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高雅小说的通俗化特征与内涵

2022-03-02 08:02胡铁生朱赫今
关键词:黑一雄高雅后现代主义

胡铁生 朱赫今

(1.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2.长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在精英文学边缘化和大众文学市场化的当代文学潮流中,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突破美国少数族裔文学的文化冲突藩篱,打破高雅文学创作的传统模式,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顺应通俗文学的发展趋势,以记忆书写、寓言故事叙事以及后现代主义叙事策略为手段,采取历史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杂糅的方式,对当代人的精神困境、战争反思和人类社会的永久和平等重大题材进行通俗性叙事。因其“在充满情感力量的小说中揭示出我们与世界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1],石黑一雄于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纵观其全部作品,石黑一雄的小说在叙事形式层面具有典型的通俗文学特征,在思想内涵层面则体现出诺贝尔文学奖一贯倡导的“理想倾向”原则,打破了高雅与通俗之间的界线,为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高雅文学的通俗化发展作出了有益尝试。

一、石黑一雄小说创作形式的通俗性特征

石黑一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生的日裔英国作家,其小说创作始于1980年代初,时值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鼎盛时期。他的小说作品《远山淡影》(APaleViewofHills,1983)获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浮世画家》(AnArtistoftheFloatingWorld,1986)获惠特布莱德奖和布克奖提名、《长日留痕》(TheRemainsoftheDay,1989)获布克奖、《无可慰藉》(TheUnconsoled,1995)获契尔特纳姆文学艺术奖和大英帝国勋章、《我辈孤雏》(WhenWeWereOrphans,2000)获布克奖提名、《别让我走》(NeverLetMeGo,2005)获布克奖提名。1983年,石黑一雄被英国文学杂志《格兰塔》(Granta)评选为英国最优秀的20名青年作家之一;1998年,他获得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2017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从其所获各类文学大奖的情况观之,石黑一雄属于正统的精英文学作家,其作品必然属于高雅文学的范畴。然而,就其作品的通俗性而言,石黑一雄又是一位在大众文化语境下创作出通俗文学作品的著名作家。高雅与通俗这对本来相互矛盾的对立体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却有机地达成了统一。

由于石黑一雄是一名生于日本、长于英国的作家,因而批评界极易将其作品与移民文学联系在一起,并视其为英国文坛的“移民三雄”之一①。有学者把石黑一雄的小说作品置于流散文学的视角下进行研究,认为石黑一雄作为日裔英国作家的特殊经历决定了其身份的两重性,他对阶级文化的理性解读和对东西方文化的批判性思考使其作品仿佛成为一种流散的文化之旅[2]。也有学者认为石黑一雄就是一位典型的流散作家,身份认同是其全部小说的关注焦点,其流散写作探讨了移民身份的认同问题,通过对国族身份认同、流散身份认同和人类身份认同的探讨,突破了理论界本质主义和建构主义的二元身份认同框架,体现出其作为流散作家动态、发展、多元而又包容的身份认同观[3]。批评界对石黑一雄小说作品的流散文学批评不能说没有合理性,然而石黑一雄在其移民身份背景下创作出来的作品却与时代发展紧密相关,诚如美国学者霍顿(R. W. Horton)和爱德华兹(H. W. Edwards)所说:“文学往往反映时代的主要发展趋势。”[4]石黑一雄的上海怀旧叙事亦如同美国华人的怀旧书写那样,强调国际化元素,但又并非属于纯粹的离散美学范畴[5]。中外学者的相关论述表明,石黑一雄的小说虽有流散文学的特征,但却又远非离散文学中作家对族裔身份的追寻。石黑一雄依托其移民身份的多元文化背景,聚焦当代人共同关注的主题,创作出具有普遍性意义的文学作品,可算得上是一名“国际作家”②。

在世界文学视域下,“国际作家”即创作出可供世界各民族共享精神财富的作家,其作品往往是高雅文学的代表。然而,石黑一雄的小说受当代大众文化的影响,已不再单纯追求作品的高雅性,而是自觉地“偏离”了高雅文学或精英文学的发展道路,开始追求大众读者所普遍欣赏的通俗性。石黑一雄在其大多数小说作品中采取了“靠不住”的记忆书写策略,突显后现代主义文学在叙事层面的不确定性特征。《被掩埋的巨人》(TheBuriedGiant,2015)以英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种族战争为背景,以新历史主义为视角,采取寓言和神话的叙事方式,在反思人类战争的基础上为人类社会的永久和平寻找出路;《别让我走》采取科幻的叙事方式来探讨现实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我辈孤雏》以侦探小说的通俗文学叙事方式,揭示出现代人荒谬的身份迷案;《无可慰藉》和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Nocturnes:FiveStoriesofMusicandNightfall,2009)以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勾画出当代人的精神困境。澳大利亚学者帕顿(Paul Patton)以《长日留痕》为蓝本,探讨了现代人的自我观,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现代社会与个体身份的本质、个体能动性及责任等重大问题③。英国批评家霍华德(Ben Howard)以《我辈孤雏》为例,认为石黑一雄倾向于采取“遏制意义”的态度,尽力把文学话语的意义藏匿起来,不去追求词语鞭长莫及的内容,当“彬彬之言”及其所代表的道德和审美价值遭遇残酷且具破坏力的现实时,人们既目睹了其创作风格的演变,又体验到该小说作品中的道德与审美理想[6]。虽然学者们对石黑一雄小说作品的评价各异,但有一个共识:石黑一雄作品的创作形式是通俗的,思想内涵却依然体现的是诺贝尔文学奖“理想倾向”的评奖原则[7]。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哲学命题,一般来说,形式是事物内在要素的外在结构方式和组织方式,而内容则是事物一切内在要素的总和,世间所有事物均需以某种形式作为内容的依托,因此,没有相应的形式也就不可能有内容。在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中,一方面,形式服从于内容,内容决定其表现形式;另一方面,形式对内容又会形成一定的反作用。通常来说,事物的内容是可变的,而事物的形式却是相对稳定的,由于形式常落后于内容,两者之间经常会形成矛盾关系,因此,“事物只有在形式和内容两者达成一致时才能得以顺利发展”[8]。鉴于此,石黑一雄的小说在形式层面上具有当代文学的通俗性特征,在思想内涵层面探讨的是当代人共同关注的核心问题,因而又具有高雅性特征。

