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文学中的中国元素刍议
——以梭罗《瓦尔登湖》为例

2022-02-27 18:51曲鑫岑
英语教师 2022年22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生活

曲鑫岑

引言

梭罗(Thoreau)作为美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中流砥柱和美国精神的奠基人,是英美文坛独树一帜的文学家。梭罗博览群书,善于从既往人类文化瑰宝中探寻对现实问题的解决方案,因此虽然远隔重洋,但是对中华文化有深入了解,其笔端常常流淌出蕴含中国古风古韵的警句雅言,某些段落也偶尔与中国文学史上璨若星河的经典作品遥相呼应。

梭罗曾说:“我也不愿生活在这琐碎扰攘、紧张喧嚣的19世纪,而愿置身局外,伫立凝神,端坐沉思。”后世,许多文学评论家根据这些只言片语,以及他在作品中显露出的远离尘世、躬耕陇亩的乐趣,判断其为一名寄情山水、与世无争的隐逸之士,误以为他的核心思想是侧重于出世的。但是,梭罗绝非“潦倒不通庶务”的方外之人,他平淡如水的描摹中往往蕴含着对天地大道的不懈探寻,琐碎鳞爪的点染中又透露着明悟生命真谛的一闪灵光。他是真正通晓世事的达者,是兼通中西方文化的思想者。在这方面,梭罗是英美文学界独树一帜的存在。《瓦尔登湖》是他最为人称道的文学作品之一。下面,以《瓦尔登湖》为例,从与中国元素联系的视角,探寻中西方文学在顶峰处殊途同归、水乳交融的不朽精神世界。

一、直接引用

梭罗的《瓦尔登湖》中对中国古文名言警句的直接引用多达10处,学界对此已有较为充分的研究,这里选择其中三处作简要分析。

(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在《瓦尔登湖》“简约地生活”一章中,梭罗为论证活在当下、把握现实的重要性,援引孔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用以佐证人们应抛弃虚幻的生活图景,转而坦诚面对眼前的美好,发掘当下真实发生的奇迹。他劝慰世人放弃不切实际的乌托邦,不沉溺于无可把握的焦虑中。梭罗断言这种实事求是的真诚态可以为每个践行此道的人带来自己想要的生活。《瓦尔登湖》中的湖畔小屋成了一代代美国筑梦者心目中思之念之的圣坛,也是向往极简主义生活的文学爱好者久久不能忘怀的精神后院。

(二)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在《瓦尔登湖》“我居于何处,又因何而生”一章中,梭罗在咏叹清晨万象更新的美好景致时,不局限于对瓦尔登湖畔小屋门前开阔视野的描摹,也不满足于由此生发的对于宇宙星空辽远浩渺的想象(陈广兴 2019),更以深情的笔触和锐利的思考,将“晨起于湖中沐浴”这一平淡无奇的日常行为引申为“性灵的自我唤醒”。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引用《大学》中的警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形容这种颇有仪式感的自我革新,并殷切强调:真正的清醒,源于对黎明的无限向往,这能让我们在酣睡中保持对光明的渴求。三千多年前,商汤刻在浴盆上的箴言就这样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凝聚成了大洋彼岸一幅载入史册的经典文学意象。

(三)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在《瓦尔登湖》“结语”一章中,梭罗为铺陈自由独立的精神,强调外物之可弃,只有心无旁骛的思绪能够让人坚守初衷,特地引用《论语》中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一些评论者从孔子所处时代背景和当时的语境出发,认为此处属于梭罗对《论语》原意的误用,而写作者恰恰认为,梭罗所坚持的不被误导、坚守自我的独立精神,其内核与孔子提倡的坚持个人道德操守是吻合的。在中西方文化中,道德操守的具体标准可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但人的主观意志是始终存在的。儒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思想框定了个体在社会活动中的边界感,是任何有志于确立崇高道德标准的文明都应纳入行为规范的根本性思想。这对急于从欧洲母体文化体系中脱离出来,开创独具特色美国精神的梭罗而言,有极大的精神触动。

二、间接引用

《瓦尔登湖》中多次出现对孔、孟等先贤警句的直接引用、间接化用,体现出梭罗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熟稔、欣赏,乃至仰慕。梭罗在字里行间从不吝于展现其对中国文学的向往。然而,由于时代的局限,当时的翻译条件并不成熟。由于语言文字语义方面的讹误、消解,以及社会组织形态、文学艺术流派巨大的差异,抑或是翻译者本身思想水平方面的桎梏,梭罗接触到的可谓是“加工后”的儒家经典,他的理解也因此有所偏差。这也造成梭罗对儒家经典既有吸收,又有背离。下面主要选择两者相合的例证加以分析。

