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帮助母亲自杀跳下10楼

2022-03-04 02:35:57涂思敏史达
方圆 2022年3期
关键词:母女俩检察官母亲

涂思敏 史达

检察官王志琴第二次见到戴真时,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她头上的一缕缕白发。

可是,她才26岁啊。王志琴第一次见戴真是在2个月前,当时,她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北京绣华锦元小区环境宜人,设施现代,住户众多。戴真和母亲范荣住在一栋28层的居民楼,她们就住在一层。笔直穿过电梯间打开一道厚重的大门,戴真的家就在左边楼道的最里边。一楼采光不好,位置也有些逼仄,旁边大楼相邻的位置开了一家超市,常有人员来往,货物搬运的声音比较嘈杂。但是对母女俩而言,这不过是她们世界的杂音。范荣出事后,邻居和物业都表示,从没见过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谁。

2016年戴真大学毕业后,只做了两个月的幼教培训老师,就辞职了。“不适应”“受不了”“身体不好”,所以干脆回到家里。戴真覺得在家里待着很舒服,因为她从小身体就弱,母女俩的身体都需要调养,所以就不想出去工作。从此,戴真就再没去工作。

2016年,戴真一家的生活中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戴真的父亲在家中突然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而去世。从那之后,母亲范荣的身体每况愈下,而戴真也选择把自己封闭在家里。

一直以来,戴真和母亲都非常依赖父亲,父亲既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母女俩与外界联系、交流的窗口,且是最主要的窗口。父亲去世前,母女俩与亲戚朋友还算有些正常的交往。而如今这个窗口破碎了,她们似乎也找不到与其他人沟通的办法。

范荣这边没有什么亲戚,戴真父亲有个弟弟,可自从戴真父亲去世后,戴真母女主动掐断了与这位叔叔的联系。叔叔电话联系不上母女俩,就上门来找她们,门铃按得震天响,可她们就是不开门。亲戚们都一头雾水,不知道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助她们。

就这样,封闭在一间房子里,母女俩面对面地生活了三年,没有朋友,不外出,没有交际,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和社交,靠着拆迁时拿到的一些补偿款生活,一切从简。除了下楼扔垃圾,她们很少外出,买菜都是从网上订购、送货上门。小区保安说,偶尔也会看到母女俩深夜穿着睡衣在小区里遛遛弯,但对她们的情况一无所知。

戴真父亲去世后,范荣感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说,腰腹部总是有针扎般的疼痛,折磨得她整晚睡不着觉。腿脚也不好,膝盖经常疼,还有便秘的毛病,平常只能吃些麦片和粥。身体不断累积起来的毛病让她受不了。

此外,范荣还出现了幻觉,血是她幻觉里的常见主题:她觉得当年剖宫产腹部刀口下端流出许多血,家里的地板上总是被血浸满。可在她死后,警方仔细检查了家里,地上很干净,她身上也很干净,并没有血迹。戴真也觉得母亲在外表上看,没什么问题,但母亲总喊腹部很疼,总被折磨得整晚睡不着觉。

范荣到底有没有伤口呢?

范荣的伤口是在案发后尸检的时候才被发现的,因为它原本就是看不到的。法医鉴定,范荣腹部是陈旧性的手术瘢痕,这种伤口是看不到的,但本人却要承受莫大的痛苦。这是个大约2厘米的皮下瘘口,不断向肚子里扩张,还有股恶臭味。这样一个长在身体里的小东西虽然不会过多妨碍人的身体健康,但对人的生活质量还是有所影响的。

2019年,范荣去医院看过病,诊断出来的是盆腔炎。可她不想治疗,她从心里抵触去医院,范荣年轻时是名护士,但因和同事闹矛盾便辞了工作。范荣的母亲是因结肠癌去世的,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多半也得了这个病,去医院治疗花再多钱也是治不好的,对女儿还是一种拖累。

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让范荣不堪重负,渐渐有了轻生的念头。

2019年12月12日,范荣第一次尝试自杀。她搬上一把粉色椅子,上了电梯,站在高层楼梯间的窗边,两手扶着窗框,待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又下来。从那以后,戴真经常在凌晨打开门,看见母亲就坐在门外哭。她说,感觉身体太痛苦了,睡不好觉,活不下去了。反反复复好多次,可终究是下不了手。她要戴真救她,帮她去找安眠药。戴真起初还会拦着她,劝阻她,可根本没有用。范荣于是抱怨戴真冷漠,甚至说,跳楼也是被她逼的。

“你既然不帮我,就别拦着我。”范荣抱怨戴真,既然不理解自己,就别阻拦自己。

有时是26楼,有时是18楼,范荣每次都哭着上去但又下来,每次都没有死成。范荣早早就写好了遗书,还叮嘱戴真记得去银行取一些钱,当作她的丧葬费。

2020年春节前两周,也就是1月10日的晚上11点,范荣在卫生间里发出尖叫声,她感觉自己腹部出了很多血,恳求女儿陪她上楼帮她跳楼。戴真觉得母亲真没救了,也想要尽快帮她解脱,便同意了。母女俩拿上一把粉色椅子进了电梯。上到10楼的时候,范荣觉得这个高度够了,跳下去可以死了。1月的北京寒风刺骨,范荣打开窗户,觉得风太大怕女儿着凉,对戴真说:“你下去拿个帽子戴上吧,我在这里等你。”

