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一
参加完林特特的婚宴,我们三位她的好友谁也没说话。车窗外梅兰芳大剧院那浅绿色的大楼映入眼帘时,性急的卫洁终于憋不住了,大着嗓门喊:我说大家是不是受刺激了?怎么也不发表下赴宴感言?
我接口道:谁受刺激了?你才受刺激了。后句话我赶紧咽了回去。卫洁的丈夫是随军到北京来的。
开车的刘娜没说话。刘娜的丈夫做房地产生意,她是我们同学里最有钱的,市区有房子,郊区有别墅,开的这辆白色的宝马值八十多万呢。
刘娜目视前方,坐在后座的我在后视镜看她眼神淡然,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也跟我们一样不是平静的。
我们仨和林特特都是军校新闻系同学,住一间宿舍。林特特住我对面。卫洁的床直对着门口,每次一开门,她的床就直接映入眼帘,为此她很是生气,说自己的隐私经常暴露在众目之下,我们得给她补偿。我们认为她矫情,军校女生床,跟任何一个男军人的床一样,白床单,绿被子,靠墙放皮带外,再无其他饰物。不对,准确地说,林特特的被子是蓝色的,她是海军,白上衣,蓝裤子,好似浪花逐大海,在我们新闻系绿色为主的军列中,很是引人注目。林特特在我们四人中算不上惊艳,可她自有一番风致,也许美人在骨不在皮吧。比如一件肥大的蓝色水兵裤,她跟白色军上衣一配,穿出来就有一身时装的感觉。还比如她一开口,那吴侬软语,由不得你不全身酥软。林特特是扬州人。
说到这里,我再扯远些。我们新闻系调皮的男生给我们四名女生分别起了外号,给身为集团军军长掌上明珠、整天盯着报纸头版的刘娜起名叫首席。卫洁因讲话每到最后总爱说总之,戏称教授。我呢,见字就挑刺,冠名校对。林特特出身书香门第,爸爸妈妈均是大学老师,平常如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唱昆曲听弹词,就叫她林美人。众师生都迷她,最终是戏剧系的情歌王子刘一炜在毕业前的舞会上,一首《给我一杯忘情水》,抱得美人归。
你们说,林特特女儿都上大学了,母女俩站一起,竟难分彼此。她要是穿上婚纱一定跟当年一样美。
她又不是吃了长生不老的药,她不穿婚纱证明脑子还没发昏,中年女人穿婚纱,那是脑子缺弦,不知轻重。刘娜终于开了口,眼睛朝右视镜看了一眼,又说,她丈夫听说是总部机关的一位局长。
管干部的,大权在握。卫洁马上补充道。
也算郎才女貌。我接口道。
人家新郎也是俊才呀,人虽中年,头发浓密,肚子扁平,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卫洁马上接口道,我就想不通他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要找林特特一个寡妇?林特特虽略有姿色,可毕竟徐娘半老,四十多岁的人了。欧局长跟她年纪是差不多,但人家完全可以找个更年轻的,能干的。林特特只追求精神生活,生活能力实在一般,做的任何菜都一个味,写文章比不过李晓音,当官比不过刘娜,口才比不过鄙人。不过,她看起来好纤弱,让人有种怜爱的感觉,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家田园说的。卫洁说到最后,把老公都抬了出来。
行了,行了,谁说女人就不能找个比自己年轻的?法国第一夫人布丽吉特比总统丈夫大二十四岁呢。刘娜说着,车吱的一声停了,卫洁正要开口,才发现已到自家大院门口了,穿着武警迷彩服、头戴钢盔的卫兵正在哨位上严阵以待,便说了声谢谢,要下车时,又对我们说,多联系。
你坐前面来。卫洁下车后,刘娜对身后的我说。
離我家不远了,换座毫无必要,可我还是听从了她的意见,坐到了副驾驶上,马上系紧安全带。车速比刚才慢了,路两边的白腊树叶比其他树木发黄得早,如油画般地从我眼前一掠而过,让我不禁想起了林特特婚宴上那金黄色包间里的壁纸。因为是再婚,林特特只请了一桌,她这边就我们三个女同学,丈夫那边,只有单位的三个人。但饭菜质量不错,有甲鱼、螃蟹、木瓜类的,酒也上档次——茅台。
你怎么看?刘娜扭头看了我一眼。
看什么?
林特特的婚姻呀。
一个是恬静漂亮,一个是春风得意,两个虽是再婚,可孩子均已上了大学,前任都去世了,无后面的麻烦,双方都有自己的房子,经济独立。林特特丈夫去世十年了,总算找到了归宿,这个欧局长比我们给她介绍的都好。林特特丈夫离开时,三十八岁,她三天两头地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几个好朋友就想要她不来烦我们,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她尽快再嫁。
那时她女儿还小,又是奔四的人了,我们给她找的大多是离了婚的。第一个是刘娜介绍的,刚退休的副军职离休干部,林特特说,那人一张口,满口就是一股臭味,肯定有胃病。而且头发那么少,肚子那么大。第二个,年轻一些,是名军医,海归,我们都认为不错。林特特却说,她一听那人是妇科医生,心里的坎就过不去。第三个是我介绍的,林特特根本不见,说没心情。我们说三十八岁跟四十岁只差两岁,可是别看这两岁,却是天地之别。三十八岁仍在三之内,四十岁可就豆腐渣了。但林特特却在四十八岁找到了条件比我们介绍的都好的总部机关管干部的欧局长,还很快结了婚。这让我们几个介绍人心里好不得劲。
刘娜没有说话,我感觉她好像摇了摇头,但又不确定是因为蚊子,还是窗外的风。我便又问道,你觉得呢?
刘娜目光盯着前玻璃,半天才答非所问,香山的枫叶红了吧,咱们下周叫上林特特,她最爱照相了。
我说现在十月底,应该快了。
二
婚姻好像一道屏障,一下子隔开了我跟好朋友林特特的亲密友情,婚宴一月了,香山的红叶早谢了,我们也没见到林特特。刘娜给她打电话约过,林特特说,单位最近考体能,以后再说吧。我也约过林特特聚会,她一会儿说女儿要考研,她正在帮找资料。一会儿又说自己吃中药,一点胃口都没有。一听就是借口。
颇有意味的是无论刘娜,还是我,我们都没有主动问林特特新婚是否幸福,而作为新娘子的林特特也没有主动告诉我们她婚后的生活。越不知,我们就越想知道。人大概就是这样的。于是我们三个她昔日的同屋好友,三天两头地互通电话,询问林特特的婚姻生活,搞得我爱人都烦了,说,林特特的生活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有这时间,好好收拾一下家吧,你看看,家里乱七八糟的。
你怎么不收拾,没看到我整天忙吗?我没好气地说。
爱人说,你是不是羡慕林特特再婚了?要不想过了,你也去找一个,省得三天两头打听。我都搞不清你们女人怎么想的,真是吃的粮少管的事多,看来还是太闲。
哼,胡说八道。
话虽如此,可是说实话,自从林特特再婚后,我总不由自主地想林特特多幸运呀,第一任丈夫叫刘一炜,是名戏剧导演,很浪漫,会生活,虽然导的戏剧只有极小众的观众,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喜欢他。他一到场,我们所有的忧伤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又找了一个大权在握、温文尔雅的领导干部,真是人间风华她全占了。我想到这里,想起当老师的丈夫,一个月工资还没我多,家务活都懒得干,心里更觉失落。
我相信刘娜、卫洁跟我想的一样,只是她们不说。刘娜是空军某部政治工作处主任,她不说,因为身份使然。卫洁不说,因为她要强。而我不说,是为什么呢?我说不清。想当年我们在一个宿舍,什么话都说的,时间让我们彼此少了天真,多了世故,不,也许多了隔阂,比如林特特再也不跟我整天煲电话粥了,想当初,她丈夫刚离开的那些日子,她几乎每晚都给我打电话,经常打到半夜。光谈还不行,还约我出去,一谈就是一天。我到她家待两天,她也不放我走。可这个重色轻友的坏家伙,生活幸福了,就再也不给好朋友打电话了。她打电话时,我好烦。不打电话时,我更烦。
记得有次她跟前任刘一炜吵架后,电话也不打,提着箱子就到我家来了,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只说想安静。说完进了客房,一晚上待在屋里一声不响,丈夫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千万不能在咱家出事呀。我说胡说什么呢。第二天我要上班,问她是留在家里,还是跟我到办公室。她门也不开,只在里面说她在家待着。我怕她想不开,给她丈夫打电话接她回去了。最后才听她丈夫刘一炜说只因想带她去跟他朋友一起吃饭,她不去而吵架的。我说特特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家那位让他陪我到商场,不是说腰痛就是说没兴趣。你家刘一炜陪着你逛公园,看演出,还陪着你到商场买衣服,你试了一百件,他还让你再试一件,极尽体贴之能事,你还不知足。
林特特说,你们只知其一,焉知其余。他是搞艺术的,即便结婚了,身边也总跟着一大帮莺莺燕燕。她们到了我们家,也毫不避嫌,当着我这个妻子的面,这个拉着他的手,那个搂着他的肩,看得我眼睛冒火,還得装大度师母的样子,不停地给她们沏茶递水果。他再三解释,那些人都是他的学生,他是老师,有师道尊严,让我不要乱想。他对我很体贴。我相信林特特的话,否则她的爱人遇上车祸后,她不会穿着睡衣就跑到了医院,哭得拉都拉不起来。几天不吃不喝,我们几个同室同学轮留做思想工作,让她节哀,往前看。卫洁一句劝,林特特差点就跟她打起来。卫洁其实说的是实话。卫洁说,特特,刘一炜走了,你在人面前又是哭,又是绝食,也瘦了十几斤,也算维护了一个好妻子的形象。咱们同学都是亲姐妹,你犯不着在我们面前也装。依我看,刘一炜走了也好,否则他不知还要玩弄多少女性,羞辱你多少次呢。虽然这是实话,但是我们谁也不敢说,结果正哭着的林特特还没听完就把卫洁推出门,边推边说,滚!马上给我滚!气得卫洁走出门外了,还没忘来一句,刘一炜是什么货色,大家都知道,他活着时,还请我吃饭,试图勾引我呢,在饭桌下不停地踢我的脚。不能他死了,就成好人了,他的污点就没了。气得林特特抓起门口的鞋子,就往卫洁身上砸,还不忘骂道:疯子,疯子,疯子,你赶紧滚!
