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遥 天津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授
家乡的质朴和苍茫,让我想到了一句话:生活不能承受之重。我的家在南新疆,靠近塔里木盆地的一个小城,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地方,印象中人口稀少,少年的记忆中全城只有一条大街贯通南北。大街上经常有老乡们牵着牛或马悠闲地走过,那些立刻蒸腾起来的粪便的气息可以飘荡很久。当然拖拉机、长途运输车也会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大道上疾驰。那时候的小城,很像现在的乡镇,有很多城乡结合的味道。楼房几乎很少,或者很低,家家都住着平房,带着一个小院,小院里几乎都种着葡萄树。
最初我们家住在大院里的一片高地上,房子小,只有两间,但因为向阳的缘故,每年家里的葡萄树上结出的果实就特别甜,是那种泛着金黄的马奶子葡萄。每到成熟季节,母亲就会让我们三个孩子给邻居们送葡萄。高中时,我家搬到了大院的另一处,有三间房子,院子里也有葡萄树,每年葡萄树还结果实,但再也尝不到高地上那边葡萄的甜蜜滋味了。房子靠近多浪河,一条人工河流,在这样一个戈壁深处的绿洲,多浪河年年携带着昆仑山的雪水平静地从城市中心穿过,从我居住的院子旁边侧身而过。
上了高中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安静下来,非常自律地学习了。我经常会在清早或者黄昏坐在河边的台阶上大声背诵。我固执地认为只有大声读出来才能让知识如刀刻一样进入我的大脑。河边的四季在大西北是如此明显。春天料峭的寒风中,枯黄的青草气息,透着春的消息,那时候河水也在微微荡漾,春水油亮油亮,可以看到水底的沙石;夏天太阳很毒,但在柳树下面很凉快,风吹过,青草疯长,小树已枝繁叶茂,遮挡视野,我在草丛中大声朗读,脑子里满是古诗词里的意境,一会儿醉卧沙场,一会儿梦里挑灯看剑,一会儿小桥流水,有时候换成外语单词,“叽叽咕咕”地背,从来不知疲倦。路过的驼背阿姨看见了啧啧称赞:“你看那个小乖乖,多爱学习啊,整天背英语背诗词,他家是怎么教的孩子啊。”我始终觉得,大西北,阿克苏,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被定格为贫苦和寒冷交加的地方,是一条大道就可以通往全城的地方,是一个让尘土包围的地方。她,似乎被世界遗忘了。但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父母当年支援边疆到了那里,他们把青春和热血都留在了那里。我忘不了那里风沙的粗粝,风暴的雷霆,大雪封路的艰难。我似乎到现在才稍微了解她一点:就是因为自然环境的恶劣,就是因为生存条件的简陋,从骨子里,我的性格里有早熟的成分,我过早地领略了风霜雪雨的真实处境,真实地感受到了生命在自然中的不易。
家乡让我学会了感恩。因为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向往之,总想着有一天要到外面去上学,走遍世界。于是我有了强烈的走出戈壁的梦想。虽然我并不清楚戈壁有多么辽阔,我们的城市有多么辽阔。但由于父亲长期在野外工作,我每到假期就去陪他。父亲工作的地方离不开河流,他的工作就是每日勘测水流速和泥沙含量,然后每日用电报机发报投送信息,为抗洪防灾提供数据。他工作的勘测站就在河边,夜里耳边是河流奔腾的声音。我们居住在一个孤零零的院子里,好像一下子被丢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这样的荒凉和恐惧感一下子揪住了我。我想早一点离开戈壁,我想看看北京城,想去看看那些四季鲜花盛开的地方。有时候,正是因为家乡把一种可能性向你敞开,并且用一种神秘的力量推举你,让你脚步停不下来,好像她就在你耳边说: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同时好像又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永远要记住她。家乡就是让你左右为难,让你寸步难行却又心比天高的地方。
家乡对游子的教育就是培养一种柔软的情感,那情感可以净化一个人,让一个人安静下来,不断地从家乡汲取营养,然后再出发。当我考上大学走出这里时,我才知道我真的要离开她了。17岁出门远行,我到西安求学,也曾去过深圳、泉州、淄博、济南,后来定居天津。每当我驻扎到一个新的地方时,总会想起我的家乡。过去十多年是因为想念留在那里的父母,后来父母为了不让我牵挂,便到了我居住的城市生活。我依然想念那里。我突然知道,那里有我很多甜蜜的回忆,那些上学的道路,那些风雪飘扬的天空,那些梦中大水的声音,都是家乡给我的养分。我欣赏那块土地上慷慨的邻居们,他们总是互相帮助,比如谁家买来一车焦炭,需要卸车时,邻居们都来了;谁家有了病人,需要照顾时,他们都来了。他们永远是那么谦和友爱。多年后,母亲也感慨,如果在那个陌生的土地上,没有亲戚,再没有邻居们的帮助,我们该是多么的无助!
所以当大家问我是哪里人时,我总是脱口而出:新疆人。的确,尽管那里不是祖籍甘肃武威,不是母亲的家乡四川遂宁,但因为我在那儿出生并长大,那里的山水土地滋养了我,给予了我豪爽义气的能量。
现代生活,节奏快捷,我们已无法安妥自己的心灵,甚至不能停下脚步安静地在书桌前读完一本经典小说。城市的文明带来了物质上的极大丰富,但我们的精神世界却更加荒芜。这其实是非常可怕的。每当夜深人静,孤独感油然而生,我会想起那地广人稀的西部,那片滋养过我的土地。幸而有家乡,让我想起那些美好的事情,使我在艰难的追求中,灵魂得到安放。只有家乡是你的心灵私产,她让你确认自己从哪里来,要做什么样的人。
人们经常感叹:我们的生活已经让我们基本上回不到家乡、找不到家乡了。的确,城市化发展的步伐,让更多的乡村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而很多村落里的劳动力都作为城市边缘人进入了城镇,他们做城市的建设者、保洁员,做着苦和累的活儿,他们靠自己的劳动改变着生活。当离开乡村后,那叫家乡的地方就是空巢,家乡的风俗也因为人们远走而逐渐消失。有一次上课我问学生:“你们还有乡愁吗?”他们纷纷摇头。这些大多来自城市里的孩子,乡愁就是小时候妈妈的饭菜,就是城市里的月光。他们对家乡、对乡村的记忆已经和我们这一代人大不一样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乡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家乡。我觉得无须强求一致。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家乡一定是生养自己的地方,一定有亲人的欢乐,有美好的记忆。尽管我们已经长大或者远离,但家乡还是我们心灵深处的儿童乐园,是我们人格成长的第一所学校。
家乡让我们懂得了回馈家乡、为家乡争光的责任;家乡让我们懂得了乡愁,乡愁可能是过去的明月光,抑或是一片池塘,也可能是城市里的霓虹灯,以及旋转木马上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