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亮
《朱雀》与《北鸢》不在于历史叙事的史诗建构,而恰恰在于对民间真精神的传奇叙事。作者屏蔽了历史宏大叙事中峨冠博带的形象,而专注于在历史沧桑巨变中平凡人的不平凡际遇所展现出的个体生命飞扬的想象。作为小说的核心意象,朱雀与风筝的寓意繁复,但作为实物,均出自民间匠人之手,无不带有民间想象的传奇色彩。朱雀,神话传说中象征着南方之神的上古神鸟;风筝,初用于军事窥探与情报传递,隋唐以后成为中国北方民间常见的娱乐玩具与工艺品。葛亮将它们作为小说的题目和叙事的线索,彰显着对民间精神的敬意。两部小说分别以朱雀和纸鸢为贯穿小说的主要意象来隐喻两个家族人物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的命运,这是现代中国小说常见的家族小说叙事模式。但是,葛亮的家族小说叙事创造性地继承和发扬民间想象的智慧与传奇叙事的技巧,对传奇叙事进行策略化的改造,将家族小说的平民叙事传奇化,凸显平民大众的奇崛经历和人格风采,呈现了当代家族小说传奇叙事的崭新风貌。
再次,葛亮家族小说的传奇叙事还体现在适度控制好传奇与现实的平衡上。一味刻意追求传奇性,难免天马行空、无所依附而不接地气,这就又回到神话传说、志人志怪的老路上;过度工于细节描摹与现实反映,容易走向对鸡零狗碎的现实呈现,过浓的人间烟火气息会导致小说虚构的贫乏与叙事的了无生趣。想象的飞升与现实的牵制成为葛亮小说传奇叙事的两翼。葛亮在小说主人公的传奇叙事中十分注重过去与现实的对比叙事。《朱雀》在叙述叶毓芝的爱情传奇时不忘对赵海纳的现实叙事,在叙述程忆楚与陆一纬的爱情传奇时又加入与老魏的现实婚姻;对程囡的传奇叙事更加繁复,交织于敌特、赌场、吸毒等现代性社会的迷幻与腐烂中,她与许廷迈的爱情又充满着理想主义。《北鸢》在书写个体在乱世流离中的传奇叙事的同时也注重对民国时期民间现实社会与历史的真实展现,对军阀的混战、底层民众的疾苦、家族内部的钩心斗角等均有鲜活的记录。传奇叙事不超然于历史之外,人物命运受制于社会现实。这正是英雄传奇与平民传奇的不同。生命的光彩不仅体现在与命运抗争的一面,同样也存在于坚韧生存的一面。葛亮家族小说的传奇叙事想展现的并不是英雄抗争命运的传奇,而是要凸显平民大众在苦难中坚韧生存的风采。
葛亮小说结构布局的一个重要技巧就是重复叙事。《朱雀》与《北鸢》的叙事明线是人物在历史时空中的个体命运遭遇,但暗线都是以主人公身边的器物串联起来的。朱雀,作为爱情的信物,在叶毓芝、程忆楚、程囡祖孙三代手中传递,见证了三代女性的爱情悲剧;作为中国上古神话中的保佑南方之神,它又寄寓着对南京这座城市历史命运的思考。朱雀作为一件挂饰的流传经历串起了家族女性的传奇人生与南京城的命运浮沉。虽然小说在家族回忆叙事与许廷迈的视角叙事之间来回切换,但是叙事时空并不紊乱,这全依赖于朱雀的串联。通过朱雀小说不仅令过去与现在建立联系,而且也顺理成章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叶毓芝不顾民族大义与芥川在库房私通的时候,“药柜上,镌着‘辟邪’的头。这神兽魔一样的眼睛,看着她,看着他们。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在此,小说已暗示家族后代的命运注定与朱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叶毓芝在临终之际,“将一枚金色的挂饰放在女婴的胸口”。叶毓芝的故事终结,程忆楚的故事开始了。