正如我前面说的,林特特好幸运,什么好事都让她占尽了。有个可以依靠的好家庭,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天生丽质,又穿着一身漂亮的海军军服,在哪都引人注目。毕业后,我背着厚厚的剪稿本在北京城里顶着风沙四处找单位时,她已经坐到海军报社的办公桌前了。婚姻更是,第一任丈夫,是年轻无量的新锐导演。第二任,又是大权在握的局长。
我们猜测得越多,越渴望得到证实,可是当事人却迟迟不露面,于是我们的心渐渐淡了。也是,人家的生活与己何干。人到中年,要做的事太多,特别是军改以后,在单位,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空前的紧张。周有例会,月有总结。除了干好业务,还要考三公里,要学野地生存、射击、战地救护。这不,明天又要到野外去驻训,住帐篷,吃快餐,迎风沐雨。可以说一人恨不能当三人用。别人的事,想管,也没精力和时间。再说,家里也是千头万绪,儿女大了,工作、对象,一个比一个烦。还有自己的体检报告,该低的高了,该高的又低了。朋友呢,也不是像少女时那样,有啥说啥那么单纯了。总之一句话,烦心事说一天也说不完。
三
大学毕业,我就没有林特特那么幸运了,先在外地野战军部队待了三年,后来又到医院从事宣传工作。调到北京梦想的刊物工作时,已经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的人到异地打拼跟二十二岁分到北京工作的林特特心境很不一样,房子,孩子上学,老公工作调动,一切都走上正轨时,已快四十了。
我们刊物面向全军,主要展现全军及武警部队官兵生活学习训练的综合刊物,身为主编,我感觉责任重大,每期都要有重点策划,现在年轻编辑多,大多都是新入职的文职人员,他们脑子灵活,但对部队不熟悉,所以许多事都得我亲力亲为。
今年是志愿军入朝作战七十周年,我通过机关组织部门找到一位志愿军女战士,她不但参战了,新婚丈夫还牺牲在朝鲜的长津湖战场,事迹很是感人,我计划采访她。前一天我与组织处的干事通了电话,第二天便早早来到办公楼。这是一栋漂亮的大楼,作为全军的首脑机关,它的威严可想而知。全副武装的卫兵站在大门前,知道我的来意后,先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问我有预约吗?我说昨天已经联系好了,他让我要见的人打电话给他,方可进楼。可是电话又打不通,我正着急时,一个进门的大校军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是不是李晓音?我说对,你是?姓名牌上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名字,欧泽明。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后,看我没反应,又说,我是林特特的丈夫呀。我一时恍惚,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一脸坏笑整天一见我们就大姨子小姨子叫个不停的导演刘一炜来。
你参加过我们的婚宴。
我这才醒悟过来,这位是林特特的继任,便说你好。
继任得知我没联系上要找的人后,热情地邀我到他办公室去等,他说门口都是穿堂风,天又冷,组织处跟他一层楼。看看,又一个体贴的男人,我们怎么就找不着这样的好男人呢,我悻悻地边想边跟着继任,不,跟着欧局长进了总部大楼。说实话,那次婚宴,因为人多,再加上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只思忖林特特是何样的魅力迎来第二春的,根本就没把男主角细细打量。现在,男主角走在我前面,身高足有一米八,腰板笔直,一身合体的陆军冬常服,好像就是为他定做的。因为是自家办公的地方,轻车熟路,连铿锵的脚步好像都表明了主人的身份。
大楼庄严气派,地毯铺地,天花板高如穹宇,米黄色的墙体给人一种豪华的感觉。身着军装的工作人员静悄悄地在办公,很是肃穆。走在这样的楼里,说实话,你不整理军容、腰板不挺直,都觉难为情。
进到他办公室,我仔细打量了一下,窗明几净,墙挂一幅行书,上面抄录着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桌上文件、书报井然有序,窗台绿植盎然。书柜里层层叠叠的书,文史哲不等,上面搁着一副红色的乒乓球拍,一看就很专业。几个精致的茶叶罐摆在显眼处,满屋闻着有一股清新的花香味,而无香烟味。窗外,绿树红墙,再细瞧闪光的地方,就是水面如镜的北海。桌前,放着一个银色的镜框,上面是我们美丽的林特特同学,远处是大海,脚下是白色沙滩,她穿着白裙子,系着红发带,一缕长发在海风中飞扬着,一双大眼睛很是撩人地看着桌子的主人。欧局长给我端来热气腾腾的红茶,一闻就是好茶。再瞧眼前的人,皮鞋锃亮,面色红润,举手投足,充满了军人的英武之气,又暗透儒雅之风。
林特特好吧?
挺好,就是忙,她编报纸,你知道,一周三版,忙得团团转。
这时,一位少校拿着文件夹喊了报告进来,我要起身,欧局摆摆手,我只好重新坐下,可余光仍禁不住打量起他来。他给干事指了材料中的几个地方,都是小声说话,最后说,这三个地方再核实一遍,一定要严谨,还有标题,再仔细推敲下。还有,钉书针要钉正。
干事脸红着毕恭毕敬地退出后,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了。欧局坐在大班桌的后面,神色微笑,面目安静,一副领导者的风范。问了我工作情况,又说需要他做的,他一定帮忙。说林特特常在他面前提起我,说我有才华,是她最好的姐妹。这时电话又响了。
他在电话里似在布置干部述职的程序,条理清晰,语词简洁,我怕影响他的工作,悄悄出屋再给组织处干事打电话,电话仍无人接。我好后悔没要他手机号。在欧局跟来人处理公务时,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办公室,沙发拐角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放着一袋菜,一棵嫩嫩的西兰花放在最上头,下面露出红红的一团,想必是西红柿之类的。真是一个好男人,我心里又把我家那位埋怨了一顿。
他放了电话,我进去,他抱歉一笑,给我续上水,体贴地说,要不,你看一会儿报纸。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组织处的干事,说他刚才出去处理了个急事,对不起。我忙说欧局长打扰了。他说自家人,见外了,说着起身一直把我带到组织处干事办公室才离开,走时,还没忘轻轻带上门。
办完事,我刚走到楼道,就听到一阵啪啪声,循声望去,办公楼中间的大厅里,两人乒乓球正打得凶。我还没走到跟前,就听有人叫我,原来是欧泽明。大冬天的,他却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正打得火热。看他身材,结实有力,一点儿不像五十岁的样子。我站着看了一会儿球赛,他打得不错,攻球对方基本招架不住。他笑着说,要不,你也来几下,我忙说不会,不会,立即离开。
离开总部大楼时,我回头望去,蓝天下高高的办公大楼,更是气派。走在阔大的林荫道上,望着大路两边金灿灿的银杏,看着一个个穿着体能服的年轻军人口罩挂在脖子下面,在跑步,我忽然想给林特特打个电话。
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我犹豫了片刻,挂了。停了一会儿,又给刘娜打电话。相比卫洁,我跟刘娜关系更近些,还有跟她说话,你只管放心,就像进了保险柜一样安全,而不像卫洁,你上午说的话,下午所有同学都知道了。
我激动地把我在机关大楼遇到林特特的丈夫详细说完,等着她说话。刘娜半天只管嗯嗯,搞得我兴奋荡然无存,她最后说了什么,我都懒得听了,只记着她说,她正在忙着检查电脑呢,马上要保密检查了。
回到单位,我发现桌上也有一份保密检查的通知,忙把手机、电脑清理了一遍,眼前时不时还浮现出那高高的大楼,红红的地毯,卫兵庄严的脸,还有欧局满脸的微笑。
正在这时,卫洁打來电话。卫洁在武警电视台工作,她好像每天不是在拍节目就是在拍节目的路上。
你猜我前两天见到谁了?
