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霞
(1.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2.华东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上海 200241)
我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奔流不息,创造的文明绵延不绝。帝尧是上古五帝之一,他制定历法,治理水患,修明法度,协和万邦,禅让帝位,这些重要的政治事件和历史功绩,无不彰显帝尧对人类社会和中华民族的卓越贡献。帝尧文化作为华夏文明的标志,神圣、厚重、昌明,在中华民族的发展进程中举足轻重。可以说,帝尧治世文化是人们在和谐精神理念下的一种智慧创造,此种文化内含的道德意味,亦使其进入历史的主流书写系统,成为建立民族认同和文化自信的一个重要符号,进而对传统社会的政治教化和地方文化建设产生巨大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帝尧堪称第一位以道德立身治世的中华文明之祖,也是相关地域建构文化认同的中心人物。
山西临汾是帝尧文化传承的核心地域,这里地处汾河下游,上古文明灿烂,文化底蕴深厚,历史地位重要。唐孔颖达在为《尚书》作疏时称:“冀州统天下四方,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1]这是说帝尧在冀州平阳建立古都,平阳即今天的临汾。如今,临汾大地上汇聚着形形色色的帝尧文化资源,既有尧陵、尧庙、仙洞沟、陶寺遗址等人文景观,也有分散多地的山川松柏风物、村名地名遗迹,还有源远流长的帝尧神话传说和民俗传统。现以临汾尧陵为个案,通过文献典籍、碑刻、口述等资料,探求尧陵的历史传统如何作用于帝尧人物符号,并使帝尧最终获得地方社会认同的建构过程。
尧陵位于山西临汾城东35公里处,是一处历史悠久、闻名遐迩的名胜古迹。临汾古称平阳,平阳尧陵的历史足以令人敬畏。据文献记载,这里是远古圣王帝尧之埋葬地,也是历代官方纪念祀奉帝尧的重要空间。主体的陵冢依崖而建,崖下有涝河流过,陵冢又称神林或神临,是由黄土堆积而成,高50米,周长300余米,葱郁的古柏覆盖陵冢。陵前还建有祠宇,结构布局紧凑,古代木雕精美。2006年尧陵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自2007年开始,地方政府大规模修复尧陵,逐步实施一期二期工程。开放后的尧陵景区,每年均举行隆重的祭尧活动。
尧陵因被视为帝尧葬地而得名,主要包括陵冢与陵祠。陵冢是尧陵的核心部分,作为帝尧的直接埋葬地,为尧陵提供了合法性的存在依据。陵祠因陵冢而存在,陵冢因陵祠得到凸显。帝尧陵祠的始建年代也随之受到关注,学界对此说法不同。有一种说法是唐代或唐以前,在唐代皇甫鉴所撰《城冢记》中,曾提到尧陵在平阳,俗谓神林。这是尧陵唐代说的有力记载,可惜由于此书亡佚,且后世著作中很少称引。但所幸明代碑刻和清代地方志中,均提及唐太宗在尧陵的故事,讲唐太宗从事军事活动时经过此地,或屯军,或驻跸。这种唐代尧陵故事的记录,使尧陵唐代说受到关注。另一种说法是金代即有尧陵。相比上述唐代说,金代说称引较多。此说依据的是一通金泰和二年(1202)碑,碑曾立于陵前,今已不存。在明成化十一年(1475)《山西通志》“陶唐氏陵”下,直接记载“有金泰和二年碑”。后来的府志、县志多照录了此条记载。此金代碑刻的存在,说明尧陵祠建成不晚于金代,尧陵至少存在八百年以上。
