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糅与缺失：网络玄幻小说价值观研究

周利荣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网络玄幻小说自1997年台湾作家罗森创作《风姿物语》以来，已有20多年的发展历程。《悟空传》《亵渎》《九州缥缈录》《紫川》等，奠定了玄幻小说的创作基础，使玄幻小说成为网络文学中的大宗。对玄幻小说的研究始于2006年，论题涉及网络文学产生的背景及艺术特征，传统文化文本对网络玄幻小说的影响，网络玄幻小说的对外出版传播、改编、产业价值、受众调查等方面。其中对玄幻小说进行价值观和文化症候分析、文化属性评判的研究较少，如有学者认为，网络玄幻小说 “认同并融合诸多西方思想和价值观” “不是单纯的中国文化显现，而是这种既是东方又是西方，既非东方又非西方的文化杂糅”[1]。它 “跟东西方信仰体系结合，直接与东西方传统世界观接壤”[2]。我们认为，网络玄幻小说作为一种极具开放性的大众文化文本，其中的一些价值观表现出与核心价值观的偏离，因此，有必要对它的表现、成因及其把关引导进行研究。

一、网络玄幻小说文本之价值观

网络玄幻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文本，它的价值观与核心价值观出现偏离，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倡扬强者为尊的生存观。网络玄幻小说大多描述了一个豪情林立的 “自然丛林” 社会，其最核心、最突出的价值观念是强者为尊。小说摒弃了传统武侠以 “除暴安良” “行侠仗义” 为主线的叙事特点，也摒弃了对传统 “仁” “侠” “义” 等价值的坚守，呈现出虽习武却不行侠的人设旨趣。 “在几乎每一部小说中都遵循一个不变的情节推进模式：积累财富——实力变强——守护亲友免遭伤害——获得朋友亲人的尊重”[3]。《斗破苍穹》的萧炎、《斗罗大陆》的唐三、《九星天辰诀》的叶辰、《无敌天下》的黄小龙以及《逍遥派》的黄逍，最初都名不见经传，但都不甘沉沦于生活的底层，为此不惜忍受雷击洗髓之苦，甘冒各种被猎杀之险，跨越不同界域去历练和提升自己，付出了极大痛苦和代价。他们普遍秉持的理念就是强者为尊，如《无敌天下》的黄小龙高喊 “强者为尊” ，《斗罗大陆》赵无极强调 “咱们实力说话” ，《斗破苍穹》萧炎则说 “实力啊，这个世界没有实力，连狗屎都不如” 。网络玄幻小说一方面叙写了与现实生活极为相似的有序竞争，如每一部作品都描写主人公在学校的武功比赛及评级，《斗破苍穹》中的迦南学院，《斗罗大陆》中的史莱克学院，《无敌天下》中洛通王国的星空学院等，都有学院武功大赛以及 “榜单” 排名，按排名进行宝物奖励。另一方面玄幻小说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无序竞争，不讲道义、唯利是图。如《逍遥派》中的黄逍在武界参与 “犬神” 宝刀的争夺，血雨腥风，疯狂杀戮，至强者得之。《无敌天下》的黄小龙像个掠食者，每次穿越进入一个新的 “界域” 空间，都靠武力征服，顺者昌，逆者亡。这与那些殖民开拓者无异，把竞争描述成全然不讲人性道德的本能竞争。

