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兰 台
对于袁世凯的为人,孙中山原本是极为信任的。
1912年8 月24 日,孙中山曾受邀进京,与袁世凯会商。后来,孙中山说,“余信袁之为人,甚有肩膀,其头脑亦甚清楚,见天下事均能明彻……”
在当时,袁世凯绝对称得上中国最有威望的政治人物之一。晚清立宪领袖张謇曾称赞袁世凯,“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来未有之会,可以成第一流人”。
澳大利亚华裔历史学家骆惠敏也曾分析,“有一段时间,甚至连孙中山本人和他的支持者们都认为袁世凯是中国最大的希望。”
然而,三年后,一切就都变了。1915年12 月12 日,袁世凯在国民的一片欢呼中,接受劝进,宣布废除共和,复辟帝制,改1916年为洪宪元年。
他只做了83 天皇帝,然而正是这83 天,毁掉了其一世英名。
李大钊曾言,“一世怪杰的袁世凯以符合民意而再起者,卒以伪造民意而亡。”
如果没有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实行帝制,他很可能成为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伟人。
当然,袁世凯复辟帝制最终失败了,他的失败也证明了,辛亥之后,用“复辟帝制”作为手段进行集权是走不通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袁世凯确实是中国最后一个敢于实践“皇帝梦”的野心家。
袁世凯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从他对女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一二。他在做直隶总督时,就创办了中国最早的现代女子教育机构,让女性能接受现代教育;他甚至还请女教师,给自己的女儿和夫人们上课。
是的,夫人们。袁世凯共有十位夫人,可以说,妻妾成群。袁世凯觉得,有本事的人,才会三妻四妾。
孙中山与其会面后,也看到了这一点。他说,袁世凯“思想甚亦新;不过做事手腕,稍涉于旧”。
这就是理解袁世凯,不得不正视的一个现实。
他虽然接受了一些现代思想的边角料,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古代人。
比如,古人迷信,袁世凯本人也很迷信。
一个现代人,用人时,可以看他的能力,看他的学历,看他的职业经历;一个古代人,则可能会看他的面相。
从曾国藩开始,湘军、淮军领袖都爱用“相术”观察人,分析人。袁世凯也不例外。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担任大总统,有一天,其亲信梁士诒向他举荐颇有才干的吴鼎昌。
梁士诒的面子,袁世凯当然要给。他接见了吴鼎昌,两人相谈甚欢。就连吴鼎昌都认为袁世凯肯定会用自己。
没想到,一连好几天,会面结束后,袁世凯那边毫无音讯。
梁士诒觉得奇怪,去问袁世凯。袁世凯表示:“吴某人已见过,谈得也很好。但是,此人我不敢用。”
梁士诒追问,为什么?
袁世凯说:“此人嗓哑无音,脑后见腮,系反骨相,所以不敢用。”
梁士诒觉得这太荒唐,再三请求,最后袁世凯抹不过梁士诒面子,但又不想让吴鼎昌这种有反骨的人留在自己身边,于是就委派他担任天津造币厂监督一职。
另外,历史学家李宗一在《袁世凯传》中,杨树标、王国永在《袁世凯家事》中,都提到了袁世凯的迷信问题。
袁世凯复辟帝制之前,曾专门找了张天师、郭阴阳看过他家阴阳宅地。看了风水后,张天师和郭阴阳都谎称:“袁世凯生父袁保中的坟侧生一紫藤,长逾丈许,蜿蜒盘绕,状似龙形,主袁氏后代要出九五之尊。”
袁听后以为祥瑞之征,遂大喜。
著名历史学家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一书里也提到,袁世凯之所以要称帝,是因为袁世凯家族有一个诅咒,家里男丁寿命都不长,最长寿的袁甲三只活了57岁。袁家这个短寿的传统给做了总统的袁世凯也带来很大压力。
在55、56 岁的时候(与国民党和日本斗争最激烈),袁世凯就怕自己余日无多。这个时候“太子”袁克定正好利用了袁世凯的恐惧,告诉袁世凯,只有做皇帝做“真命天子”才能突破袁氏家族传统里的生死大关。
唐德刚认为,袁世凯显然是听信了袁克定的胡说八道,堕入圈套才决心称帝。
这当然不是袁世凯称帝的唯一因素,但也是众多因素中的一个。他强化了袁世凯称帝的野心。
而且,袁世凯“做事手腕,稍涉于旧”的表象,不只是迷信这一说,在政治问题上,他的底层思想其实并非共和,甚至也不是君主立宪,而是君主掌握绝对权力的开明专制。
直到辛亥革命发生了,袁世凯当了共和制度下的大总统,他仍然不知道“共和”是什么。
