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一、唐生
那辆稀巴烂的汽车翻在那里,像一个摔碎了的冬瓜,或像残破的一具棺材。它令人触目惊心,望而生畏。
唐生撑着伞,走过去,颤颤巍巍,像走向一座新坟。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洗涤着荒坡。坡面的雨水往低处流,交汇成洪,朝坡底汹涌,把那辆车包围。可能用不了多久,洪水就会把车淹没,或浮起来,变成一艘船。
唐生下到坡底,来到车的跟前。雨在这时候突然变小,稀稀落落,像关掉水龙头后的淋浴喷头。车虽然破损不堪,却因为雨停和刚经过雨水冲刷而变得明亮。它乌黑洁净,像一个掰断了的黑馒头。
他能看出这是一辆黑色桑塔纳。似曾相识,跟他的第一辆车桑塔纳十分相像,只是老旧了很多。他心头一惊,去看车牌。车头严重曲张,没有车牌,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来到车尾,见车牌还在,定睛一看,车牌号是桂A33**5。
他顿时僵住了,像一头冻猪。雨伞因为惊心动魄松落掉地,滚到一边。明确无误的车牌和车牌号,再一次像一把明晃晃的刻骨铭心的菜刀,把他震慑。
这是他曾经拥有和使用的那辆桑塔纳,十五年前被他卖掉,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在他面前重现或相遇,以事故或车祸的方式。
虽然惊愕,他还是迫不及待查看车里的人,是否伤亡。他弯下身,尔后趴下,像一只蛙,朝几乎扁平的车的缝隙中探看和探听。
车里应该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人挤成一团或抱在一块,男的压着女的,或男的抱着女的,看得出来或能想象,是两车相撞后翻车的瞬间,男子迅速倾向女子,或奋不顾身抱住了女子,以自己的身体成盾牌护住她。他俩现在都一动不动、不声不响,像橱柜里一对叠在一块的勺子。
交警在他报警三十分钟后到了,消防、救护人员稍后相继来到。消防人员用破拆工具将变形的车扩张和拆解,把困在车里的两人分开,挪出,再交由救护人员抬走。
唐生還在接受交警的问询。他们此刻已在公路边。沿山开辟的二级路弯曲、陡上陡下,像蜷曲在树上的蟒蛇。已经能通行的车辆缓慢双向行驶,像蟒蛇身上爬行的虫群。一辆奔驰越野车纹丝不动,它在交警勘测、拍照留证后移到了路边。车的头部凹陷,像一个人被撞断了鼻梁。它不时被经过的行人瞩目和顾盼,像一个干架受伤后正在罚站的人,被不知情的人们观看和揣测。
唐生就在靠边停的奔驰车旁和附近,对交警口述和比画事故的经过及情景。
他说,他正在驾驶他这辆车,由北往南,在自己的车道上行驶,很小心,因为下着雨。突然,一辆小车超越前面一辆大车迎面而来,他踩刹车了但来不及避让,也没法避让,两车就撞上了。撞上奔驰的小车一撞就飞,在雨中飞。后来他下车,才发现小车飞出了公路,翻在坡底了。
奔驰车的行车记录仪记录了事故发生的过程,与奔驰车驾驶员描述的基本一致——桑塔纳车超车占道,与对向行驶的奔驰车正面相撞,然后翻飞。
交警初步认定,肇事车桑塔纳2000,在这起事故中,负有主要责任。
唐生如释重负,像一个排除了绝症的病人的亲属,或像一个在法庭上被判无罪的被告,他可以平安、自由地行动,或者回家了。
在得以继续返回南宁的路上,唐生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或再度纠结,只是这次沉重或纠结的内容、地方,与车祸发生后分清责任前已经不同。此刻让他沉重和纠结的,是那辆肇事车本身——那是他卖出去十五年的桑塔纳,在今天竟然与他撞上了,而且造成了可以想见的严重后果。桑塔纳车肯定是毁掉了,乘坐车里的人不亡即伤也是肯定的。这辆十分不吉或祸患多端的车,在转卖出去多年以后,最终与原车主相撞或当场毁在原车主面前,这是为什么?是报应,还是宿命?
