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都不提

2022-03-03 09:13江长深
辽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夫子疙瘩陈家

江长深

谈都不提是父亲的口头禅。

父亲十七岁就当小组长,干到六十岁退休也就是村支书。他当干部时间长进步小,谈都不提这句口头禅名气不小。无论是公开讲话还是私下交谈,也无论是谈论别人还是评价自己,话说不上三句,这句口头禅肯定会冒出来。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表述方式,别人不理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早年,村里来了十来个北京学生,住在由青龙寺改建而成的农科所里。父亲作为村支书负责管理知青工作,常到农科所对知识青年讲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重要性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道理。有一天,知青队长朱学诗找到他,说:“李书记呀,我们住進农科所就住进了广阔天地,这里山清水秀,早晨听鸟叫,晚上听蛙鸣,吃米田里种,吃菜园里摘,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唯一的缺陷就是没厕所。男男女女十多人,白天尿急时满树林、满墙角钻,撞见人就当没撞见。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青龙山鬼哭狼嚎,听不见人声,看不到人影,我们是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洗脸盆当尿盆,叮叮咚咚把歌唱,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一个多月过去,农科所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尿骚屎臭。”

父亲板起面孔,极严肃地打断朱学诗的话:“谁叫你们到处乱屙随地乱撒?墙角放一个粪桶不就成了。屎尿拉一处,就干净了,我们贫下中农祖祖辈辈都这样,长得比你们瘦还是比你们矮?修厕所?谈都不提,谈都不提!不闻屎尿臭,哪知米面香?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千金小姐,在大城市寻花问酒,吃香喝辣,缺的就是这种屎尿味!下到农村来要补上的就是这一课。你们要时时闻、天天闻,直到有一天能从屎尿臭里闻出米面香来,你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任务就完成了。”

朱学诗出身书香世家,喜欢研究中国语言,爱琢磨别人讲过的话。父亲一通话说完,像从屎尿臭里闻出米面香这样的句子,父亲觉得很出彩,朱学诗却是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没当回事,倒是谈都不提和寻花问酒,他认为很精彩,一直咀嚼在嘴里,几天几夜也没能吞下。几年后,朱学诗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汉语语言研究。他出版过一本《现代汉语新词考》的专著,据说就有谈都不提和寻花问酒这些词条,语出是不是我父亲,因为没看到原著不得而知。

自小,我对上学和读书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书本就是我的敌人,教室就是我的囚笼。虽然每天背着书包按时按点上下学,但在学校里没有认真上过一天课,听过一次讲。小学六年级复读三遍,同学们背后称我李老干。每一次升学考试,作文总是写不好,把难忘的一件事写成现在进行时,发现跑题后再去作纠正,交卷的时间到了。数学更黑门,兔子四只脚,鸡两只脚,跑在道上看得明数得清,关进笼子就成一锅浆糊数不清了。老师把成绩单交给父亲,父亲看了,一连三个谈都不提,接着就向老师说好话提要求,再试一年,再试一年。父亲试一次、两次、三次,也没把我试进山外的夫子河中学。

父亲是村支书,村里的活动哪少得了他?有一次,在学校作忆苦思甜报告,他大讲我家祖辈为地主家老爷、太太抬轿的屈辱历史,也大讲解放后当家作主人的幸福生活,激动处就把他编的那段顺口溜溜出来:“李幸福,我的儿,三次冇考上中学,还要考。百事翻了身,文化冇翻身。黄土埋齐胫,不能闭眼睛。”教室里的人哄堂大笑了。

我的书终是没读出来,但父亲的这段顺口溜却成为青龙山父母教育子女发愤读书的经典。

1977年高考恢复,青龙山欢腾一片。

我自知自己的斤两,火热报名的那几天,暗自躲进同学的鸭棚里几天几夜不敢出来。父亲越俎代庖给我报了名,还买了一大包学习资料。母亲见了,从中拈出一本,哗啦啦翻出一脸苦笑:“幸福能看懂这么厚的书,中学还需考三次?友传,死了这份心吧。一坨狗屎,莫再挑起来臭。”

父亲想起过去的伤心事,默默地骑着自行车赶到公社教育组,把我的名字抹了。

那一年,夫子河公社近万人参加考试,只考取了一个人——出身地主家庭的陈堂璧。消息传回青龙山,父亲把捧在手上喝得正热乎的疙瘩粑碗一推,长叹一口气:“变化之快谈都不提,讽刺之大谈都不提啊!”