1912年3 月10 日下午3 点,袁世凯在北京的外务部迎宾馆,向南而立,宣誓就任中华民国的第二任临时大总统。
“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袁世凯在就职仪式上说,自己当了总统,要“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蕲达国家于安全强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
可是,几个月后,他仍没弄清楚,自己参与其中的共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曾郑重地向23 岁的青年秘书顾维钧询问:“中国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共和国,像中国这样的情况,实现共和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在当今看来,已经算是常识问题。可在刚刚告别帝制、1910年代的中国而言,确实是一个真问题。
英国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曾经说过一段名言:“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稀松平常的;任何在我15 到35 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将会改变世界的革命性产物;任何在我35 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反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
对袁世凯来说,“共和”就是他“35 岁之后诞生的科技”。
袁世凯一生事业起点在朝鲜,从此风云际会,在政坛崭露头角,奠定了一生事业的基础。1882年,他以庆军会办营务处身份东渡入朝,先后参与平定壬午事变与甲申事变,直接参与对日外交活动。1885年11 月,袁世凯以驻朝总理交涉通商事务大臣身份再赴朝鲜,直到1894年回国,握有参与朝鲜的内政外交的大权,其中主要的对手就是日本。
袁世凯因为长期在朝鲜与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交锋,因此,他最了解的外国是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而当时的日本长时间处于一种开明专制状态——思想上,允许民众有一定自由权利和私有产权,但人民要绝对服从于君主命令及法律。
作为第一线外交人员,袁世凯是当时清朝最能感受到日本在明治维新后依靠开明专制而使得国力蒸蒸日上的人。
所以,在甲午战争后,袁世凯第一个上书军机大臣鼓吹变法革新,认为“日本变法,雄称东亚,缅、越守旧,渐就澌减,近世之效,彰彰甚明”,“然目今中国形势,舍自强不足以图存,舍变法不足以自强”。
可以说,在国家层面,袁世凯最反感的是日本,但从改革层面而言,袁世凯真正了解的,真正想效仿的也是明治维新后的日本。
袁世凯在晚清最后十年改革中,虽极力鼓吹君主立宪,但究其实质,也是为了在责任内阁中获得总理职务,得以大权独揽。
当时,御史赵炳麟就曾批评袁世凯鼓吹责任内阁的目的,是为了方便他个人独揽大权:“中国现在一时难以成立下议院”,责任内阁没有下议院监督,便成了“二三大臣专权”。“内外皆知有二三大臣,不知有天子”,这不是君主立宪体制,而是“大臣专制政体也”。
这才是袁世凯最深层的想法,不是“君主立宪”,更遑论民主与共和——他既理解不了,也没有理解的兴趣。
原本就对共和体制不感冒也不理解的袁世凯,当了总统后,很快发现了一个很困惑的现象——自己作为总统,要召集总理和各部长们开会,总是很难准时召齐人。比如说好9 点开会,结果10点都来不了。
一问才知道,通宵打麻将,起不来。袁世凯很生气,但也没有太多办法。
从临时参议会开始,就在许多重大事件中暴露出不成熟,而第一届责任内阁总理唐绍仪在许多事情上不仅抵制袁世凯作为大总统的合理命令,甚至在许多事情上唐绍仪考虑更多的是同盟会的利益。
正因为“议会政治”在民国严重水土不服,使得许多有识之士开始反思“议会政治”究竟适不适合中国。
按照历史学者马勇的说法,从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看,最高权力的多元化结构模式固然有助于防止个人独裁,但在中国急需恢复秩序与稳定之际,这种多元化的权力结构实际上使政府权威大部分抵消,并不利于中国政治发展与经济繁荣。极而言之,有可能导致中国的分裂与灭亡。
事实上早在1912年年底,云南督军蔡锷就表示,为了国家长久计,应该加强总统行政权力的集中,蔡锷甚至提议总统应该有解散议会以及不经过议会同意任命政府官员的权力。
