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娜 摄影|赵宇豪
十进长白山,八上青藏高原,勘察火山的时空分布和岩石地球化学特征;奔波于南北两极,跑遍50多个国家和地区,为火山地质和第四纪地质研究做出了大量系统性和原创性贡献,使我国新生代火山活动规律的研究达到国际前沿水平。他用一生的时间,讲述与火山的“一眼万年”。他,就是火山地质与第四纪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刘嘉麒。
对一些人来说,地质学是一门学习难度较大的“冷门专业”。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让不少对其产生兴趣的孩子顿足不前。为了让更多孩子认识它的“真面目”,唤醒他们对未知领域的探究兴趣,刘嘉麒在科普一线坚持了数十年。不久前,从事线下科普工作多年的他探索新路径,成为深受青少年喜爱的新一代“网红”up主。院士、“网红”,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身份,叠加在这位耄耋之年的科学家身上并不违和。在刘嘉麒看来,从科研走向科普,是科学家的使命。
◎ 《教育家》:作为著名的地质学家,您在研究领域内做了大量创新性工作。您是如何与火山结缘的?
刘嘉麒:1960年,我在高中毕业时报考了长春地质学院地球化学专业。1978年,国家恢复了研究生招生,出于对深入研究的渴望,我放弃当时的工作,考取了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的研究生,研究对象就是火山。读研期间,我发现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提及“中国没有火山”,参加国际学术交流时也有很多外国人认为中国没有火山,我对此很不甘心。于是,我跑遍全国各地做调研,发现国内不仅有火山,种类还很丰富,分布也比较广。我尝试用同位素年代学和地球化学方法,研究长白山乃至整个东北地区的新生代火山活动。但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的仪器设备还比较落后,有些实验很难进行,一些基础设备也只能自己动手做。经过不断的努力,最终取得了成功,使我国的火山研究水平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测得的实验数据经受住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家高级实验室的检验。
后来,我去国外做调研,甚至去了两极,又将国内的火山研究与全球火山研究及气候变化联系起来。经过团队多年的努力,我国火山研究逐步走向系统化和国际化。近些年,我们与朝鲜、韩国、日本、俄罗斯、德国、意大利、新西兰等20多个国家密切合作,不仅让国际同行了解到中国有火山,还让他们意识到我国火山的广泛性、代表性和重要性。
◎ 《教育家》:这期间,您在攻克科研难题时取得了哪些突破?又是如何克服野外调研的困难?
刘嘉麒:要想在技术难题上取得突破,就要有新发现,开辟新领域。
1996年,我与德国约格·内根旦科教授考察雷琼地区火山时,发现湖光岩就是我们一直寻找的用来研究高分辨率气候环境变化的最佳载体。我作为国内最早从事相关研究的专业人员,根据国外同行对这种地质体的称呼,结合中文含义,将这类由火山喷发形成的近圆形封闭型火山口命名为“玛珥”,积水后就称其为“玛珥湖”,得到国际同行的认可。湖光岩是一个典型的玛珥湖,在中国能发现这类特殊的地质体,对研究古气候环境有着重要意义,能把时间的长度延伸到数万年,分辨率精确到年甚至到季。我们与德国同行对湖光岩玛珥湖进行打钻,研究多年最终取得丰硕成果。接着,我将此类研究扩展到我国的东北和内蒙古等地区,开辟了新的研究领域,大大提升我们在这一领域内的研究水平和国际影响力。除了德国,以色列、英国、比利时等国的研究人员也主动与我们合作。同时,我们也赢得国际玛珥湖学术大会在中国召开的机会,并由我担任了大会主席。
近些年,我重点研究玄武岩的应用。玄武岩是一种火山岩,分布很广,以前多数是将其破碎,做铺路石子,资源消耗量很大,创造的价值却比较低。后来,经研究发现可以将玄武岩在高温下熔化拉成细丝,进一步复合加工成各种性能的成型产品,成为国家重点发展的二十一世纪新型绿色高科技材料。开展这项研究,与我在研究黄土时的一段经历有关。我在陕西野外研究黄土时,当地农民问我黄土如果这么有用,他们能不能靠黄土致富。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它给科研人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就是科研如何为大众服务、如何解决实际问题。此后,我开始注意做一些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有效结合的事情,玄武岩拉丝技术就是一个例子。
说到野外调研,现在有GPS和一些交通、通信工具提供便利,但以前只能凭自己的两条腿。与大自然打交道,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在考察印尼的喀拉喀托火山时,我们本想爬到山顶火山口看看,却在即将到达时突然发生了地震,这是火山喷发前的危险信号,我们一行十几位考察人员快速跑向安全地带,不然可能会遇险。还有一次,我们在西藏考察时需要过一条山里的河,河水湍急且夹杂着碎石。我在过河时被水浪打倒,若再滚几次就没命了,好在一个小伙子救了我。此外,在青藏高原还会有高原反应,人体会有强烈的不适感,而且高原气压低,水只能烧到60度至70度,无法泡熟方便面。整个考察期间,我们只能靠方便面、午餐肉和榨菜坚持着,一个多月就瘦了很多。不过,对于科考人员来说,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事。
◎ 《教育家》:作为最早一批参与科普的科学家,是什么原因让您义无反顾地坚持做科普?
