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力
《潮汐人生》,金正平著,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自费出版的书,无书号,无版权页,印数不详。2021年7月17日,金先生持赠一册与我。
2017年,此书初稿完成后,金先生就曾寄我一册打印本,还为此与我多次通话。我告诉他,我尤其着意的是书中那些与歌剧相关的内容。
我与金正平先生相识,是在30多年前。那时他是中国电影乐团的常任指挥、中央民族大学艺术系的音乐(作曲)教师;我是《人民音乐》的特约编辑、《中国文化报》的记者兼编辑。彼时,得益于中国音协书记处李西安、王立平两位书记的关照,有些音乐活动都在王立平任团长的电影乐团举行,我也得以就近采访乐团的一些活动。金先生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而在此前,我只是坐在观众席里,看他挥洒地指挥乐队,演绎他中意的交响作品。那是1987年在首都体育馆举办的“交响乐之春”,北京的所有乐团全部出动,汇成800人的大乐队,奏出前所未有的强音。
于金先生来说,那却未必是他“潮汐人生”的最强音。或许,他也说不清自己“潮汐人生”的最强音是什么?循着这本书,或许(?)分明(!)可以辨出,那就是——歌剧!
金正平,1929年生于南昌,祖籍韩国。抗战胜利后,在南京第一次现场观看了歌剧《秋子》(黄源洛曲)的演出。随后,参加了《秋子》和《孟姜女》(阿甫夏洛莫夫曲)两部歌剧的演出,担任合唱队员。他在《潮汐人生》中写道:
看阿甫夏洛莫夫亲自指挥乐队排练,看演员合乐,轮到合唱,我似乎比谁都唱得激情。不过,实话说,合唱写得太难唱——有些地方可以说真“太难”听了,特别是模仿鬼哭狼嚎的那些无调性的段落。虽然如此,倒是让我实实在在地接触到了音乐,去表现音乐。阿甫夏洛莫夫虽然是俄罗斯作曲家,但在创作歌剧《孟姜女》时,做了许多中国民族风格创新的尝试。譬如主角大多是京剧演员,表演吸收中国戏曲传统形式,如甩袖、走路、拾镯、哭灵等,乐队的配器、和声以及合唱都是将中国民族音乐风格和西洋现代作曲技法结合运用的。它令我不能只是去欣赏,而是面对它需要思考。有许多东西在吸引我去感受它,却又离我很远很远,这引起我更渴望去理解、去分析,甚至还引起了创作试验的欲望。
1946年,金正平考入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二年级起,担任学校青年合唱团的指挥。与三五知己一起创办“锄社”,定期举办唱片欣赏活动。被音乐系主任陈洪先生发现其音乐才华后,金正平于三年级转入音乐系。其间,曾以“锄社”的名义,邀请中华交响乐团首席兼指挥黎国荃和女高音歌唱家徐嘉生来校举办音乐会,并短期随黎先生习小提琴。1949年,陈洪先生赴北京参加开国大典和文代会,将黎国荃给金正平的一封信带回南京,信中说:刚刚成立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有音乐部、乐队,现在很需要人,欢迎金正平到北京来发展。1950年元月,金正平和他的三弟金治平,一起赴京报到,成为新中国文艺队伍中正式在册的新兵。
金正平记得当时剧院音乐部的驻地是西堂子胡同12号。剧院考虑给他安排的第一份工作是合唱指挥,但队员太少,尚不成“团”,就改做了乐队的中提琴演奏员。次年,剧院决定创排歌剧《长征》,李伯钊院长亲自做动员报告,庞大的作曲队伍包括了贺绿汀、梁寒光、郑律成、杜矢甲、陈田鹤、汤正方和年轻的茅沅、葛光锐、金正平。在《潮汐人生》中忆及这段往事时,金正平说:
我一面热情激动地写;一面又是战战兢兢地写。这是一部大型的、意义重大的歌剧作品。在写的过程中,我还常要坐到乐队中去排练,每当奏到我写的部分,有些刺激我神经的音符一出现,它们像带刺的毒蜂蜇得我惊痛,有的又像小丑精怪跳出来朝我扮鬼脸,以致我汗流浃背;当然也有令自己心安和快意的时候。我从看了《孟姜女》之后,尤其到这次写《长征》,心里常浮想联翩,一直有创作一部自己的歌剧的梦想。我深信一定会实现的。