“朱雀,此时安静地挂在他的颈项上。斑斑铜绿,没有蒙蔽了兽的眼睛。时光荏苒。这双眼睛曾和一个小女婴的利目对视,是许多年前了。”通过注视朱雀,小说叙事视角自然地从许廷迈过渡到程忆楚。程忆楚将朱雀寄给流放北大荒的爱人陆一纬,在他们的爱情覆灭之后,程忆楚又收到了来自陆一纬的包裹。“打开来,是那只金朱雀。擦拭得很干净,发着灿烂的光。摸上去冰凉的,没有温度。”“冰凉”不仅是一种物理温度,也是一种情感温度。作者用一个词为一段爱情悲剧画上了句号。朱雀的重复出现,巧妙地将祖孙三代的爱恋传奇以明线与暗线两种方式交叉叙述,同时又形成首尾圆合的小说结构。《北鸢》同样有大量的重复叙事。葛亮以风筝作为小说的叙事线索,巧妙地将“家”与“国”的同构叙事寓于一体。从“家”的方面来看,风筝不仅是小说主人公文笙与仁桢爱情的线索,也寄寓着父亲卢家睦对文笙的爱,以及家族与人物命运的颠沛流离;从“国”的方面来看,风筝不仅是国家“命悬一线”的隐喻,也象征着民国历史时空中各方势力此起彼伏的更替。作者似乎对风筝的重复叙事不足以表达写作的寓意,又在虎头风筝的“虎”字上多次加以重复。卢家睦因文笙生肖属虎,便为其做了虎头风筝作为生日礼物,以寄寓对儿子“虎”气的期望,不料儿子的性格偏偏如“猫”一样乖顺。小说对“虎猫”进行多次重复描写,卢家睦画虎头被夫人误认为猫,昭如堆雪虎被侄女误认为堆雪猫,仁桢也认为文笙不像他的生肖,缺少些“虎”气。作者通过龙宝之口对“虎猫论”做了辩证的分析:“老虎若是不吃人,只顾上睡觉,便也是一只猫;猫要是急了,色形厉行,毛竖起来,凶得也像只老虎。只是大小不同罢了。”这些重复叙事看似是对日常生活枝蔓的展现,实则是对历史现实和人物命运的隐喻,为小说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笔。生性平静乖顺如“猫”的文笙,后来弃学参军便是其骨子里“虎”气一面的展现。
重复叙事体现了葛亮对历史发展与人物命运在命运、血缘、家族、宗教诸方面关于轮回意识的思考。血缘与归命在小说叙事中多次重复出现。面对女儿程囡隆起的腹部,程忆楚想从母亲到自己再到女儿,一切都是宿命。她想到了自己正是母亲叶毓芝与芥川孽缘的产物,“一切不幸的根源,都包藏在血管中东奔西突的液体里,衍生,流传”。《北鸢》也多次强调宗教式的归命。仁珏听父亲唱《文姬归汉》,不由得谈到戏与人生。“仁珏说,蔡文姬唱给王昭君,奠酒祭明妃。哭的是人家,悼的是自己。父亲说,既不是人家,也不是自己。是命。”为了拯救11位国民党军将士,昭如将姐姐留下的整匣“大黄鱼”送给叶师娘以渡过难关,而这匣子盒盖上图案的轮廓正是梵文的“归命”。
如果从葛亮的短篇小说开始读,一直读到《朱雀》与《北鸢》,你就会有一种奇特的阅读感受:一方面,会体验到小说叙事理性、节制、客观、冷静,叙事节奏不温不火,舒缓有致,叙事口吻平静淡然,即便是大喜大悲的变故,也不见起伏波澜,几近情感零度,呈现出一种带有间离效果的叙事风格;另一方面,在整体的阅读感受上,又能明显体验到萦绕在心头的温情叙事。这两方面似乎是矛盾的,但在葛亮小说中却很好地调和起来。在小说的间离效果叙事中往往就带有淡淡的温情叙事。这也展现了葛亮对小说叙事距离有着很好的掌控力。
