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硕
班超出使西域示意图。
在古代丝绸之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中原王朝与西域往来的三次断绝与三次恢复,史称“三绝三通”。公元9年,王莽篡汉自立,国号“新”,此后施行错误的西域政策,引发天山南北持续动荡。天凤三年(公元16年),王莽派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出兵焉耆(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附近),中伏大败。李崇率残部退至西域都护府治所龟兹乌堡城(今新疆轮台县西北),困守孤城。待到李崇故去,中原与西域的往来首次断绝,史称“西域因绝”(《汉书·西域传》),也即历史上“三绝三通”的“一绝西域”,匈奴乘机掌控了西域,同时开启了中原王朝对西域影响力、控制力反复消长的进程。
待到光武帝刘秀建立东汉政权,饱受匈奴役使的西域诸国纷纷遣使洛阳。建武十四年(公元38年),莎车、鄯善“遣使诣阙”,表达内属之心。三年后,莎车王贤再次遣使贡献,恳请刘秀重置西域都护以拒匈奴,蒙赐“汉大将军印绶”。建武二十一年(公元45年),鄯善、焉耆等18国俱遣子入侍,“流涕稽首,愿得都护”。尽管彼时的东汉政权已次第收服、平定了河西窦融、天水隗嚣、成都公孙述等割据势力,但光武帝认为北边未服,“大兵未能得出”,尚无暇顾及西域,故还其侍子,厚赏赐之,任由诸国“东西南北自在也”(《后汉书·西域传》)。
弃守政策在西域产生了消极影响。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随着呼韩邪单于挛鞮比依附东汉,匈奴正式分裂为南北两部分,北匈奴逐渐掌握了丝绸之路北道的控制权,频频袭扰边郡,威胁河西四郡。鄯善、龟兹、于阗对汉朝的离心倾向再度增强;莎车王更加辜负了朝廷信任,谎称已被委任为“大都护”,谋求称雄塔里木盆地。
东汉中元二年(公元57年),刘秀之子刘庄即位,是为汉明帝,情况为之一变。永平八年(公元65年),刘庄派遣蔡愔等人西行求经,负籍而还,使团也顺道采集了西域各地政治动向和风土人情。“永平求法”的成功再次证明了“丝绸之路”对于汉朝的重要性,西域则作为东汉政权与中亚乃至地中海世界沟通的“桥头堡”重新被重视起来。
汉明帝改变了光武帝的政策,易守为攻,开始采取措施应对北匈奴的咄咄逼人态势。驸马都尉耿秉提出具体的战略构想:首先,不先攻北匈奴,而是采取迂回战术;其次,南匈奴单于对汉比较友好,如与之联合可改变对北匈奴的攻守态势;第三,西域摇摆不定,应予争取;第四,伊吾卢(亦称伊吾,今新疆哈密)是呼衍王的王庭所在,也是北匈奴所控最肥沃的土地,宜击之。耿秉提出的策略其实就是恢复西汉时期汉武帝奉行的“断匈奴右臂”战略。
不久,东汉政权兵分四路出击,由耿秉、窦固等领兵出河西走廊,向盘踞天山北麓东端的呼衍王所部发起攻击,最终在蒲类海(今新疆巴里坤湖)将其击溃。随后,东汉政权设置宜禾都尉,留驻士卒屯垦,又派遣“假司马(司马之副)”班超、郭恂等36人出使西域,不动刀兵,传檄以定。
定远侯班超,字仲升,其父班彪著有《史记后传》,其兄班固和幼妹班昭继承父业编纂《汉书》。班超作为家中次子,原本亦从事文字工作,曾在官府中担任书佣(《后汉书·班梁列传》),但其个性和志向绝非方寸书案所能限制,曾投笔长叹:“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于是,班超“投笔从戎”,随窦固出师天山。在征讨北匈奴的斗争中,班超的才干得到赏识,奉命出使西陲,拉开了“三绝三通”中“一通西域”的序幕。
在班超经营西域的31年中,最富戏剧色彩的莫过于“火攻虏使”。班超一行36人的第一站便是天山东部南麓的鄯善(今新疆罗布泊西南)。此地古称楼兰,系“丝绸之路”上的交通枢纽与战略要冲,班超的偶像傅介子在西漢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用计斩杀亲匈奴的国主安归,将其易名鄯善。历史总是惊人相似:班超抵达鄯善之际,北匈奴亦派使至此,鄯善王心中不免一番权衡,产生了动摇,对汉使的接待规格也是前恭后倨。鄯善王态度的微妙变化被班超敏锐察觉,在探悉北匈奴的动向后,与部属畅饮,借着酒劲高声问身边人:北匈奴使者也来到此地了,欲擒住我们向单于请功,该怎么办?从者悲壮表态:既已陷危亡之地,愿誓死跟随司马!班超接着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并且告知下属,唯一的办法是趁夜火烧北匈奴使团下榻地,挫敌方企图,壮大汉声威。