第二，追求个人主义。网络玄幻小说处处弥漫着个人主义价值观念，甚至极端化的影子。一方面，网络玄幻小说在精神内涵上反抗一切权威，追求自由和个人权利，崇尚个人奋斗。如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开篇就描写主人公唐三对于规则的反抗。唐门规定至高绝学只传内门，外门与内门弟子所学功法、身份地位都差别极大。唐三并未屈从于唐门规则，而是渴望自己个性和能力的更高发展，为此不惜犯规偷学。 “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唐三这类主人公的共性，也恰恰是现代年轻一代的价值观在玄幻小说中的映射。正如托克维尔所说： “这些人无所负于人，也可以说无所求于人，他们习惯于独立思考，认为自己的整个命运只操于自己的手里。”[4]627这是个人主义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面，网络玄幻小说也表现了某种去道德化、生存第一的极端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念。在《逍遥派》和《无敌天下》中，主人公黄逍和黄小龙都是按照利益至上的原则行为处事，于己有利时施救陌生人，危及自身时不惜祸及无辜，痛下杀手。正如《庆余年》人物台词所说： “这个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不够狠，终究还是自己吃亏。” “宁肯自己去害死别人，也不要被人害死自己。”[5]这种罔顾正义、道德，只以个人利益至上的描写在小说中不在少数。

第三，向往物质主义。网络玄幻小说对物质主义毫无掩饰的推崇，主要表现在两种情节的设置上，一是拍卖会，二是异世界征服。网络玄幻小说篇篇皆有主人公参加拍卖会的描写，而且拍卖会的主人公都是出手阔绰，挥金如土，满载而归。小说中的唐三、叶辰、黄逍、黄小龙等，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出场，在宝物竞拍中过关斩将，拔得头筹，其财富之巨震惊四座。创作者和读者均从这种一掷千金的挥霍中，找到了对财富白日梦般的精神满足。异世界征服则是网络玄幻小说在财物金钱的获取上常用的情节叙事。异世界征服充满着强者开疆拓土的血腥气息。如《无敌天下》黄小龙穿越进入一个叫作 “圣界” 的异世界，这里 “道统” 林立，如银影道统、日月道统、青霄道统、无垢道统等等，最高统治者名为道尊。黄小龙进入圣界后，每到一个道统隐匿、突袭、夺宝，所到之处顺者昌逆者亡，最后统一了圣界，成为圣界之主。玄幻小说这种以 “异世界征服” 来发家致富、掠夺自肥的观念，直接受到类似电子游戏《魔兽争霸》价值观念的影响。

第四，追求异世界的自由。当代玄幻小说的空间感突破并包容了地狱界—人界—天界的三界空间，地球、星体、星系、十三宇宙、空间暗流等词语、物象在作品中频繁出现，构成了主人公活动的主要空间背景。《斗罗大陆》的主人公唐三被师门追逼，掉下悬崖，却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个叫作 “斗罗大陆” 的异世界，它不同于前世空间，这里的人修习 “斗气” 和武魂，而唐三也由一个童稚少年一步步比赛、晋级，成长为 “神级” 至强者。而《九星天辰诀》则描述了一个更类似于星际穿梭的宇宙空间，这里人族、妖族、玄兽族等种族林立，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宇宙空间，上演着帝国争霸的玄幻传奇。主人公叶辰作为人族领袖，组建了星际战队在各星体之间奔走联络，最终打败了魔族和执法殿，成为宇宙神——众族之上的至强者。

总之，除上述分析外，网络玄幻小说文本中尊师孝亲观，一夫多妻的两性观也有所反映，这种价值观的复杂性、东西方杂糅的样貌，反映了当下网络文学价值观对核心价值观的偏离，也反映了网文价值观建构过程中的矛盾性。

二、网络玄幻小说价值观的生成语境

网络玄幻小说价值观的生成是多因素作用的结果，比较重要的因素有社会实践、不同文化影响以及媒介环境的重大变化等。

第一，市场机制对玄幻小说作者的影响。价值哲学理论认为，价值观是对客观现实的反映，具有历史性、实践性，是基于客观环境下人的需要，始终与客观现实保持着一致。玄幻小说作者所处时代是不断开放的市场经济时代，市场机制的优势是调配资源，弊端却是加剧差异性以及由此滋生的竞争烈度的上升。商品在市场机制中必然导致物的等级化比拼和人的竞争加剧，商品要比拼质量和技术含量，以此来抢占市场，赢得更好的经济效益；而物的等级比拼导致竞争越来越激烈。网络玄幻小说对 “竞争” 观念的宣扬，对 “强者为尊” 的肯定，就受到这种社会实践的影响。