尧陵祠的历史尽管可以追溯至不同时代,但彼时陵祠的样貌和格局因无法查考而无从知晓。明代以后,尧陵迎来了真正的发展,陵祠规模奠定,奉祀格局形成。从尧陵内现存的明代两通碑刻来看,陵祠格局经历了一次调整。一般来说,陵祠格局是时代主流思想的风向标,格局的适时调整与地方社会的文化变化倾向相一致。明代弘治四年(1491)由李瓒所撰《重修帝尧陵寝碑记》碑刻中首次明确了尧陵祠的格局,另一通明嘉靖十八年(1539)所刻《帝尧墓修祀典置守墓人户记》碑,则记载了陵祠格局的调整。尧陵陵祠从建立到格局调整,恰好反映帝尧圣人传统的地方性生成过程。
考察明弘治《重修帝尧陵寝碑记》碑文,可以看到,尧陵在明成化年间,受到官方的重视,陵祠形成一定的规模。此碑追溯尧陵修建始末,讲到元代中统年间,元世祖曾命令道教真人姜善信修尧陵之事,但此时修陵简单,主要是宣告尧陵的存在,使陵冢得以显现。碑文重点叙述了地方官员修陵的起因:
我朝成化间,巴蜀贾公奭以绣衣,来知是郡,下车之际,亲谒尧庙,喟然叹曰:“平阳尧都,既有其庙,陵何在乎?”访诸故老,询于名士,而守庙羽士杨希泰暨义官靳严,悉有德于乡邦,知名于远近者,俱以前朝始末事对,贾公慨然曰:“尧庙既盛,而尧陵荒然,民何仰如天之仁于万世乎?”遂命靳严,以簿籍化于诸王贵戚名公臣卿,暨所属郡邑,得钱若干缗,起工于成化十三年……不数年,厥续告成。
这段碑文包含着重要信息,即已经成为一种地方文化,对地方社会富有意义。碑文提到的道士杨希泰、义官靳严是地方精英代表,德行和识见出众,均能够“以前朝始末事对”,历数尧陵在前代的境遇和经历。在这些地方精英看来,尧陵是地方长久积淀的文化,不可忽视。于是当新任平阳知府贾奭决定修陵时,地方社会广泛筹资,新尧陵很快建成。同时地方官贾奭认为,平阳尧陵在尧都存在具有合理性,建尧陵与尧庙一样重要,可以使尧之仁德教化民众,影响后世。
此时,尧陵建成“正殿五间及寝宫、廊庑、门栏”等,形成严整的祠宇结构。同时奉祀对象明确:“丹朱尧子也,为之立祠以附于庙。唐太宗破刘武周,屯军于斯,亦立祠以致祭。”即正殿主奉帝尧,东西殿有丹朱和曾在此屯兵的唐太宗像,作为配祀来致祭。这是尧陵祠确立的一种格局。
明嘉靖年间陵祠格局的调整,标志着帝尧圣人符号在临汾地域的生成。明嘉靖《帝尧墓修祀典置守墓人户记》碑,由当时县令赵统所立,碑文主要记述了尧陵祠格局的变化。嘉靖年间,临汾县令赵统按儒家礼教思想整修尧庙,改变了原来的祭祀格局。据碑文记载:“正殿之东原祀丹朱,西祀唐太宗,又据礼每祭遣朱主以附飨,撤唐太宗像,升尧诸臣之主亦配食。”即以帝尧诸臣撤换原西殿的唐太宗,而东殿的丹朱塑像不变。这种调整是为突出帝尧治国勤政的形象,宣扬帝尧时代的仁德美政。至此,尧陵供奉帝尧、丹朱和尧臣的格局确定下来。到清代雍正、乾隆、光绪时,尧陵屡次修缮,格局基本未变。
还要指出的是,此碑碑阴还规定了严格的祭祀帝尧仪式,包括春秋二祭,祭器、祭品的使用等。这说明尧陵所祀帝尧,是以古帝圣人的正祀对象出现的。另外,碑文中提到置守墓人,并使“民间岁时自祭”的做法,使此处的帝尧信仰祭祀逐渐演变成祖先信仰。分析见下文。
