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云飞
“也许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逐渐死亡,可真正的死还是无限沉重的。”
“自那之后过去了漫长的岁月,转眼人就老了,这实在不可思议。我们的身体一刻不停地走向不可逆转的毁灭。记忆也在消逝着,被风吹向不知名的远方。”
如此这般描述衰老的句子在全书中比比皆是,可以直观看出村上不再拒斥书写自己衰老一事,并直视死亡的另一种面目,另一种对年龄的迷思。如《奶油》一篇中的年轻主人公说他分不清老人的年龄,“老人与年轻人的区别就是对方已不再年轻”。这在村上的作品中可不太常见,即使村上或许并不甘心他笔下流出的字句好似也不得不服从时间的掌控,经它重塑。小说的视角大多也变成了一名年长者对往事的回望,而非故事本身。同样是对青春记忆的追逐,但承认老去,小说便有了迥然的意味,你感受到它不再是一声淡雅的喟叹和感伤,那逝去的永恒性和心中不灭的迷恋都难以轻松化解,也叩问着追寻记忆的价值。
全集大都围绕着记忆展开,第一篇《在石枕上》,是村上小说中再寻常不过的琐碎的男女相遇、一夜温情的戏码。女生因为不想独自坐电车回家,于是和男生一起过夜,与此同时男生还知道女生写短歌。许多年过后,关于这个女生,男生存有的仅剩下她送给他的一本歌集,其他一概不知,而这本歌集乍然唤醒了一些记忆。在之前出版的回忆父亲的散文《弃猫》里,村上也写到他从父亲留下的俳句来认识解读父亲的人生。通过这些,村上想说的或许是,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消散,文字作品封存着往事和记忆,是唯一可靠的寄托。
《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篇同样写到了父亲,过去村上常跟父亲一起去甲子园棒球场看比赛,因为父亲喜欢阪神老虎队,他转而支持常常落败的养乐多燕子队来传递对父亲的疏远态度。这篇使人愉快的小说无异于村上的半自传,虚构与真实的界限也瓦解模糊。但随着父亲的离世,村上写这篇时不经意间也美化着与父亲有关的吉光片羽。虽在最后他与父亲和解了,但他知道那和解无疑太勉强且太迟。最苦涩的家庭记忆,只能用这样淡然的笔触稀释。
回忆是遭遗忘大口吞噬的世界,但最终有些片段会侥幸地存活下来,有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深深扰乱了内心”——村上对这些飓风般扰乱着他笔下角色之心的事物总是不断打捞追问。在《和披头士一起》中,主人公有次看见校园昏暗的走廊里一个女生抱着披头士唱片走过,这个场景跟后面的情节几无关联,村上却执意反复描摹它。这使人不由想起詹姆斯·伍德评论契诃夫的《吻》,一名士兵对一个吻的无限回味。伍德说契诃夫是一个严肃的观察者,也是角色讲述这个故事原初无能的无助体现。村上正是把这个深刻的记忆场景拎出来无限放大镀金,来力求在文字中还原原初。但随着这篇小说的情节展开落幕,这个跳脱的场景,却也是村上对一段往事的安顿和对那些没能顺遂生活下来的离去之人的殷切祝愿。这些难以挥散的记忆虽未能对人生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却是某些故事存在的基础。
村上春树在许多篇目中也探讨着写作意义和作家身份,如《奶油》中的“我”,受邀参加一位并不熟悉的女同学的音乐分享会,却“寻隐者不遇”。这时碰到一个老人,老人和我说起“有圆心、但没有圆周的圆”,也令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有没有圆周的圆?细想老人所指的似乎是人生这件事,我们是圆心,一路画着圆周。到最后这些圆周都消逝了,留下孑然的个体,徒然望着这什么也未必留得下的一生,至此写作的价值也昭然显现。
这篇好像是年老的村上时光穿梭回到了他最向往的年代,得以面见年轻气盛时的自己。向他讲述一番未来才能懂的人生哲理:“只有不惜血汗付出辛劳,才能渐渐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完成了那些难办的事,它自然会成为人生的奶油。”村上不到三十岁时凭《且听风吟》出道且得了新人奖,从此兢兢业业写了下去,写作的时间如今已经覆盖了还未写作的年月。这并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他早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一书中便对此有过阐述:“存活下来,并有一定数量的读者,身上必定具备小说家优秀而坚实的内核。”也或像《在石枕上》中所言,“将其留至后世,有时不得不无条件地献出自己的身心”,敬业的村上一定品尝过了这人生的奶油。
《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是村上一贯擅长也爱写的主题,开篇“我”回忆起学生时代写的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里凭空捏造了著名音乐家查理·帕克的一张不存在的专辑,有人竟然信以为真。“我”便继续往下续写故事来回应这份偶然,言称在纽约一家唱片店看到过这张专辑,一开始觉得是恶作剧没买,再去寻却一无所获,像黄粱一梦。结尾查理·帕克出现在了“我”的梦里,为“我”独家演奏了专辑中的曲目,还感激“我”写了最初那篇文章——这是唯有通过写作才得以实现的可能。村上也正是用他的写作践行着对爵士乐的爱,对威士忌的爱,以及对文学偶像的爱。他庞大的阅读群,使他的爱与致敬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但在与本书同名的一篇《第一人称单数》里,村上又谨慎地怀疑起自己的写作身份,觉得在某一时刻他选错了人生的道路。他形容那像是做了件明明不该做、做了也不会有好结果,却忍不住去做了的事情。是正襟危坐想要在文学史留下位置、获得世人皆认可的声誉吗?村上不是没有过这般野心勃勃但不算成功的尝试。但“第一人称单数的我实实在在地出现在这里”,以小说家的身份定义着此刻的人生。这个单数的形象,令村上本人感到迷惑,也好奇读者怎样看待,也许最坏也不至于像小说中的女人当面指责他“简直没脸没皮”吧。
在这些短篇中,村上基本都抛开了对历史、社会的关注,除了流行文化的声响。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只继续探寻着自我,观照人心的孤独。《品川猴的告白》一篇是早期短篇集《东京奇谭集》中《品川猴》的番外,一只猴子向主人公倾诉他贪恋一些女性,于是偷走了她们的名字,将爱过的女人的名字当做温暖自己的燃料。多年前旧作中的那只猴子在审讯室里承诺他不会再做同样的事了,眼下却又按捺不住。那么村上写这篇续作究竟是为何,是写人衰老后的性欲念?还是指写作这件事,这个猴子指他自己?
《和披头士一起》中的我曾与初恋女友小夜子的哥哥有过一番长谈,这个哥哥跟品川猴偷掉名字的女性一样,患了记忆中断的奇病。但无论是哥哥的病灶还是这场交谈,他们二人都从未想过与小夜子诉说。十八年过后,他们偶然重逢,哥哥告诉我小夜子自杀了,这使我颇无法接受。他们二人为此都自责过去没有好好聆听他人,当时满脑子想的只有自己,没有去理解那个“引向她死亡的东西”。不得不感叹村上拿捏情绪的精准,这种痛彻心扉而无人聆听的孤独感,想必世人皆有之。
虽与记忆纠缠难解,这些小说更眼观当下,并为读者提炼了一些建议与哲理。但对人生和过去的诸多问题,村上依然保持未解,摆出一副求教的姿态,放在这个年纪或许实在有些不应该。村上未必是不理解,或许只是想保持风格不变,读者恐怕也不希望从他的小说中得到明确的答案,一如读村上小说总有青春不逝的幻觉,人生的疑问反倒是继续前行的驱使,尽管村上已经在小心翼翼地戳破这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