巩俐?卫洁喜欢看电影。
哪呀,我看到林特特和她丈夫了。就是那个局长。
我一下子来精神了,在哪?
在人艺剧院门口遇到的。特特挽着她丈夫的胳膊。
林特特好幸福呀。
哪呀,他们就坐在我后面,演出看到一半,我一看,那局长睡着了,你要知道这话剧是根据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改编的,这老天爷竟然睡着了,我以一个新闻系高材生的高度敏感捕捉到:一、林特特不幸福。她好面子,如果她幸福,肯定告诉我们了。谁家有好花不让人赏呀。二、中场休息时,我看到林特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好像在拭泪。三、演出散场后,我发现那局长跟在后面,接电话。林特特走得好快,根本就不等他,你说这难道没情况?
正在这时,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我忙对卫洁说我有事,再联系。
四
年底,我接到去南京参加直属单位中层领导培训班的通知,爱人一听,就老大不高兴,说我走了没人给他烧洗澡水,没人给他做饭,他好可怜。
本来我不高兴,但听到最后,笑了,说,干脆我把你带上吧,去重温一下我年轻时的时光。
爱人说,你巴不得摆脱我呢。
我笑笑,说,哪能呢,其实我内心好想出去散散心。况且学习就在我的母校,二十多年过去了,母校是否跟我们一样,也物是人非?我好想知道。
收拾行装,我拿出通知,一件件地从衣柜里边取边画钩:军装常服、迷彩服、常服外腰带、织织外腰带、制式鞋袜、胶鞋。
爱人站到我旁边,拿着厚重的陆战靴说,这个也带?
当然,迷彩服得配陆战靴呀。
嗳,老婆,我感觉你不像是去学习,好像是去打仗。爱人说着,搂着我的腰。我说,快松开,没看人忙着吗?再说不就两个月嘛,怎么搞得像生离死别。
从你接到通知那天起,看着你一会儿跑步,一会儿做俯卧撑,我怎么觉着你就像去打仗,是不是要打仗了?连你们文化单位的人都要装备齐全地去培训?
军人嘛,时刻准备着打仗,打胜仗。爱人一听我这话,再次搂住我,这次,我没有松开。他这么一来,我感觉出行有了一种悲壮感,也再次体会到过去老歌中唱的: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我们一间屋子住两人,跟我同屋的是广电部的一个女记者,她比我小十来岁,我们没有太多共同的话题。正当我望着门口苦闷时,林特特忽然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我。
这是她婚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晃两月没见了。我拉着她坐下,看她瘦了,眼窝深了,但白军帽、蓝军装,金色的大校肩章,为柔弱的她平添了几分英气。
怎么样,最近挺好吧?
还行。你呢?
我回答还那样,整天单位忙,家里忙,儿子也快毕业了,得找工作,好多事,够操心的了。对了,前阵我在机关还看到了你爱人,他对我很热情,还让我到他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给我倒了茶,要知道,否则我连大楼都进不了。
他回家告诉我了。
你这个死东西,有了爱人就忘记朋友了,我跟刘娜卫洁都挺想你的。
我嘛……
正在这时,我的同屋回来了,林特特起身告辞。
学习班很紧张,跟部队一样,出操、练队列、体能训能、上课,晚上还有讨论、讲座,虽然我跟林特特在一起学习,但跟她不在一个队,只在食堂和队列中偶尔一见,彼此打个招呼,再无深谈。
半月后的一个周末,林特特约我出去玩,我当然欣然前往。
我提议到夫子庙看看,到瞻园坐坐,再游游秦淮河,吃吃状元豆,喝碗鸭血粉丝汤,沿白鹭洲公园走走,看看桃叶渡,瞧瞧马湘兰故居,寻寻吴承恩游园的足迹……我不知道因我上大学时是战士学员没钱,还是那时秦淮河一带没有建设上,反正除了学校组织的到雨花台、玄武湖、莫愁湖去玩过,秦淮河一带都没记忆,可她却带我走进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走进了一条小巷子。我想问她看谁,她说去了自然就知道了。站到门楣上写着媚香楼的门口,我才恍然大悟,这是秦淮名妓李香君故居。
收票的是一个胖胖的老头,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羽绒大衣,落寞地坐在一把四处都响的破竹椅上,旁边的火炉上煮着一壶茶。看到我们进来了,欣喜地站起来说,门票十块,你们随便待。一看就很少有人来。
门厅有个玻璃陈列柜,里面放着几把打开着的折扇,上面画着一枝桃花。我们走进里面的天井,右边临水的是两间小厅,想必是下人居住。天井里是李香君的雕像,她把花放在像前,还拉着我鞠了一躬。我们上楼,一间是会客厅,一间书房,隔壁是李香君卧室,均很小。比我想象的要简陋。
但是窗外风景不错,河面光波荡漾,李香君家还有私人码头。屋里挂着李香君像,是某个电视剧照,非我想象中的李香君,脂粉味浓了些。坐在李香君的房间,想象当年的情景也蛮有意思的。
林特特到楼下问看门人要了一壶茶,我们坐到李香君书房的窗前,看着外面的秦淮河、远处的文德桥,说起了李香君,说起了侯方域。我想也许一会儿她就会说说她的新婚生活。
结果一壶茶喝完,她又带我到秦淮河边的一个叫晓月的茶社听了一下午的评弹《宝玉夜探》。一男性长者弹三弦,一中年女性弹琵琶。他们刚一开口,我就大声鼓起掌来。
听戏。林特特说。
妹妹啊,你一生就是多烦恼,你何必要自己太看轻。
想你有什么心事尽管说,我与你两人共一心。
我劝你么,一日三餐多饮食。
我劝你么,衣衫宜添要留神。
我劝你养神先养心,你何苦自己把烦恼寻?
我劝你姊妹的语言不能听,因为她们似假又似真。
我勸你么,早早安歇莫宜深,可晓得你病中人再不宜磨黄昏。
我劝你把一切心事都丢却,更不要想起扬州这旧墙门。
那黛玉闻言她频点首,说道哥哥的言语我记在心。
心暗转更伤神,为什么这冤家为我最留神?
……
一曲唱完,我才发现林特特纸巾用了两三张。
一直到傍晚我们离开,她也没提及她的婚姻,即便她的丈夫打来电话,她也只简短地嗯嗯后挂了电话,怕我询问,立即岔开话题。
再过李香君故居门时,林特特进去买了一把上面画着桃花的折扇,我说假的,买它做啥?
林特特反问道,《红楼梦》讲的故事也是假的,你为什么要看?
我一时语塞,便说,行了,赶紧叫车,要不赶不上晚点名了。
五
周末的一个晚上,我都睡了,忽听到手机响,一看表,十一点半,刘娜大半夜的给我打电话,一定有急事,我怕影响同屋,披上大衣,到卫生间问她怎么了。刘娜答,睡不着,忽然想跟我说说话。我想她一定有事,便穿好大衣。她说,你对女人离婚怎么看?