第二，外来媒介文化的侵染。网文作者所生活于其中的媒介文化传播，直接影响了他们的文化记忆，塑造着他们对所生活的世界的感知和看法。网络文学的创作及接受群体最早是1980年左右出生的一代人，这一时期的媒介文化产品由1980年代的流行音乐迅速向1990年代的视觉文化传播转变。美国大片和日本动漫等域外文化产品依托电视、盗版光碟兴盛起来。最早一批玄幻作者今何在、萧鼎等的价值观正处于形成的关键期，他们既接受了来自学校、家庭的文化教育，也受到电视媒介广告、影视剧、动漫这类娱乐文化产品的 “攻占” ，而且20世纪90年代美国大片和日本动漫的传播所带来的文化冲击力实在不容小觑。虽然政府文化主管部门对外国动漫在各电视台的播放时间、内容比例有所限制，对进口电影数量及电视播放比例也有相关限制措施，但美国大片和美日动漫几乎 “纵横天下” ，许多影视公司不播放美国大片就难以在市场上生存。 “1999年发生美国轰炸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中影公司立即暂停分账大片5个月，但分账大片的停映使1999年全年票房收入比1998年下降了71%，放映35毫米胶片的电影院只剩下1 000家左右，规模为1990年的1/11，二级市场和农村市场几乎全线崩溃。”[6]84之后更加年轻的一代深受网络媒介及域外大众文化产品境内传播的影响，日本动漫、美国大片、网络游戏已成为他们随时可接触到的传播内容。域外的娱乐文化产品不仅涵化着这代人的价值观，也成为一代一代网文作家娱乐化文本争相效仿的榜样。

第三，网络的媒介特性催生多元复杂的价值观。网络文学诞生的媒介背景是网络，它对玄幻小说价值观的影响主要在它自身的媒介特性以及由此产生的塑造力。网络作为信息传播之载体，它门槛低、自由度高、互动性强，容易形成价值观表达的个性化和 “部落化” 。低门槛使各类群体均可成为网络文学写作和阅读的主体人群，这个群体不仅数量庞大，而且有着不太高大上的日常生活诉求。他们既有着朴素的人性情怀，也有着对生存的执着和对物质的无尽渴望。他们既像是一个整体，又层界分明，有着不同年龄、不同身份所标识出的个性化特点。意见表达的低门槛使大众拥有了话语权，而以微博、微信公众号、朋友圈为主的自媒体，使意见表达的自主性更大。除了平台对其规范管理之外，连 “把关人” 都是作者自己。自媒体传播的特点本身塑造着大众文化开放性、个性化、 “部落化” 的多元化特征，客观上支持了价值观多样又复杂的局面。局部来看，在新媒体上的大众文化场域 “部落” 林立，比如腾讯应用程序、优酷应用程序这类视频平台聚合的大众性影视剧，也有小众的真人二次元的角色扮演、网络手游、粉丝饭圈等等。

第四，网络媒体的信息传播出现 “平台化” 趋势。平台成为信息传播至关重要的一环，拥有一个信息平台不仅意味着拥有了话语权或者某种经济的、文化活动的功能，也意味着拥有制定平台规则的权力。一个文学网站如何发布信息内容、如何设定互动方式、如何设置付费打赏等等，都是平台决定的，这对于网络文学的创作和传播而言影响巨大。当前网络文学的发表平台对价值观的把关多有忽视，网络文学责任编辑仅对违法的侵权作品以及内容不合法的作品进行把关，或者删除，或者封禁作家账号，对价值观问题几乎不作把关，更多地在日阅千册的电光火石之间关注哪些作品能够盈利。难怪有网友写道： “多听取（网络）编辑的话，他们知道什么题材卖座，什么会扑街。”[7]这种泛娱乐化、商业化的价值观悬置式的审稿把关，必然会造成网络文学的 “众声喧哗” 和杂糅矛盾，甚至与核心价值观的偏离。