祭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意义重大。《国语·鲁语》借展禽之口谈祭祀:“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2]可见,祭祀是国之大事,不可偏废亦不可随意而为。在祭祀对象的选择上,古人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他们往往是祭祀有功的祖先。在《国语·鲁语》中记载:“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2]其中,帝尧以“单均刑法以仪民”而列于其中,受到后代国家的祭祀。
帝尧是列入国家祀典的帝王之一。作为国家的政治传统,历代会选定不同的祭尧地点。比如北魏孝文帝时,国家在山西平阳祭祀帝尧。《魏书·高祖孝文帝纪》记载:“车驾次平阳,遣使者以太牢祭唐尧。”[3]又如元代时,忽必烈“建帝尧庙于平阳,仍赐四十五顷”[4],这是在平阳大规模修建尧庙以祭祀帝尧。这些祭尧传统,对临汾地方政治生活影响深远。到明清时期,国祭帝尧地并没有设在临汾,《清史稿·礼志》“历代帝王陵庙”记载:“帝尧陵向有二:一在平阳,一在濮州。濮州东南谷林,古雷泽也。乾隆元年,修葺厘正,定谷林为旧址,平阳时奠如故。”[5]2530但临汾地方的祭尧并未因此而中断。从当时的典籍和碑刻记载来看,地方社会仍然延续祭祀帝尧的传统,帝尧文化的根脉得到传承和发展。据清康熙《平阳府志·祠祀》记载:“尧陵在府东六十里,于浮山分祭,又洪洞、浮山、太平、垣曲、霍州等处皆有尧祀。”可见,以临汾为中心的多地祭尧蔚然成风,足以说明帝尧作为国家正祀之神,在地方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
祭祀帝尧是帝尧圣人信仰的实践和动态展演,主要包括祭祀仪式、民俗信仰、节庆表演等。祭尧的种种实践和民俗行为,既是地方社会对帝尧圣人身份的认同,也在客观上强化了帝尧的圣人形象符号。就临汾尧陵祭祀而言,祭尧的传统至少从明清开始,春秋二祭,相沿不废。地方政府祭尧是有固定场所和严格仪式的,这可见于明嘉靖《帝尧墓修祀典置守墓人户记》碑阴内容。在碑阴部分,刻绘了尧陵全图,清楚标示出尧陵当时的建筑格局;同时还记录了祭祀仪程,并给这个仪程中的祭祀官、日期、祭器等内容作出具体说明。碑阴共分三部分内容。上部为祭尧礼仪,详细列出当时的祭祀礼仪流程。下部是祭礼的解释文字,对相关事项择要说明。中部大块区域则刻画出尧陵全景,以图画的形式直观展现了明尧陵面貌,包括尧陵的地理空间、祠宇陵墓分布、主要建筑名称及形制等,为我们保留了非常珍贵的历史资料。
此尧陵全景图,为石上线刻,细观此图,各种景物依然可以辨认。然而,此碑历经四百多年风雨剥蚀,有些地方已斑驳模糊,加上所刻图像线条浅细,拓印效果并不理想。所幸当地画家高国宪依据碑阴的祭仪文字和线刻图,精心绘制了明代尧陵全图。借助此手绘图,可以看到位于涝河北岸的尧陵,依中轴线对称分布着形制不同的多种建筑,陵祠的格局非常完整。山门前有一长方形高台,是为戏台。陵园内左右为神库,神库外再有斋堂、省牲所等建筑。主体建筑是钦文殿,单檐歇山顶,面开五间,进深二间。大殿前建宽阔的月台,供祭祀之用。大殿后不远处即为高大的陵墓,陵墓背靠重重山峦,前立一牌坊,上书“陶唐氏墓”,墓旁遍植松柏,显得幽静肃穆。手绘图中呈现的建筑群,是明代官方的祭尧场所,其形制精巧齐整,建筑规模宏大,足以证明当时崇祀帝尧的规格及帝尧在地方社会中的重要性。如果将此图结合碑文中的祭祀礼仪,亦可以看出尧陵祭仪的规范程度,并推知当时祭尧体系的严密性。