经过周密谋划,小分队开始行动,由十人持鼓藏于北匈奴使者的馆舍之后,余者持兵弩夹门而伏,待班超纵火,前后鼓噪。是役,班超格杀三人,吏兵斩其使及从士30余人首级,其他数百跟班悉数烧死。鄯善王听到这个消息,决定纳子为质,归顺东汉政权。在班超等人的悉心经营下,“西域自绝六十五载,乃复通焉。”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汉明帝晏驾。龟兹、焉耆在北匈奴的唆使下,攻杀西域都护陈睦,东汉的西域政策在刚刚即位的汉章帝刘炟主持下再次发生摇摆,驻军悉数撤回玉门关内,是为“二绝西域”。正在盘橐城的班超亦收到召回命令,但在疏勒、于阗等地王公百姓的苦苦挽留下,决定继续驻守,联络心向汉朝的西域诸国。最终,班固的部队击败以龟兹为首的联军,诱杀焉耆王,重新收服莎车王,确保了丝绸之路南道的畅通。永元三年(公元91年),汉和帝委任班超为西域都护,是为“二通西域”。班超既是军事家,也是外交家,其视野并不囿于西域。永元九年(公元97年),班超派遣甘英出使大秦(拜占庭帝国,亦称东罗马帝国),一直走到地中海边才踏上归途。
班超在西域驻守了31年,保障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功勋卓著。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年迈的班超上书汉和帝刘肇请求还朝,其中有句话感人至深:“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起初,和帝担心西域重陷风雨飘摇,未批准班固的请求。但班超之妹班昭利用自己与皇后邓绥(和熹皇后)的亲密关系,最终说服和帝准许班超回到洛阳。
如汉和帝所料,班超还朝后,西域再陷动荡。永初元年(公元107年),汉安帝刘祜派遣班超之子班雄、班勇自敦煌出兵,接应留守玉门关外的士卒归来,“三绝西域”无奈发生了。延光二年(公元123年)四月,安帝任命班勇为“西域长史”,率军500人再出玉门,屯驻柳中,是为“三通西域”。经过班勇的数年经营,鄯善、姑墨、温宿、车师前部等力量最终团结在东汉朝廷身边,组成联军击败了北匈奴伊蠡王、呼衍王以及亲匈奴的西域诸国。至此,“龟兹、疏勒、于阗、莎车等十七国皆来服从”。东汉西域政策的“三绝三通”,反映了中原王朝经营西陲的不懈努力,也凸显了班超父子的智勇双全和纵横捭阖能力。
说起班超,不能不提及一件与其事迹息息相关的国家宝藏——“姜行本纪功碑”。这件文物是从“班超纪功碑”演变来的,高1.8米,宽0.6米,因长期立于哈密以北的天山,也称“天山碑”(具体位置在天山北麓巴里坤以东的松树塘打坂关帝庙中),起初上面刻着记录班超火攻虏使、再通西域事迹的文字,但到唐代却被一个叫姜行本的人磨毁。
“姜行本紀功碑”拓片(局部)。
姜行本是唐代秦州上邽(今甘肃天水)人,擅长技巧营建,被太宗李世民委任为“将作大臣”,主持九成宫、洛阳宫的营建工程。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高昌王鞠文泰背叛唐政权依附西突厥,切断了丝绸之路。李世民决定诉诸武力,命上柱国、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姜行本为副总管,师伐高昌。次年八月,唐军直抵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市)城下。姜行本并未随大军行动,而是驻扎在伊吾城北的析罗漫山(今新疆哈密以北的天山山麓)。除囤积粮草外,他的主要任务是伐山林之木打造攻城器具。很快,他率部赶制的巢车、弩炮、云梯、重型抛石机等被源源不断运至前线,“机桧一发,千石云飞”,唐军没费太大力气便攻下高昌。胜利使姜行本目空一切,自比墨子、鲁班,随后头脑发热地命令手下磨去已在析罗漫山矗立500多年的“班超纪功碑”碑文,改刻记录唐灭高昌过程的文字,以更刻颂赞、陈国威德,也就产生了后世所称的“姜行本纪功碑”。
时光流转,待到清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署理宁远大将军纳喇·查郎阿在辟修天山运道后,费尽周折将此碑运至山巅的天山庙。乾隆年间,名臣纪昀因“漏言”获罪,被皇帝贬至乌鲁木齐,一待就是三年。其间,纪晓岚对当地风土人情进行了考察,特意将“姜行本纪功碑”写入《阅微草堂笔记》卷八《如是我闻(二)》,并称之为“阔石图岭纪功碑”。“阔石图”系地名,是蒙古语中“碑”的音译。1931年,“尕司令”马仲英入疆在哈密周边作战,途经天山庙时遭遇风雪交加,命部拆毁庙内门窗梁柱燃烧取暖,弃“姜行本纪功碑”于荒野。1947年,哈密专员李朗星将“纪功碑”移往哈密老城的中山堂,镶嵌入墙保存。
20世纪50年代,曾铭刻班超经营西域丰功伟绩的“纪功碑”入藏乌鲁木齐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它静静伫立在那里,虽然初始碑文已被抹去,但仍提示着今人和后世,班超通西域、强国固边陲的精神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