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精神的总结
——电影《人生》中的成长叙事剖析

2022-03-01 14:09崔宗超
新乡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巧珍加林黄土地

崔宗超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拍摄于20世纪80年代的电影《人生》改编自路遥的同名中篇小说。 《人生》通过高加林这一生长在城乡交叉地带、有一定知识的农村青年的个人经历,折射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城乡二元对立等复杂现实。 但《人生》于现实的关注之外,还鼓荡着激烈的、独属于青春的情感冲突, 以及人物内心世界的挣扎突围。 路遥在《关于电影〈人生〉的改编后记》中表达了自己对于影片艺术思想境界的期待:“这部片子要表现的不仅是陕北的人情、民俗和大自然的风貌,还应揭示出蕴蓄于其间的社会的、历史的、审美的甚至哲学的内涵。 ”而赋予影片艺术审美与人性深度的,正是对于青春精神特征的呈现与总结。

一、反叛与妥协

青春总是与反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青春的反叛不只是外部行动上的与众不同、离经叛道,更是内心深处与凡庸惯性生活的决裂对抗。 《人生》中主人公高加林对于城市的渴慕, 既受到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向城而生”现实的影响,也来自青春特有的向往别样生活的激情冲动。 高加林一心向往城市生活,不甘心像父辈一样在这黄土地上过一辈子,他要通过不停的反抗挣扎来突围命运。 因此,在他被村干部高明楼的儿子从教师岗位上挤下来变为社员之后, 他将自己内心的不甘与对命运的愤怨一锄头一锄头地还击在这片黄土地上,“要让这锄头把自己的手给拗过来”。在黄亚萍劝他随自己迁调到南京的时候,他动心了,并不顾父亲与德顺爷的斥责,宁可做“豆芽菜”,也不愿延续父辈的生活方式。

人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反叛中。 高加林的一生其实是充满矛盾的。 高加林以农村知识青年的身份出现,他勤奋,有激情、才华、理想,在现实的一次又一次打击下仍坚持努力去实现理想。为了理想,他踏踏实实地做起,然后靠自己的努力取得事业的成功。但是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之后,他妥协了。在高加林沦为社员时,他遇到了美丽善良的巧珍。巧珍使他从悲观、 愤恨中走了出来, 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重新点燃了生活的希望,开始接受现实的生活。这是他的第一次妥协。 二叔回乡任职打破了这次妥协,高加林又有了“城市生活”的希望。当被黄亚萍的前男友母亲揭发之后,他青春的反叛以失败收场。影片结尾, 高加林一步步走进黄土地的背影告诉我们这是他彻底的妥协。巧珍对高加林的爱恋,同样也包含着抗拒重复父辈机械生活的心理因素, 因此当她被高加林抛弃时,她迅速地接受了马栓的求婚,并要求结婚仪式全部按照老规矩办。 巧珍的要求恰恰是超越凡庸无法达成时的物极必反, 也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妥协。

反叛使得青春迸发出耀人的光彩。 然而,青春的反叛又总是因盲目、无序而难以为继,最终又堕入凡俗的生活中去。由激情四射到妥协包容,正是人由幼稚而至成熟的心路历程。 高加林对于命运一次又一次的作弄,一次比一次表现得坦然,他对现实的妥协一次比一次彻底, 最终青春的向往与冲动随着渐渐渺小的身影消失在了这片黄土地上。 而巧珍对于高加林对自己的背弃,并没有用纠缠、报复的方式给予回击,而是原谅了他。当高加林因被人检举回乡重新扛起锄头的时候,巧珍也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劝阻了想要羞辱高加林的大姐。“巧珍的这种出人意料的行为,虽然看似有些软弱,甚至包含着对于所谓知识的盲目崇拜, 但其中实际也隐含着激情过后的宽容与妥协,在柔弱之外焕发出了成熟的光泽”[1]。

