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艳
内容摘要:格非的《月落荒寺》与《春尽江南》,描述了在社会商业化时代,知识分子面临价值观崩塌、道德失范、社会失序的状况所产生了精神焦虑,金钱至上、环境破坏、乡村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消失,道德沦陷,在这样的叙事背景下,知识分子为填补精神的困境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选择。
关键词:《月落荒寺》 《春尽江南》 精神困境 生存方式
格非的《月落荒寺》与《春尽江南》两本书都围绕着这些知识分子的家庭、交际、以及职业所展开,他们所向往的诗意世界,正在被这个社会慢慢的消灭,他们感叹社会正在慢慢腐朽堕落,但是他们又是促使着这种诗意世界逐渐破灭的推手。
道德失范是现实价值崩塌的集中体现,暧昧的性与人性的恶充斥在两本小说之中。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也映衬着主要人物的内心世界,《春尽江南》中的“花家舍”从承载着革命印记的人民公社,变成了酒醉金迷、肉欲横流的“宵金窟”,花家舍的变革,见证了时代的堕落与诗意世界的湮灭。高级知识分子们打着举办诗歌交流会议的旗子,却在花家舍沉迷于酒色。作为护士的春霞,原本该承担救死扶伤之责,却对人报以诅咒;《月落荒原》中的赵蓉蓉与丈夫的好友偷情已有五年之久;自诩为艺术家的周德坤却与五十多岁的保姆也有苟且之事;陈渺儿的狗,因为保姆误投喂了含有洋葱的饭菜而去世,陈渺儿却要保姆的老公对着狗的灵牌磕头,处处显示出对人性的践踏。就像杨庆棠调侃似说的那样“西方人,尤其是美国人所津津乐道的‘政治正确’观念,有一种‘向下运动’的趋势。原先是族别,再后来是性别,现在终于轮到了动物。”[1]可谓是充满了讥讽意味。
正是在这样的叙事背景之下,一群知识分子看到价值观的逐渐崩塌。然而,他们并没有揽起重建道德秩序的责任,而是也沦为道德失范中一员,或者选择逃避。
一
进入到新时代,知识分子的社会价值极速缩减,他们不再是社会政治的主要参与者,从社会中心逐渐边缘化,话语也不再具有权威性,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缺乏有力支撑,由此产生了极大的焦虑感与失落感。
如《春尽江南》中的庞家玉,庞家玉更名前叫李秀蓉,名字的更替,是庞家玉自我身份认同改变的标志。叫李秀蓉时,她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对爱情抱有极大幻想的少女模样。但是,正当她开始幻想和谭端午幸福的婚后生活时,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谭端午的不辞而别。在我看来,这是造成庞家玉身份认同改变的直接原因。更名庞家玉后,她成为了一个迎着时代的发展趋势迎难而上的现实主义精英女性,她凭借着自我智慧为这个家庭获取了丰富的物质生活。在这个家庭里,家玉扮演着顶梁柱的身份,儿子的教育、家庭的支出、与婆婆关系的协调以及拿回唐宁湾别墅使用权时,几乎都是家玉在一人效力。她在用最大的努力证明着自我的生存价值,但是当她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之时,她也渐渐发现了法律和现有的社会规则并不能维系社会秩序,这让她的信仰轰然倒塌。作为具有崇高道德规范的教师职业,姜老师关注的只有学生成绩,逼迫庞家玉丢弃了儿子饲养的鹦鹉。庞家玉看到儿子的伤心,她最终开始了反抗,这也是她对这个社会反抗的开始。然而她的反抗那么的微弱,她无力改变这个时代。作为一名律师,她因为自己不能为弱者发声而难受;作为妻子,她为自己身体出轨而耿耿于怀;作为一名母亲,她为自己的情绪失控而自责......和谭端午打架时,谭端午骂她烂婊子,这一句话让她看清了现实也认清了自己,此刻的她开始变得超然。人们无法掌控的事情太多太多,理想中的自己也相去甚远,个体的渺小与脆弱都让庞家玉难以接受,于是她最终选择了自杀结束自己的一生。其实,无论庞家玉外表多么强大,都可以看出她精神世界的脆弱。在和谭端午讨论人的分类问题时,她将人分为了“活人”与“死人”,“死人”又分为“死过一次的人”和“死过两次的人”,但无论是怎样的人,最终都会死去,这个世界也迟早会毁灭。足以看出,庞家玉精神世界的绝望感和空虚感。
二
龐家玉至少还对现实世界反抗过,她在生命尽头放弃了追逐金钱名利的生活,踏上了去往西藏的路途,寻找理想中的自我。而《月落荒寺》中的楚云则一直逆来顺受,现实生活中的好与不好,她全都顺从着接受。楚云就像是一个虚幻的人物,承载了知识分子对美好女性的完美想象,美丽、神秘、又充满了不可思议。小说开篇,楚云与林宜生在“曼珠沙华”茶社喝茶时,趁着林宜生小憩,楚云便就此消失了。给读者留下了诸多的疑问,楚云和林宜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一走了之?......楚云是代替林宜生儿子的家教老师,才走进人们视野的,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她的详细信息,只从后续和林宜生的交谈片中,得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一位普通的英语老师,却懂得俳句与中国的古典诗词,对西方的古典音乐也颇有研究,还能买到十分罕见的盆栽,这些表现,都让楚云变得深不可测,也加剧了林宜生与读者对她的好奇。