石黑一雄小说形式的通俗性是当代大众文化时代的产物。杰姆逊(Fredric Jameson)的资本主义文化逻辑论认为,当代西方处于晚期资本主义阶段或多国化资本主义阶段,与之相对应的艺术准则是后现代主义④;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下形成的文学思潮变化是一种文化“断裂”现象,“关于迄今一直认为是资本主义文化的东西——即一种特殊的资本主义的‘高级文化’——同样也可以被视为资产阶级模仿其封建贵族前辈传统的方式,它们也趋向于随着他们的记忆一起被淹没,并和旧的古典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一起让位于大众文化——事实上,让位于一种特殊的美国的大众文化”“至于反实在论,它也经历了类似的形式和内容的转换”[9]。我国学者徐海波在其《意识形态与大众文化》一书中则更加明确地指出,“后现代主义是二战以后西方文化领域的一个重要思想潮流”“后现代主义文化同时又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流文化、流行文化和大众文化”[10]74。

西方文化理论批评同样存在高雅与通俗之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精英文化的倡导者阿诺德(Matthew Arnold)认为,文化涉及人的精神生活层面,内在于人的心灵之中,而文明涉及的则是人的物质生活层面,文化与文明的矛盾也就是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之间的矛盾,文化应该充分体现出人对进步、自由、和谐与完善的理想追求,并去除功利性的物质因素。阿诺德的这种文化论与大众文化相去甚远,因为阿诺德认为现实中的大众(即工人阶级)处于无政府状态下,从而站到了传统文化的对立面,因此,阿诺德与维多利亚时代的惊悚小说家一样,把文化的重任赋予了中产阶级⑤。伯明翰学派的先驱利维斯(Frank Raymond Leavis)则更加直接地认定“文化始终是少数人的专利”[11]。以美国学者费斯克(John Fiske)为代表的文化研究学派则认为法兰克福学派沿用的“大众文化”(mass culture)明显带有贬义而采用了“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这个新的术语。这种现象表明,西方文化理论界的研究视角也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事实上,即使在法兰克福学派内部,对大众文化也并非均持否定态度,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就曾从“技术乐观主义”的角度为大众文化进行过辩护。然而,由于本雅明与法兰克福学派之间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因而其观点常被人们忽略。徐海波针对该现象指出:“文化研究学派拒绝低俗的文化二分法,将所有文化形式看作连续、统一的文化表现。他们试图重新定义大众文化、传媒和日常生活的文化,将大众文化合法化、政治化、独立化,充分肯定大众文化本身的价值。”[10]73-74在当今大众文化时代,文化的高雅与通俗之间的界线已被打破,文学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也发生了相应变化,在精英文学边缘化和大众文学市场化的文学潮流中,石黑一雄这位精英(或高雅)文学作家的小说作品也在通俗性的创作道路上大放异彩。

石黑一雄小说作品的通俗性首先表现为其作品受到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后现代主义文学不确定性特征的影响。当代大众文化以文化产业为基本特征,是以现代科技和现代传媒为手段、以市场经济为导向、以大众作为服务对象的一种社会型的文化形态。当代大众文化的商业性和产业性兼具娱乐与教化大众读者的实用功利价值,同时又在文化产业中具有可批量复制和拷贝的创作方式,具有大众参与、感观刺激、“精神快餐”以及文化消费都市化、市民化、泛社会化的审美追求,反映现代工业社会和市场经济条件下大众日常生活等特征,因此,大众文化语境下的文艺作品是适应大众文化品位、大众可以接受并可参与创作的艺术作品。石黑一雄的小说受当代大众文化和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双重影响,在小说作品形式层面上既具有记忆书写以及神话和寓言故事体裁等大众文学特征,又具有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既具有历史主义视角下的历史反思,又具有新历史主义视角下人类美好愿望的憧憬,打破了高雅与通俗之间的界线。

记忆书写是石黑一雄小说的典型性叙事策略。德国学者阿斯曼(Jan Assmann)从内在、社会和文化层面把记忆划分为个人记忆、社会记忆和文化记忆,这是分别在个人层面和集体层面上形成的人的自我意识能力。阿斯曼认为,人的身份认同与时间相关,而时间与身份认同的融合又是通过记忆来形成的[12]。记忆通常由识记、保持、回忆和再认几个环节构成,与记忆相对的是遗忘,遗忘也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因此,石黑一雄小说的记忆书写也就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联系在一起。尽管石黑一雄已完全融入英国文化并希望成为“国际作家”,然而石黑一雄与其日本族裔身份和日本文化的渊源却是无法彻底割裂的,这就引发了其《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在记忆书写中对日本二战期间发动侵略战争以及战后日本重建的文学反思。

