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垛

2022-03-02 08:10:16芦芙荭
清明 2022年2期
关键词:打麦场麦垛造纸厂

芦芙荭

收完麦子,男人就将麦草垛在打麦场上。

新打的麦草黄灿灿的,垛起来的麦垛也是黄灿灿的,像铺了一层阳光。

早先的时候,打完麦,整个打麦场都是麦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错落有致,像是烟烟细雨后野地里长出的蘑菇。到了晚上,打麦场上就热闹了。大人小孩都跑到打麦场上来,三个两个地坐在麦垛前,女人们用麦秆做草帽,男人则用麦秆做蝈蝈笼子。黑夜里,总会有些暧昧的眼神像是长了翅膀,在麦垛间飞来飞去,飞着飞着就会纠缠到一起。于是,麦垛间就有了骚动与不安。小孩子们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在刚刚垛起来的麦垛上打洞,在那里翻筋斗、捉迷藏。玩着玩着就在那里睡着了。大人们回家睡觉,发现炕上少了一个孩子,并不着急,也懒得去寻找,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家的孩子说不定就从哪个麦垛里顶着一头麦草钻出来,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带着夜露的麦香。

后来,麦垛一年一年地减少,到了今年,整个打麦场就只有四五垛了,看起来孤零零的。

傍晚的时候,男人就喜欢一个人跑到打麦场,静静地躺在麦草垛上。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新打的麦草,蓬松而柔软,淡淡的麦香,一缕一缕往鼻子里窜,那暖烘烘的香味,仿佛还带着太阳的味道。偶尔吹过一阵凉风,拂面而过,夜便被惊醒了。各种虫子的鸣叫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前一声还很遥远,后一声就似乎跑到了耳边。有时候,男人还能感觉到,那虫子就在他的身上蹦来跳去,像是在跳舞。小虫子爬过脸上时,有种痒痒的感觉,麻麻的,酥酥的。男人恍惚觉得是小月在用发梢逗他。小月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他躺在麦垛上时,她总喜欢静静地注视着他,用她的发梢轻轻地在他脸上撩来撩去。细软的发梢划过他的额头、眉毛,再划过鼻子。等它从嘴边划过时,他便轻轻地用嘴唇含着那发梢,闭上眼,天上的月瞬间就没了,只有小月那好闻的体香静静地向他漫漶过来。小月身上有着一种比麦草更让他沉迷的香味。

远处的灯亮了起来。灯光下,是一个新修的小广场。水泥地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一群女人跳起了广场舞,高昂激扬的音乐,扭动的腰肢,抖动的带着红绸边的扇子,好像是要把黑夜赶跑似的。广场修好不久,村里的女人们就占领了那块地方。她们白天坐在村里大槐树下打麻将,天一黑就去广场上跳舞,有人围观了就跳得欢势些,没有人看了,就跳得懒散些,风雨无阻。

过去那里是一大片麦地,夏天麦穗黄时,金灿灿一片。那是村子里最肥的土地,好地就跟村里的好女人一样,谁都喜欢。过去,村里人为了那块地,邻里之间没少红过脸。那些地陆续建起了几个工厂。一片一片的厂房,逼退了一块块麦田,肥得流油的土地被冰冷的水泥覆盖了。一拨一拨操着不同口音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这些人的到来,让这片宁静的村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工厂的周围一些小饭馆、小商店陆陆续续地开了起来,很快就形成了一条街,轰隆隆的机器声彻夜不停,从那时起整个村庄开始失眠了。

新建的工厂对男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影响。男人的地比较偏远,怎么占也占不到他的那块地上去,他依旧种他的地。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村子里那些卖了地的人家,拿到了钱,就开始将老房子推倒,建楼房。那些工厂的工人,还有那些来这里开饭馆做生意的人,天天到村里寻找出租房。这让许多人家都动了心思,有的人家干脆贷款把新房盖起来,好像只要把房子盖起来那钱就会往屋里飞似的。

周围的楼房盖起来,男人的房子被挤在中间,就越发显得窄小和破旧。但男人却喜欢这种接地气的感觉。坐在屋里吃饭,鸡就围在他的身边,掉一粒米粒,鸡们就一哄而上。鸡被他养得不再怕他了,有时候,它们还会飞起来去他的碗里抢食。男人就笑笑,說,真是反了天了。就再倒些饭到地上。鸟也似乎不再怕他了,常常有鸟趁他不备飞进屋里,惊慌失措地抢点吃食,在屋里飞上一圈,再从大门飞出去。

