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琛
在剛刚圆满落幕的北京冬奥会上,中国设计师通过设计作品展现出中国的浪漫。
设计师到底是一群什么人?通过采访记者发现,如今的设计师已经早已不是人们脑中固有的形象。
上海市嘉定区南翔印象城,途经者绝不会错过一只振翅跃起、俯瞰城市的巨型“银鹤”。这只巨大的不锈钢“飞行鹤”,其实是名为《翼》的大型机械互动雕塑作品。它翼展长达13米,自身重达1.5吨,是世界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飞行动态数字装置。
作品由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副教授、数字艺术家、独立设计师张周捷和他的团队耗时两年多打造。历史上,嘉定是仙鹤的主要栖息地。张周捷以鹤的形意融合现代科技,通过计算机的算法,将他对于自然的诗性感知体现在作品中。
早在十几年前,张周捷意识到计算机与艺术的结合大有可为,毅然投身于数字设计领域。从英国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毕业后,2010年,他在国内创立了张周捷数字实验室,一直是国内数字设计、艺术领域的先锋实践者。
去英国留学前,张周捷就读于中国美术学院的工业设计专业,后来又在联想公司工作了两年。“当时我所认知的工业设计,是以市场为导向的。设计的唯一目标就是让产品看起来更有竞争力。比如,相同价位的产品,你设计的手机,材料要看起来更好,屏幕要显得更大。”张周捷有些疑惑,“设计难道只能这样子吗?”
英国的求学经历,让张周捷豁然开朗,并促使他以全新的想法来进行设计和艺术上的规划。留学的第二年,张周捷开始对数字设计着迷,“人做设计始终是有结果的,草图是什么样最终呈现的结果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而大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算法’,如果你创造的物体,能像大自然一样生长,这也许才符合造物的逻辑。计算机生成就能为我们带来一种接近自然的、无穷无尽的变化,让万物得以自由生长”。
张周捷最终选择用“椅子”来试验他的想法。“在设计界,椅子是被设计师最常重复设计的东西,也是工业设计的制高点,它对体验性和结构承重性的要求也是最高的。更重要的是,椅子虽然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它却始终能承载新的理念。如果你的新理念是行得通的话,那么肯定能造出一把全新的椅子。”
2010年6月,张周捷的第一把从虚拟到现实的“椅子”终于制作完成,那是世界上最早的数字椅子之一。为此,他在两年的时间里自学了硬件开发、软件编程等必要的计算机知识,以及6种焊接技术和各种机器的使用。
张周捷坦言,当时很极端,摒弃了功能性,“那把椅子最初不能坐人,完全不符合工业设计的标准”。但幸运的是,这把椅子最终被一位知名的国外藏家收藏。世界著名的设计杂志《Wallpaper》对此做了报道,这让他这个当时才20多岁的中国年轻设计师和国际级大师出现在了同一篇文章里。
因为数字设计这个领域在当时还没有多少人研究,几乎也没有可以借鉴的案例,张周捷只能独自钻研。而“训练”计算机进行设计,他一做就是十几年,“很多人放弃了,但我坚持了下来”。
这些年,张周捷创作了大量的纯艺术作品、公共艺术作品。这些作品不仅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展出,并被众多博物馆、画廊及私人收藏,中国金点设计奖最佳当代设计、2021福布斯中国最具商业价值智能设计师榜单TOP10、2021年度中国设计产业100强十佳设计师、光华龙腾奖第十七届中国设计业十大杰出青年、胡润百福最受青睐的华人设计师等荣誉也纷至沓来。
张周捷始终坚信,具有颠覆性的设计一定是有延续性的。创造力之外,他开始从产品思维看待自己的设计,更多地考虑成本、价格,以及市场需求。不光是在艺术市场取得商业价值,张周捷的野心是令计算机在自己完成设计的基础上,能继续完成制造,以“数字家具”来撬动传统劳动力密集型的家具产业的变革。
为了研究家具,张周捷从淘宝买过不少椅子,也陆续参观了大大小小的家具企业,他甚至还与山寨家具厂进行了交流,“更好地理解山寨家具的原理”。