二、奋斗与挫折

奋斗不仅仅是行动上的坚持不懈, 更是精神上的坚韧执着。 高加林从县里到农村,从农村到县里,最后还是被贬回了农村。 高加林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 高加林的奋斗之路, 虽然包含着一些功利性目的,但他的勤奋努力也令人感动。尽管在回县城这件事上他是借用了叔叔的权力, 但这并不影响高加林追求自我、奋斗人生的特质。“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2]。 他所追求的就是走出贫瘠的黄土地, 走出落后的乡村, 施展自己的才华,成就自己,其他一切都变得次要和不值一提。 虽然他与刘巧珍是真心相爱,但为了实现自己的发展,他狠心抛弃了刘巧珍,接受了黄亚萍。 从理性上看,高加林追求生活高度,追求现代文明,想离开落后、贫瘠的黄土地,离开文盲巧珍,都是可以理解的,否则,他就是与落后同流,他的人生也会因其内心的软弱与犹豫而变成一个单纯的悲剧。 他不可能像他的父辈们一样扛着锄头在黄土地上过完自己的一生。作为一个被知识开阔了眼界的青年, 人生理想和农村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农村的一切似乎都是和他对立的。

高加林的人生追求留下了奋斗的足迹。 他凭自己的才智, 当了几年村里的民办教师, 教学教得很好,得到村民的好评。 但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为了安排自己刚刚毕业的儿子,将他“下掉”了。怀才不遇的苦闷、无力与党支部书记抗衡的沮丧与悲怆,加剧了他心灵的痛苦。在高加林的第一个低谷时期,巧珍勇敢地向他表达了爱意,安慰他,关心他,帮助他。加上德顺爷爷的感化,缚住了高家林野马似的心。他觉得他本来就是黄土地的儿子,“他不该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黄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出甜美的果实!”[3]他拼命地抡起锄头劳动,虽然有对自己遭遇的发泄、不满的成分,但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吃得了苦,自己干农活也是把好手,以此来取得村里人的认可。但这种感情上的维系相当薄弱。他叔父到地区当了“大官”,新的转机一出现,他刚刚平静的心理又开始躁动,他进了县委大院,又有了“用武之地”。 他深夜赶赴洪灾现场, 赶新闻稿, 显现了非凡的写作才能,通信事业取得了不俗的业绩。他凭借出众的才华和认真的工作赢得了昔日同窗、 县委书记的女儿黄亚萍的芳心,可是又被情敌的母亲举报,不得不返乡务农。然而挫折并没有最终击垮高加林,他冷静而深刻地自我剖析,对社会进行了重新的认知,或者说是青春被现实磨掉了棱角。 影片着意叙述高加林所遇到的一次又一次挫折, 使奋斗的壮美与挫折的失落形成巨大的反差,从而营造出了一种悲剧美,以此展现相互交织的青春旋律——奋斗与挫折。

三、情感与理性

青春的路上, 总是不可缺少爱情的主题。 电影《人生》中的爱情,既包含现实的甜蜜与辛酸,也同样隐含着情感与理性的两难。 高加林在刘巧珍与黄亚萍之间的辗转反复, 既是他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徘徊踌蹰,也同样充满了情感与理性的冲突、内心本真与世俗追求的较量。虽然刘巧珍最终嫁给了马栓,高加林也拒绝了黄亚萍, 爱情的花朵最终没有能盛开绽放,然而通过对爱的抉择的前后变化,高加林体味到了爱情的真谛, 并最终寻找到了情感与理性的和谐平衡,走向了成熟。