在其处女作《远山淡影》中,石黑一雄就为后来的记忆书写定下了基调。在这部反映英国的日本侨民日常生活的小说中,石黑一雄以二战之后作为时代背景、以悦子第一人称回忆的方式、以“模糊记忆”[13]46虚构出一幅普通人的生活画面。《远山淡影》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记忆与现实中人性的虚幻性,引导读者从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琐事中回味主人公虽然醇厚但却苦涩的人生。小说中,悦子的回忆似乎无法完整地串连起她的现实生活,于是,她的回忆中就出现了自己是怎样去的英国和佐知子为何最后又没有去美国等几个空白。这些回忆的空白表面上看似一种巧合,实质上却并非如此,因为石黑一雄不仅在这部小说中而且在后来的全部小说中均展现了这种记忆的模糊性,即诺奖颁奖词中所说的“虚幻”。在悦子真假参半的回忆中,主人公已无法分辨出这些回忆的真假,也就不可能完整地把回忆与现实生活串连起来,因此其回忆中就出现了这些空白。这种回忆的空白迎合了哲学中既深奥又亘古不变的“我是谁”这个终极命题,即通过悦子的回忆揭示出多元文化中人的身份这个严肃问题。

在《浮世画家》中,作家同样采取的是“模糊记忆”的创作手法,也有学者将其称为“选择性记忆”。这部作品的时间跨度从美军在长崎投下原子弹的1945年到战后的1950年,讲述的是二战期间为日本军国主义摇旗呐喊的日本画家小野增二在战后从为自身辩护到公开道歉的思想转变。在这部小说中,小野增二与三宅次郎就战犯战后懦弱苟活展开辩论时说:“如果你的国家卷入战争,你只能尽你的力量去支持,这是无可厚非的。有什么必要以死谢罪呢?”但随即他又自问:“那天下午三宅真的跟我说了这番话吗?”[14]可见,小野增二对战争行为的反省是一个艰难的转化过程,从其个体的遗忘揭示出集体无意识的本质。

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石黑一雄则以公元6世纪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之间的种族战争作为背景,通过记忆与遗忘的神话式叙事策略,表达出石黑一雄对英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战争的反思和对人类和平的憧憬:在人们平安相处了数年之后,由母龙魁瑞格造成的“遗忘之雾”“夺走了我们宝贵的记忆,我们渴望看到她的末日”,可是,“这条龙一死,就为即将到来的征服铺平了道路”[15]283。用作品人物维斯坦的话来讲,其结果必定是“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他肯定很快就会起来,到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友好纽带,就会像小女孩用细细的花茎打的结一样,脆弱不堪。人们会在夜间烧掉邻居的房子。清晨将孩子们吊死在树上。河水发臭,河上漂着泡了很多天的肿胀尸体。我们的军队一面推进,一面会因为愤怒和复仇的渴望而继续壮大。对你们不列颠人来说,那将是向你们滚去的一个大火球。你们要么逃跑,要么毁灭。一个个国家会相继沦陷,这儿会成为一块全新的土地,撒克逊人的土地,没有痕迹表明你们曾在这儿生活过,除了一两群无人照看的绵羊,在山里游荡”[15]305-306。

在表现当代人的精神困境时,记忆与遗忘的故事叙事在《无可慰藉》中达到了顶峰,并形成了后现代主义文学典型的不确定性特征。小说通过国际知名的大钢琴家瑞德应邀回到家乡小城专场演奏但最终却未登场甚至他连家人都辨认不出的荒诞故事情节,体现出石黑一雄将高雅文学通俗化的高超艺术水准,石黑一雄在该小说中采取的是“没有唤醒的记忆”[16]239模式。

在小说的文体形式上,石黑一雄的小说与传统的高雅文学作品相去甚远,与通俗小说的距离越来越近,如果说其早期的《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这两部作品中尚留有高雅文学的影子,那么在此之后的作品则完全融入了通俗文学的创作道路,其中最具典型性的是《被掩埋的巨人》和《我辈孤雏》。《被掩埋的巨人》采取神话和寓言故事的叙事策略,将非人的“母龙”作为故事主角,将不具有可靠性的记忆作为故事的基本叙事手段,其结果既继承了神话和寓言故事的通俗文学传统,又体现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我辈孤雏》则对传统侦探小说的叙事方式进行革新,其最大的不确定性依然体现在“我是谁”这个哲学命题上。故事的讲述者、英国大侦探克里斯托弗·班克斯上海之行的侦察结果成为了“虚无”⑥,他所面对的事实是:“现在你看清世界的真实面貌了吗?你看清楚让你在英国养尊处优,靠的是什么了吗?你看清楚自己是靠什么成为知名大侦探了吗?大侦探!这对谁有好处啊!寻获失窃的珠宝,查出贵族们为了继承权而杀人?你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你母亲,她要你永远活在你的童话世界里。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梦想终究要破灭。能维持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17]340这部小说解构了传统侦探小说的通俗文学叙事模式,不再讲述侦探破案的故事,而是从对过去的回忆中探讨人的身份问题。

二、“理想倾向”与石黑一雄小说的思想内涵

石黑一雄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论其在通俗化的创作道路上走出多远,其小说作品的思想内涵与诺贝尔文学奖“理想倾向”的评奖原则始终保持一致。如果说其小说作品在体裁和表现形式上是通俗的,那么其作品的思想内涵却仍是高雅的,诺奖颁奖词中“充满情感力量的小说”和“我们与虚幻联系下的深渊”等表述就是对石黑一雄小说思想内涵的精准评价。