那时候,高考制度恢复了,政审这一关还得过。能不能被学校录取,公社大队革委会都要在政审表上签字盖章。父亲一听有这么一条,觉得谈都不提为时尚早。高考分数是没得谈了,但政审这一关还大有谈头!在一次社员大会上,父亲说:“高考制度变了,但天没变。党中央是英明的,上大学虽然不再推荐,但谁上谁不上,政治关还得我们把。无产阶级的大学就是要让无产阶级的子弟进,地主阶级的狗崽子成绩再好,想混进去,谈都不提!”

父亲说到做到。当招生办工作人员拿着陈堂璧的政审表找他签字盖章时,他看都不看一眼,挥起一拳捶在桌子上,声音洪亮:“我只为贫下中农掌大印,别的人谈都不提!”

招生办的工作人员解释说:“李书记,出身不由人,道路由人选择。陈堂璧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我们不能因为他出身地主家庭,就把他拒之大学校门之外吧?”

父亲一听火了,指着招生办工作人员的鼻子,直问:“你是在代表谁跟我说话?是地主阶级还是贫下中农?优秀!优秀的人就不能被大学拒之门外谈都不提!陈堂璧的爷爷是举人,出口成章,七步成诗,优秀不优秀?陈堂璧的父亲是秀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优秀不优秀?要不要把他们都请回来送到大学去?”

偷换概念,强词夺理,招生办的工作人员无言以对。

这事惊动了夫子河公社革委会,主任孙进喜书读得不多,说话也粗鲁,但懂政策识大体。他把电话打给父亲,又骂又吓:“谈都不提吗?我老孙跟你谈个尿提个屎。乖乖把字签了, 把章盖了,这次高考,别的公社十个几十个,我们公社就这根独苗,是我孙进喜的盖脸肉,你要是把陈堂璧拉下了,我挖你祖坟!”

父亲嘴巴诺诺,心里仍犯糊涂。第二天招生办工作人员拿着政审表再来找他,他抓着脑袋想半天,才签出一句话:因为上级同意,所以我也同意。

这句话后来成为夫子河乡经典语录之一,流传很多年。

我的太祖、曾祖都是大地主陈玉璧家的轿夫。因为忠诚勤快,深受陈家信赖。一家人吃住都在陈家,结婚生子也由陈家一手操办。儿子孙子长大后也没离开陈家,子承父业继续当轿夫。到了爷爷辈,青龙山解放了,大地主陈玉璧被农会绑到夫子河河滩枪毙了。

陈玉璧死后,陈玉璧的儿子陈满璧为了保命带着家人跑了。家里没有主儿,丫环女佣走了,其他的轿夫也走了,没有人为陈玉璧收尸。爷爷在河滩转一圈,看看没人守着,就把陈玉璧的尸体背回来,卸下四副门板做棺材埋在青龙山。做完这一切,爷爷才放心离开轿子,离开陈家。

爷爷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离开陈家也没个去处,一家老小栖在村民公用的碾米房里。土改工作队进村,见陈家的那套青瓦房空着,工作队队长强行要爷爷从碾米房搬到青瓦房。

父亲对祖父辈在陈家当轿夫的这段历史刻骨铭心,苦于当时年龄小,没赶上批斗陈玉璧的好时光,但复仇的种子一直深藏心底。爷爷在文革中去世,陈满璧五十多岁了,被红卫兵打折了腿,躺在家里出不了门。出棺时,父亲派人把陈满璧从病床上拖出来,要他披麻戴孝为爷爷抬棺。村人劝说道:“让陈满璧在你父亲的坟前多跪些时日吧。出棺要讲吉利,抬棺的人年轻健壮,奈何桥上才走得安稳,不晃动。他瘸着一条腿,站都站不稳,抬棺之事就不要他沾边了。”父亲不为所动,咬着牙,锁着眉说:“别拿封资修的那一套糊弄我。我家几代人当他家的轿夫,鞍前马后侍奉一生,如今父亲去世了,要他抬一次棺还谈么理由?我定下的事,铁板上钉钉,谁想改变,谈都不提!”