除了官方正祀帝尧,明代尧陵祭祀还出现一个明显变化,即从以官方为主到官民共祭,民间祭尧呈现前所未有的发展趋向。这在明嘉靖碑文中称为“民间岁时自祭”。具体是在官方祭尧的大背景下,民众选择特定时节,自发前往尧陵祭拜帝尧,参与逢会唱戏、祭祀酬神等活动。将这种民祭合法化,是具有多重意义的。对于民众来说,不仅借此表达了尊崇和意愿,还保障了祀尧的香火费。同时,地方政府也借此管理尧陵,与民众形成良性互动。
沿用明代民祭帝尧传统,到清代民国时期,尧陵的民祭获得一种新权益,即地方政府对尧陵周边祭尧村民优免差徭。如清同治三年(1864)《遗常前定侯果泉李大老爷优免差徭德政碑》、清光绪十六年(1890)《郭行北乔二里奉祀尧陵优免差徭碑记》、民国十四年(1925)《中华民国次第承认郭行北乔二里照旧祀陵免差事实记》、民国十五年(1926)《奉祀尧陵民国照旧优免差徭碑》等,这些现存于尧陵的诸种碑刻,记载了地方政府实行减免附近八村的差徭的制度,以及郭行北乔二里于每年清明节、八月十五举行尧陵庙会的历史。
总体上说,官祭与民祭各有特点,互为补充。最明显的不同在于:历代官祭帝尧推崇帝尧圣人思想,宣扬的是帝尧道德教化;而在民祭帝尧的过程中,帝尧较多是以祖先身份接受祭祀,体现为一种崇奉帝尧祖先的信仰。民祭之所以形成这一特点,是因为生活在尧陵一带的民众,早已视帝尧为祖先,他们将自己看作帝尧的后代,世居于帝王长眠的风水宝地上,因此虔诚敬祀帝尧,供奉先祖,希冀获得帝尧祖先更多的庇佑。对帝尧祖先的崇拜和纪念,也使尧陵的民祭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即使是在上世纪动荡不安的岁月,个人祭尧仍然没有停歇(1)注:据笔者对尧陵周边村落的长期田野调查。。值得一提的是,自2008年清明节始,地方政府于尧陵大规模公祭帝尧,一直延续至今。官祭与民祭构成尧陵完整的祭尧体系,共同形塑着帝尧圣人祖先的身份。
景观空间是帝尧圣人文化传承和传播的物质载体,为帝尧人物符号的稳定流传和改造重构提供了确实的依据。临汾尧陵所处地理环境独特,依山傍水,四周涝河环绕,风景优美。在历史上,尧陵一带是以生态之美著称的。
明代万历年间,临汾知县邢云路以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深厚的文化素养,为尧陵绘就了一幅生动迷人的画卷。邢云路字士登,号泽宇,安肃(今河北保定市徐水区)人。他精读诗书,修德立言,屡次出仕,深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是一个典型的士大夫,同时因改革研究历法,成为我国历史上重要的天文学家。邢云路在任临汾县令期间,勤于民事,政有声迹,文章政事为一时冠,并为临汾创修了首部《临汾县志》,即明万历地方志。他还有一个突出事迹,利泽后世,备受称赞,即整修涝河渠,大力兴修水利,不仅保障附近民众的稻田丰产,也使尧陵环境生态大为改观,文化景观也随之出现。这种生态意识和文化创造力是超乎寻常官吏的,也是我们当代的文化建设可以学习和借鉴的。