从前文对形式与内容之间关系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如果说形式是作品的外部构成的话,那么思想内涵则是作品的灵魂。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最大特征是不确定性,这种特征体现在主题、形象、情节和语言四个层面[18]35。从对石黑一雄小说作品形式的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其作品在人物形象、情节和语言三个层面的不确定性是成立的,但其主题的不确定性却需要辩证地去分析,因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原则中明确指出该奖项应授予在文学领域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作家的职业自律使石黑一雄在其作品中始终坚持主题的确定性,进而又体现出大众文化语境下作品的高雅性。

思想内涵是作品叙事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的总和,体现的是艺术作品的基本内涵或审美价值,其关涉欣赏艺术作品时欣赏者所感受到的心理和情感方面的意涵。诺贝尔文学奖被认为是世界文学领域的最高奖项,从文学存在的基本意义观之,获奖作品的思想内涵就显得尤为重要。德国哲学家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认为,20世纪后期的文化产业把艺术“非实体化”了,并形成了两种相对的极端形式:其一,视艺术为停止言说的“物中之物”或“欣赏者欲言之物”(意即欣赏者心理的纯粹载体);其二,艺术衰落的标志是艺术变成了文化产业,成为一种追求利润的行业[19]。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形成之初,资本主义文化逻辑链条中的这种当代艺术准则也曾受到传统批评家的诟病,然而,既然精英文学边缘化和大众文学市场化已成为当代文学发展中不可逆转的潮流,那么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也就无法背离文学发展的这种总体趋势。

我国学者张盾认为,“创作作为劳作是受到节制的欲望的延迟了的满足,因而是构成实践性教化的自然向精神的升华……艺术创造中使用的技艺和技巧是社会和历史的产物,艺术具有政治意义,它不仅改变事物,而且改变人的存在和本质”[20]12,这就涉及到艺术的教化功能,这也正是文学价值的核心部分。石黑一雄就《被掩埋的巨人》接受采访时曾谈及日本对二战的历史反思问题,他认为,“日本政府至今依然拒绝承认侵略历史,妄图篡改历史教科书,这同《被掩埋的巨人》里营造的‘集体失忆’氛围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冷战结束,1989年柏林墙倒塌之后,我们都相信欧洲迎来了史上和平的时代。正因如此,才会因为南斯拉夫爆发的战争而受到重大打击。对我来说,最具冲击力的一个事实是,社会的记忆有时候竟可能会演变成如此的暴力”“在《被掩埋的巨人》中所创造出来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有着相似状况的国家。它看似保持着和平,但事实上不过是由于某种军事上的胜利而维持了表面的和平而已”,母龙的故事是一个“深入挖掘‘国家和社会忘记了什么,又记住了什么’这一主题的故事”[21]。石黑一雄此处意在表明,其小说的记忆书写尤其是“遗忘”书写是作家借助不确定性的叙事策略来表达其确定的思想内涵的一种手段,其独特性在于:从表面上看,石黑一雄一再声称记忆是靠不住的,但实质上其记忆的内容却是非常可靠的,进而在通俗与高雅之间建立起必然的联系。

在《远山淡影》中,石黑一雄借小说主人公、移民英国的悦子之口对回忆进行评价:“回忆,我发现,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常常被你回忆时的环境所大大地扭曲,毫无疑问,我现在在这里的某些回忆就是这样。”[13]201“回忆是靠不住的”恰恰体现的是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不确定性特征,然而,正如石黑一雄在接受采访时所说,对日本二战的反思既是个体记忆的问题,也是集体记忆的问题,“靠不住”实际上表达的是作家“靠得住”的二战反思。这一点进一步表现在《浮世画家》这部小说中:小说主人公、日本军国主义的支持者小野增二对二战的反思采取的是模糊记忆的方式,这种方式既表达出作家通过日本民众的个体记忆来形成国家记忆的重大主题,又体现出阿尔弗雷德·贝恩哈德·诺贝尔生前为文学奖所定立的“理想倾向”评奖原则。

石黑一雄在谈到《浮世画家》的记忆书写时指出,在“普鲁斯特的笔下,事件与场景的顺序并不遵循时间的需要,亦不跟随某个深伸展开来的线性线索。而是切线式的联想或记忆中的奇想,成为了小说从一个部分过渡到另一个部分的推力”。“我随着作者的联想或漂流的记忆把握情节移动的方式,正如一名抽象画家在画布上布局形状与色彩。我可以把两天前的一个场景与20年前的情节放在一起,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它们之间的关联。”“《浮世画家》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是‘二战’前后的日本,但我所生活的英国社会对它的影响也非常深刻:那种迫使人们对生活中的每件小事都要进行政治站队的压力;年轻人的纯真热血变成了傲慢与恶意的侵害;还有在政治动荡的年代里身为艺术家的痛苦。对我个人来说,是烦心于如何超越对生活的教条式热情以及面对时间和历史的恐惧——因为它们终会揭露你所有的意图,无论是善的还是错误、可耻甚至邪恶的;以及一个人如何浪费了他的天赋和最好的年华。”[22]