(一)无欲则刚

在《瓦尔登湖》中,梭罗于瓦尔登湖畔隐居两年,过着自给自足的极简主义生活,仅花费二十多美元就搭建了一幢木屋供自己“诗意地栖居”。他坚持不懈地对自己追问“生命之必需”。在不影响“自由地思考真正的人生问题”的情况下,梭罗在那两年内极大地削减日常生活所需。中西方文化的历史上不乏在自己充满想象力的大脑中尝试社会思想实验的突发奇想者,却鲜见亲身践行的实干家,这也是梭罗、陶渊明等名垂千古的原因。不同于清谈的看客,梭罗用切身实践的方式验证自己对生活理念的坚持,最终在《瓦尔登湖》首章“简约地生活”中得出“绝大部分奢侈品及不少所谓生活的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毫无疑问,是人类进步的一种障碍”的结论。在“结语”一章中,梭罗发出撼人心魄的感慨:“如果我被成日关在阁楼的一角,像蜘蛛那样,只要思想随我,对我而言,天地照样开阔。”这不仅会让熟悉西方掌故的人想起莎士比亚笔下的“即使我身陷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也会让熟悉儒家文化的中国人第一时间联想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在中西方文化中,对生活穷尽追问,去伪存真的努力,在这一刻达成完美的共鸣。梭罗用两年“简约地生活”践行了孔子“无欲则刚”的思想,也许孔夫子不必再慨叹“吾未见刚者”了。

(二)知行合一

从他的作品探问内心深处,梭罗非但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空老林泉的隐士,还有着崇高的精神追求(林艺婷 2020)。他反对过于奢靡的物质生活,强调人对本真性灵的探索,强调个体对自身精神境界的求索。在精神世界的构建中,他也不鼓励厚古薄今的论调,认为现代人虽然已经被物欲沾染了,但是可以通过自我努力探寻人生奥义,达成澄净心灵的皈依,这其中的关键是专注于自我体悟———在自然的白云苍狗和生活的平淡日常中发现最纯洁的人性,从而得出超越感觉和理性的真理(陈春华 2015)。这也是美国精神和文化从其母体欧洲文化独立出来的肇始——发端于爱默生(Emerson)的超验主义的核心理念。作为爱默生的忠实信徒,梭罗对超验主义的发展在于强调了知行合一的价值。他没有停留在思想理念层面的探讨,而是深深切入生活实际,把他超卓的思考融入人生每日的“蝇营狗苟”中。《瓦尔登湖》的“结语”一章中写道:“难道一个人就因为他是俾格米人而去上吊,为什么不就其所能去做俾格米人中的巨人?请每个人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勉力而为,成为本然的自己。”这几乎就是19世纪美国版的“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王阳明《传习录》)。

从梭罗的核心文学思想看,他可谓19世纪美国版的“庄子”。虽然《瓦尔登湖》中并未直接引用庄子的话,但是梭罗于1845年前后在瓦尔登湖畔隐居这段时间,几乎是用亲身经历践行了一系列中国古代道家思想。不论是从认识论、本体论的角度,还是在政治思想、文学艺术方面,梭罗都与庄子有着“他乡遇故知”的默契。两人都诞生于社会蓬勃发展的历史时期,却不约而同选择了与绝大多数同时代人相反的生活理念。两人都以超乎常人的历史性眼光,看透了物质文明进步的“障眼法”。他们一再大声疾呼,试图用飞扬跳脱的文字唤醒被飞速进步暗淡了的人性之光。在这个角度,庄子和梭罗都迸发出文学史、思想史上无与伦比的清醒力量。梭罗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学思想在西方再度焕发生机的发起者(李莹 2016)。

三、《瓦尔登湖》与《桃花源记》(《桃花源诗并序》)中文学意象的联系

在英美文学史上,《瓦尔登湖》作为僻居一隅、远离尘世的精神家园,伴随着以身践志的梭罗彪炳史册,受到一代代或清心寡欲,或追问性灵的后来者的追捧。在一千六百年前的中国,也有一篇朗朗上口的“必读经典”,以恬淡自然的文风、奇幻光怪的想象,为其后的历代中国文人构建了一个魂牵梦绕的世外桃源,它就是《桃花源记》,算上《桃花源诗》那出尘脱俗的意境,再联想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引用的钱宁(Channing)、邓恩(Dunne)的诗篇,这两个相隔千载光阴和万里大洋的文学意向,简直遥相呼应。

细读之下,《瓦尔登湖》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还是有所区别的。瓦尔登湖是现实、具体的存在,梭罗确实建造了一栋湖畔小屋,并将生活琐事和经济费用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他在《瓦尔登湖》中得出的生活体验有令人信服的实践来源(何春晖 2020)。而桃花源是诗人脑海中构建的虚拟存在,是诗人基于对时局、时事的评价,以超绝的想象力搭建起的“思想实验室”。细究思想内核,不论是抗声反击蓄奴制以致被捕入狱的超验主义先驱,还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毅然挂冠归隐的田园派鼻祖,都代表了各自不畏权贵、追寻内心信仰的不屈精神,以及远离尘俗、追问本真性情的内心倾向。《瓦尔登湖》创作于工业革命大潮之下的美国,却超越时代地倡导返本溯源的内心追求,这与生逢乱世而回归田园的陶渊明隐隐暗合。