邢云路建设尧陵的具体做法是,在以引涝河水灌溉民田之时,于涝河尧陵一带建成数个文化景观,分别称之为“千金堰”“流膏洞”以及平台、观澜亭、水云楼。为了增加自然情趣,还在月池中种藕花、放养鱼,两岸植桃柳,这样一来,周围田野的稻子与此种生态交相辉映,形成涝河尧陵一带绮丽清新之景。一时间游人如织,文人亦赋诗吟咏,传为佳话。
此外,历史上有尧陵八景之说。此八景因尧陵而生,分别是“灵岛春荫”“古柏凌霄”“清涝印月”“绣岭落霞”“鹿岩瞰流”“玉林叠翠”“马迹苔斑”“交口烟渡”。它们依次描述了尧陵周围的美景:巨石间遍植翠柏,经冬历春的古柏绿荫苍翠;这些古柏郁郁葱葱,高耸入云;陵前有一湾清澈的涝水,倒映出山间的明月;黄昏时,尧陵的南边之山落霞缤纷;陵东似梅花鹿状的悬崖上,可下瞰涝河的清流;附近的玉林村,树木青翠重叠;下马庄村因帝尧东巡于此,石上履迹犹存;涝河水交合形成渡口,是尧陵地脉之关锁[6]。由此看来,尧陵的历史、传说已融入山石、树木、河水、村落之中,从而构拟出一派风光秀丽、自然和谐的尧陵生态美景。
临汾尧陵作为一处历史意蕴深厚、自然生态优良的帝尧文化遗迹,日益受到重视。本世纪以来,地方政府重修尧陵,目前建成的尧陵景区由尧帝陵寝区和国祖殿区构成。陵寝区为历史上尧陵所在,由山门、仪门、献殿、陵丘构成。原先的山门上建有戏台,下为砖券门洞,这种楼阁式的庙宇山门,是适应戏曲酬神表演而修建,是历史上山门形制的经典范式。仪门系木构牌坊,斗拱飞檐,结构精巧,正面书“平章百姓”,背书“协和万邦”。正中的献殿面阔三间,东西为配殿。献殿后有石阶十三级,踏阶而上,原有正殿五间,现存搭建的碑廊,中间竖立明万历十二年“古帝尧陵”碑,为钦差兵巡河东副使关西栗在庭书。陵内中轴线的两侧,各有厢房耳房,碑廊下石阶两旁,东西各有一院,原献殿东西的斋室以及神厨已无存。一期工程竣工后,陵寝区又新增一些景观,如新山门、赤龙壁、唐尧桥、钟鼓楼等。陵寝区的核心景观是陵丘。陵丘高五十米,周三百米,松柏葱茂,是世代民众认可的帝尧埋葬之处。
国祖殿区是尧陵二期工程修建的祭祀场所,包括国祖殿及朝圣门、尧天丰碑、十二生肖柱、姓氏图腾甬道等景观。国祖殿坐北朝南,为仿汉高台组群建筑形式,气势恢宏。整个建筑共六层,一到四层主题分别是四海同宗、寻根祭祀、文明始祖、帝尧功绩,五、六层为娱乐和观景台。其中第四层是祭拜主殿,内塑帝尧像,高11.8米,鎏金制作,帝尧双手置膝,端坐金椅上,接受人们的祭拜。这一景观充分体现出地方社会主导的帝尧祖先认知和认同倾向。
可以看出,尧陵空间作为独具帝尧特色的文化景观,涉及山水、植被、建筑、雕塑等要素,涵盖自然生态、社会文化、艺术审美等多方面内容,具有历史性、重构性和一定的艺术欣赏性。它较好地展示出临汾地方的自然和人文资源,确证了帝尧人物的历史真实性,同时又承载着人们对帝尧文化的精神认同和情感表达,促进了帝尧圣人祖先形象在不同时期的传播。
语言文本中的帝尧叙述,由典籍文献和民间口传两部分组成,具体指向地方志、碑刻和神话传说。地方志和碑刻作为地方性知识,不仅系统保存了一方地域的丰富历史资料,对正史形成补充,而且普遍受到传统圣人之道的教育熏陶,在继先贤和治地域方面,树立起地方文化的典范。明清《临汾县志》和尧陵即属此类。神话传说是民众书写的历史,指的是几千年来围绕帝尧及其事迹而形成的神圣叙事。以临汾尧陵为纪念物,流传着生动的帝尧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传说的内容意义超过《尚书》《史记》等记载,不仅丰富了帝尧文化内涵,同时以一种轻松自然的方式宣扬了帝尧和谐民主、道德仁爱的思想理念。