桑塔纳2000是唐生2003年买的,在他手里开了三年就卖掉了。它在这三年间不断地给他添乱,或因它而起、与它有关的是非和烦心事层出不穷。它总是让他觉得不顺,甚至倒霉,像一颗灾星。没有它之前,他是发财的,有了它之后,他入不敷出或花钱如流水。没有它之前,他感情甜如蜜,有了它之后,有多少爱都付诸东流。它像是被施了魔咒,总是坏事。在确认是这辆车导致他事业、感情诸多不顺之后,他果断把它卖掉,就像一个丈夫觉得遇人不淑后心狠把妻子离掉一样。
他记得裸车是十八万三千元买的,加上购置税和保险,是二十万零几百。车开三年走十万公里,卖出去是五万元。
车当年卖给了谁,唐生能记得大概。他也姓唐,这是准确的,名字叫朝永还是朝远记不清了,姑且是唐朝永吧。
唐朝永是县里的一名公务员,具体地说是马安县文化局的副局长。当年他和还是唐生朋友的朋友来南宁,唐生请他们吃饭。唐生用桑塔纳拉他们去郊区的九曲湾农场,吃全羊宴。车开到半路,车胎瘪了。三四个人推着车去往不远处的修理厂,修理工从瘪了的两只轮胎上拔出了六七颗钉子。要补六七个洞,还不如把轮胎换了。换好轮胎,车继续往农场开。在车上,就是这位唐朝永提醒,钉子说不定就是修理厂的人布置在路上的,让车扎上爆胎和漏气,修理厂才有活干有钱赚。唐生一听,脾气上来,当即要转回去找修理厂理论,被朋友阻止。到了农场,还未吃上全羊宴,唐生就把气撒在桑塔纳身上。他狠狠地踢着新换的轮胎,骂说我卖了你,一定卖了你,把你当贱货一样卖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吃喝的时候,唐朝永借给唐生敬酒之机,附耳说唐兄,你说要把车卖了,要卖就卖给我。唐生一听,本就对车心存不满的他,现在听见有人想买,加上喝高了,意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你敢买我就卖。唐朝永说我有什么不敢买的,我买。唐生说我卖!两人说话开始大声,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他们也不再回避,公开讨价还价。唐生开始叫价十万,唐朝永不接受,说十万那还是贱货呀?十万贵了,我小小的公务员,副局长,买不起。唐生说那你想贱到什么价?唐朝永一巴掌手指弯下两根,竖着三根,成OK状。唐生说三万?我才开三年,不到十万公里呢。唐朝永说你又不在乎钱。唐生说我在乎什么?你先把这杯酒喝了,我跟你讲,唐朝永说。唐生又喝了敬酒,唐朝永说般配,这车和你不配,配不上你。桑塔纳目前还算高档车,以后就不是了,至少不适合你这种大人物,要换就赶紧换。唐朝永的话既辛辣又甜蜜,既挠心又舒心。但唐生不甘心,又叫一次价:六万。最后,在唐生的朋友也是唐朝永的朋友好言好语下,五万成交。多出唐朝永所能承受的两万,由在场的他们共同的朋友分担。
唐生记得车过户给唐朝永时,曾对他说:这车现在是你的了,是福是祸,不要找我。
如今这辆桑塔纳又闯祸了,可以说彻底毁了。那么车主还是不是唐朝永?车里的男子是不是他?十五年了人的变化很大,唐生看见车里男子的时候,男子是背对他的,没法确认是不是唐朝永。当消防员把血肉模糊的男子挪出车子的时候,他也没法辨认是不是唐朝永。交警询问时他更不敢打听车主和肇事者是谁,他怕交警嘴里蹦出唐朝永这个人的姓名,让他邪灵附体、寝食难安。
三天后,唐生来到事故发生辖区的宜山县交警队,接受最终的认定结果。
他得知,负事故主要责任的车主是韦日龙,而驾驶员也是肇事者为黄尚达。
黄尚达已在事故中死亡。
二、黄尚达
2021年4月14日这天,二十岁的都乐汽修厂修理工黄尚达带着十九岁的女朋友覃鲜丽回乡过节。这天是农历三月三,是壮族重要的节日,壮族人称“窝埠坡”,原意为到垌外、田间去唱歌,所以也称“歌圩节”,也有称是为纪念壮族歌仙刘三姐,因此也叫“歌仙会”。黄尚达的家在宜山县流河乡,是有名的“山歌之乡”,在山歌比赛中年年称霸。黄尚达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获得过称号的歌王,作为歌王孙子和儿子的黄尚达,在这个隆重和荣耀的节日,是必定要回乡的。
