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写作是苦乐参半的劳作,那阅读就是一件纯然幸福的事情。说到这些年来的阅读,总会想起弗罗斯特诗歌《雪夜林畔暂驻》中描绘的场景:下雪的夜晚,赶路人在树林边驻马,他停下来,站在林边,站在风雪中,眼睛看着落满积雪的幽深树林。这是一幅让人神往的、缓缓洇出宁静的画面。直到,直到马儿摇响身上串铃,林畔驻足的赶路人想起必须履行的约定,“睡前还有漫长的路要赶”,“睡前还有漫长的路要赶”。与其说这首小诗描绘了一幅森林雪景图,不如说它用几句话凝结了大部分人的一生,漫长的劳碌与短暂的逸出,以及,余裕中优美诗意的突然降临。长夜、小驻、休憩、飘雪的树林,这些词语或者说词语所呈现的场景,亦逶迤曲折地联结着阅读这件事。阅读与夜晚、灯光是相宜的,阅读亦是驻马小憩的幽静片刻,坐下来打开一本书,多像一个匆匆赶路的人停下来了,站在林边,凝望着幽深的树林。凝望与思考,停顿与沉浸,甚至是一个恍惚,一次出神,都舒缓了生命的节奏并生成了微小而珍贵的意义。一个个无我之境,都是阅读的给予和馈赠。渐渐地,终于明白了何谓阅读是最好的休息,多少次从一部好小说中将自己拔将出来,仿佛已隔了几世,不知今夕何夕,又觉浮生若梦,那大概就是梦境中所能拥有的最深也最具真实感的快乐吧。
往下谈具体的阅读,当读到第一流的又与自己气息甚相投的作家时,我只能调动南方的日常生活经验来描述与其的相遇,那相遇是携带着声音、画面和气味的。南方盛夏多雷雨天气,那天雨落下来时,我正好坐在书桌前,循着风雨声向外面望去。我透过窗户,看到远处山上突然亮起树枝形的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深蓝色的幽暗天空,接着,响起清脆利落的雷声,空气中浮动着清冽好闻的味道。
与小川洋子、安妮·普鲁和艾丽丝·门罗的相遇,大抵如此。
她们是小说领域的艺术家,阅读她们,纯粹的欣赏要多于写作上的学习体悟,那些最优秀的作家是很难效法的。还好可以站在一旁,不求医问药地,满怀欣喜地,端详她们的作品,赞叹她们的艺术。那就拣选小说的质地、风格、状态三个要素,分别来谈一下她们的写作。
一、日常和非日常的糅合
与小川洋子的相遇始于一篇叫《詠叹调》的小说。一度到处找她的作品,寻而未得。其实她倒不算什么冷僻作家,她出生于1962年,笔耕多年,出产丰富,作品既受到市场欢迎,也得到众多文学奖项的认可,1990年就以《妊娠日历》获得日本第104届芥川文学奖,只是遗憾彼时国内出版界对她的小说尚不熟悉,译介有限,只能查到零星的作品,因时间久远也已绝版。一直等到2015年,等来一部短篇小说集《他们自在别处》,买到后舍不得一下子读完,只能节省着读,一篇读完,放一阵子再读下一篇。好在这之后的几年,她的作品迎来译介的爆发期,终于能痛痛快快读个够了。
从初读到现在,小川洋子给我的感觉很一致,躲在小说背后的那个人长着聪慧的眼睛和俏丽的尖耳,她是会讲故事的精灵。
她极其擅长赋予小说一个特殊或者说陡峭的“设定”,比如获得日本“书店图书大奖”的《博士的爱情算式》一书,开头就设置了特殊情境:博士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一旦超过这个时间,他的记忆就自动归零,重新开始,所以即便再快乐的时光,他也不会记得。这是一个险峻而又充满延展性的开头,正是以此为基点,小说展开恣肆想象,书写了一段充满奇趣的故事。