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文铖
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有以香草美人自比的传统,林格即是当代知识分子的化身。她在三个男人之间的逡巡,就是在正统文化、西方文化、大众文化之间的寻找。三种文化并存于八九十年代的历史空间,但却无力满足时代的精神需求,林格的失踪就是生命意义不知归于何处的隐喻。
“撒旦”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创造力苍白,成不了那个登上艺术殿堂的“影子”,于是,他以自杀求得解脱。
传统文化有禁欲倾向,但人的欲望并不能真正消除,于是导致人格分裂。这种文化的内在矛盾,在知识阶层里造就了一批“假道学”。四铭(《肥皂》)维护风化,讲究孝道,却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块肥皂,潜意识里想给女乞食者洗澡。高尔础(《高老夫子》)曾经写过题为《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的“名文”,但是到学校授课不过是为了看女学生。作为古久先生——这个源自《狂人日记》的人物——的学生,老姜续接了四铭和高尔础的谱系,她一方面大讲仁义道德,另一方面不断对“诗人”性骚扰。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老姜”这样的假道学不是学问做得好,而是势力太大,遮天蔽日。“诗人”的情人以批判古久先生成名,为了生存被迫忏悔,改投古久先生门下。“诗人”自己为了出国留学,也被迫冒用古久先生的名义写推荐信。
写到这里,徐坤似乎完全和鲁迅站在一起,可是,接着读《斯人》,你就会发现问题的复杂性。老姜勾引“诗人”遇挫,就刻意报复,“诗人”课堂上的几句戏言,被她抓住了大做文章,直至暴力相加,搞得他气息奄奄。幸亏高汉镛及时赶来,把自己多年修炼而来的“气”注入弟子身上,让他起死回生。“气”是中国古人理解宇宙人生的基础。《庄子·知北游》云:“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以“气”救命,合情合理,这个情节并非纯然对武侠小说的戏仿。其实,“诗人”的行为亦传达出对传统文化的信仰。“诗人”读大学之后,有一个仪式性的行为:每个周末都到纪念碑和天安门这段北京的中轴线上沉思默想——这条线连着的是历代皇帝的宝座,最能代表中国正统文化。诗人还常常端坐在天坛、地坛、日坛、月坛之上——信奉天人合一的古人就是在这些祭台上,召唤神灵,完成人与神的对话。这些行为表明他参悟传统真谛的愿望。但是,他最终未能开悟,仅只意识到“历史到我这里已经断代了”,传达出无力续接传统的绝望。
徐坤与她同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接受了林毓生等学者的学术思想,认为全盘西化的观点存在谬误,传统根基非常重要,西方文化只有着床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上,才可能落地生根,实现创造性转化,违背了这一规律只能失败。《先锋》中像集装箱一样搬运而来的各种西方理论:结构主义、兽道主义、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旧权威主义、前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等,全如过眼云烟,未能化成民族文化的营养。
徐坤非常严肃地反思传统文化,她一方面继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对中国传统文化予以激烈地批判;另一方面,她接受了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观点,把传统文化之根视作文化复兴的起点。但是,这两种观点存在根本性冲突:传统之“诗”是阉割生命的利器,传统之“气”却又是救命的良药。这种矛盾不免造就了作品的叙事裂缝,孰是孰非,不免令人困惑。
随着社会的发展,社会分工和知识专业化越来越细致。福柯已经意识到“普遍知识分子”的时代已经终结,知识分子转化为“专家型知识分子”。有学者认为,大约在1993年左右,中国知识分子基本完成了“职业化”。这意味着自那时起,“专家型知识分子”开始占据主流。徐坤的文化嗅觉异常敏锐,她不仅捕捉到这一点,而且写出了知识分子“职业化”过程中的种种乱象。
《伤逝》中,涓生与子君女士谈理想,谈文学,结果他们成了恋人;《白话》中的“博士”与刘晓玲也谈理想,谈文学,结果“博士”被刘晓玲的丈夫打得鼻青脸肿。相似的故事,不同的结局,象征性地意味着启蒙时代的结束。从这个角度讲,《白话》是一则文化寓言。
对于知识分子阶层的种种乱象,徐坤像外科医生般地做着解剖,有冷嘲,有讽刺,有愤慨。但是,对于那个站在广场上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启蒙者,徐坤是不是也转身离去了呢?不,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可是几代精英留下的启蒙情结却在徐坤的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