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珍妮
时隔一年半,歌剧爱好者们在2021年9月首次回到科文特花园,欣赏由安东尼·帕帕诺(Antonio Pappano)执棒、奥利弗·米尔斯(Oliver Mears)执导的《弄臣》。2017年,米尔斯继丹麦导演卡斯帕·霍尔腾(Kasper Holten)之后,成为英国皇家歌剧院的导演,这部《弄臣》制作是他在英国皇家歌剧院的首部作品。
威尔第的三幕歌剧《弄臣》,与《茶花女》和《游吟诗人》并称作曲家创作生涯中期的三大杰作。《弄臣》脚本是由佛朗切斯科·皮亚威(Francesco Piave)在法国文豪雨果的戏剧《自娱自乐的国王》(Le roi s’amuse)的基础上改编的。歌剧1851年3月11日首演于威尼斯的凤凰剧院(Teatro La Fenice)。
1850年,当剧院请颇有名气的威尔第创作一部新歌剧时,他最初准备以大仲马的喜剧《埃德蒙·凯恩》(Edmund Kean)为蓝本进行创作,但觉得该剧的主题活力不足。不久当他偶然读到雨果的《自娱自乐的国王》时,感到这部戏剧“主题宏大,且有一个角色是在任何国家和所有历史上、都可称为最了不起的戏剧人物之一”。但由于雨果作品中贪婪好色、愤世嫉俗的弗朗西斯一世(Francis I of France)有影射当时的法王路易·菲利普一世(Louis-Philippe I)之嫌,无法通过政府审查并一直被禁演。威尔第所处的北意大利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地,因此他和皮亚威自创作之始便十分关注奥地利当局的反应。二人的通信透露了他们一直处于被追捕的危险中。
1850年初夏,当谣传奥地利审查当局将禁止这部“有伤风化”的歌剧在威尼斯公演时,二人退居至威尔第家乡布塞托(Busseto)继续创作,并在与剧院的通信中用“诅咒”(la maledizione)作为歌剧的代称。威尔第与当局的纷争,最终由富有同情心的凤凰剧院秘书布伦那(Brenna)巧妙化解。他将作曲家的一些书信转交当局,显示了坏脾气的威尔第是个难得的艺术家。双方最后达成了协议:歌剧场景由法王宫廷转为法国或意大利某个公国,更改人物的名字、并删去“有伤风化”的场景。歌剧名字“里戈莱托”(Rigoletto)是雨果原作中“法王宫廷丑角”(Triboulet)和法语“有趣”(rigolo)的结合,旨在转移雨果作品出版后受到的审查,之后便成为歌剧的正式名称。
威尔第非常喜爱莎士比亚,曾渴望就《李尔王》写一部歌剧,在未能如愿,后写了《弄臣》。这部歌剧与《李尔王》产生强烈共鸣,包括剧中的“愚人”(弄臣)、暴风雨场景和以父女关系为中心的故事。作品将悲剧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英国皇家歌剧院2001年上演的著名导演大卫·麦克维卡 (David McVicar)的《弄臣》版本中,某些渲染宫廷淫乐的场景十分前卫。但米尔斯的兴趣在于探入故事的道德核心,手法更为缜密。但他在第一场结尾添加的伯爵蒙特罗内因冒犯公爵被诅咒,并如同李尔王一样被剜目的笔触,有点过于血腥;而二场结尾吉尔达被劫走后,弄臣在她被子下发现的是个怪诞的木头人这一创意,则戏剧性地强化了弄臣的震惊绝望。