《长征》成功演出后,金正平调到剧院的艺术处工作。这里的工作很“机动”:要合唱时他就是指挥,有创作任务时他便是作曲、配器,何处需要辅导讲课时,他就是指导、教员。其间,还曾赴沈阳辅导新组建的部队合唱团,赴安徽参加“土改”,赴朝鲜慰问志愿军战士,包括指挥电影《上甘岭》的配乐录音。1955年,参与歌剧《草原之歌》的音乐创作。对于这一段,金正平在书中写道:
我从一部歌剧《长征》的局部且偏属于技术性的音乐写作实践起始,到能参与《草原之歌》这整个一部歌剧的大工程中,并可以有自己对它的诠释和在艺術上有一定程度的自己的设想,这算是进了一步,值得我为此而欢欣。不过,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创作,不是自己独立的作品。我所得到的最大收获,也即是我为这部歌剧在乐队部分的写作上,力求使它不仅是唱的伴奏,而也是戏剧发展的表现。……不少评论认为这部歌剧在乐队写法上比以前有所突破。我感到收获到了鼓励。
若干年后,金正平尴尬地接待了一位解放军艺术学院的研究生,对方准备研究的专题是《草原之歌》,想从作者之一的金老师这里求得一些帮助。而此时金正平的手里,仅存有该剧的脚本及简谱选曲,上面有罗宗贤、任萍两位作者1956年题赠的签名。
1957年夏开始的“反右”运动,一举粉碎了金正平的歌剧梦。在全院大会上,他被“推举”为“右派”,所受的处分是:开除青年团团籍;撤销指挥职务;降级降薪三级;下放劳动。
多年以后,我进入金正平曾工作过的中央歌剧院工作。我退休前的最后几年,侧重院史及中国歌剧史研究。我注意到,“反右”期间,剧院被打成“右派”的人数竟近30,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每个人的姓名了。我知道的是: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张权和她的丈夫莫桂新,卓明理,还有金正平。
救了金正平一命的人是边军,金正平在艺术处工作时的领导,在中央民族歌舞团团长任上,他及时地将金正平调入该团。1958年夏,金正平从当时的中央实验歌剧院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命是保下来了,与歌剧却是渐行渐远,歌剧,只能在他的梦中,不断地来往徘徊。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在他看来,是绝好的歌剧题材;还有楚霸王,他甚至幻想出盖世英雄在四面楚歌、生离死别时的独唱、二重唱和合唱及交响的片段;他还想到瞿秋白临刑前的灵魂独白:那深沉的历史回顾、与恋人的告别、面对死亡的无愧和对未来的憧憬,独唱渐渐融入《国际歌》无伴奏的哼鸣。现实中,他曾再次贴近歌剧——1958年,民族歌舞团曾拟创作歌颂革命先烈的歌剧《韦拔群》,金正平被列在艺术领导小组名单的末尾,职务是“助理”。但这个创作计划很快就被“反右倾”运动冲垮,边军团长也受到了冲击。“四清”时,在广西三江,金正平受命突击创作,利用当地的民歌和彩调等素材,编了一出小歌剧《拆神台》。民族学院艺术系的师生带着这个戏走村串乡到处演出,很受欢迎。系领导据此要求金正平再写一个反映地主分子腐蚀干部的戏,已进行到排练阶段,忽然来了通知,让系负责人和金正平速去县里,再从三江到柳州,乘火车回北京。而在北京车站的月台上,迎接他们的已是一片“打倒”声和一群臂戴红袖章的学生了。
1979年,金正平接到通知,按约定时间来到歌剧院,领到一纸“改正证明书”。其中写道:按照中央1978年55号文件精神,经复查,并报上级批准,金正平同志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原结论应予撤销……