主人发话谈都不提,没有人再谈再提。陈满璧也不说什么,来的时候还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得晃,抬棺时拐杖一甩,硬汉一般,把爷爷平稳地送上了山。

当时我还小,指着陈满璧渗到裤腿上的血给父亲看。父亲硬着脖子,还是说那句话,“谈都不提,谈都不提!”

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农村改革如火如荼,联产承包责任制普遍推行。父亲把持的大队仍然坚持吃大锅饭,由他每天对着喇叭指挥千军万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民代表涌进我家里,要求分田单干。父亲一口回绝:“分田到户谈都不提!”

代表们列举周围各队分田单干的诸多好处,说别的大队能行,为什么我们大队谈都不提?父亲咬着牙锁着眉,态度蛮横生硬:“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咱们大队不走回头路!”

村民代表说:“回头路有什么不好?分田到户后,热情高、干劲足、收得多、富得快,有吃有喝有钱花!”

父亲淡淡一笑:“比陈玉璧还有吃有喝吗?比陈满璧还钱多吗?再富再贵还不是用锄头挖死?你们是不是过了几年好日子,想让穷人把你们挖死在河滩上?”

村民代表无话可说,蔫蔫塌塌地走了。

公社农办主任马金海在我们大队蹲点。大队成了农村改革开放的绊脚石,他没少挨孙进喜的批评,主任头衔岌岌可危。马金海没办法,知道父亲爱吃小麦粉子疙瘩粑,爱喝夫子河小吊酒。一个休息日,他拿出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五斤小麦粉和十斤小吊,提到我家中,边吃疙瘩粑边喝小吊边与父亲谈心。马金海从中央文件一直讲到夫子河的形势,从老百姓的利益说到个人的前途,说得舌头发直,嘴皮冒白沫,千言万语总结成一句话:分田到户联产承包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一个小小村支书想出头阻挡岂不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父亲也耐心。从土地改革到农业合作化到人民公社,从枪毙陈玉璧到分大地主的房,也是舌头发直,白沫满嘴,醉得一塌糊涂还认死理:集体主义道路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分田到户谈都不提!

一餐饭,五斤小麦粉疙瘩粑,十斤夫子河小吊,吃着喝着,争着吵着,从中午一直到晚上。马金海和父亲除了烂醉如泥,谁也没解开谁心中的疙瘩。

孙进喜听完马金海的汇报,又好气又好笑,学着父亲的话说,谈都不提,谈都不提。他叫上组织委员,专程来到我们大队。

当时,父亲正在大队广播室对着喇叭喊话:“广大的社员同志们啊,这几天我们大队的工作谈都不提。三队的棉花掉到了地里没人捡,八队的晚稻烂在田里没人收,十一队山上的山火烧了几天几夜没人过问。你们那些个小队长一个个都死绝了?几百号人的眼睛全瞎了?”

孙进喜也不招呼,一把抓起麦克风重重地摔在地下,吼道:“李友传,你是吃饱了没得饿,在这里骡子发情干嚎!卫星大队不是小队长死了群众的眼睛日瞎了,是你的眼睛瞎了,脑壳进水了!把田地分到各家各户,这事早解决了。谁还要你在这干嚎!”

父亲咬着牙锁着眉还想争辩。孙进喜说:“莫想我提小吊酒煮疙瘩粑来给你做工作。我没那闲情海量。今天得跟你玩硬的。”他对随行来的组织委员说,“你今晚留在大队,大队的田地不分,就把友传书记职务免了!三条腿的鸡没有,两条腿的人到处是。特殊时期特殊措施,不换思想就换人。”

孙进喜看着父亲还硬着脖子坐在广播台前,火气更旺。他双手拍着桌子,言词坚硬:“一个大老粗,装什么英雄出什么格?今天这个谈都不提,明天那个谈都不提,我看是你这个书记谈都不提。晚上召开党员大会,先免书记。”

父亲看孙主任态度坚决,哭了:“孙主任,不是我不听你的话,我是想不通,地主斗倒了,土豪劣绅枪毙了,大地主的老宅我也住上了。这天下打下來容易吗?坐安稳容易吗?如今贫下中农翻身作了主人,从合作化到人民公社,社会主义的道路越走越宽广,怎么说退就退回去?”