我说如果二三十岁,我鼓励她离婚,可年过半百,这离婚二字断然提不得。
你看看人家林特特生活得多幸福。
我想了想,说,刘娜,不是每个人都是林特特,再说林特特生活得是否幸福,我们没有看到,就不能轻易下结论。
刘娜声音大了,对了,你不是跟林特特在一起学习嘛,她到底生活得怎么样,我听说她丈夫对她特别好,两人经常手拉着手散步,一起去看演出,而且她丈夫还把她的女儿当亲生的看,给安排到银行工作,又给买了车。还说现在自己有儿有女赚大了。
我们学习很紧张,每天除了上课,还要跑操,结束前还要写论文,真的没有聊过家庭问题。不知是我心理作用,还是其他,我总觉得林特特结婚后,好像变了一个人,跟我们生分了。我们即便一起出去玩,她也从不主动提及家事。
刘娜叹息了一声,说,我爱人三天两头出差,我们家你去过,那么大,儿子在外地工作,每天就我一个人,好害怕。
刘娜在郊区的别墅面湖,三层,怕有二十多间房子。一个人住着,是挺怕的。我说,我们学习完了,叫一帮同学去玩,咱们跳舞、唱歌,享受一下富豪的生活。
刘娜又叹了一声说,我多次劝过我家老王,说钱赚多少是个头,身体要紧。我知道他一直都为生意忙,干其他的事也没心思,也没精力。
我想刘娜怕我瞧不起她,或者怕我猜疑他们夫妻关系紧张,一定是后悔给我半夜打这个电话了,在往回找补。我非常理解,忙说,就是,你们家老王人挺好的,生意做得那么大,对你那么好,上次同学聚会你穿的那件皮大衣,怕要一万块吧,那可是人家老王给你买的。
是,他对我挺好的。好了,夜深了,赶紧睡吧,我不打扰你了。对了,你看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现在脑子越来越不好使,卫洁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
你没听到什么?
我在南京,北京的事怎么知道?
你现在在哪,我怎么听到好像有风吹的声音?
我在卫生间。
千万别感冒,你把衣服穿暖和些,我再给你打过去。这事说起来话长了。
没事,你说,我穿着大衣。
是这样,我为什么提到离婚的事,真不干我事,你不要胡乱想。卫洁的丈夫田园昨天到我办公室来找我,说他犯错误了。
他出轨了?他那个样子还出轨?不就长得周正些嘛。要不是卫洁,他能到北京,能到市府工作?还有他弟弟、妹妹的工作,都是卫洁给找的。他要真做了对不起卫洁的事,可就丧良心了。
别急呀,你听我说。田园说他晚上做梦梦到了离婚。
哈哈,做梦?那没事儿。你把我吓了一跳,我就说嘛,那个小白脸,他真是胆够肥了。
可是他喊出声来了,连喊了三遍,卫洁就听到了。
这事闹大了。卫洁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如炮仗,一点就炸。
说的是呀,所以田园才找我来了嘛。他说我多年搞政治工作,又是全军优秀党务工作者,这种事只有我出面才能摆平。说自从那事发生后,卫洁再也不跟他说话了,回家也不吃他做的饭,也不理他,吃完饭把自己一个人关到女儿房间,第二天再去上班。昨天回来,一份离婚协议放在了餐桌,上面还留了一张条子,让他尽快签字,还说田园啥时搬走,她才回家。现住到单位宿舍去了,打电话也不接。
那你给卫洁打电话了没?
没呢,这不是跟你商量嘛。卫洁跟你好。我要是一出面,怕她有抵触情绪,你这样,先试探,然后咱们再商量对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离婚。田园这个人事业一般,对家、对卫洁还是很体贴的。卫洁天生一个马大哈,家务事从不上心,连孩子都是田园带大的。卫洁要是没有田园,我都无法想象她会过什么日子,更别说干事业了。再说,一句梦话,犯得着这么计较吗?如果卫洁理智,不但不能胡闹,还要从这个梦话里反思自己在婚姻中的缺失,更加尊重和理解田园,这才是聪慧明智的女人。我们现在这么忙,在军营的日子也不多了,后院再起火,哪有精力去灭火。
可这事我怎么给卫洁说呢?她好面子,嘴硬,要强。
你不是整天写东西研究各类人嘛,再说这次中高级领导干部培训班,你也学了一个多月,我相信你会有办法做通卫洁的思想工作的。好了,夜深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是周六,你尽快跟卫洁谈谈。她那人好冲动,不要出什么事来。我是咱们女生组小组长,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长长的一生,谁家不遇到点事呢?再说,她这哪叫事呀。没有听说因梦而离婚的事的,真是作。我看卫洁,就是作过头了。
六
回到宿舍,我再也睡不著了。
心想杜丽娘为梦而死,而卫洁却要为梦而离婚,看来梦是个重要问题,得好好研究了。可是光研究不行,我怎么给卫洁做工作呢?越想越睡不着,怕影响同屋,索性把头蒙在被子里,在手机上想一句写一句。卫洁是我好朋友,我不能不管,我们到老来,最靠得住的还是几个贴心的朋友。我们几个在同一宿舍时,就发誓一定要相伴到老,要亲如姐妹,无论谁家有困难,都要互相帮衬着。虽然有时说话不投机,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友谊。比如林特特爱人去世后,她整夜失眠,我们三人轮留陪着她,一直到她心绪平静,渡过了难关,我们才离开她的家。刘娜小产,是我一直伺候着的。而卫洁和爱人出差,六岁的女儿没人管,是刘娜接到她家,又是给做饭,又是接送上学。据刘娜讲,光学着给梳头,就累死她了。我们不是姐妹,胜似姐妹。这么一想,心里像着了一团火,噼噼啪啪燃烧起来。
第二天清晨同屋还在睡觉,我就起床来到操场,打通了卫洁的电话。
卫洁你在干吗?
在家呢。声音仍如平常,听不出异样。
田园呢?
在家呢。还是平静。
周末七点你们不是常到公园散步嘛,今天怎么没出去?都八点了。
你有什么事?语态变了,有些着恼,我有些生气了,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
妹妹,你在北京一两个月都不给我打电话,现在大周末的又从南京千里迢迢地打电话来,一定有事。
我把电话挪到另一个耳朵,沉思了一下,说,卫洁,你最近看电影了吗?纪录片《为了和平》,讲志愿军抗美援朝的故事。
看了,单位组织的。
我看了很感慨,你说志愿军战士多英勇,特别长津湖一战,一连的人全冻死了,可是他们的枪口一致对着敌人来攻的方向。我看了都流泪了。
我的书面感想已交组织了。卫洁仍是冷冷的,有什么话,你直接说。
我真恨刘娜,她怎么不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接了,偏偏转给我。又恨卫洁不识好友的心,一时有些恼火,便说,卫洁,我们是不是姐妹?
这还用问吗?
卫洁,正因有志愿军的浴血奋战,才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片子里,刘思齐回忆毛岸英參战前给她鞠躬的细节,我看时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就想,我一定要对我家杨老师好,虽然他有时懒,跟我吵架,可我生病时,是他给我递水喂药,送我到医院。即便他有一次差点出轨了。话已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说,我是说我看到他一个女同事打来电话,他就眉开眼笑。我一想到这,就禁不住胡思乱想,虽然明白,他只是爱跟她说说笑笑,又没有其他问题,对我跟儿子一心一意的。再说咱们每个人,谁心里没有点春梦。有春梦不要紧,只要不实施,就还是好同志,你说是不是?