他带着认识不久的女朋友覃鲜丽,驾驶牌号为桂A33**5的桑塔纳轿车,踏上回乡的旅程。
桑塔纳轿车是黄尚达从都乐汽修厂开出来的,得到了汽修厂老板韦清金的默许。这辆牌号为桂A33**5的汽车,已经修好有很长时间了,车主迟迟不来取,电话也打不通。它放置在修理厂,占着一个车位,像一个病愈却不出院的人霸着病床,让修理厂的人都很无奈。无奈逐渐变成义愤、报复或处罚,修理厂把它当成了公用车或工具車,用它去拉配件,去买菜,去布置钉子,偶尔,让员工当福利开走度假。
黄尚达便是这福利的享受者。
他驾着车,身边也就是副驾座坐着他的女朋友覃鲜丽。覃鲜丽满脸潮红,兴味盎然,她的腿上活动着黄尚达的一只手,像耙田的耙。黄尚达以为是他强硬的手使覃鲜丽兴奋,其实不是,或不全是。除了粗鲁的抚摸,让覃鲜丽备感兴趣的是黄尚达的家乡——那是歌的海洋,每当三月三“歌圩节”,四面八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涌向宜山县流河乡,尽情歌唱和狂欢。在至少连续三天三夜的节庆里,会有数不清的电视台、电影公司、歌舞团、艺术院校、歌唱家和歌星,前来拍摄、观摩和表演。你只要去到那里,站在对歌的任何一方,开口一唱,一定会被人发现和欣赏,以为是刘三姐再世——黄尚达是这样对覃鲜丽说的,覃鲜丽也信以为真。她不假思索且乐意地上了黄尚达专程开来接她的车。车子从上岭村往宜山走,也就是返回宜山,经过宜山后才往流河乡。
车祸发生在距离宜山县城二十公里的路段。当时下着雨,纷飞的雨像蝗虫铺天盖地,也像是花香招引来的蜂蝶,把行驶的车吞噬,使车里的人迷离。
黄尚达唱着山歌,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仍然在覃鲜丽那里活动,只是从腿上升到了胸脯,像螃蟹从河里爬到了岸上。覃鲜丽看上去像是享受着,其实是忍受着。她的忍受就是一种纵容,纵容黄尚达既危险而又不道德的行为。他越来越放肆了,唱的山歌也越来越黄:哥妹走进青竹林,哥脱裤子妹脱裙……
黄歌让覃鲜丽羞恼,或许瓢泼的雨也让她害怕,她终于攥住黄尚达的手,推开,让他放老实点,好好开车。
黄尚达老实了一小会,又不老实了,他的咸猪手甚至猪嘴重新拱向覃鲜丽,像拱一棵白菜。
得意洋洋的黄尚达又唱起黄歌,节奏很快,于是就觉得前面的车走得慢。他冲动地加速超车,超过一辆小车,再超一辆大车。
在超过大车的时候,迎面一辆车驶来,双方来不及避让,撞上了。
然后黄尚达就死了。
黄尚达送到医院前,就已经死了。到医院的只是他的尸体,直送太平间了。
覃鲜丽活着,这个姑娘创造了翻下四十米山沟而毫发无伤的奇迹。她只是浑噩了两天,估计是惊吓的缘故。她一醒来,就清楚地交代、说明了一切。
驾驶员也是肇事者已经死亡,那么主要责任也就转移到了车主韦日龙身上,而默许员工使用肇事车的都乐汽修厂老板韦清金,则负有连带责任。而肇事车没有购买交强险,那么损害赔偿则由主要责任人和连带责任人共同承担,前者和后者按六四开赔付死者丧葬费、家属抚恤金共八十万元。
汽修厂老板韦清金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声称自己冤枉,决不支付这笔冤枉钱。交警跟他说,拒不支付,除了行政拘留三至十五天,还可申请扣押其财产强制执行。
韦清金盘算了一下,软和了一些,但语气依然强硬,说:“车主韦日龙没找到之前,我是不会付钱的。他还欠我一万三修理费呢。”
交警说:“车主韦日龙,我们会找到他的。但你该付的,必须付,尽快付,死者还在医院的太平间呢,得不到丧葬费和抚恤金,家属是不会领走尸体的。逝者为大,何况还是你的员工。你摸着良心想想,将心比心,该不该赔偿?”