男人偶尔也到那条新街去转转,给家里买点日常用品。新街建起来给男人的生活提供了很多方便,之前买个小东小西要跑好远的路,到镇上去,一来一去就要占用半天的时间。现在,这里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小饭馆、杂货铺,东西都堆到了门口。进屋都得从那些货物中间往里挤,弄得人眼花缭乱。这些小店铺白天的生意并不怎么样,到了晚上,工人们下班了,这条小小的街道就像是涨满了水的河,满满当当到处都是人。吃饭的买东西的闲逛的全都集中在这个档口。据说,工厂里有好多的年轻夫妇,他们白天上班不在一起,晚上睡觉也不在一起,工厂刚建起来,都是大宿舍,只有吃晚饭的时间,才能见一面,腻歪一会儿。因此,这段时间对这些年轻夫妻来说,是最宝贵的了。

小街的最西头有几间店铺,没什么商品,远远看过去,橘红色的灯光下,玻璃门里晃动着几只白生生的大腿。

有一天,男人从那里经过。男人已记不清他为什么从那里过。那时是白天,街道上并没有几个人,男人扭过头,看见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女孩手里拿着一片小方镜对着太阳,顿时,一团光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扑向了街对面的墙上。那团光有些迷离,有些恍惚,有些不确定,在墙上晃着晃着,竟然就晃到了男人身上。男人吓了一跳,女孩也吓了一跳。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对着男人笑笑。就在那个女孩抬起头的一瞬间,男人吃了一惊。那个女孩的眉眼竟然如此像小月,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时,一个把嘴抹得像只喇叭花的女孩走了过来,说,大哥,来做个按摩吧。说着还向他勾了勾手,那眼神,就像是春天山上刚刚开放的野桃花。女孩说,大哥,来呀,快活快活。男人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

男人回到家,半天都没平息下来。这世界上还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要不是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男人真以为那女孩就是小月。

现在想来,小月就是上天给男人的一个梦,一个美丽而短暂的梦。

那天傍晚,天空正零零星星下着雪,雪不大却冷得出奇。男人从外面回家,他是奉父亲的命到外村借粮去了。那时的男人还是个小伙,他驮着一袋玉米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村边的一棵核桃树下似乎有个人。核桃树下堆着一堆玉米秸,那人把身子靠在玉米秸上,大概是冷的缘故,双手抱在胸前紧紧地缩着身子。

男人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个女孩。女孩穿着一件肩上打着补丁的小花袄,一条单裤倒是有六成新,脚上的灯芯绒布面的鞋子,一只系带系着,另一只系带像条猫尾巴似的耷拉在脚面上。她的头发蓬乱,也许是饿了,也许是累了,竟然在这样冷的天睡着了。

男人放下肩上的口袋,“喂”了一声,女孩这才睁开了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她似乎有些害怕,把身子缩得更紧了。雪越下越大,眼见着天就黑了。男人没顾得多想,背起那个女孩一口气回到家。

父亲见儿子回来,肩上没有了装粮的口袋,背上却多了一个姑娘,着实有些吃惊,直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没有说话,母亲帮着他将女孩放在炕上盖好被子,这才忙着去灶房烧火熬姜汤做饭。父亲不再问什么,坐在火塘前不停地给火塘添柴,他用手里的烧火棍在火塘里捅了一下,火塘里立时蹿起一串火星,像烟花一样在空中绽放了起来。

小月就这样进了男人家。家里本来就缺粮,现在又平白多了一张嘴,压力更大了。

虽然父母待女孩很好,但女孩总是显出很紧张的样子。过了好几天,他们只知道她叫小月,她的家在哪里,为什么跑到这里?任凭怎样问,女孩都闭口不答。好在她对男人很信任也很依赖,不管男人去干啥,她都紧紧地跟着,她就像一块胶布似的,紧紧地黏着他。也只有和男人在一起时,她才松懈下来,脸上有了笑容。

下地干活,出门办事,男人也只好带着她。时间一长,村里人见了他们就开玩笑说,真像小两口。男人听了这话望着小月也不辩解,小月呢,只是低着头抿着嘴笑。

男人很喜欢小月抿嘴笑的样子,像一朵含羞花。

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小月要解手,让男人去给她站岗放哨。男人站在那里,见不到草丛后的小月,却见树藤上红红的野果子,就爬上树去摘。野果子红得透亮,像是一滴一滴的血。男人欢喜得不得了。小月解完手从草丛里出来,见男人坐在树上,就说,你偷看我了?眼睛却是亮亮的。男人说,没,没,你看我是在给你摘野果子呢。