2018年对张周捷来说,无疑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年——3月中旬举行的“设计上海”展上,张周捷数字实验室制作的近百把椅子,组成浩大阵容,亮相于上海展览中心西花园,一时成为国内外设计界、艺术界热议的话题;同时,设计品牌 Endless Form正式推出,旨在做大众“买得起的数字家具”。
这一年,张周捷还被同济大学创意学院破格录取为副教授,并任教两门课:一门专门研究数字算法,一门专门研究数字产业化。
如今,数字设计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而张周捷早已成为行业内的佼佼者。他表示,目前数字家具在算法逻辑方面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对成熟的水平,但在产业化、商业化上还存在着大片的空白。
2018年的“设计上海”展上,张周捷数字实验室制作的近百把椅子展示在广场上。
“技术一直在改进,现在制作一把椅子只需要一两天了,但离工业化生产还有一段距离。”为了实现规模化生产的终极目标,张周捷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各种新知识,包括管理、经济学等,进而成为“通才型”的设计师。如今,他已组建了10多人的团队,还培养了制作作品的工匠、计算机程序员和数字设计师。
2021年5月,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成立“艺术与人工智能实验室”,致力于艺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的交叉学科应用研究,张周捷是实验室的发起人之一。张周捷认为,对中国设计师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可以跳出现代主义工业设计框架,创造全新的设计逻辑和方法论,“未来将会有更多的人参与到智能算法中”。
5個月后,在上海,中国的首个人工智能艺术机构——艾厂人工智能艺术中心开放。同济的艺术与人工智能实验室和张周捷数字实验室都搬来了这里。
“上海的创意和设计产业发展蓬勃,这也是当初选择来上海的理由。”张周捷乐观地表示,不出五年,数字家具的产业化就可以实现,“如果这套逻辑成了的话,不仅是家具行业,很可能就是开辟了一个全新的产业,叫数字实业或者是数字制造业都可以”。
张周捷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计算机创造的“魔盒”,“计算机的创造力会超越我们的想象,幻化出无穷无尽的魅力。未来不需要人,也能制造出专属于自己的椅子”。
至于设计师,张周捷说:“可能换一种工作方式,去做更有创造力的事情,就让甲方去虐计算机吧。”
1993年,彭诚出生于湖北武汉。从小学习画画的他,2012年以艺术特长生考进了湖北工业大学工业设计专业。彭诚告诉《新民周刊》记者,本科阶段更多是对设计有个初步的了解,“我们会学习包豪斯的三大构成体系,知道设计是要干什么的,并掌握一些技能”。
作为国内第一批开设设计专业的学校,湖工大工业设计毕业的学生挺好找工作的。彭诚的大多数同学也都在毕业后去了知名的工业设计公司。
但彭诚偏偏不走寻常路。在校期间,他便和几位同学成立了创意设计工作室,团队从木工设计,渐渐转向火起来的3D打印设计项目。2015年4月,彭诚更是把3D打印机和技术引进到学校的创业园,将创意转化为实际的产品,搭建3D打印云平台。2015年11月,团队通过3D打印云平台孵化项目,拉回30万元的天使轮融资和后续的200万元风投。
设计是人类的第三种智慧,真正的设计,从不是模仿,而在于超前。
彭诚告诉记者,之所以会与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结缘,主要是因为之前有极致盛放这类外资设计公司工作经历。工作中彭诚接触到同济设计创意学院,一下子被吸引。
上世纪80年代,工业设计的定义还停留在旧的理念上。到了2015年,工业设计的定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旨在引导创新、促发商业成功及提供更好质量的生活,是一种将策略性解决问题的过程应用于产品、系统、服务及体验的设计活动。