电影《人生》通过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悲剧多层次地展现了高加林这种悲剧性格的形成过程,以及现实中具有普遍意义的悲剧青春。 高加林并不像张弦《银杏树》中那个想抛弃农村姑娘孟莲莲的浅薄的“姚敏生”,他同传统的道德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在爱情问题上是相当严肃的,他对刘巧珍的感情真实得毋庸置疑, 但他为实现个人愿望而表现的背叛与抛弃同样真实得无可置疑。 对他来说,这是—开始就存在的“甜蜜的忧愁”。 在他由于偶然的机遇而出现命运转机后, 在他对自己作了重新估量后,真挚的情感很快便被世俗的理性所取代。而他和刘巧珍的爱情逐渐被同黄亚萍高雅而又世俗的恋爱所代替,他和巧珍的分手标志着他同“土地”的最后决裂, 他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终于迈出了合理但却不合情的关键性—步。 诚如他父亲和德顺老汉所感觉到的,“这个人已经有了他自己的一套”,他们的生活哲学已经不能说服他了。 “你是一个混蛋! 你已经不要良心了,还想良心干什么?……”在这自我谴责的背后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挣扎后的自我肯定:最终他把来自外部的责难与来自内部的良心发现全部否定,“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 有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 个人主义的狭隘性在高加林身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 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悲剧实际已经超越爱情本身, 成了青春悲剧的典型,理性已将情感压制在了心灵的谷底,不能喘息。与其说这是爱情的悲剧、青春的悲剧,不如说这是人生的悲剧。

爱情与婚姻是青春成长中不可回避的人生问题,情感与理性的交锋与倾轧更是不可避免的,需要直视与面对。 电影《人生》中最为凄艳的爱情之花盛开在刘巧珍的心里。刘巧珍是一个质朴善良的女性,她的爱情观与价值观是农村生活环境的产物, 是农村女性“门当户对”爱情观的典型体现。同时,在刘巧珍身上又稍微显现出来一种“突围”意识,一种对“门当户对”传统爱情观的突围。 对情感的追求与渴望,是人最原始的本能。 但是,在现实面前,爱情的追求往往会让步于生存的现实, 情感的涌动往往会让步于理性的选择,爱情和情感的色彩会马上变得苍白。刘巧珍对“高加林”的爱慕其实早已深植于自己的心中,破土发芽,但由于“你是教师,我是农民”的传统观念而“不敢想”。 当高加林由教师变为普通社员以后,刘巧珍无法着地的情感、无处安放的青春终于找到了寄托与归处, 心中理想的爱情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性。为了这几分可能性,她不顾父亲及家庭的反对,毅然守候在高加林的身边。高加林也被巧珍的美丽善良深深地打动。 但两人价值观的不同却又注定感情维系只能是短暂的。当高加林人生出现转机,成为县委通讯员后,他的寻梦意识又一次被唤醒。为了自己的前途, 他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在自己人生低谷时陪伴自己的刘巧珍, 选择了能够助自己走进城市的黄亚萍,刘巧珍的对传统爱情的“突围”也因此宣告失败,她开始怀疑自己“突围”的合理性。 精神“突围”不成的结果便是完全臣服。刘巧珍最后嫁给了马栓,使自己失去了任何反抗的机会,并“一切按旧规矩办”。刘巧珍理想的爱情之花最终未能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情感的火焰被现实无情地浇灭。

黄亚萍与高加林的爱情维系也是十分脆弱的。黄亚萍的前男友是副食品公司副主任。当高加林“走后门”进入县委工作之后,黄亚萍与高加林的爱情才有了可能性。黄亚萍抛弃了前男友,向高加林表达了爱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刘巧珍与黄亚萍这两个人物具有相同的悲剧性。高加林、刘巧珍与黄亚萍三个人的爱情在一开始便注定要输给现实与理性。 在刘巧珍与高加林的爱情破灭后, 黄亚萍的爱情也随着高加林被辞退回乡而破灭。理性最终战胜了情感,现实又一次碾压理想。

四、美善与自私

青春在弥漫着纯洁与生机的同时, 也滋生着个人的欲望,伴随着迷茫,在善与恶的斗争、美与丑的认知过程中逐渐走向成熟,形成稳定的价值取向。电影《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人物命运的悲喜是否满足了观众的心理期待, 而在于引领观众一起体验青春的美善与丑陋的此消彼长,及其所带来的人生思考。

