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近年来,离乡与还乡,特别是回不去的故乡的话题,是非虚构写作的大热门之一。
广东台山是除广州之外最早与西方接触的县邑之一,当年葡萄牙租借澳门之前,就先落脚台山的上下川岛,西方的传教士也是以上下川岛作为最初的立足点之一。明代在确立对西方贸易的澳门—广州外体系之前,上下川岛也曾是重要的对外贸易口岸,此后也未曾尽废。这或许也是台山民众很早就远赴南洋尤其是美洲谋生的渊源之一。特别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加州发现金矿,以台山人为代表的四邑和广府人更是蜂拥前往,艰苦奋斗,锱铢积蓄后欣返故乡,成为科考仕宦之外另一种显亲扬名的方式,而被民众奉为“金山伯”,并激发一代又一代的淘金梦。当年,国门初开,刘荒田先生一次雨天去理发,理发师突然瓮声瓮气地说:“后生仔,你不该待在这里,走!”“走?去哪里?”“笨,去哪里不行?反正不在这里,越远越好,走就是!”
去哪里,对台山人来说,那时最理想的当然是前往旧金山,不仅可以一圆新时代的“金山伯”之梦,更重要的是,那里是台山人的第二故乡,有时候甚于第一故乡,因为在那里的至亲者,有的远多过第一故乡;刘荒田起初之所以国门初开即得以前往,即因早有亲人在那儿,而在陆续把妻儿接到美国之后,就完全是这样了。在这种情形下,回望故乡故不可免,回到故乡则颇费踌躇。
如何回望,如何回到,从来是一个问题。且不说衣锦还乡的金山伯究是少数,还有不少困守异邦终生难返,即便如黄柳霜这样的第二代美籍台山人,一九三六年的中国之行,就因作为第一个好莱坞华裔影星,因情势所迫出演过涉嫌辱华的角色,传言台山乡帮曾力阻其返乡探亲,致不敢一顾;也有说她曾在家乡受到隆重欢迎,至今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从这种历史文化背景上,刘荒田的故乡追寻录,会是何等的动人心魂!然而,大凡动人心魂的故事,总是在平实的生活中慢慢长成,然后回头一看,真乃“成如容易却艰辛”。刘荒田的西寻故乡,初初并没有丝毫的传奇,跟坊间的大多数故事一样,如果没有特别的技能,那就去端盘子吧。确实,刘荒田先生在西寻的故乡里全部职业生涯,均是从事餐旅服务业,并没有发展出变迹发泰的桥段,似乎有些让人“失望”。可是,他一邊默默无闻地端盘子点菜,一边静默地观察、思考与表达,先抒发以诗情,继演绎以小说,复归于最宜寄情达意的散文,几十年来,笔耕不辍,临老不废,将庸常的生活,在心间笔下流转出时代的传奇。是故散文家王鼎钧先生(人称鼎公)说:“刘荒田长年居住旧金山,他下笔取材也以旧金山为多,他把这个现代大都市的‘无常’定格,把许多小人物上升到台面,他对客居地付出的爱心和耐心如此之多,他使旧金山不仅在中国移民史上名称响亮,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重要的意义。这年代,旧金山收了这么一个移民,应该‘值回票价’,旧金山什么地方应该有他一座铜像。”
鼎公关注刘荒田笔下涵盖来自世界各地移民的旧金山大故乡,我则注目其笔下的小故乡—以台山人以及扩散开来及于广府人的亲友圈。遥想晚清民国时期,以台山四邑广府人为主体的美国华人自称为唐人,所操语言自称为唐话,遇见后来之国人而不会操唐话,大感困惑。蒋梦麟教授留美时期(1908-1912),有一次到一家广东人开的杂货铺买东西,由于言语不通,只好凭纸笔交流,旁边一位老太太大为惊奇:“这位唐人既然不能讲唐话(她指广东话),为什么他能写唐字呢?”其实旁人也惊奇—“许多好奇的人围着我看”。原来如孙寒冰教授一九二三年留学美国华盛顿大学时的发现:“彼等自称为唐人,凡不能讲广东话之中国人,彼等即谓之非唐人,即非中国人之意云。”但总的来说,这些广东人还是凡中国人皆以唐人相视的。著名作家梁实秋教授一九二三年初到美国留学,途经怀俄明州首府夏安(延)火车站旁一中餐馆吃饭时,就因“唐人”身份而获免费招待:“统统是唐人呀!”这些见诸记载的唐人唐话,常常就是台山人台山话;著名外交家程天放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在温哥华从事党务工作期间,因工作需要所学习的唐话,即是台山话。台山话的影响,至今在美国许多城市机构的中文翻译中还时时可见。如纽约曼哈顿曾有家银行叫“National Republic Bank”,中文名为“民铁吾共和银行”—“民铁吾”即台山话对“Manhattan”(曼哈顿)的音译。刘荒田也曾历数旧金山的类似遗存。