米尔斯在这部充满至黑幽默感的作品中,自信而出色地证明了一位优秀的导演,如何能以新颖的手法使一部经典作品新生,并且令观众兴奋和赞叹。艺术是米尔斯作品的核心,他在第一和第二幕中以巨幅油画作舞台背景。序曲中幕布升起时,舞台显现出由剧中角色组成的意大利绘画巨匠卡拉瓦乔(Caravaggio)的《圣马太的殉难》(The Martyrdom of St. Matthew)的“定格”场景:风流公爵头戴饰有金角的骷髅;代替圣人的是被公爵玷污的伯爵蒙特罗内的女儿,怀孕的她穿着纯白长裙;丑角装束的弄臣缩在角落、仿佛在旁观。一幕中,公爵华丽宫廷的背景则是巨幅意大利绘画巨匠提香(Titian)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Venus of Urbino),二幕背景则被提香的《掠夺欧罗巴》(Rape of Europa)所取代。米尔斯的公爵将女性视为商品的寓意十分明确,他的创意在于强调和增强原作,而非分散注意力。观看这一作品为观众留下许多思考空间。
弄臣是一个极富人性的复杂角色。他愤世嫉俗,丑陋的外表下隐藏着美丽的灵魂,是位集保护与压迫为一身的不完美的父亲。他残损的身体和取悦贵族的堕落,在与美丽善良的吉尔达的对比之下,显得更为突出。吉尔达是他隐藏在令人窒息的孤独中的安慰,他感觉到了她想挣脱被关押其中的牢笼。爱女被公爵玷污所蒙受的巨大创伤,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复仇欲望。
西班牙男中音卡洛斯·阿尔瓦雷兹(Carlosálvarez)的弄臣出神入化。阿尔瓦雷兹的歌剧生涯起始于1990年,足迹遍及世界著名歌剧院,在十数部歌剧中领衔。他于1994-1995演出季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饰演《茶花女》中乔治·格蒙(Giorgio Germont),之后又出演了意大利作曲家翁贝托·焦尔达诺(Umberto Giordano)歌剧《费朵拉》(Fédora)中的德·西李克斯(De Siriex),并在《弄臣》和威尔第的《西蒙·波卡涅拉》(Simon Boccanegra)中领衔。在2019-2020演出季中,他在《奥赛罗》中饰演伊阿古。
阿尔瓦雷兹充满个性的面容极富表现力;他的嗓音粗犷,发出青铜般的光辉;他充满情感的演唱,表现了弄臣饱经风霜的哀伤和彻心的痛苦;而他的扭曲笑容则表现出内心全无喜悦。二幕中,在吉尔达悲伤地向弄臣陈述被公爵诱惑玷污时,二人的重唱中,阿尔瓦雷兹完美地捕捉到了威爾第完美糅合痛苦与慈爱的音乐精髓。他充满戏剧性的歌唱,既有愤怒悲痛的大爆发,又有身为公爵的丑角谋生时的顺从克制,以及内心中缓慢燃烧的痛苦和无奈,颇令人品味咀嚼。
饰演吉尔达的古巴裔美国女高音莉塞特·奥罗佩萨(Lisette Oropesa),被认为是当今最优秀的抒情花腔女高音之一。奥罗佩萨最初学习长笛后改学声乐,在大都会歌剧院声乐大赛中获胜后加入“林德曼青年艺术家发展项目”(Lindemann Young Artist Development Program)。之后,她亮相于世界一些大歌剧院舞台,在十多部歌剧中领衔或饰演重要角色。天真无辜的吉尔达如温室的花朵般与外界隔绝,毫无判断他人和保护自己的能力,因而轻易地被公爵陈腐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对第一个关注她的男人敞开心扉。曾几次饰演吉尔达的奥罗佩萨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对这一角色的领悟和体会更加深入,因而能更加准确深入地表现吉尔达这个人物的性格。在分析这一角色时她说,吉尔达并非受害者,其悲剧核心是即使在认清公爵的真面目后依然甘冒风险,为救助他而自我牺牲。正因此人们在为她同情和悲伤的同时,也深感失望与遗憾。