石黑一雄在《浮世画家》中采取的模糊记忆叙事策略既体现出多元文化对当代人(而非仅仅日裔英国侨民)的影响,又揭示出当下人们对历史的反思。人类向往和平,可事实上人类却又一直处于战争的状态中。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以美国为首的霸权主义发动的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中东战争、科索沃战争等局部战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当前世界处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威胁下,美国这个所谓尊重“人权”的国家并没有把抗疫作为头等大事来抓,而是仍不断对他国形成威胁,使二战后建立起来的国际秩序再次受到破坏。这就是现实,是现实中的“不完美”。以诺贝尔文学奖为代表的精英文学,其高雅品质就在于关注人类共同命运这个核心主题,而这也正是阿尔弗雷德·诺贝尔设立诺贝尔奖(并非仅仅局限于文学奖)的初衷。然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较为普遍的文学批评中,从形式到内容的不确定性评价显然有失公允。为此,张盾指出,文艺的形式问题是存在论问题,而并非仅是艺术问题,形式凝结着经验存在与超验存在之间的辩证认识论关系,艺术作品作为人工制品的社会本质是创作,即通过作品的形式将自然存在与作品中的现实相区分,于是形式就在艺术与经验现实之间划出了一条实质性、对抗性的分界线,而“艺术形式被视为社会的形式”,其原因在于它以社会的经验存在来定义自己“纯粹的存在”,并“以现实生活的不完美定义自己的完美,形式以此改变了经验存在的法则,它代表着自由,而经验存在则代表压抑”[20]65。战争反思与和平憧憬的小说主题以及在思想内涵层面对人性弱点和社会“不完美”的批判,体现出石黑一雄作为知识分子在资本主义当代文化逻辑下的社会责任感,为人们认知当代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本质提供了文学参照。

石黑一雄小说创作的高峰期处于西方社会进入晚期资本主义阶段或多国化资本主义阶段,即杰姆逊所论及的资本主义的第三个阶段,该阶段的艺术准则是后现代主义,因此,石黑一雄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创作出来的具有通俗文学性质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同样是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产物,是20世纪后半叶欧美社会时代精神的体现。在科技和物质文明高速发展的西方社会,人们在精神层面反而更加空虚,科技成果反过来控制了人本身,使人失去了主体性和精神家园。从哲学认识论的角度来看,现代主义文学也正是西方现代非理性哲学和现代心理学相结合的产物,所以,杰姆逊把后现代主义文学看成是当代人的心理结构,其标志着人的性质的改变,甚至可称之为“革命”[23]。石黑一雄在资本主义的这场文化变革中,顺应了后现代主义文学通俗性的发展潮流,在《无可慰藉》这部近乎寓言式的小说中,同样以记忆与忘却作为主要叙事策略,辅之以卡夫卡式的人物变形、超现实主义的叙事策略、变幻莫测的故事场景、轮流上场的各色人物等实验小说的表现手法,描绘出主人公瑞德的虚幻处境,进而将当代西方人的精神困境以戏谑的方式表现出来。小说主人公瑞德的本意是想以举办专场演奏会的方式来化解人们的精神危机并重新找回这座城市的文化重心,然而,瑞德不仅未能实现目标,反而自身也深陷这场精神危机之中,借用小说人物布罗茨基的话来说,就是“我的脑子里装的全是未来。但有时候,却又全是过去的影子”,瑞德此行“事关我们未来的问题,事关我们整个城市认同的问题”,然而,当乐队指挥在舞台上晕倒之后,观众全都散去,但主角瑞德竟还没有出场[16]572。荒诞和隐晦意象的表现手法以及对当代西方人的人性与孤独感的探索构成了这部小说新颖的叙事形式及深刻的思想内涵。

石黑一雄的侦探小说《我辈孤雏》也是一部具有国际主题的通俗小说。在通俗与高雅之间,该小说另辟蹊径,开创了侦探小说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全新的叙事策略:作品未延续“杀人偿命”的传统侦探小说叙事路径,而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出生于中国上海、成长于英国的大侦探班克斯的故事,其高雅性体现在让一位英国后裔来充当中国当代历史的见证人,见证了英国人在中国的禁烟运动以及日本对上海发动的侵略战争,而故事的结局却完全出人意料:班克斯这位英国有名的大侦探回到上海,探明父母失踪的真相后,竟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了,进而引发出“我是谁”这个关乎人格面具和自我意识的哲学终极命题。小说中,班克斯的母亲黛安娜在中国上海为禁烟运动“呕心沥血”,结果却落入湖南大军阀王顾的手中,成为王顾的妾而倍受凌辱,母亲的遭遇换来的是中国鸦片公司不再进口鸦片以及班克斯在英国的全部生活费。从这一点来看,该小说似乎迎合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主题不确定的特征,然而,其对中国当时的禁烟运动和日本侵华战争的描写,比如中国应该由哪个政党以及应该由谁来主导抗战,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又与史实相吻合,因此该小说又是在历史主义的视角下创作出来的⑦。

我国有些学者认为,石黑一雄大部分小说的背景和主题都与日本或英国的历史相关,尤其与二战期间日本或英国的历史相关。的确,《浮世画家》展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犯下的罪行和战后日本民众对历史的反思,《长日留痕》批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英国对德国法西斯采取的绥靖政策。《我辈孤雏》却与前两部小说的创作主题不同,将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上海租界,使上海成为英国和日本帝国主义侵华行径的时空交点。石黑一雄从流散的视角对战争作了双重批判,而上海这个流散的空间内则重叠了主人公班克斯的记忆与现实,成为班克斯领悟自己民族“原罪”的起点[24]。在人性描写层面上,《我辈孤雏》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我”童年时在上海与日本少年山下秋良结为好友,当“我”回到上海探查父母失踪的疑案时,中日正在上海开战,“我”与山下秋良在战场上再次相见,“我”冒死把身负重伤的日本士兵山下秋良救了出来。“我”与山下秋良关系的描写既体现出人的“普遍的善”,又揭示出日本对中国犯下的罪行,因此,《我辈孤雏》这部小说使石黑一雄完成了由精英文学走向通俗文学而后又回归精英文学的转变。