后来,在袁世凯称帝的劝进书上,蔡锷更是第一个署名(虽然关于此,有多种解释,很多人认为,蔡锷是被迫或者虚与委蛇)。
另一名民国著名学者章太炎走得比蔡锷还远。
他写道,当时国会“用一人必求同意,提一案必起纷争。始以党见忌人,终以攻人利己。……名曰议院,实为奸府。时不待人,他族入主。当是时,议员已各鸟兽散矣,尚能为国民任责任耶?追念前清之亡,既由立宪,俯察后来之祸,亦在共和……大总统总揽政务,责任攸归,此存亡危急之倾,国土之保全为重,民权之发达为轻,国之不存,议员焉托?宜请大总统以便宜行事,勿容拘牵《约法》,以待危亡”。
章太炎这种公开呼吁“议会无用”论以及“大总统集权论”,并不是他个人故作惊人之语,实在是当时许多精英的看法。
1911—1915 这四年间,虽然清朝被推翻,民国已经建立,但是辛亥革命时“各省独立”所带来的震荡并没有平复,反而越来越震荡,哪怕就是北洋系的人,只要出了北京做督军,同样和地方派系的督军一样,对中央,对袁世凯阳奉阴违。
而在日本“二十一条”事件后,全国都在要求中央振作,要求卧薪尝胆,换言之,就是要求“救亡”。但在当时来看,要想恢复秩序与稳定,同样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一个可以让地方俯首帖耳的中央。
苦于权力受限的袁世凯,也是这么想的。
1915年10 月2 日,袁世凯与英国驻中国公使朱尔典就中国实行君主立宪问题进行了一次密谈。虽然这次密谈里,朱尔典表达了对袁世凯称帝后中国是否会动荡的担心,但是朱尔典严格来说并没有阻止他的这种想法,甚至一定程度上进行了鼓励。
朱尔典不仅在密谈中表示,“英国对于此事极为欢迎”,还向袁世凯透露了美使嘉乐恒亦曾主张君主立宪,且“未闻日本有半点反对之意,及乘时取利或有损中国之阴谋”的消息。
虽然当时支持共和的声音仍然很大,但人们经常更容易看到与自己想法相符的,袁世凯也是如此。
此时袁世凯以及他周围的人,已经在筹备称帝仪式了,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对长期浸淫于清廷官场,在传统帝王思想中塑造其自己价值观的袁世凯来说,能够有效集权的最好经验就是称帝。
总而言之,袁世凯复辟帝制真正原因,总结归纳就是四个字“路径依赖”。近代中国真正的主旋律是“救亡压倒启蒙”,而要想成功“救亡”,必须要有强有力之中央,袁世凯作为大总统权力虽然大,但是袁世凯接手的是一个非常弱势的中央,袁世凯不仅不能完全控制南方地方派系掌握的省份,就连北洋系担任督军的省份,他也越来越掌握不住。
所以,真正了解日本明治维新开明专制内情的“清朝人”袁世凯,为了重塑中央权威,也为了给他个人“冲喜”,他最终选择了称帝这条路。
而且,这也并非袁世凯一人之想。在当时,确实有不少人支持他这种想法。最疯狂的支持者,自然是以杨度为首的筹安会“六君子”——而筹安会里,甚至还有参加辛亥革命的功臣,比如曾因参加革命的资历和功勋被推为安徽总督的孙毓筠。
由此可见,在当时,称帝并非袁世凯等极少数人的想法。
袁世凯设想,他称帝后,与地方督军就不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君臣关系,他就可以用君臣大义要求地方势力对中央俯首帖耳。
因为在袁世凯的经验里,即使他当年权倾朝野,代为执掌皇权的30 岁小年轻载沣一句话,就让他灰溜溜滚出了北京,所以,袁世凯相信,地方离心的现象只要他称帝就能解决。
其实这就是“路径依赖”。他希望用过去的经验,来解决现实的问题。
但是,袁世凯忘记了中国古代王朝的覆灭以及中央权威的塑造,从来不是神圣性和权威性,而是赤裸裸的暴力。
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最主要原因就是地方势力与北洋派系都不希望袁世凯成功重塑中央的权威,只要不是他们掌握中央,他们就希望中央永远衰弱。
所以,袁世凯称帝后很轻易就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包括他的支持者蔡锷——他最终从支持袁世凯集权的立场,转为反对,并在其称帝后,参与发起了护国运动。
仅仅83 天后,袁世凯的这场称帝闹剧,黯然落幕。他的身体也很快垮了,1916年6 月6 日,在全国的声讨声中,这位清末民初最重要的政治家,在复杂的情绪中逝去。
袁世凯可能从来没有想到,复辟帝制不但让他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权力合法性,也摧毁了他此前所有的政治威望与历史声誉。
同时,他也用自己的失败,向世人宣告了,中国已经彻底走出帝制,再无回退的可能。
此后的中国,虽然依然羸弱、动荡,甚至走入分裂的局面,虽然也依然有不甘心的帝制遗老,但已经借由一次次的革命,正式进入了近代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