楚云是与众不同的,神秘的“曼珠沙华”,在她眼中不过是“石蒜”,世人对海棠的过分追捧,让她觉得这种花反而变得俗不可耐。如果要让我用一种花来形容楚云,那或许只有“曼珠沙华”是最贴切的,尽管她对这种花不屑一顾。“曼珠沙华,乃是《法华经》中的四大祥瑞之一,也被称作彼岸花。在小津安二郎的同名电影中,彼岸花意为‘纯洁而忧伤的回忆’,很美。”[2]还有这样一句形容曼珠沙华的语句,“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终生。”曼珠沙华的花语始终伴随着忧伤,楚云表面给人落落大方之感,实际上内心却充满了凄楚。面对着命运的折磨,楚云放弃抵抗,她刚出国时,因为外国人的随便勾搭,她就糊里糊涂和别人上床了,林宜生在楚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抱住了她,她便和林宜生确定了恋爱关系。“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一如楚云最喜的白居易的诗句,美好的东西于楚云而言就像是一场梦,而梦终归是会醒来的。楚云能够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也因此总是给人处变不惊、风轻云淡之感。但是,外在的淡然并不能掩饰其内心的伤悲,就像林宜生看到楚云的背影时,总会感觉到一丝悲凉那样。楚云的人生经历造就了她这样的性格和精神世界的不安,她自小便被亲身父母所抛弃,养父母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相继去世,稍微长大一点,就因为美貌而被强奸,相依为命的哥哥堕入黑道,生死未卜。生活的阴暗面仿佛都集中于她一人,她不敢渴求光明,她沉浸于音乐世界、艺术世界中,希望能够从中找到一些光明的力量。然而能够与她引起共情的恰恰又是悲伤至极的作品。
《月落荒寺》以及《春尽江南》中都提到了“治愈”和“维持”的概念,“在如今的医学界,‘治愈’这个概念已经不复存在。现代医学所孜孜以求的,只是‘维持’而以。完全的康复已成为不可能之事。生活其实也差不多,就像这棵待死的柳树一样,这世界已经太老。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活着就是维持。”[3]对于楚云来说,活着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希望,而是在于生命的本质就是“活着”。
三
《月落荒寺》中的林宜生与《春尽江南》中的谭端午,在面对社会的急剧变化之时都选择了主动逃避,不同的是,谭端午的逃避更加彻底。从两部作品中可以看到格非渐趋平和的内心,他笔下的知识分子,慢慢接受了社会变化。林宜生与谭端午同为哲学系毕业,或许正是哲学系出身的原因,两人对于社会的变化都更加敏感,就像谭端午的妻子庞家玉说的那样,“这个社会什么都需要,唯独不需要敏感。要想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你必须要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变得像钢筋一样粗。”[4]
物质的极大丰富,使得知识分子不必再为了简单的生存而担忧,但也因为如此,本就多愁善感的这类人,内心世界才变得更加脆弱敏感,正如绿珠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所以说丰盛就是贫瘠。”[5]物质过于丰富之时,人的精神需求越高,当现存世界中精神层面的供给不足之时,精神贫瘠也就变得顺其自然。而端午的精神困境也如中国的传统士人一样,为这世界的复杂性和浮华所担忧。“這个世界太复杂了。每天都在变,有无数的可能性,无数的事情纠缠在一起。而问题就在这儿,你还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铺陈很容易,但结尾有点难。”[6]
在时代的潮流中,谭端午是个主动选择的逃避的人,他有着自己的处世哲学,在老冯的影响下,他用道家哲学来掩盖自己,信奉“无用即为大用”的观点。他以逃避的心态,冷艳旁观着社会的变化甚至是自己周遭所经历的一切。就像绿珠说的那样,谭端午就是一个懦弱的人。比如谭端午发现妻子包中用过的避孕套之时,他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吉士的一句“你们的性器官,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接触嘛。”[7]这让谭端午又将这份尖锐的情绪埋在心中,其实不过是自我消解。他以主动边缘的态度维持着现有的生活,好的与不好的,都不想改变。就像绿珠说的那样,“你们这种人,永远把自己摆在最安全的位置。”[8]