多元文化的国际主题、民主政治、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人的精神困境等同样是石黑一雄短篇小说的叙事主题。《伤心情歌手》中的人物有波兰人、美国人、捷克人、意大利人、犹太人等,这些来自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人有一个共同特征,即他们都持有各自的价值观。其中,落魄的美国歌星加德纳和妻子琳迪共同走过了27年的婚姻历程,琳迪只在乎加德纳是明星,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然而漫长的27年过后,他们虽然仍然深爱对方,但却要分手了,因为加德纳的名声已大不如从前、他已不再是大明星了,这是琳迪无法接受的。“可要是两人还彼此相爱,就应该永远在一起。这就是那些歌里唱的”[25]33-34,寥寥数语,石黑一雄就把西方价值观导致的社会病“诊断”得一清二楚。相比之下,同为美国少数族裔作家,20世纪上半叶的非裔美国作家赖特(Richard Wright)则“以美国底层黑人的悲惨生活为主题,但是其‘抗议小说’也不再仅是为了向美国白人及世界展示真正的黑人生活,也不是为了提高黑人的自豪感,而是为了控诉白人社会的不公正,以及白人对黑人的歧视和压迫”[26]。石黑一雄笔下的美国人是白人歌星,其婚姻悲剧并不涉及种族问题,而是当代社会美国人的价值观问题,他笔下的故事跳出了族裔文化冲突的旧有叙事范式,以美国人加德纳和琳迪的婚姻解体揭示出当代西方人的精神困境,在通俗小说叙事形式下形成了高雅的思想内涵。在《不论下雨或晴天》中,石黑一雄将他喜欢的美国人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嬉皮士型的,留着长发,穿着飘逸的衣服,喜爱‘前卫摇滚’;另一类穿着整齐、高雅,认为古典音乐以外的东西都是可怕的噪音”。小说主人公查理和埃米莉的情感发生了变故,“我”竟荒唐地应查理之邀,在查理外出期间住到其家里,充当埃米莉的“现实先生”,做两人情感矛盾的调解人,可“我”本人却感觉“像个到了悬崖边的人,再轻轻一推就会崩溃”[25]57。在《莫尔文山》中,生活总是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我”的老师哈格·弗雷泽的丈夫为了一个比妻子年轻的女人而变心,“我”的姐姐玛吉和姐夫杰夫也时常发生口角。在《小夜曲》中,“我”的才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形象好、有市场、上杂志、上电视、去派对,还有你和什么人去吃饭”;琳迪的成功靠的是“适时的绯闻,适时的结婚,适时的离婚”,她发现“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公平”“生活确实不单单只是爱一个人”[25]202。在《大提琴手》中,“我”感慨“世事无常”,也许“今日的知己明日就会变成失去联系的陌路人,分散在欧洲各地,在你永远不会去的广场和咖啡厅里演奏着《教父》或者《秋叶》”。那个拉大提琴的小伙子蒂博尔和他热恋的那个美国女人分了手,他“拉那一段的时候就像在回忆一段恋情”,而“大多数大提琴手演奏那一段时都是喜悦的”,但在蒂博尔眼里,“那不是喜悦,而是追忆一去不复返的快乐时光”[25]221。

《伤心情歌手》《不论下雨或晴天》《莫尔文山》《小夜曲》《大提琴手》等短篇小说讲述的仅是欧洲一个小城的广场上浮浮沉沉、聚散不定的音乐家们的故事,但却给人一种悲凉、浮世的感觉,因此这些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又常被称为“浮世音乐家”。这些短篇小说中的国际主题主要体现在这些人物虽然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然而他们的日常生活琐事却不约而同地折射出当代人共有的精神困境。正是通过这些多元文化背景下人物生活琐事的书写,这些短篇小说才展现出大众文化语境下石黑一雄小说作品的通俗性⑧。然而,由于这些生活琐事也正是大众读者所普遍关注的生活大事,因而其思想内涵又是高雅的。综上,石黑一雄小说作品的创作形式是通俗的,而思想内涵却是精英的或高雅的。

三、石黑一雄小说对精英文学通俗化的贡献

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中,石黑一雄将当代文学的叙事形式与思想内涵相结合,使原本矛盾的通俗与高雅有机地统一起来,对当代精英文学的通俗化发展作出了贡献。