而《六边形的小屋》则设置了“倾诉小屋”的情境,小屋相当于一个无人告解室,供人们在里面自言自语,纾解生活的苦闷烦愁。《人质朗读会》干脆把人物放置于“被绑架”的情境中,绑架现场地处平均海拔2000米且层峦叠嶂的山岳地带,传来的消息少之又少,可以说与世隔绝了。这有点像推理小说的“暴风雪山庄模式”,又称“孤岛模式”,在封闭的场景中故事逐步展开,阿加莎·克里斯蒂著名的《无人生还》是这种类型的典范之作。只是《人质朗读会》并无发生凶案、查找凶手的桥段,而是八个人质各写一段回忆分别朗读,由此来结构小说、完成叙事。
小川洋子是宛若精灵的写作者,她的小长篇读来奇趣盎然,但也有类型化倾向严重的缺点。她的写作善于用“巧劲儿“,可以说成也在“巧”,败也在“巧”,技术精致,过于熟悉,有时候难免暴露出滑畅轻巧的毛病。但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中,小川洋子几乎是完美的。
比如说当年一见惊艳的短篇小说《咏叹调》。小说写“我”回乡探望姑妈,日常化的叙述中,原为歌剧演员的姑妈的一生渐次浮现,平凡中有梦幻意味,人生的失落以节制的语气呈现,不怨愤,不激烈,却非常有后劲儿,是把短篇写出了荡气回肠的滋味。可以这样说,小川洋子的短篇予人很复杂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奇幻又生活。这成就了小说的完美质地,既不拉跨,也不局促,细密感和孔隙分布都是刚刚好的,随之而来的气质也是清新的,不过分虚飘,也不俗腻恶浊。《他们自在别处》这部集子里,《龙之子幼儿园》《爱犬本尼迪克特》等小说也是既有奇思妙想,又有现实生活的支撑。这种虚实相间的写法使小川洋子的短篇创作更能抵抗住时间,作品有一种与现实若即若离的气质,不容易陈旧过时。一次跟朋友张天翼讨论小川洋子的小说,天翼也提到,这似乎是日本作家的特长,他们的小说把日常和非日常的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
日常和非日常交织的方式和程度,最终也决定了小说的质地。对有经验的写作者来说,其实“非日常”的部分并不是最难的,反而落地那一下更见功夫。有时候会读到一类想法不错的作品,也天马行空,也想象力华美,但到底是隔的、悬在空中的,贴不到心上的那种遥远,好也好得有限;又像没有热乎气的蜡像,总叫人觉得不够动人,不够有光彩。小川洋子的作品散发着奇异陌生的气息,跟日常拉开了距离,具备一种奇妙的幻想性,但这种幻想性又是从现实中生发出来的,情境奇异,氛围神秘,含着趣味,行文中却密布着来自现实人生的生活细节和幽微感受,读来让人大有共鸣,有生命体验上的切肤之感。
这是小川洋子殊为难得之处,她有能力虚构、灵动地讲述,又能让故事从半空中降下来,在一个较日常的维度上继续铺陈故事和塑造人物。能恰如其分糅合在一起,最见天赋,也最显功力。在一个好作家的讲述中,能发现她的艺术灵思,也能感受到她浸润生活的热情、生命体验之深和感受力之灵敏。说到底,故事再奇特,也需日常的血肉填充。而阅读的乐趣,在于领受奔放想象的魅力,亦在于与人类普遍情感的共振。奇幻的气息之外,我们还渴望的,正是那点人世的气味。
二、风格的诞生
阅读者都希望遇到一个不一样的作家。即使对常年阅读的人来说,这愿望也很少能实现,特别的宝藏作家鲜见矣。从这个意义上说,安妮·普鲁是一位值得珍视的创作者。她太不一样了,陌生的,粗粝的,横空出世的,迎面遇上她,以前的阅读经验都不管用了,无从覆盖和包裹,崭新的冲击一拨拨袭来,心里不停地想,她从哪里冒出来的?