三、网络玄幻应有的价值把关

网络文学的传播和影响已不容忽视，在坚持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同时，网络文学价值观的杂糅矛盾尚无法承担文化兴国的责任使命，包括玄幻小说在内的网络文学仍需在内涵上拔高扩容。

首先，网络文学的创作应强化价值观意识，不应放弃价值判断。文本的娱乐性与意识形态属性并不矛盾，应倡导正确的价值观。陶东风等人在评论《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等暴力、复仇影片时，就批评当代中国大众文化价值观的 “混乱” ，那些复仇者 “几乎没有一方代表正义和良知，他们在使用暴力进行复仇或反复仇的时候，除了满足自己的权力和欲望，几乎完全没有别的正当理由。换言之，这些大片中的道德立场和价值判断完全是悬置的、空缺的。”[8]69网络玄幻小说在对人的描写上，也出现类似的状况，对 “人” 根本不做好与坏的价值判断，《逍遥派》中取6个老婆的主人公黄逍与现代社会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婚恋观格格不入，但对父母师长倍加呵护又让人觉得他尊师孝亲，这也佐证了包括玄幻作者在内的网络文学作者普遍存在创作随意性和文化责任意识的淡漠。

其次，加强网络文学平台运行规则的设定，强化责任意识。网络文学平台责任编辑普遍忽视 “价值观” 的把关。现在的网络文学平台都有编辑，有些还设有类型文学编辑组。但编辑的主要职能是签约作者，推介和孵化作品，与作者进行沟通，引导创作，了解读者的趣味和各种反馈。网络文学编辑更像是平台的文学中介，并未真正触及价值观合理与否这个问题。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平台的 “付费阅读” 的运作模式弊害明显。2003年起，起点中文网开创了众所周知的付费阅读制度，读者要在网络文学平台上阅读小说需按字数缴费，所得利润平台与作者平分。付费阅读制度把读者放在了重要位置，读者成了平台和作者的金主，读者的心理期待成了作者和平台努力的方向。不遵从读者的喜好，读者不会阅读，没人读就没有点击率、订阅量，平台也失去了利润来源。文学成了唯利是图的经济活动，网络文学越写越长，被冠以 “水文” “腐文” “三俗文” 等标签。对比欧美影响力最大的网络文学平台威特攀得（Wattpad），自创建后的十几年间，是一个作者无偿写作、读者免费阅读的平台，收入来自网站广告、公司赞助和代理作者进行版权交易的15%的佣金，收入来源中占据大头的是网站广告。威特攀得的运作模式与国内大有不同，它并不会拥有属于作者的版权，而是替优秀的作品寻找买家，或出版图书，或制作成影视剧。作者获得版税收入，平台获得代理费。它们虽然也是利益共享，但无论平台方还是读者都无法干涉到作者的创作自由度。平台方要挑选并推介真正的好作品，否则下游的出版公司、影视公司不会接盘，平台也就拿不到佣金。这种模式使网络文学作品质量有更好的程序保障。

再次，国家文化监管部门要重视网络文学的出版管理，注重平台运作模式这一关键问题。2014年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印发《关于推动网络文学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针对网络文学传播出台了行政法规，此后出台的管理措施如实行实名制、先审后发、专项整治、约谈整改等等，大多起一时之效，但网络文学平台运作模式的弊端未能有所修正，这会影响到玄幻作品价值规的杂糅矛盾，甚至与核心价值观的偏离。

近些年作协、文学研究者、以阅文集团为首的平台方，都支持网络文学的主流化，那么，包括玄幻小说在内的网络文学，只有加强创作者的主体责任，加强平台的把关意识，注重平台的管理，摆正作品的价值观导向，方能使网络文学在价值观以及文化意蕴上向主流靠拢，也只有如此，网络文学才能真正担当起应有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