本着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在旧金山这个西寻的故乡里,我们首先一同感动于刘荒田笔下的亲情。夜深儿女灯前,家就是故乡(《灯前》)。他曾专程跑十几个街区给妻子送一只糯米鸡当午餐,却因为妻子的惊喜而感动得几乎掉泪:“很少给同甘共苦三十多寒暑的枕边人送过午餐,尽管我每天吃她做的饭,穿她洗的衣服。”“让人生充满温暖的爱与亲情,靠平常日子一丝一缕的细节织就。”进而想到早年在县城上中学,某日午睡时间,祖母提着篮子,用陶罐盛着白花花的米饭和那时极难买到的猪肉,从十公里外的小镇来看他,亲眼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不由得热泪潸然。(《一只糯米鸡》)古人云,人情似故乡,亲情则足以承载故乡,再通过下一代下两代,夯实对故乡的依恋:“俯身向你,是向着我的百年身后,向着家族延伸的根系;俯身向你,是向着我的家山社稷。俯身向你,是向所有生命致敬。我的孙儿啊!你长大以后,很可能不会读爷爷的文字,可是,不要紧,在你睁开锐利无比的眼睛之时,爷孙俩的心灵已经完全接通。”(《俯身向你—给孙儿》)然而,随着西寻的故乡,有可能变成后代唯一的故乡,内心却充溢着喜悦的惆怅:“昨晚终于捞到一个好梦:人行道上,我右手牵着孙子,左手牵着外孙女,笑嘻嘻地走路。夕阳在背后,三人面对着的影子,是‘山’的异体字—三个人各为一竖,手牵成山体的连绵,底下的一横,便是脚下的土地。这土地,被我这自命为‘一世祖’的移民视为‘异国’,然而铁定属于孙辈的母国。我怀抱着‘山’的象形字(管它是篆体还是隶书),久久不愿醒来。”这种复杂而微妙的他乡故土情愫,是历来文学作品中鲜有如此细致体现过的,更何况作者远非“一世祖”呢!
由家庭向外圈衍,以台山为中心的四邑以至广府的“唐话”圈子,成为西寻故乡更深广的土壤;一俟闲暇,咖啡馆的大小桌子,基本上被中国人其实主要是广东人占据,而广东人又以四邑人居多,带浓重乡音的广府话四处游走,围坐闲聊,以足慰乡思,诚可当故乡此处(《咖啡时间》)。这些围坐在一起的台山人,四邑人,广府人,常常三句俚俗闲话,便可把“老金山”的一生勾勒出来:“家里人都来了吧?”“都这么捱过来了。”“我什么也不想,今天上床睡觉,能醒来,下得了床,再想明天的事。”第一句是人生理想。早年的移民,终其一生,最大、最迫切的愿望是团圆,让家族在全然陌生的土地绵延,誓把他乡作故乡,才是“异国一世祖”们至为顽强的抱负。为了这个梦,他们一边拼命赚钱、存钱,一边找律师办申请。第二句是人生写照—一个“捱”字道尽游子漫长的奋斗。初来时不通英语,备受歧视,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机会,在底层靠工时超长的拼搏,年复一年地熬,才打下根基。侨乡百姓绵延至今的传统是:一代代业已落地生根的移民,把乡中亲人弄出来,不是为了有福同享,只是有苦共“捱”。尽管世道常变,治乱更迭,出国潮有起有落,但台山人的深层心理:走出去,“捱”是值得的。第一代苦是苦些,从下一代起,日子就好过了。第三句,指晚年心境,过一天算一天,不预支忧虑。风烛残年,他的人生成了摇曳的微焰,命运则是无定的风。(《三句话就是一生》)
差序格局再上推一级,则可扩至以唐人街为代表的整个华人圈了。这个层面的“故乡”,便带有一定的形而上特征了,为此刘荒田先生专门写了一篇《“形而上”的唐人街》,继续按照他的“第一代移民”概念来观察,发现第一代移民中,有来自中国的,也有东南亚其他国家的。以居留身份分,有合法和非法。合法移民中,又可按入境的签证类别分:移民签证、学生签证、未婚妻签证、工作签证、被领养签证,还有近年来成了非法居留的跳板,使得移民局虎视眈眈的“商务考察”签证。万花筒般的人口结构,各种思潮、观点、意见的发表和碰撞,是极其自然的,给“故乡”的安放提供了更从容的空间。