由于通俗文学是大众文化的产物,学术界对大众文化存在“俗”的认知,导致通俗文学一直是并不入流的文学流派。在以阿诺德为代表的精英文化学派看来,由于大众站在了政府的对立面上,那么代表大众的文化就与精英文化无缘,这也验证了西方当代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资本主义的垄断和帝国主义化使其固有的种种矛盾越来越尖锐,从而造成民主运动、民族独立和解放运动的高涨,也刺激了经济危机的发生,加速了战争的爆发”[18]5。显然,石黑一雄的小说作品因站在当代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对立面而具有了大众文化的特征。虽然当代西方大众文化仍是资本主义文化逻辑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大众文化是大众创造的,而不是加在大众身上的,它产生于内部或底层,而不是来自上方”[27],这就涉及到文学作品的服务对象问题:资本主义主流文化服务的对象主要是资产阶级,是资产阶级价值观的体现;大众文化服务的对象是广大中下层民众。因此,对大众文化语境下文学作品的通俗性也应辩证地、历史地去加以评析,并在此基础上作出公允的价值判断。美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哈拉普(Louis Harap)认为:“艺术的创造是一种社会行为:它是艺术家用一种特殊艺术媒介把思想和情绪传达给旁人的行为。”[28]如何评价通俗小说?我国学者黄禄善表示:“检验一部文学作品的优秀与否,归根结底,不是依据权威人士划定的批评标准,而是看人民大众的欢迎程度。通俗小说绝大多数作品是畅销书,是深受民众欢迎的,因而没有理由将其划入‘亚’、‘粗俗’、‘垃圾’文化之列。”[29]中外学者的观点表明,文学作品的通俗性与大众读者的阅读兴趣及伦理取向相一致才能受到大众读者的欢迎并在大众读者中流行起来。

石黑一雄虽然是当代世界文学大师级作家,但他仍处于资本主义文化的逻辑中,这是不争的事实。后现代主义作为晚期资本主义或多国化资本主义阶段的艺术准则,体现出当代西方人的一种新的心理结构。石黑一雄的小说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中采取记忆这种看似不可靠的叙事策略,体现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行走于小说作品通俗化的创作道路上。然而,石黑一雄正是以这种叙事方式将当代人类所面临的诸如战争与和平的辩证关系、当代西方人的精神困境、科学对当代人产生的负面影响等揭示出来,并将具有“理想倾向”思想内涵的故事呈现给大众读者,形成了西方主流文学家在资本主义体制内的文化反思。英美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尤其是在工业和现代科技方面的发展,让英美等国走在了世界前列,然而西方现代物质文明的发展也给当代西方人带来了新的精神困境。石黑一雄的科幻小说《别让我走》别开生面,以20世纪90年代的英国为背景,以克隆人凯茜自述的方式描述了未来人们的生活方式:人类培育出克隆人,然后摘除其器官用于满足人类的移植需求。在石黑一雄的笔下,克隆人成为理智的象征,他们既宽容又有毅力,而且还有梦想以及喜怒哀乐等普通人的情感。然而,描写他们的悲伤和凄凉并非意在揭示生物工程的伦理和道德问题,而是通过克隆人的遭遇揭示现实中的人性之恶。我国青年学者沈安妮认为,该小说的主题是作家在叹息生命的脆弱与短暂以及与生俱来的、不可抗拒的命运与责任。《别让我走》展示给读者的是无情和残忍的现实世界,表达了对人的命运和责任的探讨这一主题。通过《别让我走》中凯茜的回忆性叙述,石黑一雄传递给读者的思想是:人们只能通过记忆的方式来认识一切发生过的事情,然而人们的记忆并不一定能通达现在和未来,隔着记忆的棱镜,人们并不能直面事实的真相。在石黑一雄看来,除了记忆之外,我们一无所有,进而揭示出直白叙述背后隐藏的两个族群间的冲突以及人性中矛盾的深层内涵[30]。

石黑一雄小说的通俗性突出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让现实中的人与神话故事或寓言故事中非人的故事主角以及科幻小说中的克隆人进行对话,采取不可靠叙事的记忆书写策略;其二,以记忆为主要叙事策略、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琐事作为故事情节。从表面上看,这些特征顺应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然而,在这些故事的表层形式之下,其寓意却极其深刻:既表达出作家对资本主义文化逻辑下人在精神层面的生存困境,又体现出作家对当代人所普遍关注的战争与和平这个核心问题的文学反思,进而在通俗与高雅之间建立起一条行之有效的通道,形成了石黑一雄小说雅俗共赏的文学当代性和经典性。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对其小说的评价中,“虚幻”即为“俗”,“深渊”则为“雅”。

石黑一雄对精英文学通俗化的最大贡献体现在其突破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主题不确定性特征。不可否认的是,石黑一雄的小说在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文学话语三个层面上的确存在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不确定性特征,但这种特征也仅是其故事的表层叙事形式而已,作家通过这种叙事形式寓意当下世界和平的脆弱性,即潜在的战争危机随时可能破坏这种短暂而可贵的和平环境,揭示出当代西方人的精神困境。作为资本主义体制下的一名知识分子,石黑一雄在其作品表层之下蕴含的深刻思想内涵仍是确定的,因而其小说揭示的文学伦理又是人类共有的普遍价值。

在《我辈孤雏》中,虽然作家是以侦探小说的通俗文学形式进行创作的,但是该作品借助主人公的母亲黛安娜对督察的追问表达出作家就英国对中国出售鸦片的历史反思:“您不觉得羞耻吗?您还是基督徒、英国人、循规蹈矩的人吗?为这样的公司服务,您不觉得羞耻吗?告诉我,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来过活,您的良心能安吗?”[17]69该小说同样在多元文化和历史主义的视角下以错位的记忆作为主要叙事策略,向读者展示出英国和日本昔日对中国犯下的罪行⑨。在《无可慰藉》及其短篇小说中,作家又以荒谬的记忆书写模式揭示出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与人类精神文明极度空虚的现实精神境况,提出了“我是谁”的哲学终极思考。《别让我走》则通过克隆人的境遇表明,当代科学和技术的飞速发展使人们获得的和失去的几乎持平,这种通俗性故事叙事模式既引发了科学伦理的文学思考,又体现出西方知识分子在资本主义体制内对其文化逻辑的独特释义方式。