独特的题材、风物和叙述方式诞生了风格。一个有风格的作家,交给读者的,不是那种装在套子里的作品。
首先感受到的是力量感,或可用功夫和书法来做类比,硬桥硬马,铁画银钩。比如《脚下泥巴》这篇,犹记第一次阅读时感受到的冲击力。在我心目中,这篇是能跟杰克·伦敦名作《一块牛排》相媲美的小说,相似的竞技题材,同样厚重复杂的人生滋味,一个场景表现一个人一生的手法。《脚下泥巴》开篇精彩,是令人印象至深的小说开头之一。起首第一段,毫无铺垫,单刀直入,牛仔戴蒙德坐在公牛背上等候出场,一个蕴含无限张力的场景,一个焦灼的富有包孕性的时刻。广播员报完幕,“窄道门打开,小吻半蹲下去,跳进屏息以待的寂静中,接着以抽搐般的扭动、腹滚、旋转、跳跃、猛冲绕圈,用力下甩,给戴蒙德全套待遇”。等待戴蒙德的是什么?假如能在剽悍的公牛背上待够八秒钟,他就赢了。
这大概是小说史上最漫长的八秒钟了,漫长的八秒钟,正好交代一下他的人生。接下来,从激烈的骑牛比赛中一笔抽离,展开戴蒙德的生活经历,我们得以了解一个小个子少年为何如此迷恋骑牛运动。再回到赛场,我们发现戴蒙德撑到了第六秒,这时蛮牛发力,他被吊在牛身上,胶着片刻,最终被蛮牛甩下,狗爬式狼狈逃命。安妮对骑牛比赛的处理是有技巧的,开头牛仔等候出场的场景非常有画面感,也营造出令人屏息的氛围,接下来却宕开一笔,交代起以前的戴蒙德,那个还未成为牛仔的高中少年。安妮·普鲁深谙张与弛、凝固与流动的小说艺术,此刻与过往穿插,寥寥几个小节托出一个鲜活真实、有生活质感的人物。她的小说写法也考究,但题材和人物的独特陌生掩盖了细致入微的技巧,作为读者往往顾不上琢磨写法,上来就被异质性的故事和自然风貌深深震撼。
是的,异质性,总是说得多,见得少。我们有机缘读到很多好作家,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还算不上有风格的作家。跟随安妮·普鲁,我们从无数小说聚焦的现代城市来到西部。福克纳拥有约克纳帕塔法,菲茨杰拉德拥有纽约,门罗和安德森拥有小镇,而安妮·普鲁拥有广袤苍茫的怀俄明。她不是读者熟悉的那一类城市作家,《树民》《船讯》《半剥皮的阉牛》《血红棕马》,从小说题目上就可以看出她的特别魅力,她的强烈风格。谁说世人是在连锁世界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并不那么遥远的西部故事,就会让读者觉得大有异趣,那都是不一样的活法啊。阅读安妮·普鲁的小说,好比走出文学的城市,走出一个个暗流涌动的小家庭,仿若来到异域星球,满目苍凉的荒野,满目经历奇特的陌生人。《身居地狱但求杯水》开头如此写道:“站立此处,双手抱胸。云影如投影般在暗黄岩石堆上奔驰,撒下一片令人晕眩的斑驳大地疹子。空气嘶嘶作响,并非局部微风,而是地球运转产生的暴风,无情地横扫大地。荒蕪的乡野——靛蓝而尖突的高山、绵亘无尽的草原、倾颓的岩石有如没落的城镇、电光闪烁雷声滚滚的天空——引发起一阵心灵的战栗。宛若低音深沉,肉耳无法听见却能感受得到,宛若兽爪直入心坎。”在这等恶劣的自然环境里生活,不见现代城市小说里的小烦恼小情绪,只有生存的酷烈艰难。跟风光壮美、人物风流的西部电影不同,她是反传奇的、去神话的、不浪漫的,没有矫饰也并不美化,无比真实的人生,残酷的生与死,不出虚招,拳拳到肉。读安妮的西部小说,常令我想起萧红的《呼兰河传》。两位女作家的文字浸透着荒凉,她们对艰难人世有天才的洞察和穿透,写尽了大地上沉默生灵的苦难。她们并没有怨恨呼号,目光至多是悠长而悲悯的,也正因为此,不动声色,笔力千钧,愈发让人心惊。