楼梯间有两个玻璃窗,她选择了西侧的那一扇窗户。窗台离地面大约有95厘米,范荣腿脚不便,许久都没法站到椅子上,于是,她让女儿再回家去取一把小凳子。她踩着这把蘑菇凳站上了椅子,背对着窗户,双手扒着窗框,她让戴真搬住她的腿慢慢往下放。可面对着戴真,她就是松不了手。于是,她换了个方向,身子面对着窗户,双手也往外伸,戴真抱着她的腿,一点一点缓慢地往下送,直到她的腿再也拽不住了。

“我要松手了。”戴真对母亲喊出最后一句话。

从监控录像看,从戴真去一楼拿小板凳到范荣自杀,中间间隔了14分钟。在这14分钟里,母女俩靠在一起,说着话,母亲帮女儿重新戴好围巾,她戴了很长时间。

当戴真用手抓住母亲的脚踝时,她听见了抽泣声,案发后她对办案检察官说:“我犹豫了,当时想把人拽回来,但是又想到就算是我把她拽回来,问题也没有解决,我母亲的伤口还是在流血,叫120可能要半小时以上,我当时想,我帮不了她,不能还给她健康的身体,我能做的就是帮她解脱,也帮我自己解脱。”戴真记得母亲最后嘟囔了些什么,可大风把这些微弱的字句都吞没了。母亲消失在她的视野里,然后她听到一声巨响后,下意识地抱头蹲在地上,从监控录像上看,她蹲了整整20秒。

次日早上8点,她报了警:“我的妈妈不见了,你们帮我找找我妈妈。我妈妈总说她想死,我怀疑她跳楼了。”

在这样一栋被摄像头全覆盖的现代化建筑里,查明到底发生了什么,并非困难的事。

2020年1月12日,戴真被刑事拘留。1月17日,北京通达法正司法鉴定中心对戴真涉案时的刑事责任能力进行鉴定,给出了意见:被鉴定人戴真具有人格障碍,涉案前处于急性应激反应状态中,作案时,受人格障碍和精神疾病共同影响,辨认和控制能力削弱;戴真被评定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

母親去世后,戴真陷入了长时间的应激状态,事发当晚的记忆有些扭曲和模糊,她似乎也开始出现了幻觉。

她的记忆是,母亲下腹部不断涌出鲜血,自己一度返回家里把厕所里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可在警方进行了调查后发现,厕所地板上并未检测出有过大量血液的痕迹。陈述事件的时候,戴真说的每件事都是确切发生过的,但细节上又总是和真实发生的有所出入。她记得,临走前把母亲的医保卡绑在了她的浴袍上,但经过长时间的搜查,警方并未找到医保卡和任何与之相关的痕迹。

2020年9月30日,戴真被逮捕。范荣自杀,戴真被捕后,她们的家也成了这栋高楼的一座孤岛。家里的大门上贴满了各种催款单,暖气费、水费、电费、治污管理费。家里虽是空的,但暖气费一直在累积,催款单从2020年贴到2021年,一共欠费2000余元。门外的购物小推车和纸箱还放在原地,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灰。

第一次提讯时,戴真很抗拒,她想过逃避处罚,供述的时候很不配合。因为母女俩之前商量好,要把一切都当成是范荣一个人的决定,是她一个人跳的楼。为此,戴真特意把自杀用的板凳和椅子留在了十楼,想要营造是母亲自己跳下去的假象。

2020年10日晚上11点36分,范荣跳楼。过了9个小时,11日早上8点14分,戴真才报警。她在床上躺了一夜,有一瞬间她想“希望母亲死透了”,这样她就永远不用再受罪。

但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毫无道理”,“我当时好像魔怔了”。

在想着要帮助母亲自杀的这段时间里,她从来没意识到这是栋被监控录像武装起来的大楼,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下来。起初,她也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母亲很痛苦,她想帮助她解脱,就是这么简单的想法。但被捕后,她开始渐渐明白,有些责任不是轻易可以逃脱的。她从心存侥幸的想要脱罪的想法变得开始学会认识自己的错误,甚至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权利帮助另一个生命去做决定。

羁押在看守所里的这段时间,戴真想了很多。母亲死后,她甚至开始觉得父亲的死也是她的错,是自己报警、打120电话太晚了,才导致了父亲死亡。即便后来的调查发现,在父亲去世这件事上,戴真其实是没有过错的。

“从私人的角度来说,我很为她痛心,这是一场彻底的悲剧,但犯法了就是犯法了。”针对戴真的判罚,检察院也进行了多次研讨和探讨,去思考如何才能从法律的角度帮助到她。

检察官形容戴真“是个有些天真的人”:关在一起的看守所狱友骗她说,只要把诈骗的钱还清,他们就可以出去。她也表达过这样的想法:“我的存折里还有70万,我替他们还,他们是不是就可以被放出来了。”