显而易见,石黑一雄小说的后现代性不仅打破了高雅与通俗之间的界线,而且在当代精英文学边缘化和大众文学市场化不可逆转的现实境况中较好地解决了作品在高雅与通俗之间的矛盾关系。然而,石黑一雄毕竟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作品的经典化与高雅文学或精英文学有着不解之缘。我国学者卓今在论述文化批评的经典化难题时认为,在当今信息时代,文学文本有可能被改写或再创作,从而改变了原来的形态;与传统的文学研究不同,当代文化研究者除关注新的形态起源和新要素的发展以外,还更加关注文学的外部形态,因为外部形态是新发生的、变化着的、引人入胜的,而文学的内部形态则是固定的和大体不变的;经典文学通过感性的方式揭示出人的情感及思想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以此构建一种人类健康发展的价值体系;文学的文化批评需要解决重返文学内部、返还文学本身这个难题[31]。卓今的观点为阐释当代西方文学在文化批评中存在的弊端找到了新的途径,即重返文学文本,采取文本的内部研究方式,从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入手,进而对高雅与通俗的关系作出合理的诠释。

从上述对石黑一雄小说文本的研究发现,石黑一雄的小说在创作形式层面上既体现出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又在内容层面上坚持了诺贝尔文学奖“理想倾向”的评奖原则。在通俗中求高雅是石黑一雄作品的基本特征,就此而论,其小说的记忆书写策略既体现出文学的当代性,即文学的后现代性和通俗性,又突破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主题不确定性特征。这种突破尤为重要,因为这一点与诺贝尔文学奖“理想倾向”的评奖原则紧密相关,同时也是石黑一雄小说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对其作品终极意义的追求,因为“文学的终极价值是文学的核心价值,是人类自我本质维系与发展的基本要素和人类活动要素的本体,也是定义人之存在的核心概念之一”[32]。石黑一雄小说的当代性既顺应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潮流,又继承了文学终极价值追求的传统,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中将高雅与通俗融为一体,较好地解决了高雅与通俗这对矛盾,在经典化道路上取得了成功,因此,石黑一雄的小说虽然通俗,但并不庸俗。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的表述中可以发现,作品形式的通俗性与思想内涵的理想倾向或高雅性已成为获奖作品的共同特征,而石黑一雄获奖也正是其顺应当代文学潮流、坚持形式创新和追求文学终极价值的结果。

注释:

①除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以外,在英国文坛被称为“移民三雄”的另外两位作家是印度裔的维迪亚达·苏莱普拉萨德·奈保尔和萨尔曼·拉什迪。

②石黑一雄喜欢别人称他为“国际作家”,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产生共鸣。尽管他一再自嘲自己是一个“不知家在何处的作家”,但是作为日裔英国作家,各种不同文化氛围对他的创作有着很大影响,其作品并无明显的移民作家的特点和风格。在其长篇小说《无可慰藉》中,石黑一雄虽然采取了“超现实的东西,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但这部小说却展示出更加具有普遍价值的主题,探讨的是“个体价值与社会变化之间的关系”这个所有人都会关心的问题。参见朱丽娜、齐雅文:《石黑一雄: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产生共鸣》(https://www.600757.com.cn/contents/150/24283.html)。

③澳大利亚著名学者保罗·帕顿在华访学时曾发表文章,探讨了石黑一雄的现代自我观以及个体身份与责任等问题。参见Paul Patton:Kazuo Ishiguro’sTheRemainsoftheDayand Nietzsche’s “Problem of the Actor”(《外国语文研究》,2018年第5期)。

④杰姆逊(Fredric Jameson)或称“詹姆逊”“詹明信”,1985年末,其在北京大学以《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为题的系列讲座中提出,资本主义可被划分为国家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二战后的晚期资本主义(多国化的资本主义)三个阶段,与之对应的艺术准则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

⑤作为通俗文学的一个类型,维多利亚时代的惊悚小说以反主流伦理叙事为基本特征,形成了基于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伦理秩序、维护特定社会阶层的利益来构建和谐社会的伦理取向,而将下层社会的广大民众排除在外。

⑥在《我辈孤雏》中,大侦探克里斯托弗·班克斯回到儿时的故乡上海去寻找失踪的父母,但其费尽波折调查出来的结果——母亲被湖南的大军阀王顾掳走,成为妾,那些年真正资助班克斯的人正是这个掳走母亲的人——最终背离了这位大侦探的初衷。

⑦这一点与石黑一雄的神话式、寓言式故事《被掩埋的巨人》在创作形式层面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被掩埋的巨人》是以新历史主义为叙事视角的话,那么《我辈孤雏》则体现为历史主义的视角。

⑧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通常聚焦宏大叙事的重大主题,而其短篇小说则以人物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生活琐事来折射当代西方人所共有的失落感和焦虑感。

⑨指英国对中国出售鸦片的罪恶行径以及日本在二战期间对中国的侵略。

猜你喜欢
黑一雄高雅后现代主义
高雅艺术下沉,营销搅动市场
石黑一雄《莫失莫忘》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情结
张姝钰、高雅萍作品
从后现代主义传记戏剧到元传记:重读《戏谑》与《歇斯底里》中的荒诞性
元艺术与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的幻想
杨绛:高雅如兰 静若止水
石黑一雄的诺贝尔获奖演说(下)
文化惠民让高雅艺术走进百姓生活
石黑一雄:跨文化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