李晓音,我不知道你大周末的说了这么多废话啥意思,甚至连自己的隐私都端出来了!好了,没别的事我挂了,我要出去买菜了。
卫洁,这次在母校学习,我感受特别深。二十多年前,我们多年轻呀,现在年华渐渐老去,不由人不珍惜今天的生活。我学习马上就结束了,元月三日,咱们同宿舍的几个姐妹好好聊聊,地点我都选好了,就在什刹海的孔乙己酒店。记着,我提前预约了,你还要表演节目呢,要演你最拿手的,跟你家田园一起唱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
放了电话,我马上又把电话拨给刘娜,刘娜听完我的详述,说,意思到了,我相信她不会乱来的,这样,我让田园密切注意她的行动,随时告诉我动向。
几天后,刘娜告诉我卫洁回家了,还吃了田园做的饭,但是,还是分床而居,不过,让田园写检讨。于是公务员田园就针对自己的梦中失语写了一篇五百字的检讨,女大校卫洁看完,在上面批示道:不深刻,要从灵魂深处挖。田园就从为什么做这个梦写起,比如白天一个同事离婚,可能引此做梦。还比如卫洁平日说话的口气,让他没有男人的尊严。再比如公婆去世,卫洁没回去送别,兄弟姐妹让他离婚之类的。说了之后,又说,那只是梦,他明白卫洁对他及他家都是真心的,给他办调动,给他弟弟妹妹安排工作,他至死都不会忘记妻子的情意,怎么可能离婚。只是他是一个男人,毕竟还要有面子,如此云云。卫洁看完这份长达五千字的检讨,三天没有回话,第四天搬回了家,把家里三本存折和房产证都从丈夫手里收回,锁进了新买的保险柜里,密码当然只有她知道。她还说,田园,如果你再做这样的梦,那么你弟弟妹妹的工作就没了。还有你,哼,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我听得哈哈大笑,得意地说,刘娜,我厉害吧,咱这个业务干部也会做思想工作的。
嗳,别得意,你做的是卫洁的工作,没错。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田园工作的?我让田园每天给卫洁送花、送亲手做的可口的饭菜,每天还不能重样,还发一个又一个甜言蜜语的短信。你打的是隐蔽战,我采取的是攻心战。是我们两位陆、空军女大校共同捍卫了女武警大校卫洁的幸福生活。
对对对,姐妹齐心,无坚不摧。
放了电话,我忽然想我家那位了,便给他打电话,讲了此事,然后说,杨老师,你可记着,我不在的日子,你要严守婚姻纪律,不得胡思乱想,更不得损坏军人尊严,我们女军人不是好惹的。军婚是受法律保护的。
杨老师笑着说,老婆,快滚回来,我一个人实在不想在家里待了。洗澡水也没人烧,衣服也没人洗,还有,我实在不想吃食堂饭了,没滋没味。再不回来,我直接就到民政局离婚了,在梦中喊离婚,那是懦夫所为。要干,就干真个的。
去吧去吧,现在就去干。你那女同事不盼着跟你聊天嘛。狼子野心,历历可现。
哎哎哎,别挂,回来时,老婆,我去机场接你。真的想你了,这是咱们分别最久的一次吧。
好酸。
不,是甜。
这是我们夫妻多少年来唯一的一次情话,更多时我们不是吵吵吵,就是冷战。年轻时,还打过很多次架,最厉害的一次是我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他打得我半天起不了身,还到医院做了胸透。我们都伤痕累累地到了民政局门口,可他一句话就让我打消了离婚的念头。他说,对了,老婆,家里煤气好像没有关。
我们俩打车跑回家,煤气关得好好的。我气得要打他,他说,都要离婚了还操心着煤气,可见你也不是真心要离婚的。那咱就好好过吧。
那以后你不能把我打得这么疼。
那你不能先动手,哪有女人先动手打男人的,还让我脸烂糟糟的去上班,我一个大男人的脸面何在。尼采不是说了么,对待女人,就得经常拿着鞭子。
你敢。
我拿着鞭子是替你打别人的。嘻嘻。
于是我们还写了保证书,只不过,隔了两天我们又打了起来,只是我们再也没有到民政局去离婚。
七
半月后,南京难得下了一场大雪,林特特约我晚上出去吃饭,到了席间,我才知道,是她丈夫来了。我想总部的人,肯定来出差,顺便来看看新婚的夫人。结果,林特特说丈夫是特意来看她的。完了,又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学习那么紧张,真是烦。我说行了,行了,别装了。
回到宿舍,我免不了又打电话把我家杨老师说了一顿,那么想我,也不来探班。你看看人家林特特,夫妻多恩爱,大雪天来看妻子,让人多感动。杨老师说马上到期末了,学生要考试。再说老夫老妻了,有什么探的,气得我当即挂了电话。
饭局除了我和林特特,还有五个人,都是她丈夫的老部下或曾经的上级。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曾当过欧局的班长,欧局让他坐上席,而让曾对他有恩的一位现任领导坐在了旁边,让我不禁对欧局产生了深深的敬意。欧局频频起身敬酒,再三说,多年战友和领导都没见,很想大家,这次特意请大家一聚,又说,大家别担心,这是周六,可以多喝一点,但不要喝醉。也不用担心我搞腐败,这是我自己掏钱请客。对老领导、老战友,还有老婆的同学,一定要用自己钱,这样才能体现友谊之深厚,情意之深远。
席间,他待客甚是得体,林特特也是礼貌有加,饭间大家也其乐融融,可我总感觉少些什么,我一时没想明白,后来才醒悟,他们之间少了夫妻间的默契。对了,就是默契。林特特对丈夫是客气的,丈夫对林特特也是礼貌有加的。夫妻在外人面前,这样没错。可是好像又不太对劲,我说不清。
吃完饭,林特特要跟我一起回学校,说培训班规定不得到外面住,我说,你一月多没见爱人了,去招待所吧,明天又是周末。她却再三要回去,欧局先是愣了一下,当着众人面也没说什么。
一直走到操场了,我说你们是不是……跑步吧,咱们跑个三公里。
你这是干吗?
不是马上要考核了嗎?林特特说着,忽然撒开腿就跑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完,正要进宿舍楼,忽遇到从里面出来的林特特爱人,他笑着说,特特,我给你们队长请好假了,他同意你晚上到外面就宿。
你这样做,征求我意见了吗?
夫妻之间,还征求什么意见,走吧。爱人说着,要拉林特特的手,林特特挣开了他的手,要进宿舍,我一把拉住她,说,别闹了,假都请了,回去大家怎么看你?说着,把她推到爱人身边,然后扭头进了宿舍楼。
十点半了,我犹豫片刻,看到林特特宿舍灯亮着,借借书之由,敲开了门。她同屋是一位海军上校,说林特特爱人来了,林特特晚上不回来住了。
我轻舒了一口气,可更多的疑问却涌上心头。
周日晚点名前半小时,我见到了林特特,她丈夫送她回来的。她神态盎然,红光满面,我想我多虑了,夫妻生活就这样,打打闹闹才是日常。
八
学习结束前,我准备到驻地拜访那位志愿军女战士。她的战斗故事在我们杂志发表后,许多读者发来短信,还有导演要联系她计划拍爱情片。虽然采访工作已经结束,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好像与老人有了种亲人般的感觉,特想离开时见见她本人,采访工作一直是电话联系的。这么一想,便约林特特一起去。林特特听完志愿军女战士的故事,立马同意,还拉着我要买东西,我说买束花吧。她却说,看老人还是实用些,买了箱水果、牛奶,还有一大堆营养品。
她坚决要穿军装,我说,穿军装出行不方便。她摇头道,你哪知道军装对一个老兵意味着什么。我只好跟她一样,里面穿了冬装常服,外面穿着迷彩大衣,系了军用围巾。既然穿军装,就不能军便服混穿,得严格按照《内务条令》规定的军容风纪标准着装。
志愿军女战士家在山西路附近的一个大杂院里,院子杂小,自朝作战回来后,老人就转业到地方铁路上工作。八十多岁了,身体不好,一直坐在轮椅上,生活起居由保姆照顾着。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老人也穿上了志愿军军服,我跟林特特肃然起敬,马上敬礼,老人还礼动作慢些,但蛮标准。
老人问了我们学习情况,又问了部队现况,特别对我们的军衔、职级,问得仔细。边听边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稀疏的白发在风中不停地吹着。保姆马上关了窗,还笑着给我们说,老人经常怕冷,爱看军事节目,特别爱看书。说着,指着一墙的书架,说这些书老人大都看过了。
我看书看电视都爱看有关抗美援朝的,那时我才十六岁,有那么多好战友,还有爱人牺牲了,我就是想他们。老人说着,流下了泪。
她说,她当时在师医院工作,爱人当排长,因为他们都是从南方直接到朝鲜的,穿着单薄的军装,常年住又潮又冷的防空洞,因为怕炊烟引来敌机轰炸,不敢生火做饭,很多时候,饿了,从干粮袋里抓一把炒面。渴了,抓把雪。刚去的那一年,天特冷,零下四十多度,爱人不知从哪弄来一件棉大衣,出去执行任务走时非要给她,她不要。爱人把她与大衣紧紧抱着,说,这个大衣就是我,一直陪伴着你。后来她才知道,爱人和他的战友们全部在长津湖冻成了冰雕,可仍紧紧握着枪,面对着来敌的方向,撤退的敌人看到后,都看呆了。他们没想到有这么一支英勇的部队,一群刚强的军人。看到我们脱下放在旁边的厚厚的迷彩大衣、羊毛围巾,老人不停地摸着说,当年部队要是有这么厚的衣服,有电视上讲的单兵自热食品,那么我的爱人就不会冻死,就不会饿死。说不定我们的儿女都跟你们一般大了。那时朝鲜零下四十度,我穿着棉大衣,还觉得冷,他是怎么受的,他当时想过我吗?是不是还有话要给我说,我真想知道。
说着,她让保姆拿出那件爱人送她的棉大衣。大衣装在一个皮箱里,已经很旧了,可是它还是那么干净,整整齐齐裹在塑料袋里,放在皮箱里。老人再也没有改嫁。她孤零零地守了一辈子。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与其嫁了别人心里还想着走了的那个,不如一个人最好。也不是一个人,他一直就在我身边。她说着,让保姆打开手机,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志愿军战士的照片,看起来最多二十岁。
爷爷的照片奶奶怕弄丢了,让我扫到手机上,原照片都锁在柜子里呢。
老人指着手机上的照片,说,我老梦见他,他给我说,他在那边挺好,让我快些过去,他就是怕冷。我听到过现场的人说,那些牺牲的志愿军战士因为冷,一直爬着走,一个挨着一个,可还是战胜不了冷和饥饿。
这么多年,您一个人,一定很孤单,你后悔过没?林特特擦了一下眼角问。
虎子哥在异国他乡更孤单。他的遗骸送回来时,我庆幸我没有结婚,我还有资格与他埋在一起。现在,我最怕的是一件事。
老人话音刚落,林特特急着问什么事。
我总想他还那么年轻,我已经老得都不想看自己了,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了。大衣我怕坏了,每年都要拿出来晒晒。我要穿着这大衣去见我的虎子哥,我们才刚度过了新婚的第一夜。我怕自己老得这么丑,配不上他……老人说着,眼泪流得越来越多,我们也跟着哭。
告别时林特特说,她要写一篇文章,这是她听过的最感人的故事。她还把那件大衣拍了照片。拍了两张,看了不行,又让老人抱着棉大衣,拍了一张。还说,回去,要给老人送一件迷彩大衣。
出门后,我问她,真的要给老人送迷彩服?