一眼望不到边的蛮荒土地上,诞生的孤独是驰魂夺魄的。关于孤独,马尔克斯写了《百年孤独》,理查德·耶茨写了《十一种孤独》,陈子昂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加缪说我们都是异乡人,为了不孤独,小王子驯养了狐狸和玫瑰,在安妮·普鲁笔下,我读到了最刻骨入心的孤独。《荒草天涯尽头》里,农场姑娘奥黛琳何以消磨时间?盯着东方40英里外下冰雹形成的靛蓝色斜线,将翻转的云朵视为修车工人的抹布,闪电时紧张地数着他爱我、他不爱我。弯曲的闪电有如枝丫,探遍天空各个角落。她渴望认识外面的世界,陪伴她的却只有无线电。她孤独地绕着农场的大房子走,走了几天——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里,我停下来,忍不住想象这个画面,这是我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最寂寞的姑娘,一个独自绕着房子走路、连着走上几天的年轻姑娘。安妮·普鲁就是这样的作家,她并不一惊一乍的,好像很随意地写了几句话,却出其不意把人打动了,叫人深深地沉浸在一幅画面里、一种情感里,久久不能出离。到后面,我看到更加动人的细节,那是令人心碎又给人安慰的一幕,奥黛琳走过废车堆时听到有人讲话,叫她甜心,然而周围没有人,只有拖拉机,此后的日子里,她频繁地来到砂石坑,与废弃的拖拉机说话,你一言我一语的,拖拉机甚至告诉她,全美各地,到处都有爱上拖拉机的女孩。处理孤独的文学作品古来有之,佳作亦不少,但安妮·普鲁的故事最独特,让我印象最深刻,那天涯尽头的农场姑娘时不时就会浮现在脑海里,忘也忘不了。
也聊聊著名的《断背山》吧。因为李安的电影,更多的人关注到原作者,其作品得以更多地翻译和出版,这当然是好事,读者和文学的幸事。因为电影的轰动效应,原名《近距离:怀俄明故事》的小说集再版时直接被命名为《断背山》,也是为卖书顺应形势吧。一眼看上去,导演李安和作家安妮·普鲁无论如何都是不搭调的,李安是东方式的,含蓄细腻,《卧虎藏龙》中重要也经典的打斗发生在一片碧绿竹海里,李慕白和玉娇龙站在竹子顶端,调情也好比武也罢,身形随风晃动,飘逸、缠绵又柔美,而安妮呢,风格刚烈硬朗,叙述上喜欢用动词和短句,节奏紧凑,推进快速,论者形容她,常用的一个词是“暴烈”。然而两位气质殊异的艺术家,合力成就了一部现象级的电影杰作。有时候我猜想,到底是哪个细节打动了李安呢。小说《断背山》中的确有一个李安式的细节,后来也幻化为电影中温柔动人的一幕。
对,是那件偷偷藏起来的衬衫,或者说,是那两件套在一起的衬衫。“衬衫拿在手中感觉沉重,后来恩尼斯才发现里面另有一件衬衫衣袖小心穿过杰克衬衫的袖子内部。这件是恩尼斯的格子衬衫,很久以前误以为洗衣服时弄丢了,如今沾了泥土的衬衫,口袋裂了,纽扣掉了,被杰克偷来藏在自己的衬衫里,一对衬衫宛若两层皮肤,一层裹住另一层,合为一体。他以脸重压布料,慢慢以口鼻吸气,盼能嗅到微乎其微的烟味与高山鼠尾草,以及杰克咸中带甜的体臭,然而衬衫并无真正气味,唯有记忆中的气息,是凭空想象的断背山的力量。”
很多人注意到安妮·普鲁是因为这部讲述牛仔相恋的电影,然而她笔下不是只有《断背山》一个好小说,即使放在世界范围内,她也称得上是一位视野开阔、语言独特、创作力充沛的大作家。
三、从无聊和平淡中脱胎而出的神之笔
有一个时期,只要是谈论文学的场合,我就抓住机会推荐艾丽丝·门罗的小说。朋友和同事们满怀希望地找来阅读,不久后遗憾表示:读不下去。有一类作家擅长写机灵而精致的小说,艾丽丝·门罗不属于这一类。门罗的小说不好读,尤其中后期的小说,叙述者善于将时序打乱,读者享受到穿梭时空的自由,但也经常因跳跃式和碎片化的讲述方式感到迷惑,需要读上几遍才能捋顺事件发生的真正顺序。再加上翻译语言对原意的损耗甚至是扭曲,阅读门罗小说成为有难度、有门槛的事情。
对读惯了创意写作产品的读者来说,门罗作品的状态是过于松弛和自然了。这也正是门罗小说的意义所在。门罗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写出了生活质感的作家。长久以来,我们已经接受了文学高于生活的说法,实际上仅仅写出生活本身就是多难的一件事呀。很多时候,文学没有高出半分,反而失去了生活应有的丰润、宽广和浩大,在典型、集中等原则的指引下,尽量写得紧凑严密,于是有了众多标本和盆景式的作品,工巧、整饬,无懈可击,然而是枯死的东西,缺少水分和活气。跟门罗比起来,很多创作者在技巧方面显得太纯熟,小说写得太紧了,从头到尾浸透着“意图”,像一处清扫过的庭院,不见缤纷落英,也不见露水和瓢虫。的确,就像人有状态一样,小说也是有状态的,松弛的、紧张的、平静的、焦急的。