孙进喜恼着脸,教训他:“越走越宽广?你们大队怎么棉花熟了不捡,稻子黄不收?怎么山火烧了几天几夜没人灭?这路再走下去会走到哪里你想过没有?怕是走到穷窟窿死胡同里去了。”孙进喜加重语气说:“政策上的事,你一时半刻搞不懂我不怪你,但组织原则是什么,下级服从上级。上级叫你合是正确的,上级叫你分也是正确的。你要当书记,就按我的意见办,今晚就把田地分了。田地不分,书记的事就按你的话说,谈都不提!”

父亲用手抹了一把眼泪,说:“既然孙书记要分,那就分吧。”

孙进喜笑了,伸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分吧,分吧。对与错责任不在你,你要是心里想不通或者面子上过不去,就在村民大会上先交代一句,因为上级同意,所以我也同意。”

虽是玩笑,但刺痛了父亲的痛处,他笑得很苦,很难为情。

陈堂璧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开了一家电子通讯公司,十来年时间,就跻身全国五百强。青龙山村在他那打工的员工一个个都发达起来,他们领夫子河风气之先,电视机、摩托车、手机,早就家家有,人人有。村子也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一辆辆轿车穿梭而行,陈堂璧把青龙山带富了。而我家,依然住在土改时分得的青瓦房里,收看的是大队淘汰的旧电视机,使用的是村集体的固定电话,父亲早晚吃疙瘩粑,喝夫子河小吊……有人劝我投奔陈堂璧,闯出一番新天地。但父亲曾经发过誓,只要他活着,他的儿孙冻死饿死也不踏陈家的门。我虽然心动过几次,但慑于父亲的威严没有成行。

华华是个有主见的女人。我与她恋爱多年,她爸妈看我苦守着村里的那台破拖拉机,终日黑烟滚滚地为村组农户收送报纸和书信,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她父亲怕夜长梦多惹出是非,把她锁在屋里,逼她与我一刀两断。我横下心,气断命断就是不与华华断。那几天夜里,我守在华华的窗前学猫叫春。华华开始不理不睬,不闻不问,磨我的心气意志。我也不气馁,十斤装的塑料壶装满凉开水,喝一口水学一声猫叫,水不喝完猫叫声不完,水喝完了第二天又来窗前叫。华华听烦了,趴在窗台上下最后通牒:“猫叫狗叫都没用。两条路由你选择,守那台拖拉机,你就回去;敢私奔就抱我下来。”我一听,哪还有心思学猫叫,跳到窗前,一把抱住她,拖拉机钥匙一甩,南下深圳投奔陈堂璧了。

我在陈堂璧的公司先是干保安,后来为陈堂璧开车。因为怕父亲反对,到公司后一直没回家,电话定时打,钱也按时寄,就是不透露自己的工作单位。父亲后来打听到我投靠了陈堂璧,打一次电话就骂一次。

父亲属鸡,他当书记多年,建学校,修公路做了很多事,也欠了好多钱。在任期,每年九月和春节,上门要债的人多,父亲有钱交钱,无钱交言,三言两语,要钱的人都会散去。临近退休的那几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上门讨债的人知道父亲要退休,担心工钱放水,态度就强硬起来,文的武的鄙的赖的都来。母亲是个软心人,哪能受得住讨债人轮番轰炸,村里没钱她是知道的,讨债人上门,父亲拿死脸皮硬撑,她撑不住,拿自家钱先垫上,父亲拦也拦不住。这门道很快就被讨债人发现,他们一传十,十传百,来我家讨债的人更多,且一个比一个穷,一个比一个狠,不给钱就寻死放泼,赖在家里不走。

记得一年腊月廿四,小年节,一个独臂男人带着三个残疾人来我家,进门后就对母亲说:“打扰了妹子,煮饭时你多加瓢水,晚上用稻草在房下扒个窝。修路的工钱没着落,年货没指望,我们也没地方去了,年里年外吃住的事你就多操份心。”另三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抹桌子搬椅子,围坐在桌边,其中一个从身上解开黑乎乎的布口袋,哗啦一声,麻将倒在桌子上。四个人打起了麻将。他们俨然在自己家里,喝水自己倒,饭熟了自己盛,拉屎拉尿也不出屋,找到房间里的马桶,哗哗啦啦一通,搅起满屋的骚臭。