我林特特啥时说话不算数,你没看到她一直摸着咱们的大衣不放吗?
我好像是第一次重新认识了被同学们誉为美人的林特特。
九
回到学校,要进宿舍楼时,林特特忽然叫住我,说,我们到操场走走。
我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说,太冷了。回吧。
有朝鲜冷吗?有零下四十度吗?林特特说着,走进了操场,我只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把围巾也包在头上,跟了进去。
我知道你们一直想知道我生活得好不好。怎么说呢,好,也不好。我在李香君故居就想跟你说的,可不知为什么,在那样的地方,我几次都开不了口,是那吵声,是那环境,还是当时的心境,反正几次话到嘴边都停下了。现在要分別了,虽然我们同居一城,但都忙得很,心也静不下来。今天听了老奶奶的故事,我忽然想给你说说我的婚姻。
我立即放慢了脚步,感觉天好像也不那么冷了。
有几个人走过,她一直等他们走远了,才开口道,欧泽明稳重、有事业心,他对我很好,让我体会到了恬静、安宁,体验到一种家人的温存。但是他可能领导当惯了,啥事都是他决定。比如把公婆接到家里,才告诉我,气得我回了自己的家。后来经不住他再三打电话道歉,我想想自己也不对,又回到家,给他说夫妻之间,凡事要商量,他说好好好,可事后仍跟过去一样。比如你说他跟队里请假,就不经我同意。这事也罢了,不是原则问题,我都让步。
让我心里过不去的是另外的事。她说到这儿,又望了望四周,四周静悄悄的,十二月的校园,因冷人很少,她又说,我给你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老梦到刘一炜。真的,结婚后,我一直梦见,有时梦到他就在我房间里,看着我跟我丈夫,搞得我好紧张。你知道,他出车祸后,我很少梦到,可自从跟欧泽明结婚后老梦到他。他跟过去一样,依在床边,一只手摸着我的脸,笑嘻嘻地看着我,不停地问我跟着他幸福,还是跟旁边的这个人幸福。说实话,幸福是什么,我真说不清。
欧泽明对我女儿很好,经常给零花钱,我都觉得多,他说女孩子要富养,女儿的工作也是他联系安排的。家里房子大,怕我打扫累着,要给我请钟点工,我没同意。要给我调工作,说离家近些方便,我也没同意。除了上班,他都在家,不喝酒,不抽烟,除了看电视看材料,也没其他不良嗜好。话说得恰到好处,对我彬彬有礼,大家都认为他是好丈夫,可我总觉着日子不是这个味。我跟刘一炜在一起,他经常半夜回家,忽然搂着我疯跳,会忽然送我一束花,会忽然开着车拉着我跑到郊区一个度假村给我一个惊喜。两人可以疯玩。想到外面吃了,立马就出门吃一顿。我说想旅游,他马上就订票,根本就不想存钱,不想明天。我前阵为什么要带你去李香君故居和听评弹,都是他知道我喜欢,过去带我去过的。还有,站在这个操场,我总想二十多年前,刘一炜跟我在草坪上谈恋爱的情景。对了,就在草坪这个位置,那时是夏天,你们都睡了,我按我们约好的时间,来到操杨,躺在草坪上,头枕在他大腿上,脸对着脸,天上星星一闪一闪的,好像才发生在昨天。特别这次重返母校,我更想刘一炜了。林特特说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男人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刘一炜那时老惹你伤心,害得你半夜睡不着,给我打电话,怕他被这个小姑娘迷住了,被那个小姑娘牵走了。你老说这样的生活,你受不了。现在倒好,又不知足了。
是呀,我也这么想过,可与刘一炜一比,欧泽明就显得更无趣了。我这么给你说吧,咱们学新闻的,整天跟报纸打交道,刘一炜如果是一张晚报,欧泽明就是一份日报。日报庄重大气,发出的声音也具权威性,可是你整天看,是不是也有烦的时候,而晚报满纸烟火气,你看着就像置身在生活中,有滋有味。欧泽明这个日报我每天都得翻,不管愿意不愿意,睁眼是他,闭眼是他,我都提不起兴趣。你不知道,有天我们一起去看话剧,他竟然睡着了。让我好一阵难过。我问他这么好的话剧怎么还睡着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男人不道德,人家女人有老公,还是他的好朋友,他竟然还勾引人家的老婆。既然错了,就错到底,人家女人对他那么好,他却一点责任也不负。后来娶了妻子,当好好过日子,珍惜目前拥有的,却老不回家。花五六百块钱看这样无聊的演出一点都不值得,说不定好人都学坏了。我说你看女主角娇蕊多有风情,她不喜欢她的丈夫。他说我看她太风骚,这样的女人只能当交际花,娶不得。我听得一阵阵心寒。
你们看的是不是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
你怎么知道?