当然门罗并非一个不讲究的作家,或如左拉所言,我看见什么,我说出来,我一句一句地记下来——这大概也是左拉为强调客观的写作态度而故意夸张的说辞,一种宣言或姿态。事实上作家怎能不介入自己的作品,“看见”和“说”已暗含着眼光和趣味,也意味着特定的萃取和表现方式。
我在门罗小说中感受到松弛,深知这不能只用天赋来解释,更多的时候,这是习练得来的松弛。门罗小说的松弛感与以下几个要素有关:主要以家常生活为书写对象;小说存在和成立不是依赖单一叙事技巧,而是仰仗大量准确的细节和心理描写;善于变换叙述节奏,以及很重要的一点:对戏剧性的放弃。门罗小说里并不缺少极端性事件,只是她无意利用这类事件的特质,举重若轻,不甚用力。比如《多维的世界》这篇惨烈的悲剧,夫妻吵架,妻子离家出走,就在这一晚,丈夫把家里的孩子全都杀掉了。这样一个故事,門罗讲述起来不是很亢奋、大泼墨式的,她的语调非常平淡。小说内部蕴藏着惊奇和恐怖,但不以恐怖片的形式来呈现,那种震撼的感觉也不是猛然一击式的,而是从心底渐渐漫上来,连绵不绝而来。好小说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不动声色,驰魂夺魄。
门罗笔下的故事有时像生活本身一样琐碎缓慢,有时候,电光火石,刹那无常,这亦是生活应有的面相。最好的小说往往如此,一幕幕场景明明经过了作家的严格挑选,却依然像真实的生活一样汗漫无际。门罗的小说以意蕴丰厚而著称,具有交响感和层次感,故事下面供人解说的空间很大,这也正切合了生活本身的复杂、含混、难以言尽和不可预测。小说篇幅不长,但时间跨度大,常常几个切换若干转场,已是一生。读她的小说我很少想起短篇大师,反而会想起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她的短篇,托尔斯泰的长篇,令我生出同一种感觉:仿佛走进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里。他们的虚构作品秉有真实生活的一大特质:无限。或者也可以说,他们用小说创造了另一个真实的世界。某些作家的写作源头是技巧,而门罗的源头是广大的生活。托尔斯泰的长篇也是如此,超越了精细的技术把小说引向更宽阔的境地。他的长篇是不好模仿的,或者说不可学习的,谈不上什么手法——他的手法你早就会了,也许还要更精通一些。模仿或致敬托尔斯泰没有捷径,唯一能做的是用托尔斯泰的方式去写,像他那样去创造一个日出日落的真实世界。
门罗专注于讲述普通人的故事,评论家一般目之为现实主义作家,还有一些评论家认为她的书写题材较为局限,家长里短的不够宏大,又啰唆,难免有轻视之意。撇开命名和标签,我更信任自己的阅读感受。在我心里,门罗是继尤多拉·韦尔蒂之后最杰出的女性作家。她所有的窄小最终都通往了辽阔。读她的小说好像乘船行于一条狭窄的水道,不知道走了多久,忽地一转弯,眼前水面豁然开阔,一碧无际,就这样走出来了。
回想阅读门罗小说的日子,记得很多神秘有趣的瞬间,记得在原本没有期待的地方突然接收到门罗发来的信号,一下子明白了,意识到她想写什么了。仿佛有奇异的光芒闪过。原来如此。那些记忆被永久地贮存起来,在洗菜的时候,在给盆花浇水的时候,飘然来至眼前。我停下动作,重新回到那有所领悟的情境中。
就从《浮桥》说起吧。刚开始读感觉并不好,门罗小说常见的时空转换加上充满滞塞感的翻译文字,读起来很吃力,看到一半仍不清楚想表达什么。门罗很少交给读者一个清晰了然的故事,这是一贯风格,但《浮桥》尤其显得晦涩散乱。
试着描述一下。八月炎热的下午,患癌的中年女人基妮独自看过医生,她的丈夫尼尔开车来接她,车上已坐了一个人,给家里请的新帮佣,年轻姑娘海伦。尼尔告诉疲惫的基妮暂时还不能回家,要先去一趟医院,海伦的妹妹在医院工作,她那儿有海伦要取的鞋子。可是妹妹忘了带鞋子,鞋子在琼和马特的农场。海伦表示鞋子并不重要,不肯说出农场在哪里,尼尔坚持要为她取到鞋子,她只好说出地点,尼尔驾车开过去。接下来,尼尔和海伦接受主人的盛情邀请,去屋里喝啤酒、聊天、算命,基妮一个人待在外面。