价值准则的混乱以及道德伦理的更迭都让他无可奈何,于是采取逃避的态度。“在政治话题沦为酒后时髦消遣的今天,端午觉得。可以说的话,确实已经很少了。他宁愿保持沉默。”[9]谭端午无力改变这个社会,就用沉默的态度回应一切。他在可有可无的地方志办工作,在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中找寻新的人生哲学,在古典音乐中沉浸自己,艺术成为了他主要的消遣工具,无理想、无放荡,做着这个时代中逐渐烂掉的人,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活着。绿珠的出现犹如一股新的活力注入到了他如死水般的生活,但她依然没有主动去改变和妻子早已经没有了爱情的婚姻生活,就像他说的那样,在结婚的第二天他就想和庞家玉离婚了,但是又觉得刚结婚就离婚不好,于是便一直拖着十多年。他用自己的处世哲学,也算为自己寻找到了一片理想的诗意世界。
世界价值观的加速失重是林宜生精神空虚的主要原因之一。他对社会的变化具有超高的敏锐与直觉。相比于谭端午而言,他并没有完全逃离他不喜欢的现实,更加贴合于现实生活中矛盾知识分子这样的形象。《土地革命歌》这首童谣最终变成了愚不可及的《两只老虎》,这让林宜生感叹与世界的加速失重,人类的崇高信仰到现如今早已支离破碎,伪善、愚昧随处可见。林宜生患有抑郁症,一直靠吃抗抑郁的药维持着正常生活。林宜生向往“纯洁人格”,黄山之行中,他与好友查海立的妻子赵蓉蓉差点就发生了关系,这件事成为了林宜生心头的一根刺,这使他所向往的“纯洁人格”受到了玷污,这也成为了他患上抑郁症的直接原因。
林宜生是一个有着道德原则的人,他有三个原则是不可违背的,然而他又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道德者,他同样有着自己的阴暗面,但是这些阴暗面也无关痛痒。比如,他会故意给楚云造成错觉是要让伯远与她交谈补习之事,而将楚云约出来。他会为了二十八万元,默许楚云的黑道大哥以非常规手段为自己追回欠款。说到底,林宜生只是不够坦荡而以,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道德自律。人往往就是一个矛盾体,没有绝对的恶,也没有绝对的善。在我看来,在面对众多诱惑之时,林宜生常常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用道德底线衡量着自己。林宜生所向往的美好生活或许正觉寺所举办的那场中秋音乐会能够得以印证。“一种无差别的自由、安宁和欢愉。眼前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眉宇之间俨然透着寂然忘世的专注与恬静,且充满善意,带给林宜生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之感。”[10]然而现实的更多情况是充满了人性的丑陋面与价值观的扭曲,
四
童话般的世界正在崩塌,这种崩塌不仅仅涉及到成人,小孩子的童真也有缩短的趋势。《春尽江南》中的若若养了一只朝夕相伴的鹦鹉,但是只看中成绩的姜老师却要求庞家玉丢弃它,以至于若若高烧不断。丢失的不仅仅是一个玩伴,更是孩子内心对美好事物的期盼。
“端午悲哀地意识到,若若的童年,他一生中最有价值的珍贵时段,永远地结束了。”[10]无独有偶,《月落荒寺》中的林伯远也同样遭受着成人对于他们美好幻想的摧毁。林伯远不远千里从美国飞往加拿大看望母亲,换来的却是母亲的教育,她告诉儿子,西方世界不同于中国那样,事先不打招呼就登门拜访是一件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事。林伯远以为自己的惊喜能够让母亲非常高兴,却不知变成了母亲的困扰。而母亲的举动也深深地刺痛了,蓝婉希可以直接了当说出自己的不满,而伯远却只能将忧伤藏于心中。当看见老贺的母亲一直抚慰老贺,阑尾炎手术没有什么大不了之时,“伯远没有笑。他布置怎么就想起了自己远在加拿大的母亲,心头一阵凄楚,差一点落下泪来。”[12]小孩子的世界没有成年人那么复杂,他们更加善于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而成年人却往往需要事事周全。伯远的母亲为了追逐自己所谓的爱情,不惜抛下自己的亲身孩子远赴他国,她以为自己追求的是“幸福”,实际上只是被西方普世价值观所绑架的傀儡,第二任丈夫派崔克一而再的抛妻弃子,都反映了作家对于西方普世价值观的怀疑,表面的自由内里却是无尽的自私与冷漠。林宜生明白自己与妻子的分手不是因为妻子出轨,而是源于妻子的价值选择。
知识分子的社会价值逐渐在时代多元发展的状态下锐减,他们从关注社会开始转向关注自我,个人的社会价值难以发挥出最大的效应,同时他们也深刻地明白自己不过是时代洪流中的一小部分。这些变化都让容易敏感的知识分子陷入了精神困境,而不同的人也做出了不同人生选择来弥补精神上的空缺。
参考文献
[1][2][3][10][12]格非.月落荒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11;2;108;200;180.
[4][5][6][7][8][9][11]格非.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58;190;196;183;189;236;231.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