关于帝尧葬地,典籍文献的说法很多,如狄山、蛩山、尧冢、尧陵、谷林等,诸多地名将葬地指向了多个地域,不同的记载使帝尧葬地扑朔迷离。以尧陵为帝尧葬地,影响较大的有两地,如上述《清史稿》所说,分别是平阳、濮州。这两地的真伪不乏争议,各有立论。客观地说,地处鲁西南的濮州尧陵较早见于典籍,《汉书·地理志》明确记载“成阳,有尧冢灵台”[7],成阳即在当时的濮州境内,而平阳尧陵说晚出。
但尧陵作为文化遗迹的价值不能以真伪立论,而应该着眼于文化传统的连续性及其地域影响。尧陵实质上是一种文化资源,并不适用于科学研究中的真假评判标准。文化的形成需要历史的积淀,也需要一代代人守护传承。文化资源永远只是资源,传承才是资源的生命,传播才能实现资源的价值。
实际上濮州尧陵的陵址游移不定,鲁西南一带先后出现三个尧陵,据学者考证,它们是不同历史时期的祭尧地,其中东平县尧陵为明代祭尧地,鄄城县尧陵是清代兴建的陵区,牡丹区尧陵(成阳尧陵)则是在汉代成阳遗址上生成的。濮州尧陵不断改换位置,“明洪武虽改祀东平,而隶鲁境则一。乾隆初,定谷林为尧陵,稽古正讹,万世可守”[6]2531。清代礼官对濮州尧陵的“稽古正讹”,不仅给国祭帝尧造成困扰,对于地方社会的祭尧传统也产生不利影响。试想,濮州的三个尧陵位置毗邻,在国家选址祭尧的导向下,必然互相影响,此消彼长,其结果是任何一个尧陵的传统都不能得到合法延续。加之,鲁西南处于黄河流经的区域,又是苏鲁豫三省交汇之地,历史上黄河泛滥,战乱不断,区域内的庙宇和帝尧文化风物多遭到毁坏,难以保存下来。这些不利因素都使濮州尧陵的帝尧文化传承和地域影响受到限制。
相比之下,平阳尧陵文化在历史的发展中世代相承,不断发展,对地方传统社会产生积极效应。比如上文提到尧陵的明弘治碑,碑文作者李瓒写道:“愚按经不载尧之巡狩,史不言尧之行幸,孟子曰尧老而舜摄也,尧崩于平阳,又奚疑焉?世谓崩于别郡者,非也。”这是从尧定都平阳而从未外出巡狩,故而推论应崩于平阳,确认平阳尧陵的葬地。这种认识历经明、清、民国时期,已被地方社会普遍接受。比如民国的一位临汾知县郑裕孚,曾经增修过《临汾县志》,对地方历史非常熟悉。他平素喜读经史,精于金石考证,在拜谒临汾尧陵后赋诗一首:“城东寻胜迹,有地号神林。……放勋乃徂落,玄德早升闻。会稽临江水,苍梧阻越云。帝灵犹不远,长自绕榆枌。”此诗已刻于石碑(2)民国《谒尧陵》碑,现存山西临汾尧陵的碑亭。,长存于尧陵内。
平阳尧陵的辨伪及地域价值较充分地反映在明万历《临汾县志》中。这是临汾首部邑乘,由时任知县邢云路创修。此县志为临汾保存了珍贵的历史文化史料,也开启了后世辨析平阳尧陵的地方志传统。在万历《临汾县志·帝系志》中有邢云路的评论,称为“赞”。赞文曰:
尧生于平阳,卒于平阳,平阳之人也。志之宜详矣,考之《帝王世纪》云:“尧葬济阴城阳西北,是为谷林。”《吕氏春秋》曰:“尧葬谷林”。皇甫谧曰:“谷林即城阳”。尧都平阳,于《诗》为唐国,由此观之,城阳即今之平阳也。济水出王屋山,在平阳东南今之阳城,晋尚属平阳郡,虽去平阳百馀里,而临汾东亢村所出有澐泉,(汪命)相传通济源,兹言夫岂无据?况济多穴地,伏流千载而上,陵谷代迁,焉知尧之时临汾非济源耶!今尧陵在临汾东南,视王屋山实合古之城阳西北。古曰“谷林”,而今尧陵俗名为“神林”,尤一验也。后人乃谓山东东平州济水在焉,而遂以尧陵名,何耶?
