。夫妻俩也学会用两人共用一张地铁卡偷乘的省钱招数。
伊萨卡小镇生态园
而在伊萨卡的超市里,看到的多是有教养的顾客,产品也都贵一些。很多是小包装的当地品牌,果汁、牛奶、谷类、蔬果、优格、点心,连咖啡豆都是当地烘的。
我住在伊萨卡小镇上一间百年老木屋里。古屋里厕所比房间还大,住房说明特别交代,洗澡时要将浴帘拉好,帘角收在浴缸内侧,千万留心别将水泼到珍贵的木头地板上。这跟我熟悉的浴室概念差异极大,洗澡的感觉既梦幻又现实,既享受又紧张。
美國之旅以惊魂“断舍离”划下句点。在去机场的路上,我遇上反恐交通大管制,到机场时柜台已关闭,无法托运行李。C说:“把大行李丢下来,你们快走!”C一把提起我的登机箱开始狂奔,一直到安检入口再也无法继续前进时,才将行李交给气喘吁吁的我。
我没有机会好好道别,只能接过行李继续冲刺。离开前我回头一望,看到小小的C穿着T恤、短裤、拖鞋,孤零零一人矗立在人群中着急地望着我,他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我含着泪心想,过去的多心与猜疑是我的错:这就是最真实的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