首先,葛亮小说叙事的间离效果体现在小说中人物距离的处理上。小说人物很少表现出情感的动荡,常常以冷眼视之,即便内心暗潮涌动,表面依然不动声色。《朱雀》开篇的第一句话就定下了小说叙事间离效果的调子。“他本无意于这一切。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局外人。只因为有了她,这无穷的陌生才对他打开了一个缺口,施舍似的。”许廷迈是小说潜在视角的叙述者,“无意”“局外人”“陌生”这些冷色调词语一下子就将作为参与者的叙述者与即将发生的故事拉开距离。《朱雀》三代女主人公都以陌生与冷静的视角观察与打量着世界。叶毓芝的眼光:“他的右手,牵着个很小的女孩子,打扮是一团锦簇的样子。眼神却冷漠着,不是这年纪的小孩子通常因在生人前的惊惧,表现出的畏缩。而是,生性里的冷。”程忆楚的眼光:“她的腹部的弧度,终于无所遁形。做母亲的,冷眼之间,有绝望冉冉上升。”程囡的眼光:“她往往一言不发,表现出坚执的冷漠。偶尔和他对视一下,也是内容简洁的,没什么含义。”小说间离效果叙事还体现在对人物的称谓上,小说叙述者对小说人物的称谓很少使用姓名,均以“他”与“她”这些没有情感内涵的人称代词指代,刻意藏匿了叙述中的人物的情感。怀孕的程囡从睡梦中醒来,“在这瞬间,她想的是,如果身边是他,该有多好”。她在疾病控制中心被告知雅可的血样检测HIV抗体呈阳性,自己与孩子未来不可预测的情况下,“她眼前恍惚出现了一张脸,是他的”。“他”的模糊所指及情感零度与她内心的强烈渴望形成巨大的情感落差与叙述张力,也更能牵动读者的心。《北鸢》的人物同样展现出冷静的一面。对于卢文笙的安静讷言,在昭如看来,“笙哥儿扬起了头……那是一种空洞的、略带忧伤的眼神,通常是经历了人生的起伏,无所谓挂碍之后才会有的。这一瞬间,她觉出了这孩子的陌生,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怕”。在仁桢看来,“他脸上并无表情,没有哀乐似的。……他的声音清冷,是个大人的口气”。这种冷静的叙事不仅体现在人物的目光中,还表现在人物的行为中。仁珏因与家庭闹翻离家出走与仁珏被日军抓走的时候,父亲正一人分饰两角,在摆一出《梅龙镇》。父亲没有露面但内心的关切都化在戏文里,看似漠不关心,实则大爱至深,所谓“淡笔写深情,无声胜有声”,都蕴藏在平静叙事与内心炽烈情感的强烈反差之中。
再次,葛亮小说叙事的间离效果还体现在情节的预设上。所谓情节预设就是在情节发展中埋下伏笔,在后来的叙事中再与之呼应。《朱雀》中的赵海纳就是小说情节预设的重要人物。她一出场,叙述者就借用叶楚生之口这样叙述:“后来他想起来,觉得那个叫作赵海纳的女孩,就是这个时候趁虚而入的。”回顾整个小说,赵海纳与叶氏家族三代女性命运紧密联系,虽然在小说叙事中所占篇幅不大,但是在小说情节的重要节点上,她无不映衬着这句话,尤其是在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似乎走向绝境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人物的偶然获救不仅仅是传奇叙事的卖点,也承载了作者的叙述情感。这在《北鸢》中也极为常见。丈夫家睦与女儿秀娥因瘟疫去世,昭如丧礼办得并不铺张,秀娥的坟头也没有立碑,惹得哥哥盛浔动怒以为丢了面子,而上下的人也纷纷议论昭如做后娘的凉薄,“昭如并不言语,只是按部就班地办了”。而这正是为了三年之后的令人倍感温馨的冥婚所做的情节预设。在一定程度上,小说的情节间离不仅具有情节上的暗示与预叙功能,而且在叙述效果上还注入了作者的温情与美好愿望。
葛亮在小说中频繁使用间离效果的叙事技巧,并不是刻意屏蔽叙述过程中的价值、道德、情感等评价,而是通过心理距离的调控,展现更为丰富的叙事空间。对于叙述者来说,叙述距离上过度的亲近会丧失很多阐释与解说的必要。葛亮在小说中对距离的适度控制,在情感克制与情感抒怀之间形成既富有间离效果又兼具温情叙事的叙述张力,更有利于实现其小说的修辞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