这段文字详细分析了帝尧一生,从出生地、定都地,以至归葬地,均在平阳。尤其是在重点论述帝尧埋葬地时,逐一分析典籍中的“城阳”“济阴”“谷林”之地。邢云路重新定位“济水”“城阳”位置,指出古平阳郡所辖阳城王屋山所出即为济水,其西北方位恰是临汾。又指出,因“陵谷代迁”,古今河流地理会发生变迁,临汾可能就是“济源”,如此一来,尧陵在临汾更无疑问了,这些地名最终都指向平阳尧陵。
另外,邢云路从巡狩切入来考辨帝尧葬地:“窃尝考舜巡狩于湘,其陵在九疑。禹会诸侯于塗山,其陵在会稽。惟尧之巡狩不见经传,此陵为尧陵相传自古无疑也。然国初诏下访历代帝王陵墓,山东东平州有以尧陵闻者,至今载之祀典,而在临汾者反遗何也?岂昔之搜访未至耶?抑诏下之日而临汾尚属元耶?”他将文献与推理结合,从文献未见尧之巡狩说起,又指出山东尧陵之所以载入祀典,可能是由于临汾在明代初年仍属元朝统治。这些论证虽有臆断成分,但常被后来的地方志照录,如清康熙《平阳府志》、光绪《山西通志》等。
从明清以来的碑刻和临汾县志中,可以看出历代对尧陵的反复申述,在此过程中,地方社会形成帝尧文化传统,尧陵的修缮和祭祀也得到某种推动。尤其是本世纪以来,地方社会积极修建尧陵,恢复尧陵祭祀活动,并立志于“把祭祀帝尧恢复到国家级正祀的地位”[8]。因此可以说,平阳尧陵对地域社会的建构作用是其价值的最大显现。
再看产生于尧陵的系列神话传说。其中最有影响是民众葬尧的传说。传说尧王死后,万民悲痛,人们将尧葬于涝河的北岸,由于“涝河北岸全是砂石山岭,没有纯净的黄土。埋葬时,尧王的大臣和无数的兵士,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就从离尧陵五里左村垣上去挖黄土,每人背一口袋,便堆起了一个高大的尧陵”(3)讲述人:崔登云,时年35岁,高中文化;李长新,56岁,高中文化。搜集时间:1986年。临汾地区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编《尧陵的传说》,《尧都故事》(第一集),内部资料,1989年,第45页。注,此传说还有不同异文,比如丹朱违意选址葬尧传说。。这就样,众人掬土成山,留下这个纯净黄土堆积的陵丘,并成为三皇五帝陵墓中最高大的一座。掬土葬帝尧的传说不仅表达了人们对帝尧的尊崇和留恋,同时用以解释尧陵的成因,为尧陵的存在确立了一个合乎情理的依据。
当地还流传帝尧悬棺而葬的神话传说。传说尧一生俭朴,晚年安排后事时,恐丹朱肆意破费,故取反意而授遗嘱:希望死后深穴悬棺而葬。这显然不是尧的本意,但丹朱却一反常态,开始忏悔自己以往的乖逆,在尧死后,为其选风水宝地,掘深穴、积高丘、悬棺而葬[9]。至今在尧陵献殿后,仍有台阶可通悬棺井穴,但无法探查井中情形。关于悬棺的神秘特征,民间产生了不同的传说异文。一说为:“帝尧下葬时,系棺的两根绳索放到半截,怎么也下不去了,因而帝尧是悬棺而葬。”另一说则具有普遍性:“人们希望帝尧能够活过来,把帝尧的棺柩悬在了空中,并在悬棺的绳索上系了铃,随后在修墓穴时,特在第七级石阶留一洞口,派人日夜守在洞口静听墓穴内有无铃响之声,一直守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些神话传说是将悬棺与民众的情绪结合起来,使陵墓变得神圣且神秘。