她的天真体现在那种对人无条件的信任上。妈妈很痛苦,很想死,所以我就去帮她解脱。她的想法也许常人没法理解,但在她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庭审前,戴真问检察官:“我出来后带着这个案底还能出国吗,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想出去。”而检察官其实也有着相同的担心,戴真出去以后,该如何继续她的生活呢?虽然能考虑对她进行一些司法上的救助,但检察院能做的毕竟很有限。

生命权不能被轻易承诺放弃,这是包括我国在内的很多国家的共识。根据我国《刑法》第232条的规定,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10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

2021年1月4日,北京市检察院第二分院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对戴真依法提起公诉。2月4日,经过审理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对戴真作出判决:被告人戴真协助他人自杀,致一人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且系情节较轻,依法应予惩处。鉴于戴真系限定刑事责任能力人,作案后能够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自愿认罪认罚,依法对其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判决出来后,戴真不服,提出上诉。

但是,别人上诉,都是想尽量减轻判罚几年,戴真不一样,她觉得自己该被判死刑,她恨不得要把自己判死,对她而言,三年的刑期太短了。现在,她觉得母亲的死完全是自己的责任,是她“杀”了母亲,她想以命抵命。虽然在检察官的努力劝说下,她明白了要求多判几年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种想要追随母亲而去的念头似乎并没有消失。

戴真协助母亲从10楼的这个窗口跳下。

在这离群索居、相依为命的三年里,我们无从窥见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她们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了。在这小小的两居室里,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有了这样的选择。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法庭上,戴真说:“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不确定我懂什么是爱,但是我确定我足够在乎她,在乎到我不允许别人去祸害她,我个人觉得她会希望在她死的时候有家人、爱人在身边。”

而在给女儿留下的遗书里,范荣写道:“感谢你——我最好女儿的陪伴,妈妈真的想好好陪伴你。我真心说给你,我现在身体大部分生不如死,也许说明我该走了。写给我的心爱——戴真。”

她们终归是在这世上的孤苦的两个人,而现在,只剩戴真一人了。(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会做出协助自己的亲人自杀的选择?写完戴真母女俩的故事后,我明白了也许我们无法轻易想象他人的生活,因为每个人面对痛苦的方式不尽相同。父亲因心脏病去世后,母女俩的面对方式是自我封闭、离群索居地生活了三年,直到母亲不堪病痛折磨,以戴真想要帮母亲“解脱”的悲剧落幕。其实采写戴真故事的过程,就是我不断理解她生命的过程。虽然她的悲痛我无法领会,但至少我能作为一名传达者把她没法说出的挣扎写出来,让它们被看见。

理解她們的选择要从理解她们的痛苦开始。其实从尸检报告里看,母亲范荣的伤口并不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影响,那她为什么会被折磨得每晚睡不着觉,活得生不如死呢?抱着这样的疑问,我采访了心理咨询师杜洺君。她认为从母女俩的表现来看,父亲的离世使她们陷入了长期的应激状态中。人的心理和身体是一个互相影响的系统,范荣的伤口虽然很小,但她其实非常需要这份疼痛,因为疼痛可以合理化她的闭门不出和她想要结束生命的念头,所以这个无比小的伤口也会不断被放大。

母亲死后,戴真自责不已。她的人生应该如何继续?杜洺君告诉我,可以通过心理咨询的方式来疏导她:一是帮助她厘清在协助母亲自杀这件事上的责任。因为只有当一个人愿意为自己负责,那么她才有可能走入社会,为社会去承担责任。二是帮助她重新建立起对社会的信任,当个人和家庭的支持系统失效后,可以通过社会的支持系统对她进行心理支援。

出于很多现实因素的考虑,我没有见到戴真本人。我只能从办案检察官的讲述和案件卷宗、庭审记录等文字信息中捕捉她的故事。但我内心其实很渴望能和她面对面交谈,因为她的自我封闭与我生命中的一段经历有所重合。2020年疫情暴发时,我在海外孤立无援,在自我封闭中陷入崩溃。也许是时间慢慢治愈了我,所以在写她的案件时,我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念头,也许她在某一个时刻也是可以被拯救的。我也在想也许看到这个故事的某个人正经历着相同的挣扎,但你并不孤独,或许你现在不知道走出来的办法,但请你一定不要放弃。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在与检察官的交流中,我或多或少也得到了一些答案。我能感受到检察官对戴真的关怀和担心,他们面对的不是卷宗上的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在我看来,戴真母女俩是有心理创伤的普通人,如果这种创伤能够早一点得到疗愈,悲剧或许不会发生。少些对于心理和精神疾病的“污名化”和“有罪论”,多一些对她们的理解吧。而理解一个人,意味着在知道你们的人生经历迥然不同的前提下,依然能尝试着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那样,去“爱具体的人”。

(文|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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