彭诚说,从1980年至今工业设计的定义很好地阐述了工业设计发展方向的改变。“设计不再是只解决一些小的问题,而是开始关注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并尝试提出解决方案。例如,通过设计如何减少对环境的影响,如何提高生活质量,为整个社会创新赋能”。
中国工业设计之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责任教授柳冠中对于设计的定义——设计是人类的第三种智慧,真正的设计,从不是模仿,而在于超前。而同济大学副校长、设计创意学院院长娄永琪教授则寄语学院学子:为人生的意义和世界的未来而学习和创造。彭诚对此颇为认同。
“在同济大学读研的那些时光里,我学到的更多是一种包容性的设计范式和社会责任,通过和拥有不同学科背景同学间的交叉碰撞,试图来回答在人人都在设计的时代,如何做设计,用设计服务于人。”彭诚表示。
攻读硕士的过程中,彭诚的一款名为《万物生长系列灯具》的设计获得了2018中国设计智造大奖智造奖的佳作奖。“人人都在以解决人的具体需求而提倡极简设计,我就在想能不能做一个极繁的、以自然形态呈现纯粹追求美感的作品,以此提出反思。”彭诚说。
通过这些年的学习与观察,彭诚坦言,一些传统的设计企业正在被淘汰,“未来,设计与技术的连接势必越来越紧密,工业设计逐步转型到交互和服务设计,甚至会变为一个环状、多元的平台”。
硕士毕业后,彭诚开始了第二次创业。这一次,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致力于搭建一个设计领域知识付费型的平台,服务于设计师、设计专业的学生,以及设计行业的相关从业者。这里会有最前沿的行业资讯,也会有各种解决方案。
“我们在北京、上海、武汉都有团队,在后疫情时代,试图通过线上办公与协作的方式探索一种新时代背景下的创业方式。”彭诚透露,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做千亿级的生意,“好的行业生态应该是大家各自创新,抱团取暖,而不是看到什么好,大家就一窝蜂地跟进”。
相关数据显示,中国设计师从业人数1700万。截至2018年底,我国企业保有量已超过3000万家,平均每家企业拥有不到0.6个设计师。可见,设计师一职市场潜力仍然巨大。
而随着智能设备、机器人、人工智能的兴起和高速发展,个性化时代对于生活品质要求大幅提升。未来几年,特别是在工业设计、产品设计的高精细分领域,将会出现巨大的人才缺口需求,也必将迎来设计人才需求的高峰期。
除了张周捷、彭诚这样设计专业出生的设计师,目前不少国内原创品牌的主理人/设计师都是非专业出身,凭借自己的兴趣爱好投身这一行。起初缺乏专业知识的设计师们要怎样操作一个品牌?对于这个问题,原创时尚珠宝品牌PEARLONA的主理人,也是品牌设计师的Joyce用自身的经历给出了答案。
Joyce的妈妈Grace是中国第一批独立服装设计师,做过10年服装设计,也开过10年画廊,后来又做了10年的天然珍珠高级珠宝的生意,从小耳濡目染,Joyce对艺术有着天生的敏锐。
“家里人不希望我再读艺术专业。当时,我就对人、艺术和生意这三件事感兴趣,因此在美国读大学时就选了市场营销和心理学的双学位。”Joyce告诉《新民周刊》,由于一些客观原因,2014年,她打算休学半年在上海。其间,她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将喜欢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于是就萌生了创立一个品牌的想法。
“天然珍珠是我熟悉的领域,但传统珠宝行业注定要面临转型的问题,而当时国内时尚珠宝这一品类并没有完全形成,当时崭露头角的小众设计师珠宝品牌还比较少。” 半年的休学时间延长到了一年,Joyce和Grace趁热打铁在纽约成立了设计工作室,开始利用天然珍珠材质做一些设计上的探索。过程中,母女俩又一起去学了GIA美国宝石学院的设计与宝石鉴定课程。
回到学校之后,Joyce选修了艺术史,“这会帮助我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什么是前人没有做过的,我还可以做哪些方面的创新”。此外,她还在PR公司、小众设计师品牌、国际时尚品牌集团和时尚珠宝杂志等地兼职或工作。