奥罗佩萨是剧中的明星,她出色而美妙的吉尔达,自始至终紧紧抓住观众的心,光彩甚至超过了主角弄臣。她颇有深度的低音浓郁甜美,赋予角色力量和庄严感;高音和花腔颤音精致、玲珑剔透,闪着醉人的光辉,其高超的演唱技巧与情感的完美结合令人赞叹。在吉尔达与公爵告别时的二重唱“再会,再会”(Addio, addio)中,音乐的情绪逐渐增强,之后以一首著名的“最亲爱的名字”(Caro nome che il mio cor)达到高潮。二幕中吉尔达对弄臣悲叹陈述被公爵诱惑玷污时“父亲,天使通过你说话”(Padre, in voi parla un angiol per me consolator)充满悲情,令人为之心碎。这段二重唱是剧中众多精彩亮点之一。
公爵的饰演者,美国男高音利帕里特·阿维蒂斯安的嗓音华丽、圆润、坚实有力。他的公爵把握准确,令人印象深刻。那首著名的“女人善变”(La donna è mobile),他演唱得轻巧而有力,颇有帕瓦罗蒂年轻时的风采。二幕中当他得知吉尔达被劫走时的“我似乎看到眼泪”(Parmi veder le lagrime),优雅深情。假扮穷学生的公爵与吉尔达的二重唱“爱是心灵的阳光”(è il sol dell’anima)中,阿维蒂斯安与奥罗佩萨声音完美融合,是剧中最迷人的场景之一。时髦又放荡不羁、运用权力勾引玷污朝臣妻子的公爵是贵族恶棍,但他并非怪物,阿维蒂斯安以迷人的方式,为这一角色带来某种诱人的诗意。一幕中的“这个女人或那个”(Questa o quella)阐述了他的人生哲学;“女人善变”中表现出的虚伪自恋、无视他人和极端利己,间接导致了被玷污的吉尔达自我牺牲的悲剧。
剧中的配角也很出色且都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备受推崇的英国男低音布林德利·谢拉特(Brindley Sherratt)的刺客斯帕拉弗西尔。谢拉特的刺客贪婪、阴险、狡猾,令人毛骨悚然。他低沉的嗓音共鸣极为丰富,表演和演唱无处不显示其心狠手辣。罗马尼亚女中音雷蒙娜·扎哈里(Ramona Zaharia)饰演的刺客妹妹玛德琳娜轻浮诱人,出色地表现了角色放荡的个性。来自民主刚果的男低音布莱斯·马拉巴(Blaise Malaba)的嗓音有天鹅绒般的质感,他和英国男中音多米尼克·塞奇维克(Dominic Sedgwick)均为“青年艺术家项目”的演员,他们饰演的伯爵切普拉诺和朝臣马鲁洛都很有特色。美国男中音埃里克·格林(Eric Greene)作为伯爵蒙特罗内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戏剧化的表演令人信服。他的嗓音具有金属般质感,但某些低音欠缺应有的光彩。
英国编舞安娜·莫里西(Anna Morrissey)与歌剧院合唱指挥威廉·斯波尔丁(William Spaulding)精心编排的朝臣表演与合唱令人印象深刻。身着华丽天鹅绒和丝绸锦缎的恶作剧朝臣们,肢体动作活力非凡,动作整齐划一,十分巧妙又富娱乐性。三幕暴风雨场景中预示出将发生的悲剧的歌唱,恢宏又散发着一些神秘气息,令人耳鼓和心灵都为之震颤。
在谈到音乐时,指挥帕帕诺说:“‘诅咒’的色彩弥漫于歌剧中,而且非常有趣的是,序曲中的一段短旋律,在剧中反复出现,令人入迷。这一旋律反复出现在弄臣‘那个老头诅咒我’中,仿佛在折磨他。歌剧的另一个著名选段是第三幕中的四重唱,公爵、玛德琳娜、吉爾达和弄臣都具有各自角色的音乐语言——公爵的诱惑,玛德琳娜的调情,吉尔达的悲泣和弄臣的复仇。这是威尔第天才音乐创作的范例之一。《弄臣》是一部技巧高超、绝对令人难以置信的作品”。
对于帕帕诺,这一《弄臣》有三个首次:作为指挥29年来的首次执棒《弄臣》,20年音乐总监生涯中的首次执棒该剧,以及与米尔斯的首次合作。他坦承,与任何导演的首次合作,都会有些紧张,但之后“非常喜欢这个过程,因为米尔斯完全明了(这一歌剧的)音乐和唱词,准备得非常好”。