小月又抿嘴一笑,说,偷看就偷看了,还不承认。

打完麦子时,小月来男人家都半年了。那时,麦场上堆起了一垛一垛的麦垛,男人就带着小月去打麦场,两个人躺在麦垛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耳边的蛐蛐叫。男人突然有点冲动,他悄悄地将脚伸过去想试探试探,脚伸过去,正好碰到小月的小肚子,猛然就听小月尖叫了一声,那种撕裂的叫声吓了男人一跳。他坐起来,看见小月整个身子就像筛糠一样颤抖了起来。

怎么了?男人问小月。

小月捂着肚子只是哭,男人伸过手紧紧地把小月揽进怀里。

男人说,对不起呀,小月,我不该这样。

小月说,不怪你,这是我的事。

男人心里明白,小月一个人跑出来,一定是被逼无奈的,他一直想小月能说出来,这样他才能为她分担。这么长时间,小月不说,他也就不问。

但那天晚上,小月终于开口了,男人没想到小月的命竟然那么苦。

小月出生时,母亲就因难产去世了。后来,父亲给她找了个后妈,后妈对她特别不好。三岁起,大冬天的,每天晚上,后妈一上床就会把她冰凉的脚塞进小月的小肚子上让她暖。现在晚上睡觉,只要一见到脚小月就会害怕。更可气的是,后妈不知什么原因欠了别人的债,为了还债,后妈竟然收了一个小月并不喜欢的男人的彩礼钱。

小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偷偷逃出来的。

听了小月的哭诉,男人对小月说,小月,你将来做我的媳妇吧,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可谁能想到呢?小月最终还是离开了。

现在的打麦场,只属于男人一个人,四五垛麦垛也只属于男人一个人,没人和他争,没人和他抢。村里的女人有了那个新修起来的广场,谁还去打麦场争麦垛呢?男人们更是没人去了,他们要么打麻将,要么几个人一起去新街上弄几个小菜喝酒。尽管女人们像看管犯人似的看管着自个儿男人,但男人天生就是那偷腥的猫,背过自家的女人,就会跑到街西边的那几间洗头房去。很快,村里男人也都发现那个女孩长得像小月了,有人就当着男人面说,她简直和小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还说,那女孩的活做得好,生意好得不得了。这话好像是给男人的心里灌辣子汤,男人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男人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依旧去打麦场睡麦垛。但现在,他睡在麦垛上,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满脑子都是小月和那个女孩子的身影,有时候,时光混淆,他也弄不清谁是谁了,他甚至认为那女孩就是小月。

闲下来时,男人总也忍不住去街西边那里晃荡,他就是想看那女孩一眼。

那个女孩似乎和别的女孩不一样,那些女孩坐在那里,不是嘴里嗑着瓜子,就是在对着镜子描眉抹口红,有时还用一把小刷子在脸上刷。而那个女孩,总是喜欢把镜子对着太阳,把那团扑朔迷离的反光在街对面的墙上晃来晃去。

男人老去那里,村里男人见了,就开玩笑说,别舍不得钱,花点钱全当是和小月睡觉呢。你想想,你的媳妇小月天天让别人睡,自己却不睡,多亏呀。这话说得男人有些恍惚。一时间,在他的心里,那个女孩竟然真的就是小月似的。女孩的生意有时好,有时不怎么好。生意好时,他的心里竟隐隐有些痛,好像那些男人真是睡了小月似的。

那天,造纸厂来人和男人商量收购麦草的事。这两年,种麦的人越来越少了,麦草倒成了紧俏货。麦子一收完,几家造纸厂都纷纷派人下乡来收购麦草。今年的麦草价钱比去年又涨了三成。男人谈好了价钱,收了定金,当即就和造纸厂的人签订了收购合同。

那天下午,男人怀里揣着造纸厂给他卖麦草的定金钱,就去了新街。

男人老去那里转悠,其实那里的那些女孩早就认识他了,开始的时候,那些女孩见了他,老遠就大哥大哥地叫。有时候还故意把衣服往下拉拉,向他飞媚眼。有一次,有个女孩竟然动了手,拉着他的胳膊把硕大的胸往男人身上贴。时间一长,知道他是光看不做的穷光蛋,再去时,就不再搭理他了。有时还对他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态。

这个下午,街道依然那样宁静。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连同街道上的树都没精打采的。男人走到那间洗头房对面的一棵树下,站在一片阴影里,心里竟有几分硬气。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的了,他伸长了脖子往那里看。门口依旧坐着几个袒胸露背的女孩,她们在那里嗑着瓜子。男人的目光逡巡了一圈,没见那个女孩。

男人索性就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掏出一支烟点着,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午后的街道没有人,显得是那样的空寂。一只鸟飞了过来,落在男人头顶的那棵树上,叫了几声,又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街道后面就是工厂,在这个宁静的午后,那咣当咣当的机器声就显得特别响。

