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通讯员 陈勇钊
“大粪三千担,肥猪八百斤。”这是乡亲们猪圈茅厕上的春联。这种街上买不到的“俗联”,是父亲的手笔。父亲幼读私塾,青壮年时做大队、公社会计,晚年虽然在家务农,但在乡亲们眼中仍是个文人。乡亲们请父亲写春联,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父亲写春联的报酬是一两支香烟。腊月二十八九,请写春联的人腋下夹着一两张红纸,笑呵呵地来了。与父亲平辈的,进屋谦恭地称父亲为大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敬父亲,扯上几句闲话才走;被大人遣过来的孩子,一般不进屋,把手里捏得皱皱巴巴的烟和纸递给父亲就跑开玩去了。递黄纸的,是当年“老人(有人去世)”的人家,他们会付出两支香烟的酬劳。
接过春联纸,父亲先要规划一番。哪家需要几副春联,父亲心里清楚,猪圈、茅厕也在规划之中。遇到春联纸不够和富余的人家,父亲就相互调剂。实在不够,父亲就拿自家的凑上。因此,我家每年都多买一两张春联纸,我家的春联也总在最后写好。写自家春联时,别人家的春联墨迹已干,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打着招呼拿了走。人家打招呼,父亲也不抬头,只管凝神运笔,气象万千。
父亲对书写工具不讲究,大字小字全仗一支毛笔。近几年乡亲们的日子好过了,院门高大起来,父亲那支笔有点儿嫌小了。父亲有办法,他从衣柜里扯出一小团棉花,将棉花团用开水烫烫绑在筷子上就成。对各家春联写什么内容,父亲还是尽量讲究的。比如有点文化的人家,他会写“太白先生酒,东坡学士茶”这类的。
小时候,我对父亲写毛笔字十分崇拜,也学着写。师范毕业后,我已经能跟父亲一道写春联了。其时,我对父亲的字不大看得上眼,觉得父亲的字枯笔多,间架拉不开,也看不出是什么体。父亲看我能写,自己写得就少,多帮我计算人家需要的春联数量,做些调剂工作。有时我忙不过来,他也写,很认真的,还是枯笔多,笔画紧凑的一颗颗硬字。
近几年,父亲越发老了,手抖个不停,写不成春联了,为乡亲们写春联的责任落在我身上。我对自己的字很满意,但肚子里春联少,不够用了经常向老父亲请教。
有一年腊月三十下午,我为乡亲们写好春联赶写自家的,写着写着肚里就没货了。父亲身体不好正卧床休息,我不能烦他,就去寻还没洗擦掉的旧春联来“参考”。厢房残留了一副相对完整的对联,是父亲的手笔。对联内容我现在还记得,是“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我记得这样清楚,不是它的内容有多特别,实在是父亲的字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副旧联上联完好,下联的末一字被风撕破,翻卷着看不到。这样一来,上联倒是平常,下联就显出了别扭,怎么看都觉得下联的字东倒西歪。飕飕寒风中,那些硬硬的字好像随时都会“咔嗒”“咔嗒”掉一地。待我把下联那个翻卷的末尾一个字“家”抹平再看,怪了,整联的字个个端庄,一气贯通。回头再看家里我写的春联,忽然就觉得我的字飘浮、陌生,一联中几个字也好像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那以后,我开始努力练习属于自己的字。同时我也欣喜地发现,我对乡亲们每家多少扇门也渐渐记得清了,肚子里的春联也多了起来。这一两年,我为乡亲们写春联,已经不需要父亲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