韦清金没有摸心,只是想了想,说:“八四三十二,三十二万我现在付不起,去年疫情我大半年没有收入。我最多只能付五万,剩下的以后再说。”
交警要韦清金写下承诺书。
一旁同接受处理的唐生,目睹和聆听了韦清金与交警争议的言行,他的脑子嗡嗡响,又浮现出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或尸体,现在已知有名有姓的黄尚达,他是所谓歌王的孩子,其实是贫民的孩子。这孩子驾驶破旧的桑塔纳撞上他唐生崭新的奔驰越野车,死了。但假如他唐生驾的是桑塔纳,那孩子开的是奔驰,调过来互撞,那死的人是不是就是他唐生?何况,肇事的桑塔纳车本就是他的,或最初是他的,只是转来转去,转到韦日龙这一任车主手上,连带修理厂的老板也有责任,出了人命,可谓车毁人亡。那么,如果追根溯源或追根刨底,他唐生摆脱得了干系吗?属不属于嫁祸于人?刚才交警劝修理厂老板摸着良心想想,却仿佛也是在劝他唐生。唐生被触动了,对交警说:“可不可以,我来支付这个钱?”
交警看着他,韦清金也看着交警。交警看着他像看傻子,韦清金看着交警像看救星。
唐生说:“不用问为什么,我付吧。”
交警问:“全付吗?”
“全付,”唐生说,“但是我希望警察能帮助找到肇事车的车主,我想见他。”
三、韦日龙
深山老林进来三个人。
韦日龙啃着鸡腿,看着来人。三个来人他都不认识,他想可能是警察。
来人中的一个人出示了证件,果然是警察。三个来人都穿着便服,那么是便衣警察。
韦日龙把啃剩的鸡腿,递给了身边翘首以待的一条狗。刚才来人未见时,这条狗是吠了几下的,只是未引起他的重视,他还以为是狗乱叫,吼了它一句。现在觉得是冤枉了狗,鸡腿便是对狗的抚慰。
他不慌不忙,或从容不迫,说:“我犯了什么罪?”
出示证件的警察说:“我可没说你犯罪。”
“那你们为什么来?”
“我们只是找你,找到你。”
“为什么找我?”
另一个警察说:“我是交警队的,你想想我为什么找你?”
韦日龙说:“我在山里面,三个月不出山了,山里既不通车我也不开车,我想不出来交警为什么找我。”
“你是不是有一辆桑塔纳轿车?桑塔纳2000?”
“是,有。”
“车牌号?”
“桂A33**5。”
“车呢?”
“扔修理厂了。”
交警看着蒙在鼓里的韦日龙,说:“你的车出事故了,撞死了一个人。”
韦日龙这才吃惊了,说:“我的车放在修理厂,怎么可能撞死人呢?要撞也不是我撞的!”