《潮汐人生》的“终乐章”是从这样一个标题开始的:歌剧《木雕的传说》的诞生。
人生暮年,从电影乐团退休后,金正平仍在中央民族大学艺术系兼课。他与这所高校相处了四十多年,在他眼里,这所高校,与他共度过重重难关,也让他的生命获得了价值。在离开学校之前,他想的最后一件事是:创作一部少数民族题材的大型歌剧,作为献礼,作为纪念。
经过田川、刘诗嵘、居其宏等多位专家讨论,认定了金正平创作的《木雕的传说》剧本大纲最具歌剧价值。据金正平介绍,这个大纲受了一个蒙古族与拴马桩有关的民间爱情传说的启迪:很久以前,一对男女孤儿,自小相爱,盟誓永远不离不弃而共同种下一株树。女孩后来不幸病故,男孩子不忘旧情,在树身上雕刻出姑娘的身影,长久依恋相思。被感动的上天,便将这棵树上的雕像赋予生命,活转成真人,让他俩共度幸福生活。部落王爷的女儿一直爱慕男青年,发现真情后产生了强烈的妒恨,纵火焚烧了大树,男青年跳进火中殉情,两人紧紧拥抱,袅袅升天。
约在2005年,剧本成稿后,金先生找到我,让我提意见、出主意,并试探地问我有没有与中央歌剧院联合制作的可能。我向时任歌剧院院长刘锡津做了汇报,他又向时任文化部副部长陈晓光做了请示,得到的批复是可以操作。就这样,在剧院的会议室举行了一次剧本研讨会,“民大”方面到会的有时任音乐学院院长孟新洋、编剧金正平、作曲斯仁那达米德。会间,金先生无意中见到会议室墙上悬挂的剧院保留剧目《草原之歌》的剧照,瞬间有些激动不已。我告诉他:剧院五十周年院庆的纪念册中也有《草原之歌》一页,主创者中还有他的名字。金先生立刻问:能不能送我一册?我们当即满足了他这个绝不过分的要求。而且觉得,梳理出这层关系后,这部歌剧的合作就更有意义了。遗憾的是,后来的合作没有实现,原因是“民大”的党委对《木雕的传说》的创作予以了热情的支持,还争取到了国家民委的专项经费。这样一来,只能以“民大”为主体创作这部歌剧了。
金先生仍未放过我,他要我为他推荐导演、主演,并担任制作人。我为他推荐了我熟悉的陈蔚。与陈蔚协商后,推荐了尤泓斐和张海庆担任男女主角。前述三人在我担任制作人的小剧场歌剧《再别康桥》中有过良好的合作,且是师生。这些,其实都已成为我担任《木雕的传说》制作人的工作内容。“康桥”是体制外的戏,出品人很少干涉制作人的事,创作过程是自由而遵循艺术规律的;“木雕”是体制内的戏,这个体制还是综合院校的而不是艺术院团的体制,区别很大。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主观地提了很多要求,金先生为此在我和学院之间做了不少斡旋,但终归还要依附于院方。我为此而与金先生发生龃龉,借着酒劲拂袖而去。事后想来,真是对不住老先生予我的信任了。
金先生本来是要指挥这部歌剧的,我看过他给乐队的排练。但在排练后期,他在体检时被查出患有肺癌,临近晚期,必须立即手术。为他做手术的专家是中国肺癌研治学会的主席支修益大夫,原本是我们剧院的家属,我把这看作另一种层面上的歌剧缘。
2006年1月,《木雕的传说》在北京民族宫大剧院首演。金正平到场观看,还登台向演员、演奏员们表示了祝贺和感谢。我没有过去跟他打招呼,但我在很远的地方向他表示了敬意!
演出获得好评,《人民音乐》刊发了李吉提教授的重要述评。但作为这部歌剧总的构想设计和编剧的金正平,似还不十分满意。在《潮汐人生》中,他写下了自己的不满足,他希望他人能理解一个人对自己一生中最后一部歌剧作品的一点奢望。他说:作為一个学院,能出演这样一部歌剧,我复何求?只能认为它便是我追求一生的歌剧创作的终结了!上帝已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写到这里,本该再写几句总结、归纳的话,但是,我又有何能为金先生做总结、做归纳呢?罢了。时在二〇二二年元月二日,正是金正平先生到歌剧院报到(1950年)的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