在获得了创意制片、平面设计、公关策划和数字营销多个领域的经验后,Joyce对于品牌有了更清晰的想法。“我喜欢不规则的形状,所以新品牌决定专注使用不规则的天然巴洛克珍珠来展开我们的核心设计系列。”Joyce希望PEARLONA能成为新锐的天然珍珠配饰品牌,并开拓先锋的独立设计调性,“结合了我和Grace的性格,优雅与叛逆也成为品牌的调性”。
2017年,Joyce设计的第一款“水形物语”系列面市,并受到市场欢迎。但过程其实非常困难,首先使用了天然巴洛克珍珠,这其实对于做标准化产品是很大挑战,每一颗用在产品上的巴洛克珍珠都需要经过人工细致检查和分拣,对形状、大小、光泽分类,即便如此同一类型同一个大小点位的珍珠还是会有细微的差别。其次,为了中和珍珠的柔和,珍珠之外的其他部分都是粗犷和具有夸张造型的,主要采用316不锈钢、亚克力、树脂等非常规材质,探索配饰形态的更多可能性,这对当时的加工工艺提出了不小的挑战。
创作中的Grace和Joyce。
“但最难的是,我当时不会电脑制图,是拿着手稿找厂家做3D模型的。师傅不能很好地理解我想要呈现的水滴流动的形状。”因此,Joyce又自学了一些3D建模软件。
“我们把对世界的好奇和对美最多元的看法融入到设计里,将大自然中邂逅的细小感动,艺术史中的一段奇闻轶事,或是硬核科幻里的一串密码化为灵感,抽象地凝结于作品之中,在艺术与设计之间寻求平衡。” Joyce表示,设计是一门跨学科的学问,而PEARLONA就是一个艺术珠宝试验场,“我们是在用设计语言讲述一个故事,而珍珠只是一个载体”。
如今,品牌已逐渐走上正轨。而时尚珠宝这一赛道也出现了一些不错的设计师品牌,但Joyce认为,这个行业仍然缺少优秀的设计人才,他们也在招募更多有才华的设计师,“不一定要专业出身,但我希望他们是既有设计思维,也具备技术水平的综合人才。这样才能在品牌统一的调性下,创造出百花齐放的作品”。
谈及如何应对被诟病的“抄袭”现象,Joyce坦言,只有加强品牌化的运作。2020年初,Joyce在上海M50艺术园区成立了第一个品牌的线下艺术空间——PEARLONA COMMON ROOM(大客厅)。这是一个集合了品牌Showroom+画廊+咖啡店+派对活动的综合空间,每个月会有持续的线下艺术展览、workshop等活动,希望以此不断增强品牌曝光率。
当然,对于半路出家的设计师,其成长也离不开行业大佬的提携。
过去一年,潮玩行业机遇与风险并存。52TOYS创始人兼CEO陈威本身也是从大学设计专业毕业,深耕玩具行业二十年,他感知到变化正在不断发生。52TOYS每年的“一展、一赛、一奖”成为链接设计师与市场的关键纽带,推动着收藏玩具生态不断完善。
2017年,52TOYS曾举办国内首个以“收藏玩具”為主题的线下展——DREAMFAIR 2017北京国际原创艺术与设计师玩具展。经过四年的沉淀,DREAMFAIR 2021吸引了400多个品牌方、设计工作室前来参展,以及超3万观展者。这个展览的特征是:特别成熟的大品牌不会出现在展会上,以个人设计师、艺术家或者是初创团队品牌为主,给予新鲜创意以更多机会。
2021年12月,52TOYS北京颐堤港旗舰店开业的当天,设计师皮筋儿和新自有IP“皮奇奇”的初次亮相,正是源自于DREAMFAIR的结缘。
自2016年来,52TOYS还连续推出一年一届的“原型创作大赛”,主题涵盖与陕西历史博物馆合作的“文物超活化”、与未来事物管理局合作的“科幻纪元”、与长隆野生动物园合作的“动物狂欢节”等,共吸引超过2000名海内外设计师与艺术家参赛,累计产出600余个优秀作品,如袁星亮的《秋鸾-广寒宫》、李坏的《青铜小分队》等。
“(展会、大赛)目的都一样,都是为了持续挖掘好的人才、作品,然后不断地推动这个行业的发展。”至于如何判断一个IP的价值,陈威有自己的标准:独特的设计语言,辨识度是否高,“当设计师在创作的时候,它可以是一件天花板无限广阔的艺术品、只需要做到极致,而当量产面向市场,它就成为了一件商品,需要考虑很多东西,成本、传播、渠道的投入,消费者接受的可能性”。
每款新品上市之前都会经历无数不为人知的反复调试:从立项到产品上市,快则六七个月,慢则九十个月,立项之初需要根据产品品类、风格,调查现在消费者的心理,分析竞品,以及未来几个月以后,产品在市场上是不是还有同样的竞争力,还是领先的、有意思的,能出其不意给到惊喜。
陈威表示,整个设计过程当中也需要紧密地关注市场,不断调整,才能在最后上市那一刻无限接近于消费者的预期。
皮筋儿和她设计的IP“皮奇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