男人坐在那里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这时,男人看见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和一个男人勾肩搭背地出现在那扇玻璃门里,那个年轻的男人在走出门之前,手还意犹未尽地放在女孩的胸上揉搓了一把。

男人走出门时,女孩也走出了门。她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掏出了那片小方镜,先是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下,很是潦草的样子。然后她将镜片对着午后的太阳。顿时,一束光就扑向了对面的墙上。这一次,真是有些奇怪,那束光竟然慢慢向男人移了过来。然后就在男人的身上晃来晃去,最后,那片光就逗留在了他的脸上。男人尽力想躲着那束光,那束光却紧紧地纠缠着他,怎么也躲不掉。那女孩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男人也笑了,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他抬起手向女孩招了招,女孩不明白什么意思,看着他,他又招了招手。女孩伸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才犹犹豫豫地向他走过来。女孩走到他的跟前,说,你也不做活的,叫我干什么?

男人说,做的做的。

女孩上前搂住他的胳膊,说,那就走呀。

男人说,你能跟我出去做吗?

女孩说,我们是不出去做的,要做就在这里做。

男人说,我不习惯在你们这儿做。你放心,我是不会放你鸽子的,我给你定金。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了造纸厂给他卖麦草的500元定金,塞到了女孩的手里。女孩握着那钱,有些犹豫,她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说,去哪里?

男人说,你知道咱村后的那个打麦场吗?那里有个最大的麦垛,晚上8点,你去那里等我。

女孩就笑了,说,你这人还真有些古怪,做这事还选那种地方。

男人也笑了,说,那个麦垛是新打的麦草垒起来的,不仅能闻到新麦的味道,还能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听虫子们唱歌呢。

那天晚上,男人没有去打麦场,更没有到麦垛那里去。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静静地听着新街那边的动静。晚上7点的时候,他打电话报了警,举报新街西头的洗头房里有人卖淫嫖娼。7点报的警,估摸着警察赶来时正好8点左右。那时候,女孩正好在打麦场的麦垛边等他呢。

自从见到那个女孩的第一眼起,他就完全把她当作小月了,他每次看到那个女孩接客人时,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痛。女孩的生意有时好有时坏,生意越好,他的心就越痛,他不想让那个女孩再做那种事。他想,也许没了那洗头房,女孩就不再做这种生意了。

男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望著天上的月亮,心一趟一趟地往麦垛里跑。

自从小月将她的事告诉男人后,男人更加怜爱小月了,他似乎想把小月之前缺失的爱全都补回来。

小月也好像喜欢和他一起去麦草垛那里,只有到了那里,才真正是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从夏天到秋天,他们几乎天天晚上,吃完晚饭,就一起钻麦垛。他们躺在麦垛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总有说不完的话。有一次,男人对小月说,真感谢上天,把你这样一个又贤惠又聪明漂亮的美人送到我身边。

有时候,他们也会像村里的小孩一样玩捉迷藏。偌大的打麦场 ,几十个麦垛,想找到一个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天晚上,也许是小月白天干活太累了,竟然躲在一个麦垛里睡着了。等醒过来时,发现男人还在一个麦垛一个麦垛地找她。那个时候,小月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她跑出来抱着男人,说,要是真的有一天,我丢了,你真找不到我了怎么办?男人说,就是找遍世界,我也要找到你。再说了,你在我身边,我怎么会让你丢了呢?

可谁能想到呢,小月说过这句话不久,男人就真的把小月丢了。

那天早上,他们起床打开大门,门外停着一辆吉普车,那辆吉普车是什么时候开进院子里的,他们并不知道。小月有些好奇,跑到吉普车跟前想看个究竟,刚走到吉普车边,车上下来几个人,小月看见那几个人愣了一下,很显然,那几个人小月是认识的,她转过身想跑时,却被两个人紧紧抓住了。他们要把小月往车里塞。小月转过身喊了男人一声,男人从地上抓起一把铁锨往跟前冲。

这时,站在吉普车前的女人突然说,我是小月的妈。她又用手指着一个男人说,那是她的未婚夫,我们来是接她回家的,怎么,你还想行凶不成?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他高高举起的铁锨一下子落在了地上,发出咣的一声响。他没想到,那个女人就是小月说的那个后妈,而那个正在奋力将小月往车里塞的男人竟然是小月的未婚夫?男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男人的父亲和母亲也出来了,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眼见着那几个人把小月塞进车里,将车开走了。

小月把头伸出车窗,泪流满面,她哭着对男人喊,你一定要等着我,我还是会回来的。

小月被抓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开始时,男人在家里等,他相信小月会回来的。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月却没有回来。后来,男人按照当初小月说的地址去找过,可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

从此,小月就从男人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天晚上,新街的那几家洗头房被警察清查。第二天早上,男人到那里看时,几间店铺都被贴上了封条。那些袒胸露怀的女孩不见了。那个长得跟小月一样的女孩也从此在新街上消失了。

男人去了打麦场,到那个最大的麦垛里。昨天晚上,他在女孩去那之前,在那里放了一个红包,红包里装着的是5000元钱。他去看时,那只红包静静地躺在那里。男人的心不由一揪,难道那个女孩昨天晚上没有来这里?难道昨天晚上她也和那些人一起被抓走了?