从另一个物理维度看,面对现实中纷繁复杂的纠葛,《瓦尔登湖》选择了在地理位置上远离尘俗,以僻居湖畔阻隔令人不快的打扰;《桃花源记》则创造性地采用想象手法,描绘了一个在时间轴上离群索居的“不知有汉武陵人”传奇,两者分别求助于空间和时间,本质上都是对现世不良现象的无声抗争,可谓殊途同归。

四、《瓦尔登湖》与我国古代诗词的联系

古诗词是我国古代文化的瑰宝,是东方文明代表之作。在阅读鉴赏《瓦尔登湖》的过程中,时有他乡故知、似曾相识之感。细细考究,梭罗这部书恬淡优雅又意韵深远,以古典诗歌一样的优美文字,为读者展现出一幅幅美不胜收的山水田园画卷,是英美文学中少有的富有东方古韵的佳作。梭罗在以“诗眼”看人间之余,也不时兼职化作哲人,浸淫在意蕴无穷的哲思妙理中,颇有我国古代悟道诗、随感诗的风采。在此浅析几例。

(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在《瓦尔登湖》“湖”一章中,梭罗在一个夏日的上午,乘船飘荡在瓦尔登湖上,徜徉于夹岸山峰和山间林木之间,仰面躺在船舱中,去留无意,半梦半醒。任流水轻风抚动船身,轻舟慢行,直到船抵沙岸,悠然将他唤醒。在这样不受牵绊的宝贵光阴中,梭罗毫不担忧命运的无常,甚至沉醉于此,尽情享受这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浪漫。这种妙不可言的境地介乎于“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王徽之与“夜饮东坡醒复醉”的苏轼之间,又让人悠然想起《赤壁赋》中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只有生具大智慧的妙悟哲人,或心怀大格局的明鉴达者,才能够勘破目迷五色的“障眼法”,达到像王徽之、苏轼与梭罗这种行止由心的境界。这种曲高和寡的尴尬也是《瓦尔登湖》初版时不为世人理解,迭遭冷遇的一大原因。顶峰的风景,只有少数人才有幸欣赏。

(二)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梭罗一生执着于对人生朴素真理的探寻,远胜过对俗世物欲的贪恋,或名位的眷恋。他生活在工业文明迅猛发展的19世纪,人类所获知的对大自然的知识呈几何级数增加,然而社会问题也因此纷至沓来。在那个急速发展的时代,如何从浩如烟海的资讯、信息中提炼、升华出赖以支撑个体决策的准则,是梭罗非常关注的问题。他在《瓦尔登湖》“简约地生活”一章中断言“任何思想和行为,无论多么古老,如果不加以验证,都不足为据”,这体现了梭罗所秉持的真理观中相当重要的一环,也与我国古代诗人陆游的一首脍炙人口的教子诗暗合——“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聿》)。梭罗认为真理来自对现实生活的实践,来自每个人对自身生活的切实体验。这也是我国人在几千年与天地争斗历程中总结出的朴素经验(许瑞芳 2017)。

(三)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在《瓦尔登湖》中,梭罗大篇幅地运用景物描写和琐事杂记引出对生活的细微思考,这也是本书在文学手法上的一大特色。然而,“阅读”一章却一反常态,以大段的论点输出、哲理思辨、谈古论今集中向读者展示他在认识世界、求取真知、修养身心等方面的心得与体会。其中,梭罗着重论述了他对世人追捧当代浅白读物,忽视古代原典的担忧。他写道:“人们有时会透露一种想法:古籍与经典的攻读最终会让位于更为现代和实用的研究。但是真正富有胆气的学子会始终研读原典。”须知这是在工业文明飞速发展、社会积累的知识呈指数级增加的19世纪,全社会充斥着一种厚今薄古的思潮。彼时,梭罗以如椽巨笔振聋发聩地指出:真正的阅读是为了让高贵的智性保持警觉,以毕生的心力关照真理。这与几百年前苏轼安慰落第秀才的名句“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如出一辙。

结语

如上文所言,梭罗对经典的敬仰,也让人联想到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梭罗作为美国精神的奠基者、超验主义的集大成者,一生博闻强识,著书立说,关爱社会公平正义,支持废奴运动,亲身实践其所倡导的生活理念,从中方古代哲学中汲取营养以丰富超验主义学说,为后世留下丰厚的精神遗产,堪称“横渠四句”完美的践行者。我国古代文化向大洋彼岸及欧亚大陆西段产生的“东学西渐”也是19世纪那段历史中颇为耐人寻味、引人入胜的文明故事。挖掘《瓦尔登湖》中的中国元素,能够窥见19世纪英美文学发展历程中受到我国古代文学、思想影响的痕迹,对人们思考中外文学发展变化中的互动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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