有人看见了。
所以我更觉丢人。还有,在家里我们经常为小事争吵,比如,我不能说一个事,说了就必须做。要是临时变,他会老大的不高兴,给我讲规则计划对一个人多重要。他的衣服都有严格的放置,比如睡衣放在哪,袜子放在哪。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几点过夫妻生活,什么样式,一直不变。每天晚上都要喝稀饭,我变了,他就说好像没有吃饭。有次,我收拾房间,看到他的刮胡刀不好用了,就给他买了一个,他老大不高兴,不是因为换了,而是开关挪到了左边,他就不习惯了。比如我们周末散步,夏天起来七点走,凉快。冬天天冷,太阳出来了再去,他就不行。要是一个周末不出去,他又不高兴。我感觉他跟机器人差不多。他儿子也是,看到毛巾不正,都会摆放有序。他经常买菜,可是你知道,整天买同样的菜,说西兰花有营养,就天天买。让你整天吃西兰花,你受得了吗?我说我爱吃豆腐,又天天开始买豆腐,一点都不会变通。让我更为生气的是,上次我买的那把桃花扇我让他带回家,你猜怎么着,他让他老父亲拿回家扇凉去了。你想想,我到李香君故居买的扇子,专门盖了故居的章子,他却让他的农民父亲去扇凉。他还说不就一把扇子嘛。
的确不就是一把扇子嘛。
可它不是一般的扇子呀。它是桃花扇呀,它来自李香君故居呀。再说我买它也不是为了扇凉呀。要是刘一炜在,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他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一把看起来普通的扇子,他理解我的爱好。比如,我们做着饭,看到落日,他会一把拉着我的手,跑到河边拍落日。高兴了,半夜拉我起来听他的剧本。他活着时,让我生活得不安,他走后,我想我一定要找一个生活规律、内心稳定、脾气好的丈夫,真找着他了,我怎么感觉越来越不幸福,可这种心境又没办法跟别人说。而刘一炜走了,好像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带走了,给我留的都是甜蜜的回忆。刘一炜老不回家,我恨他,可他一抱我到床上,我马上就忘记了他所有的不好,从来都无法抗拒他的魅力,即便我再生气。
我感觉我好像理解林特特了,便拍拍她的肩说,知足常乐吧。
林特特笑着说,也是,刘一炜再好,他已经没了。
不,是因为你得到了新东西,就又拿着旧东西的好比,就像张爱玲说的,你得到了红玫瑰,又想白玫瑰,人生就是这样的,永不满足。我记得你曾多次给我说刘一炜整天不想着过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恨不得要跟他离婚。好不容易找着了欧泽明,人家工作、房子哪方面都比你强。我还跟刘娜说,你好幸福,找了一个好丈夫,啥事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不像我们,还想着孩子毕业找工作。
我要是给你说了,你一定会笑死。比如说,那天婚宴后,都十一点了,欧泽明还一直在给我讲他的个人奋斗史,比如从小背馍,当兵时,妈妈除了买的火车票,只给了他十块钱。
这不挺好嘛,农家子弟,所以才珍惜今天的生活呀。
我困得都打哈欠了,他递给我了一杯奶,我以为他会停止痛说革命家史了,结果他又开始了,我一看表,都一点了,他才讲到当下士。你想想要是讲到大校,得多长时间呀。
我明白了,你想早些跟他共渡爱河,没想到遇上了一个书呆子。哈哈。
他可不是书呆子,鬼着呢。生活很节俭,一张纸巾,他每次擦嘴撕一半用。衣服,没有超过五百的,大多都是在网上买的,他说反正平常都穿军装。可是他对朋友、对亲戚大方得很。自从我们结婚后,他只留五百块钱的零花钱,其余交给我。你别睁大眼睛,他是写上我的户头,让我跟他一起存到银行。你知道我一向花钱惯了,再说手头一千块钱哪够。对,他说我是女人,就比他多给五百块钱。还有,他的朋友亲戚来的次数多了,我就好烦,可是你猜他怎么着?那些人一来,他就当着人家的面给我扣大帽子,说我通情达理,又是名记者,特热心,做一手好茶饭,很欢迎人家到家里玩。逼得我只好学着做饭,只好笑脸待客。一切收拾停当,我困得进了卧室,可他们在外面吵得我根本没法睡,还不能出去说。可这又有什么办法,他已经给我定了角色,我怎么能演砸。
可是他也没有错呀,男人嘛,总得有些交往。你跟了他,就得包容他的一切。你认为这是他的不足,我倒认为这是他的优点,农民子弟嘛,受出身所限。说不定,这是你千年修来的呢。
欧泽明不会照相,你看看给我拍的照片,我要么顶天立地,要么像样板戏上的坏人一样缩在角落。也不会跳舞。我怎么也忘不了十几年前,刘一炜带我去跳舞,去红房子喝咖啡。给我买最高档的裙子,众星捧月地对我。可跟欧泽明,别说跳舞,就是去看演出,他都舍不得,说一张戏票,好几百块呢,在电脑上看就行了。你说电脑上能跟剧场看的效果一样吗?每个东西都放在固定的地方,每件事都规定精确的时间。我都不知道他以前那个老婆是怎么受得了他这样的。
你问过他老婆是什么样的吗?
他告诉我他前妻是名幼儿园老师,他起初一见我,真以为那是他前妻再生。据他说,他老婆长得很漂亮,凡事特别认真,对家里好,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后来,他大概感觉我其实骨子里是很浪漫的,用他的话说,不安分,就经常旁侧地敲我,说,女人要守正,要端庄,要有妇德。我不信他说的关于他老婆的事。我翻遍了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没有他老婆的任何东西,我不相信。有次我清理地下室,终于发现了。地下室全是成排的书柜,都是一些理论书,可是书柜里有一只铁皮箱子,从来没打开过。我一直很好奇,一次趁他出差时,我从他的一串串钥匙里一个个试,终于一把钥匙打开了。里面东西好满,我吃了一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把前妻分尸了?
你悬疑片看多了吧!正经点。林特特说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几乎是一箱子的旗袍。有几件是碎花,格子的。大多都是纯色的绸缎,白的,湖蓝的,黄的,简直是旗袍的世界,还有一盒首饰,一叠影集,都很漂亮,我很难把这些与一个他所说的娴静的幼儿园老师联系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他妻子的?也许是另外一个女人的。
照片上的女人跟他儿子长得好像,特别是眉眼,简直就一个人。我把箱子里的東西全翻完,还把那些衣服一件件试了一遍,真的好合身,也就是说他老婆身材个子跟我一样,我也戴上了那首饰,我都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了。
我把东西放回去时,才想起忘记了按次序放,他那么有条理的人,一旦发现我动了他的东西,一定很不高兴。我尽力回忆了半天,按我的记忆把东西放好。可是我仍不死心,又打开最下面的影集。那女人真的好美,脸型跟我有些像,穿着旗袍好像大家闺秀,我就在那一刻,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了。照片从她出生时排列,整整六大本。他们婚后的照片是在第六本上,每张后面都有字,跟山在公园。跟山在西湖。跟山在太湖。两人都很亲昵,他搂着她,或对望着她。她呢,也是含情脉脉的。近年,一张都没有了,而影集还有许多空页。
也许这时有了电脑,人都不愿意洗照片了。
我也这么想,放回影集,上了楼,总感觉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单纯,我好像急于寻找到一些秘密似的,又到他书房找,打开他电脑,他没有密码,里面全是材料夹。
有些人故意把秘密都以材料命名的。
他家里台式电脑跟办公室电脑一样,全是文件,我一个个都看了。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在他书架最上面,发现了一收纳盒昆曲光碟,上面干干净净的,我不敢确定他是否经常看,但显然经常擦拭,盒盖干干净净的。
他一直给我说,他们过得很恩爱。他经常去墓地看他前妻的,也从不骗我。但我去看刘一炜后,就不想告诉他,我想,这是我的私事,犯不着告诉他,他知道后很不高兴。一生气,就半天问不出一句话来。我就不理他,当然最后还是他撑不住了,先理我的。他也不会像刘一炜一样说好听的话,只干巴巴地说,算我错了,别生气了,我都说我错了,老婆。倒来倒去,就这几句,我听得都要睡着了。
我一听扑哧一声笑了。我们当然知道刘一炜好风花雪月,你的胃口吊起来了,怎肯过下里巴人的生活。