“你是車主,负有主要责任。”交警说。他接着讲述了一番车祸的经过,以及依法依规认定的处理结果。
韦日龙听了,平静地说:“我接受这样的处理结果,但是我现在赔付不起,我没有钱。”
交警指了指一同来的一直没说话的人,对韦日龙说:“你跟他谈,你们谈。”
之前没说话的人说话了,他对一同来的两个人说:“谢谢你们。你们回去吧。”
三个来人回去了两个人,留下一个人。
韦日龙看着留下的这个人,穿军装夹克,络腮胡子,戴高度近视镜,威武又斯文其实是不伦不类。他说:“警察没有像你这样的。”
留下来的人说:“我叫唐生,是与你的车相撞的另一辆车的车主。”
韦日龙把脸转过一边,既难为情也带情绪地说:“我讲过了,我现在赔付不起,我没有钱。”
唐生说:“我不是来找你赔钱的。”
“那是要命咯,要命倒是有一条。”
唐生环视简陋的屋舍,再看孤独也孤高的韦日龙,他貌似穷愁潦倒,却不失高洁和傲气,坐有坐派,谈吐不凡,令唐生心生敬畏。唐生说:
“你曾经阔过。”
韦日龙见唐生流露的语气和神情,不像藐视或鄙视,问:“喝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
他们移到屋舍的外面,煮茶,喝茶。
苍山如海,独立的房屋像寂寞海港里的一艘船。屋前屋后觅食玩乐的鸡,似找到舒服地方产卵的鱼。天上有白云飘,优哉游哉。穿过云朵之间的太阳光芒,像神仙的手臂,轮流或依次地抚摸着一座座青山,座座青山容光焕发,像美色不衰的女人和阳刚的男人。
阳光照射到唐生、韦日龙和狗的身上,像是给腌肉抹盐,让他们看上去又白又胖。煮茶的炉子冒着火烟,炉子上的铁壶在冒泡。狗摇着尾巴。
唐生和韦日龙安静、惬意地喝茶,一个像闲云,一个像野鹤。竹椅上的唐生望着眼前摇曳的竹林,跷起了二郎腿,像竹子一样摇晃。有黑和白的鸟群一拨拨经过,像广场上空接受检阅的机种,也让他入迷。
韦日龙也沉浸着,但不是沉浸于眼前的景象,而是往事。往事如烟,在他心田氤氲。豪阔的生活首当其冲,漫卷过他的脑海,随后是没落的经历将其覆盖,如海浪颠覆了船舶,或乌云遮挡住了霞光。
“你说得对,我曾经阔过,”韦日龙最先打破沉默,他看了看仍然凝视前方的唐生,“想知道我曾经阔到什么程度吗?”
唐生转过头,倾听的样子。
“南宁光龙大厦,知道吧?”韦日龙说,“我的。”
“离我住地不远。”
“新兴酒店,也是我的。”
“四星级,我外地客人和朋友来,常住那。”
“但现在统统不是我的了,”韦日龙说,他语气轻松,像卸掉了沉重的负担一样。他抬手朝后指指,“只有这老屋是我的。”
唐生把跷着的腿放下,身子也转了过来,他看着一贫如洗的韦日龙,再看看山,说:“这山是不是叫东山?”
韦日龙愣了愣,反应过来,说:“你的意思是东山再起?我不会了,再说这山也不叫东山,名都没有。”
“我也没落过,甚至堕落过,”唐生说,流露出鼓励的眼神,“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我现在重新振作起来了。”
韦日龙再次打量不伦不类的唐生,说:“你是干什么的?”
唐生说:“你看呢?”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就没见过你这样子的。”
“拍电影的。没见过吗?”