影片把时代背景设置在改革开放之初社会转型的特殊历史时期,“在我国广阔的土地上发生了持续时间很长的、 触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的社会大动荡,使得城市之间、农村之间,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 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中毕业生插队和返乡加入农民行列, 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4]。 尽管如此,二元对立的城乡结构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 沿袭多年的社会习俗与文化心理依然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滋生蔓延。高加林是一个生活在城乡交叉地带,经受现代与传统、文明与落后思想冲突的青年形象,他一方面拥有准城市人的文化水准, 另一方面又不能逃避农村人的户籍身份,致使他不甘于面朝黄土、又无力左右命运。 正是这种历史环境与身份地位塑造了高加林人物性格中美与丑的交织、 善与恶的斗争。无论是面对自己的事业理想,还是选择自己的爱情婚姻,高加林的性格中既表现出勤劳与朴实,又透露着自私与庸俗,既拥有天性的纯简善良,又不乏精明算计。他作为一个矛盾体,在二者的撕磨中展开了成长叙事,并在最终的深刻自省中获得解脱与统一。

高加林有对知识与文明的追求与坚持。 他在县高中读书时便成绩优异, 回乡教书时,“年年在公社评头等教师”,即使被别人用不正当手段从民办教师队伍中除名,也没有沉沦与颓废。他晚上在油灯下学习,白天抡起镢头拼命锄地,他希望“一开始就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也不怕了”。 其道德构成中有苦尽甘来、勤劳质朴的观念。在通过不正常渠道获得县委宣传站通讯干事的工作后, 他深入抢险现场采访,做出成绩。他的资质与文化水准完全能够适应所有标注着文明的现代事物, 新生活的丰富多彩在他的心中掀起了波澜, 内心的激荡起伏又促使他滋生出私欲。 一方面, 他是社会不正之风的受害者,他控诉、抗争;另一方面,他又借助不正之风进了城。高加林的离乡进城满足了他对现代文明的憧憬,随之而来的便是他对土地与乡人的疏远。环境、地位的改变,使潜伏在他思想中的利己主义愈渐膨胀,当他试图借助爱情的跳板向更高的生活目标靠近的时候,情敌母亲的检举揭发,终使其城市文明的梦想化为泡影,他又回归到欲望萌生的原点——黄土地,接受人生意义的拷问。可以说,他人生价值的实现得益于勤劳、聪慧、坚韧,而人生理想的坍塌归咎于狭隘的个人主义以及私欲的膨胀。

高加林对爱情的追求、 对传统婚恋思想的反叛是大胆的,闪烁着现代文明的光辉。高加林的文化自恃与刘巧珍的家境优势, 使他们的自由恋爱在遭到刘巧珍父亲反对的同时, 又带有对传统婚恋观念的蔑视。 高加林站在黄土坡上召唤刘巧珍,目的“就是要让他们看”。 高加林和刘巧珍偎依靠坐在麦秸垛下,骑自行车带着刘巧珍从村口大路上拐弯驶过,这些唯美画面都饱含着青春的张力、爱情的示威。高加林入城,在不断接受新生事物的同时,对刘巧珍爱情的勇敢与笃定也随之变成了犹豫与动摇。 当刘巧珍来城看望他, 兴冲冲地向他讲述母猪生娃的家乡趣事时,他却面露烦躁,感觉刘巧珍粗鄙的言谈与黄亚萍海阔天空的讨论相比非常乏味。 然而当他决定向黄亚萍的追求妥协, 试图通过剪断与乡村姑娘的恋爱关系而对黄土地做最后挥别的时候, 他却充满着良知的自我拷问与谴责,他深感“心里难受得很”,并要“当面向巧珍说清楚”。 伴随着高加林以工代干内幕的揭发,他膨胀的欲望之火被彻底浇灭。影片的结尾,高加林拒绝黄亚萍的爱情,正视自己的命运与身份,重新回到曾经弥漫着美好爱情的黄土地,表现出了直面人生、脚踏实地的成熟。

《人生》对青春精神的真情表达与理性思考耐人寻味,至今仍有引起广大青年思考的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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