林特特打了我一下,笑着说,说句难为情的话,我们夫妻之事,他都是直接,没有温存,好像完成一项任务。刘一炜跟我在一起时,真的如戏中唱的,恰三春好处无人见。许多事,我没法给你说出口,一句话,我们不比《浮生六记》里讲的差多少。看电视时,他一定搂着我。在家里,忽然就把我背起来跑。在厨房,在卫生间,在女儿房间,在任何地方,他都会笑着说,咱们欢喜欢喜吧。对,他把那事叫欢喜,而不像欧泽明说的“咱们开始吧”。好像他在跟同事说,咱们开会吧,咱们工作吧,你说你哪还有兴致。习惯成自然,我跟刘一炜在一起久了,自然就浸染上了。刚开始跟欧泽明结婚,我往他跟前一坐,他马上离我好远,还说别老粘着我,夫妻之间嘛,要庄重些。说句难听话,床上都是一个动作。有次我说你能不能变下,他说,那是荡妇所为,恼得我现在都不想跟他过夫妻生活。有次好像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我一把搂住他,撒娇让他背我,他马上说,这成什么体统,哪有做老婆的骑在丈夫的脖子上撒野。然后还没完,让我坐到他对面,他晃着二郎腿,喝着茶,好像领导批评部下似的说,女人一定要庄重,如果太随意放得开了,保不齐习惯就成自然,容易上坏人的当。他还说,我喜欢你,就因为你庄重、矜持。我们机关干部,军人找老婆,一定要娴静。对了,那些哼哼唧唧的戏不要听了,整天爱呀情呀,唱半天还唱不完一句,还戴两只戒指,整个资产阶级情调。你听些军歌、红歌,不更积极向上嘛,身为军人,思想意识要纯净。如果我没看到他的身份证,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人说的,分明一个老干部口吻嘛。你说,跟这样的人,你还能谈其他艺术吗?分明就对牛弹琴呢。跟这样的人过日子,你可想而知日子是多么的寡淡。刘一炜就不是这样的,我们躺到床上了,他会放轻音乐,会抱着我跳舞,会跟我说些甜蜜的话。有时还给我拍照。满屋跑着追我,让我把他给我买的一件件漂亮衣服穿给他看,他一张张拍。到田野里,在山中,每周都有不一样的生活,我老盼着跟他在一起。一句话,他让我有一种新鲜的生活,说实话,我虽然有时恨他,可现在想来,他给我的快乐多于痛苦。正因他那么有趣,才有年轻姑娘喜欢他嘛。可你们,他走了,你们就忘了他的好。每次咱们出去,你们的丈夫都有事,是他——刘一炜主动提出当车夫,是他给咱们联系玩的出行线路。刘娜妈妈住院,也是我们家刘一炜帮忙在手术单上签的字。卫洁丈夫的工作牵线人,也是我们家刘一炜。还有你,每次到我家,都是刘一炜亲手给你做好吃的,还给你讲故事逗乐。他走了,你们一个个都不说他的好,老说现在这位好,可你们哪知道我心里的苦呀。
胡说了吧,我们都觉得人家挺好的,真的,我跟刘娜和卫洁都说这次你找对人了,会生活,有前途,对你好,你还有啥不满足的。对了,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喜欢上欧局的?是别人介绍的,还是你们遇上的?我们好想知道,又怕你多心,一直不敢问。
四五十岁的女人能有多少选择呀。她嘴里如此说,脸上却掩饰不住的得意。有天晚上,我到他单位办事,办完事,天黑了,我回家时,他忽然说,我送你回去吧。那时是冬天,下着雪,打车也打不着,他就开车送我,一直送到家。看到楼道灯黑着,还给我打着手机一直送到家门口。我看到他身上都是雪花,还在咳,当时很感动,便让他到家里坐坐,喝杯茶。他说你丈夫不吃醋?我说我没丈夫。他嗯了一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不了,以后再联系。说着,留了他电话。第二天就请我吃饭,吃了三次,就提出了求婚。我看他长相可以,也体贴,房子离我这也不远,也不嫌弃我有女儿,这不,就答应了。
会不会他是故意的,知道你单身。
我从来没有跟他们单位的人接触过,而且你知道我不爱说话,也不张扬。他跟我接触以后,说我就是他理想中的妻子,长相漂亮,身体健康,作风正派,政治可靠。你听听,这不就是对一个干部的评价嘛。这哪像爱情。他一起床,马上就放军歌,不是打靶归来,就是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给他提意见,让他不要在家里放。他说你是不是军人,是军人,难道就不爱听军歌?我说是军人,这些歌在军列中唱,在集会上唱,在军营里唱,都没错。可是在家里放,在饭桌上,你唱嘿士兵,嘿士兵,戴好钢盔,端好钢枪,你看前面晃动的是敌人,你看老兵已经喊起杀声,这合适吗?老婆是敌人,还是儿女是敌人?他说,军人的战场在任何地方,不能让靡靡之音渗透到我们家里。你说这家不跟单位一样了吗?我有时想听听昆曲,就到书房里关上门,不一会儿,他就借送水果送牛奶来检查,搞得我感觉自己在家里好像搞特务活动似的。他呢,在家不是看材料,就是画军事地形图,一会儿画山谷,一会儿画河流。我问你一个政工干部,为什么对军事那么着迷?他说因为咱是军人呀,军人看不懂地形图,还配叫军人吗?
当然也有好处,你的识图用图考核不就在他指导下,得了单位第一名?你要实事求是。
也是。林特特说着,望了望天空,又接着说,有时我随口一说我们报纸副刊某篇文章题目,他第二天就告诉我,他做梦都给我想题目呢。你不知道,他想的那些题目,能把人笑死。一篇散文题目,它不是丰碑,就是辉煌,简直就是材料语言嘛,可一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我还不能打击他。当他看到报纸出来,知道他的意见我没采纳后,心里就很不痛快。他只要在家,就给我说文章的观点要新,材料要充实,小标题要对仗,上面的思想要吃透,下面的情况要了解,要调查研究。你说咱们文学版的能跟他们写材料的一样吗,有时,真的让人哭笑不得,可他却不自觉,还挺得意。还有不少同事都脱了军装,自主择业拿着工资,不用上班,还能周游世界,我就萌生了脱军装的想法。他坚持不同意,还说,你猜我为什么喜欢你,你那身帅气的海军服,也是喜欢之一。如果我离开部队,他就离婚。一听离婚,我就火了,我说,你以为你是宝呀,现在就离。我受够了,我马上给单位写报告。我说着,大声放我最喜欢的昆曲,并立即写离婚报告。然后把报告扔到他面前,就回了自己的家。他又三天两头找我,我不开门,又到单位找我,说他错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守住底线。我们刚结婚,他带我回他家,见人就说,大学生,海军军官,长相也漂亮吧。我听了很不高兴,但也有一种自豪感。有个男人看着我,说年纪不小,不是头茬婚吧。我一听心里就冒火,但想给他留个面子,就没说话,他只嘿嘿笑个不停。
我單身时,家里来个男人,邻居老太太都会审视我半天。遇到他后,我想他也不难看,虽然没情趣,但也安全,便答应了。没想到又过这样的日子。
我再次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我又想起了刘一炜,便笑得更加花枝乱颤了。
有那么可笑吗?人家把你当朋友,给你说知心话,你却取笑我。
不是取笑,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你的第一个丈夫刘一炜,浪漫可爱到极点。你整天说他不着调,不稳重。好,现在稳重的来了,你又嫌人家务实到了极点,不解风情。好像又有些过了。哈哈,你这是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百炼成钢了。海军大校林特特同志,比起我们整天面对着一张脸的平淡生活,你已经够幸福的了。想想,老天对你已经够好的了,再不能不知足了,人哪能十全十美,生活可不就这样,得到了这样,就失去了那样,凡事要占尽,古今难全。
如果像你以为的那样也就好了。
什么意思?我马上提起了神。
前段时间,他妹妹到我家来了,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问她原来的嫂子是什么样的,他们关系挺好的吧,你哥老提她。他妹妹说,你别提了,她要不死,怕他们也要离婚的。我嫂子是我们市昆曲团唱闺门旦的,跟我哥结婚,一直两地生活,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他们团里一个唱小生的,两人进展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我哥得知后,立马让我嫂子辞职,跟他随军。我嫂子不同意,我哥就找团里领导,找我嫂子娘家人,孩子那时才十岁,他说他为了孩子原谅我嫂子了。我嫂子到北京后,到部队幼儿园当了一名音乐老师。我哥不计前嫌,两人过得也不错。他们调到一起五年后,我嫂子忽然得了病,好像是抑郁症,我哥一直守在她身边。嫂子去世后,我哥一直不找对象,那时,他才四十来岁,一直供着儿子上了大学,他才想找的。他给我看你的照片时说,她娴静、稳重、优雅,眉眼间有股淡淡的忧伤,让我就想保护她。出身书香门第,家学丰厚。名牌大学毕业,党龄二十年,军龄二十一年,政治可靠。供职部队机关报纸,业务拔尖。丈夫去世十年,我通过组织和侧面打听,从无绯闻。我与她生活在一个城市,不像我跟你嫂子长期分居,性格脆弱者,就难免抵挡不住花花草草的诱惑。
原来如此。我唏嘘不已,又笑着说,不过,他还是没有认清你身上浪漫的基底。你是闷骚。哈哈!
自从得知他前妻的情况后,我又想起他带我回家跟别人介绍我,我才感觉一下子理解了他,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史,都有自己的软肋,就尽力要求自己变得像他要求的那样:听话,守本分,不听昆曲,不穿在他眼里过分暴露的衣服。可那样就违背自己的天性呀,我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要装一时还行,要装二三十年,我还得活二三十年吧,我怕自己撑不住。
她说不下去了,我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回吧,夜深了,天也冷了。对了,刘娜给你打电话了吗?走进宿舍楼门口了,她问道。
有些联系。
她丈夫离职了。听说现在对刘娜可好了,整天接送上下班。也是,人年纪大了,才知道夫妻之情是多么的重要。不过,职务对男人来说,是春药,没了职务的男人好像一下子就气短了似的,这下,刘娜可以好好享受与爱人在一起的生活了。
寒夜中,我们异口同声地长叹一声。熄灯号响了。
他肯定要给我打电话了。林特特说着,拿起电话,果然,电话响了,林特特压着话筒说,你听听,他肯定又说,你好着吧,要睡了,我给你打个电话,没事,我就挂了。
说着,接了电话,放到语音,举到我面前,里面响起一个标准的男中音:你好着吧,要睡了,我给你打个电话,没事,我就挂了。
挂了电话,我们同时笑出声来,林特特笑着笑着,忽然流下了眼泪,在路灯下,泪珠亮晶晶的。
我脑海忽然闪现出三十年前我们在舞场跳舞的情景,当时放的是《青春圆舞曲》,那是欢快的三步舞,我、刘娜、卫洁都在笑,只有林特特,搂着她的情歌王子,却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傅炜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