“我泡过女明星,捧过小鲜肉。你都不是。不像。”
“女明星和小鲜肉背后的人,关键人物,再想想。”
韦日龙脱口而出:“投资大佬,看你这派头也不像。你是没见过我投资电影电视剧的时候,那牛样。”
唐生说:“我直说吧,导演,过去干过编剧。”
韦日龙笑了笑,说:“我投资电影电视剧失败,可能就是忽视导演和编剧的原因。”
“确实,想搞垮一个企业或企业家,就鼓动他去投影视,”唐生也笑笑说,“想摧毁一个艺术家,就让他与企业家狼狈为奸。”
“听来你有过狼狈不堪的时候。”
“我们谈谈桑塔纳吧,你肇事的车辆。”唐生说,他看着渐晚的天色,有些着急。
韦日龙愣怔,像是隐忧被戳中,骂了一句后接着说:“我没落后,就剩这一辆桑塔纳陪着我,想不到还给我惹祸。”
“桑塔纳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韦日龙边想边说:“一个欠债的人拿来抵债的,三手车,到我这里是第四手了。我原本哪会看上这破车,甚至不记得它的存在,厨房拿去买菜用的。后来我破产,收购收债的人都不收它,就留下了。”他的神情变得沉郁,好像桑塔纳是他的心病,“好像桑塔纳转到我这里后,我就开始没落了,或者没落得更快。它就像瘟神和传染病一样,我庞大的一个企业和家业,不到三年,全垮了。”
“拿车到你这抵债的人是谁?或什么人?”唐生说,他饶有兴趣,像前任关心所有后任。
“同行,比我先破产的人,”韦日龙说,他挠挠头,“这倒霉蛋好像也是接手了这辆车后开始倒霉的。很奇怪,跟这辆车有关系的人都背时或没好下场,我前任的前任车主,是个贪官,一个文化局副局长,受贿三四百万,判刑坐牢了。我前任车主是从法院拍卖会拍下这辆车的,这车邪恶附体,魔咒不散,十口相传,接连厄运,现在细思极恐。”
“都结束了,我认为,因为车毁了,不存在了。”
韦日龙看着对桑塔纳和历任车主如此关心的唐生,疑惑地说:“难道这辆车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唐生如实回答:“我正是这辆车的第一任车主。”
韦日龙目瞪口呆,长长地琢磨和思忖后,伸出手,说:“原来你是那个冤大头。”
唐生与韦日龙握手,说:“我们从头再来。”
残阳如血,薄暮中的群山像个圈子,山里的两个男人,像圈子里兴致勃勃的公羊。
四、覃鲜丽
又是一年三月三。
宜山县流河乡,这是传说中刘三姐的出生地。关于这个聪慧机敏、歌如泉涌、优美动人的“歌仙”的出生地,有多个地方都在争抢,比如罗城、柳州和桂林,但宜山县流河乡,是经过国家考证认定的“刘三姐故乡”,并且,流河乡已经更名为刘三姐乡,只是有的人还不知道。每年三月三,来此赶“歌圩”的民众最多,活动也最隆重。
今年也是如此。
覃鲜丽是第一次来流河乡。其实,她去年也来了,乘坐黄尚达驾驶的桑塔纳车,只是半路出了车祸,黄尚达死了,没来成。她今年继续来,完成来刘三姐故乡或赶“歌圩”的心愿,或许还借机悼念此地出生的已故男友黄尚达。
她进入人如潮涌歌声鼎沸的“歌圩”,像一条鱼进入了海洋。她是海洋中最美丽出众的一条鱼,一走进歌海,她便被人发现、拍照和合影,被要求唱歌和对歌。
一个长得挺帅的小伙用山歌撩拨她:
春风吹过流河旁
哥和妹妹暖洋洋
得妹陪哥把歌唱
好比得喝爽歪歪
覃鲜丽用歌回应:
春回大地百花香
蜜蜂花中采花忙
眼望別人成双对
泪如春雨下千行
小伙子继续撩拨:
山歌唱情又唱爱
哥想找妹把情连
蜜蜂连花哥连妹
望妹留心做哥双
覃鲜丽以歌作答:
爱只清明雨上悲
唯有南山忆情郎
许诺今生唯爱他
孤山独坐泪汪汪
小伙子与覃鲜丽对着歌,一个邀约一个推拒,或一个热情一个冰冷,像水和火不相容。一旁和周围的观众,有的起哄,有的干着急。
唐生在观众中,他此次来是为新电影勘景和选角,唱歌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对身边的副导演兼剧务韦日龙说:“去找她谈谈。”
韦日龙去找姑娘谈话,并把她带了过来。
唐生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覃鲜丽。”
唐生说:“愿意演电影吗?”
覃鲜丽点点头,说:“愿意。电影叫什么名字?”
“桑塔纳。”
覃鲜丽听了,愣怔和打哆嗦,泪花闪烁,摇摇头,说:“不。”
【责任编辑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