男人弯下腰拿起了那个红包,打开一看,里面的5000元钱还在。只是里面多了一面小方镜。男人一眼就认出,小方镜就是那个女孩的。

洗头房被查封的第三天,造纸厂要来拉男人的麦草。这些麦草被拉到造纸厂经过加工生产,就会变成各种各样的纸。

晚上,男人去打麦场,这是他今年最后一次睡麦垛了。

男人静静地在麦垛上躺了下来。那时,工厂正好下班,广场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男人听着广场传来的强劲音乐声,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四周已是一片寂静。已经立秋了,立了秋的夜开始变得有些凉。空气中有股潮潮的味道。男人正准备从麦垛上站起来回家,突然听见麦垛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男人吓了一跳。这么晚了,有谁还会到这里来呢?待他准备起身去看时,便有说话声传来。

是个女子,声音柔柔的,软软的。有些像这潮湿的夜风。

女子说,咱走吧。

让我再抱一下下吧。

是个男子的声音,也软软的。

女子说,再不走,回厂子就进不了门了,那个看门的老头可厉害了。

男子说,进不去就进不去,我宁愿翻院墙也想和你多待会儿。

然后,就没了说话声,却传来了男子和女子的喘息声。

听两人的声音,不是本地口音。男人想,这两人一定是村子里才建起的工厂里的工人。

外地人多,说话总是南腔北调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穿着工装,在村子里出出进进。刚开始那一阵,在男人的眼里,那些人就像是抢占别人窝的鸟一样,他从心底里恨死了他们。可慢慢的,他开始觉得这些年轻人的不容易,要是能过得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地离开父母出来讨生活。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的话又传了过来,这一次,男子显得很兴奋。

男子说,这一次,你要是怀上了,我们就给孩子取个名字叫麦子吧。这个麦垛真好,你闻闻,还有麦子的清香呢。

女子说,难听死了。又难听,又土气,不好不好。依我看,要是真的怀上了,就叫小月。你看看天上的月亮,多美……

男人听见自己的心里咯嘣响了一声,好像是一根干柴在那里被折断了。

男子说,小月就小月呗,反正我都听你的。

停了一会儿,女子又说,等我们挣下钱了,就回我们的县城,就在那最高的楼上买一套房子,抬头就能看见月亮,到时,我们也像城里人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逛街。

男子和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人就看见一男一女从麦草垛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男子很年轻,女子也很年轻,他们手挽着手向前面的大道上走去。有一刻,他们都停了下来,月光下,他们相互捡拾着彼此身上的麦草屑。

男子说,这新麦草闻起来真香呢,就跟你身上的味道一个样。

女子拍了男子一巴掌,去你的!

男子说,下周休息日,我们还来这里吧。这地方凉是有点凉,但又能看月亮,又能听虫子唱歌,还能……

女子说,怕是不行了,我听腊梅说,人家麦垛的主人很快就要将这麦草卖了呢。前一阵好像造纸厂的人都过来了,说是和麦垛的主人都签了收购合同。

那以后我们要见面怎么办?

女子说,我也不知道。

男子说,看你说的,要不咱也去村里租个房子,贵就贵去,总不能让人憋着。

女子说,再说吧。

男子叹一口气,女子也叹了一口气。

男人看着那一男一女远去的影子,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酸。

第二天一早,造纸厂的人就开上车来到了打麦场。按照合同,他们该给男人结余下的钱款,在造纸厂的人把钱递给男人时,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对造纸厂的人说,这麦草我不卖了。

造纸厂的人说,这合同都签了,定金也老早就交了,怎么说不卖就不卖了呢?

男人说,不卖了,定金我可以退给你们。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钱遞给了造纸厂的人。

那人问,为什么呀?你年年都急着要把麦草卖给我们,怎么现在不卖了?再说了,这麦草放在这儿不是浪费吗?

男人说,不卖就不卖,没有为什么。

男人又来到麦场,找了一个麦垛躺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面小方镜……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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