作为国际歌剧界首屈一指的威尔第音乐权威之一,帕帕诺知道如何充分发挥歌手和乐队的特长和作用,他对乐谱细节的处理、对音乐节奏的把控和演奏技巧的把握都极为出色。如一幕中弄臣和吉尔达的二重唱,弦乐奏出如抚摸丝绒般温柔的深情;三幕的暴风雨场景,在五彩斑斓的木管、沸腾的铜管和悲泣的弦乐中,悲剧进入震撼人心的高潮。帕帕诺如魔术师般,将威尔第的音乐画布表现得色彩纷呈,极其感性。
首秀的德国舞台设计西蒙·利马·霍尔兹沃斯(Simon Lima Holdsworth)、意大利灯光设计师法比亚娜·皮乔利(Fabiana Piccioli)和希腊服装设计师伊洛娜·卡拉斯(Ilona Karas),完美诠释了米尔斯的意图,使歌剧自始至终攫住观众的心,振奋着他们的感官。
历史上的曼图亚公爵,是位艺术爱好者、收藏家和赞助人。歌剧大幕开启,光线自上方穿透沉闷的黑暗,投射在《圣马太的殉难》的画面上,令人叹为观止。一幕公爵宫殿大厅的场景,霍尔兹沃斯柔和的红金两色墙壁,在皮乔利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辉煌大气,仿佛笼罩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光彩。二幕,昏暗灯光下悬挂在公爵卧室门上方的绘画《掠夺欧罗巴》,强化了卡拉瓦乔作品中肮脏世界的明暗对比,预示着不祥与邪恶——被绑架的吉尔达正被囚禁在公爵卧室里。之后画幅上升,现出吉尔达卧室的剖面图,一幅廉价的麦当娜图像印刷品是她简朴卧室内唯一的装饰。这与三幕中展现出的刺客居住的破旧客栈一样,使城市底层人低俗的生活与一幕宫廷贵族的光鲜,形成触目惊心的鲜明对比。霍尔兹沃斯的布景可谓简洁有效。
一幕公爵的化装舞会上,卡拉斯的服装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时尚。公爵和朝臣身着华丽天鹅绒,贵族女子身裹典雅的丝绸长裙,弄臣着丑角服饰。随着剧情发展,奢华古典为简洁现代所取代,色彩随之变得黯淡。如二幕后弄臣身着橄榄绿西服和深色风衣,吉尔达初现时着黑色长裙后换为纯洁感性的白色长裙。但三幕中公爵的夹克稍嫌乏味。
三幕后半部,狂风暴雨和雷鸣闪电伴随刺客和玛德琳娜紧锣密鼓的谋杀计划,吉尔达的被刺令人扼腕叹息。随着风暴的停息,客栈静静转离,尾声中的舞台上现出水彩画般的一片沼泽和开阔天空中云朵漂浮的背景。或许这表现着吉尔达渴求在天上寻求永恒的安息?在这个净化的场景里,弄臣父女近乎静态。在一片空虚之中,跌宕起伏的悲剧落下了帷幕。
“可以说,每一部意大利歌剧都有一个‘诅咒’,但在这部歌劇中,诅咒的含义是如此巨大。”帕帕诺说,“重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弄臣》这部歌剧都被称为‘诅咒’”。这部根植于心理学的歌剧,以其对人类感情深刻的洞察和动人的音乐,成功跨越了200年。从羞耻、愤慨和不公正,到嫉妒、复仇和自我牺牲,它表现了人物身心扭曲的痛苦无奈、贵族的寡廉鲜耻和纯真善良灵魂的毁灭。威尔第或许会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的错误哭泣”,但他同时也会确信艺术为人类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安慰。在《弄臣》和其他作品中,威尔第的确为人们带来了这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