刘嘉麒,中国火山地质与第四纪地质学领域领军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曾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中国科普工作先进工作者”等荣誉。
刘嘉麒:实际上,科研和科普是相辅相成的。科研是科普的基础和条件,没有科研成果,很难开展科普活动。科普可以促进科研,显现出社会需要哪方面的研究,有助于科研的加强。科研的目的是促进社会发展,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是从经济层面,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能够有效促进经济发展;二是精神层面,科学技术有助于提升大众的科学素质。可见,物质社会和精神社会都需要科学技术的支撑和指导。迈入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科学普及与科技创新同等重要。作为科研人员,我们有责任将研究出的科学知识传达给大众,以此促进社会经济发展、提升国人科学素质,表明我们的科研工作是有价值的。
◎ 《教育家》:中国科协发布的《面向建设世界科技强国的中国科协规划纲要》明确,到2035年,公民具备科学素质比例超过20%。在您看来,我们离达标还有多远?进入互联网时代,从线下延伸到线上,您认为科普工作有何不同?
刘嘉麒:2035年达标没有问题,问题在于20%是指全国平均水平。我国国土面积大、人口多、发展不均衡,东部沿海的大城市发展较快,像上海、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已远超20%,而一些农村及偏远地区的差距还是比较大。尽管扶贫已取得伟大成就,老百姓的生活质量有所提升,受教育程度也提高了不少,但偏僻农村或一些山区的老百姓接受科学的意识还是较弱,加上基础不够好,就出现了公民科学素质发展不均衡的现象。当前科学普及存在的突出问题是如何把全国城乡发展差距、东西部发展差距拉小,让发展水平不同的地区、受教育程度不同的人群融合得更好,解决这个难题,就能整体提高我国公民科学素质。
以前,我到一家单位或一所学校做线下科普,听众可能是几百上千人,但线上就不一样了,听众可能是几万或几十万甚至更多,作品的传播速度很快,影响面也更广。我对新媒体有一些了解,虽不像年轻人那样熟知相关技术,但PPT等都是我自己做的,遇到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也会向学生请教,这也是一种相互学习吧。
◎ 《教育家》:一些科普作品虽然形式非常丰富,但科学性却禁不起推敲。做好科普,您有什么建议?
刘嘉麒:科普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前,做科普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科学家,也就是科研人做科普,研究出什么就讲解什么,相当于自产自销且“原汁原味”。比如,我研究地质学,那么我讲解地质学相关问题就比较内行。还有一种是当前流行的大众科普,包括非科班出身的自媒体等。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二传”,把别人的东西拿来再加工,换一种形式二次传播。不可否认,这样的“二传”也很必要,有时甚至是重要的。大家做科普的积极性高是一件好事,但一部分人过度追求网络点击率,不惜将科普内容庸俗化甚至哗众取宠,歪曲了原本的科学性。
我一直不主张以点击率评价科普作品的质量。点击率低可能是感兴趣的人不多或科普内容离生活较远且深奥,但这不代表作品不好,反而有时真理真的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要想在鱼目混珠的网络信息中辨别科普作品的优劣,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众很难对非专业领域的内容做出客观的判断与评价。所以,无论是个人还是团队,做科普要严肃、严谨,尊重科学。科学性是科普的灵魂和本质,做科普必须坚持和遵循科学性,否则容易误导大众,造成不良影响。
◎ 《教育家》:您教书育人近40年,在您看来,教师在日常教育教学过程中可以从哪里入手,培养孩子们的科学精神?
刘嘉麒:中国人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和培养,望子成龙的想法几乎人皆有之。对于青少年来说,我们要从培养兴趣和习惯入手。兴趣看似只停留于表面,实则是开启孩子大脑创新力,培养科学精神的第一步。若孩子们玩中有学、学中有玩,做到边玩边学,激发自己对事物的兴趣,就会产生灵感,自然而然能够深入探究。我们在培养兴趣的过程中,也要注意培养孩子良好的学习习惯,让他们成长为爱学习、会读书的孩子,因为好习惯比考试多得几分还要重要。当前,许多学校增设科学课、研学课,对培养孩子们的科学精神有很大的帮助,但应注意课程设计不能太死板,要适当给孩子提供动手的机会。
◎ 《教育家》:2021年5月,您曾获评“李佩教学名师奖”。作为优秀前辈,您对未来教师群体的发展有哪些建议?
刘嘉麒:在得过的奖项里,我很看重“侯德封矿物岩石地球化学青年科学家奖”和“李佩教学名师奖”。侯德封先生是我的导师,能够获得首届纪念自己导师的奖项,我感到特别荣幸。“李佩教学名师奖”是中国科学院大学最高级别的奖项,而且李老师曾教过我,我非常尊敬她,能够获得以她名字设立的奖项真的格外荣幸。
回想当年,我刚考入研究生院时,李老师是英语教研室的主任,她的英语水平在全国是最高的。由于我考研时的外语是俄语而不是英语,入学后在英语学习方面又很大的压力,就向李老师请示,希望能让我们这些此前没学过英语的学生把英语当作第二外语而非第一外语。但李老师并没有同意,我只能拼命地学习,让自己的英语达到第一外语的水平,这也为我后来能在科学院工作与出国交流奠定了基础。若我当年没有学好英语,很难走到今天,所以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李佩老师。
教师要在爱护学生的同时提出严格要求,帮助学生取得进步,成为更好的自己。我们总说“既为师,也为友”,师生关系本质是朋友关系,教师不仅要帮助学生学到知识,还要帮助他们解决遇到的实际问题,向他们传授做人的道理,成为学生愿意敞开心扉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