其他村干部没法,建议说:“打电话给堂璧吧,捐这点儿钱对他来说九牛一毛、小菜一碟。”父亲硬着脖子坐在堂屋,大手一挥说:“公家办事向私人要钱,谈都不提。欠钱我认,现在没有将来有,这届不还下届还。共产党垮不了台,公家的账烂不了。信得过就走,要耍赖我奉陪。”父亲见四个人牌打得认真,没有走的意思,就把其他村干部支走,把母亲送回娘家,然后大门一闩,抱一床被子铺在麻将桌边,对四个残疾人说:“你们也不容易,要钱应该。怎么为难我,我得受。”

父亲与讨债人相持了三天,母亲准备过年的鱼肉吃光了,米面也吃光了,那场麻将牌还没有打完。消息传出,乡长派车把父亲接到乡政府,设一个酒局邀几个人喝酒。席间,乡长满怀歉意对父亲说:“给你压惊,也给你道歉!你要钱的报告我收了多次,不是不想给,是我也没有钱。今天管钱的神我请了几位,都与你建学修路有关联,讨钱的办法也教给你,酒桌上好办事。”

说完,乡长用嘴一连咬开十瓶夫子河小吊,牙咬出了血,也不管不顾,一人面前放一瓶,多出的交给父亲:“酒不好,心诚,一万块钱一杯。”父亲没得退路,一挑五,一人三杯,连喝十五杯。客人看父亲醉了,嘴巴一抹想开溜。“且慢!”乡长用空酒瓶敲着桌子,阴沉着脸说道:“青龙山的情况,我给你们讲了多次,你们是三个明朝四个后月,我也忍了。年近日促的,本乡长没那么多耐心。喝多少酒,给多少钱!想溜号,谈都不提!”

父亲病重期间,陈堂璧专程陪我回了一趟青龙山。

陈堂璧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给了一包燕窝和三千块钱,话说得真切:“老书记,我们老陈家一直敬佩李家,感激李家。你放心,幸福和华华在我的公司,我会视他们为兄妹,好好照顾。”

听着堂璧的话,父亲眉头紧锁,黑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陈堂璧走后,父亲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说:“儿啊,你也别瞒我,我什么都知道。这是我家的命。你爷和你爷的爷几代人替陈家抬轿,他们没什么,我却感到耻辱。这一辈子我仇恨陈家!我曾经发过誓,我要为我们李家雪耻。新社会了,轿子没人抬没人坐了,我也不稀罕。我要他们抬棺,我家几代人为他家抬轿,他家几代人要为我家抬棺!你爷死后我做到了,我死后原以为你能做到,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也不要求你做。陈家过去了不得,现在不得了,你就好好为他们服务吧。听说你和华华要结婚了,这是大喜,将来生了孩子,要教育孩子好好读书。”他拍了拍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儿啊,我琢磨一辈子,有一句话你千千万万要记住,一个家族,一个人,在这世道上要发达,不读书谈都不提。”

父亲去世是一个谜。听母亲讲,去世的前一天他还吃了一锅小麦粉做的疙瘩粑,这是他一生的嗜好。近几年母亲嫌麻烦做得少了,那天晚上他忽然提出想吃小麦粉做的疙瘩粑,母亲窝着火煮了一大锅,他自吃自盛也不知吃了多少碗。

疙瘩粑吃完后,他洗了手臉,绕着青龙山转了一圈,绕的还是老线路,到几位老朋友家坐了坐,谈的还是老话题,世风日下,谈都不提,家门不幸,谈都不提。回家后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母亲的疙瘩粑熟了不见父亲起来,就站在房门口喊:“疙瘩粑吃不吃啊?”不见应答,走过去分开蚊帐,吼道:“哑了还是死了?吃疙瘩粑啊——”仍不见应答,掀开被子,母亲吓了一跳,父亲早没气了。早先预备好的青缎寿衣已穿戴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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