为了凸显尧陵的神圣地位,神话传说还对陵寝前的一个小洞孔进行演述。此孔位于尧陵陵寝前的第七级台阶处。相关的传说有三种:一是帝尧下葬后,希望从小孔处听到陵寝内的铃铛声响,期待尧王复活;二是盗墓者撬开小孔处的台阶,吊下公鸡去试探墓穴情形,但因为发生了怪异之事,陵寝得以完好保存;三是小孔可能传出的铃铛之响,提醒后人不要忘记帝尧时的葬仪,直至现在,当地仍有往棺木放虎头铃的习俗(4)访谈对象:贺志艳,尧陵工作人员。访谈时间:2019年2月7日。访谈地点:临汾尧陵景区。。这三则故事融合帝尧圣人祖先信仰,环环相扣,逻辑严密,为我们展示出一个内蕴深刻的“小孔”意象。
这个“小孔”意象有多重含义。首先是传递怀念情感的“象征之孔”。小孔的存在,预留了世俗向神圣空间转化的通道,预示着生死未隔断,表达了民众对帝尧的崇敬与不舍。其次是惩戒恶念的“禁忌之孔”。小孔曾是盗墓者入侵陵寝的引导物,但帝尧的威严和陵寝圣地不可冒犯,小孔开启了禁忌的力量,提醒人们注重自身言行,避免邪恶贪念,遵从入土为安的民俗观念,树立尊崇帝尧的信念。再次是解释现实习俗的“媒介之孔”。当地保存着下葬前往棺木里放虎头铃的习俗,因为“龙虎相对,敲着铃打的响”,“铃铛代表后代灵懂”(5)访谈对象:杨焦杰,仙洞沟文保员。访谈时间:2019年2月8日。访谈地点:临汾仙洞沟景区。。以铃铛之物来趋吉避害,祈福子孙后代,铃铛成为沟通传说与当下风俗信仰的神物。通过对此洞孔来历的分析,我们概括出了此类传说叙事的三重功能,即“象征”“禁忌”“媒介”。经由这三种功能,我们可以进一步感知传说与信仰的融合力量,体会地方民众在帝尧崇拜情感中所构建的文化传统和地域神圣空间。
此外,围绕尧陵生长的柏树,产生陵寝上七星古柏传说,牌坊东西的巨柏传说,等等。在大量尧陵的帝尧神话传说的作用下,尧陵经历了从合理确立到神秘色彩,直至赋予神圣性信仰空间的发展过程。
从历史和文化生成来看,帝尧文化以德为核心的圣治思想[10],一直是历代以儒治国的政权阶层认同的主流理念。作为传统文化的经典符号,帝尧文化所包蕴的德治精神体现出历代国家的政治向往。比如《管子·牧民》曾提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即要求君民遵守礼义廉耻四种纲纪。有学者称,四维论是传统社会的价值追求,本质上也是一种“德”,而且这种“德”在当代具有新的内涵,即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11]。同理,帝尧文化之“德”亦符合当今社会的价值追求。
基于此,通过梳理山西临汾尧陵的历史传统,我们发现地方社会依托尧陵,对帝尧人物符号的建构路径主要有三种,分别是仪式实践、景观空间、语言叙述,具体的方式包括兴建尧陵、调整陵祠格局、祭祀帝尧、生产景观、辨伪尧陵、讲述神话传说等。经过地方社会对帝尧人物和尧陵历史传统的挖掘、开发和利用,临汾尧陵成为帝尧祭仪的展演中心和帝尧道德精神的传播圣地,其价值在帝尧文化的传承传播中日益凸显;与此同时,帝尧作为圣人祖先的形象符号获得了地方社会的认同,帝尧进而成长为临汾地域文化的标志性人物,在当代地方文化建设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