刘荒田通过《一件文化衫的背面》,于细微处予以深刻的揭示与表达:通过一个成员非常国际化的交响乐团的文化衫,看到了“种族大熔爐那熊熊的火,在黑色文化衫的后背熊熊燃烧;仿佛看到海关前的人流,移民局里成堆的表格。要么历经艰危,九死一生;要么风平浪静,鸟语花香。熬出头的,按部就班的,在底层挣扎的……如果说,第一代移民,难以身免的是牺牲自我,是削足适履式的改造;那么,他们的后代,有了不同的使命,那就是:圆祖辈的以及自己的梦。”
但是,经过这一圈一圈的故乡安放之后,是否就可以不用东望原初的故乡了呢?至少刘荒田是做不到的,一百多年来,也几乎没有哪个台山人能做到,即便像黄柳霜这样的已经走红好莱坞的二代台山移民也做不到,所以才有刘荒田之闻鹧鸪而思故乡:“一只鹧鸪飞来,高踞烟囱的边沿,发出悠长的‘咕咕’。我一惊,原来异国的鹧鸪,啼声和宋词里的深山同类并无二致。”(《乌鸦看》)仰望星空更是倍思故土:“记得在将近三十年前,作过一首诗《北美洲的天空,缺少星星》,以故园的繁星比照异国的清冷,主题是乡愁。”(《北美洲的天空》)
“掉转船头百算百。”但如何回去,又是一个新的古老的话题。他自然想起了自己先辈的还乡。抗战胜利后那几年,他们从大洋那边的“金山大埠”乘远洋轮到达香港,然后,舟车辗转,终于顾盼自雄地走上布满牛蹄窝的村路。三件头西装,三接头皮鞋,上衣口袋里的袋表拖出黄灿灿的金链,手里一根乌黑的手杖。巷口站满了乡亲,渴望以一声“大老爷”“××叔”的招呼,换来一个夹着美钞的利是封。体积吓人的“金山箱”,业已由信得过的乡人预先抬进家门。这就是典型的衣锦还乡。为了昙花一现的风光,漂泊异乡的男性乡亲,在唐人街“衣裳馆”带药水味的蒸汽里,在市郊杂碎馆的油烟里,在萨林那斯大田的烟尘里,苦苦熬了大半辈子。在刘荒田出生的一九四八年,外祖父就是这般回去的,携带的不但是毕生的积蓄,还有十个指头都缺掉大半指甲的鸡爪般的手,这是在旧金山企李街和人合伙开豆腐芽菜店,两手长年累月地泡在水里的后遗症。(《梦回荒田》)无论如何,他们回来了,也大有“衣锦还乡”的味道,但也有一些一辈子不敢回乡的“老金山”,大部分终身被乡愁纠缠,却终究不能成行,仅仅为了“难以衣锦”。至今依然。刘荒田的一位朋友,年过八十岁,来美四十年,两个儿子在国内当工程师,早已成家立业,却羞于囊中羞涩,当了一辈子带两条腿的望乡台。(《“衣锦还乡”解》)
刘荒田固然是要回去的。然而,故乡也是回不去的,虽然几回回梦里回故乡,但故乡早已人去室空,最终只能落脚邻近省城的佛山古镇;这也是刘荒田的一种念想啊,因为古镇早已发展成现代都市了。尽管如此,始于五十年前的同学的聚会邀约,在去国三十六载之后初踏故土,即有别样的收获—一个卑微者诗意心灵的发现:当年自己民办中学的一个学生,因为个子小,气力差,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时,提灰盆,挑砖瓦,常常挨白眼,同村兄弟也不例外,但他却因着爱读书,特别爱念诗,“念着念着,气就消了,世界变好了。嘻嘻,没人晓得我喜欢这个,我不敢说,怕被人骂作发神经”。由是大为感动:“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一些深奥的道理。”(《卑微者诗意的心灵》)
在佛山居停闲时的一大爱好—逛菜市,也很能体现他这一代人乡愁的释放。因为借以想起在旧金山时,一家专卖便宜货的店子,小不点的,门口挂一条标语:“本店所无,即非阁下所需。”这本是自我解嘲,便放到国内任何一个菜市,都不算“口嚼大蒜—好大的口气”。因此心里便洋溢着莫名的欣幸—啧啧,这么多好东西,都不须凭证,不用求爷爷告奶奶、走后门,也不怎么排队!(《菜市之恋》)
在一趟趟的归去来中,作者更想到十八世纪英国著名作家约翰生的名言:“一个人厌倦了伦敦,也就厌倦了生活。”移民与还乡,何尝不是如此?—不要厌倦你的“伦敦”,因为这是你“不要”整个人生的先声。(《如果“厌倦了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