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山梁

2022-03-01 06:21薛晓燕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烽火台山梁神木

2011年9月5日,我从榆林回神木,出了高速路,要进城的时候,看到有施工人员在滴水崖村的山梁上,对老旧的土烽火台进行施工,用方正的青砖把历经沧桑的黄土台围起来,是政府对长城的一种统一保护。

这让我想起童年时再熟悉不过,在这块土地上逶迤排列,一直向南延伸的好多个用泥土夯筑的烽火台,有的依旧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有的却已倾颓坍塌失去风骨。我小时候看到的烽火台,和我妈妈、我外公童年记忆中的形象基本相同。乡民们与这些烽火台祖祖辈辈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并不知晓这些烽火台从何年何月开始,就带着难以抗拒的神秘和霸气,矗立在这山梁之上。他们没时间追问这些,他们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到了土地上,他们在土地里种下能够让一家人生存下来的粮食和蔬菜,夜以继日地侍弄庄稼是他们的永恒使命。

打小就熟悉的泥土夯筑而成的烽火台,裹上一身崭新而坚硬的衣裳,看着这忙乱的施工场景,清晰地感知到记忆中的许多画面,就要永远地消失了,一些说不明白的,目睹熟悉的事物正在发生巨大变迁,而引发的旧日时光流逝太快的莫名忧伤在心中缓慢升起。

一次次走过新修的连接县城和高速路的大马路,总会想起這条宽阔的马路所占用的地方,曾是外公踏下无数脚踪、洒下无数汗水的山梁。高高的山梁上,长满了绿色的三叶苜蓿,举着星星一样的白色花和紫色花的地椒草,绽放粉色花的不知名草,这种草的茎部长着小气泡,用脚踩上去,会发出叭叭地脆响。山梁上最雄壮的,是土筑的烽火台,不需要任何装饰就可以堂而皇之雄踞高处,接受清风明月的抚触照耀,它们的亲人散落在绵长的群山,它们的心里憋着许多烽火连天的秘密。

外公活着时,并不知道,山梁上散落分布的墩峁,是明长城遗址,是明代延绥镇所筑的东路长城的一部分,先后经历五次修缮,历时一百八十四年而成。蹲踞在这“荒莽的山巅,冷眼看人间恩怨”的土筑烽火台,是明长城的配套防御设施。

神木麻家塔乡滴水崖村的这片山梁上,我的外公是一位真正的大地之子,他不识字,却熟悉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上生长的事物。哪一株野草野菜可以治疗什么疾病;什么样的草牲口能吃;什么地方可以捡到龙骨;哪里的沙蒿或是柠条长粗壮了,可以砍下来编成筐子拿到城里去卖钱;喂牲口的草料,用铡刀铡出多长的格节节,牲口吃着最合适……土地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外公说了算。

在这片山梁上,外公常常背着双手走在幼年的我前面,他的上衣纽扣是敞开的,春天的山风吹来,衣襟鼓胀如翼,在外公的身上飘飞,使他的背影看起来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他径自朝前走,并不回头,边走边对我说:“苜蓿叶叶嫩,牲口爱吃,人也能吃,走路看着,踏坏了可惜。”

七月十五,一行人行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外公说:“白花地椒比紫花地椒好,可以治病。”话音未落,他的手里已经多了几株根部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地椒草。

路过长久地盘踞在山梁上的方头方脑的烽火台,外公说:“那是墩峁,可不敢进去,里面住着狐仙。”

听说有狐仙,我的心立即被兴奋和恐惧助长的好奇充满,在夕阳的照射下,外公的脸庞像正在燃烧着,有光芒从内部射出的通透感,他望着我,表情一改平时的强悍冷肃,眼睛里竟然充满温柔的意味。

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在这个村庄土生土长的不识字的外公,遵从流传久远的神话故事指引,身体力行恪守着礼敬天地神灵的准则,一代一代人就这样在自己并不曾有明晰意识的情况下,完成了对长城遗址的守护,使这些古老的长城遗址,经受大自然的沧桑风雨,却不曾遭到人为破坏,从而得以在这片山梁上一直留存至今。

有一天,我读博尔赫斯的《探讨别集》,读到:“世界是一个无穷原因的无穷结果,神灵就在我们近旁。”眼睛盯着书上的这句话,内心强烈地想念我的外公。思念汹涌弥漫的时刻,我的外公已在他付出真挚热爱的山梁上,睡了很多年了,我只在梦中才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薛晓燕,陕西神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文艺报》《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延河》《草原》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万千灯火》《寻常》。

栏目责编:北 城

猜你喜欢
烽火台山梁神木
神木有石峁
烽火台:军事预警体系的关键
再写北山梁
风,掠过山梁
“神木”倒了
首山烽火台,迟暮的美人云鬓散落
走过山梁
运河边的“神木”
低头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