基妮在玉米地里闲逛,马特出来看她的情况,两人闲聊但并不愉快,马特很快进屋了。天渐渐黑下来。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是琼的儿子,出现在基妮面前,两人说了几句话。男孩提议由他开车送基妮回家,但他们走上了另一个方向。车往前开,路边有云杉、雪松和宝石草。开了一段路,他们下车,来到一座浮桥上。水面上有星星在移动,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他把胳膊伸过去轻轻摟住她,他亲吻了她。
再次翻读这篇小说,我看到在最后“亲吻”这一段的旁边,用铅笔写下的三个字:神之笔。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惊喜,心领神会,豁然一亮。多么美妙的体验,好像突然接通另外一个人的脑电波,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和她之间有了秘密。隔着漫长的时间,来到那个时刻,来到门罗写下浮桥亲吻的时刻,那是属于小说的一刻。前面看似啰唆的叙述、乏味的细节,在此刻都活过来了,被赋予意义了。炎热的天气,年轻女佣玫瑰色的脸,化疗病人基妮的宽檐草帽,被专门取了两次的鞋子,医院对面的墓地,人物之间所有的对话,在此刻都变得别有意味。神奇是从无聊和平淡中脱胎而出的,也可以说,若无前面松弛如家常话的叙说,神奇也无法成其为神奇。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把《浮桥》归为反转类小说。反转类小说的重要特质是结尾的剧烈转折,如欧·亨利的《两块面包》《心与手》,雪莉·杰克逊的《摸彩》等,这类小说的设计感很强,往往与误会、巧合等元素有关。但《浮桥》结尾处少年和基妮的一吻,发生得自然而然,甚至说有点漫不经意,那不是一个转折,不是戏剧性的一幕,也算不上一个意外,而是生活本来如此,本就不会缺少这样的瞬间:诗意和美,不期然而来。在这样的作品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作家看上去的无所用心,以及小说自己的发育,自己的生长。
兴之所至,结伴而行,夜色温柔,刹那动情,一切水到渠成,哪里是拗出来的转折呢。这当然是具有升华感的结尾,但结尾并非自顾自升华,它不是突兀的,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它跟前面的沉闷生活在同一根脉络上,只是自然地往前延伸了一段。与其说作家具备高超的升华能力,不如说生活自身具有升华力。作家只是发现了它并写了出来。这结尾也不会使小说前后脱节,反而使整篇小说更加浑然天成。关于疾病、衰老、被忽视的情感,《浮桥》是我读过的最深沉最有力量的小说,里面有很多初读时不易察觉、过后值得回味的东西。生活的悲悲喜喜,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温柔,被藏进平淡日常的场景里,直到发生浮桥上的一吻,仿佛有光照过来,隐没在黑暗中的东西随之显现,通体发亮,熠熠闪光。在我的阅读视野里,写法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又称得上世界级的小说,大概只有苏童的《西瓜船》,在给出那最初的力之后,作家任由其滑行,滑行到一个无法确切预知却终将抵达的美妙之境。
【作者简介】蔡东,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深圳文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特邀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