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讲故事”的艺术

2022-02-27 00:41陈辉光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本山讲故事小说

陈辉光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2003年,由陆川导演执导、姜文主演的《寻枪》成功上映,并取得当年国产电影最高票房的辉煌成绩。这部由小说《寻枪记》改编的电影标志着凡一平的创作生涯频频“触电”的开始。此后,他的作品《理发师》《跪下》《撒谎的村庄》等多部小说作品相继被改编成为电影或电视剧,多次引发人们的讨论。像凡一平这样备受国内影视界追捧的广西作家并不多,哪怕在全国范围来看也同样如此。这其中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得不提的是凡一平小说独特的叙事艺术。从抓人眼球的噱头到故事的表达,从故事“高潮点”到故事内涵的设计,凡一平自有一套“讲故事”的方式。

一、悬念与推理

凡一平的小说创作有很强的市场意识,强烈地追求着故事性,对读者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使其开卷之后再难以割舍,一口气阅读到底。“我的小说,是照着畅销小说的路子写的。”凡一平直白地说,“作家就像房屋设计师,客户至上,但也得有自己的坚持。有悬念、引人入胜是我的基本原则。”[1]正是这样的创作意识,让他很重视悬念与推理,如小说《寻枪记》《上岭村的谋杀》就是二者运用得最好的例子。

“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悬念故事。”[2]凡一平应该是相当认可威·路特这句话的。他并不只是认可,也身体力行地在他的小说作品中践行之,所以“马本山醒后起床,发现枪不见了”[3]1“韦三得吊在村口的榕树上,死了”[4]3。《寻枪记》《上岭村的谋杀》这两部小说的开头就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让人难以自制地思考:“马本山的枪为什么不见了?谁拿了马本山的枪?”“韦三得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死?他是上吊自杀了吗?”因此禁不住内心的好奇而翻动书卷,一页接一页地往下读。当上岭村的村民们得知韦三得吊死在树上的时候,高兴得杀猪放炮,宴请宾朋。“从韦昌英家烧响的鞭炮,像是催人振奋的号角,把人们的心和手脚鼓动了起来。多数的家庭鞭炮长鸣,鸡飞狗跳。春节的欢腾提前来到这个混乱、悲情的村庄。”[4]13小说极尽渲染一番,表现出韦三得的死大快人心,可作者绝口不提他究竟有何罪恶行径才招致如此下场。当好不容易揭露出韦三得因为给村里大多数男人戴了绿帽子才被如此愤恨时,凡一平笔锋一转,一个举报信息引来了警察的调查,确定韦三得是被谋杀。于是,读者刚从前一个悬念里脱身,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又掉进作者挖的另一个“坑”里,该思考“是谁杀的韦三得?”这个问题了。如此一环套一环,当读者完全挣脱出来时,已经翻完了整本书。与此类似,凡一平早年的作品《寻枪记》也是如此。

除了扣人心弦的悬念设置,凡一平小说中抽丝剥茧的推理也很是精彩。小说作品中的推理不能任由作者的思绪随意飘飞,科学合理、使人信服是最基本的要求。如何在严密的底层逻辑要求和小说的戏剧性追求之间维持平衡,以做到真实又不丧失可读性,对每一个作者来说都是不小的考验。所幸,凡一平很好地处理了二者的关系。

《寻枪记》讲述的是西门镇民警马本山配枪丢失再到找回的故事。马本山为了找回配枪,从参加妹妹婚宴的相关人员开始调查。这个过程中,他先意外撞破了当地富豪周长江与镇文化站干部李小萌的偷情,接着在他前往县公安局领奖的当晚,李小萌惨遭杀害。通读全文后便能得出如下推理:何树强在保家卫国的战争中失去了男人的象征,在和平的生活中内心变得扭曲,最恨“有的人荒淫无度并耻笑他”[3]28。周长江与李小萌通奸的无耻行为则彻底激怒了何树强,遂起杀心。而马本山从不对曾经是战友的何树强设防,正好给何树强盗窃作案工具——五四手枪创造了机会。

凡一平在《寻枪记》中的推理展开或许显得太过温和,不是那么“刺激”。到后来写作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时他就克服了这一点,他开始在文中使用极为“烧脑”的成段推理性对话,既拓展了剧情,也带动读者的思考。

如田殷对韦波兄弟有嫌疑的一段推理——

田殷说:“在农村,谁挖了谁的祖坟,都是不共戴天的事情。不仅仅是农村农民啦,谁被挖了祖坟都是不好受的。他们家的祖坟被韦三得挖了,自然是要报复,报仇。而且,杀得了韦三得的,也只有韦波兄弟。为什么这么说呢?”

……

“第一,韦三得高大壮实,反抗能力强,非一般人可以伤害到。第二,韦三得警惕性很高,因为他知道恨他的人多,杀得了他的人必须是有计谋的人。而韦波当过兵,在部队里练过擒拿格斗,韦涛又是个勇猛聪明的人,两兄弟合计合力的话,”田殷转了个身,再转回来,右手往下一劈,“能杀得了韦三得的,就韦波韦涛这兄弟俩!”[4]100

这两段对话,是作者凡一平借由下乡调查的民警田殷的视角展开推理,思维清晰,逻辑严密,仅仅数句话就合乎情理地推断出上岭村这起谋杀案的其中两名凶手。同时,这两段推理给读者带来“烧脑”体验的同时,又造成了一定的误导效果,谋杀案的真相因此埋藏得更深。

韦三得行事骄纵野蛮又色欲熏心,在黄康贤的密谋、韦波、韦涛兄弟的配合、韦民先、韦民全兄弟的操作下,最终丧了命。而韦三得的为人,以及与众人的仇怨,则是在凡一平的叙述中,剥洋葱似的一一得以揭露。

上岭村的男人长年外出务工,韦三得留在村子里游手好闲,非但往他们头上扣“绿帽子”,还享用着他们寄回家的“血汗钱”。他身强体壮,村民们奈何不得,只能忍气吞声,暗地里则恨不得“亲手宰了他”。而韦波韦涛兄弟多次宴请韦三得,看似与其关系不错,实则是在恳求他归还祖先遗骸。韦三得长期把持着“这张饭票”,却一直不承认挖坟一事,兄弟二人实际上恨其入骨。黄康贤得知打断父亲腿的仇人和强暴暗恋对象唐艳的罪犯都是韦三得时,就对其起了杀心。当这三股痛恨韦三得的力量形成合力时,这个让上岭村深恶痛绝的罪人终于被吊死在了榕树上。

二、传奇叙事

吉利恩·比尔曾这样断言:“所有优秀的小说都必须带有传奇的一些特质。”[5]凡一平的小说创作就有着很浓烈的传奇色彩,这是他的作品始终表现出很强吸引力的一大原因。而这种传奇性既体现在故事所讲述的人和事上,也体现在故事情节的突转上。

(一)人和事富有传奇色彩

凡一平小说的传奇性首先体现在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上。他塑造的是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讲述的是曲折离奇的故事,这让他的小说始终吸引着读者大众的目光。

《我们的师傅》中的师傅韦建邦就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一个远近闻名的贼。他无儿无女,却教出来不少各有作为的徒弟。他是个贼,但表现出深厚的文化修养,“他的字迹隽永飘逸,文笔优美洗练,散发着王羲之、黄庭坚的韵味,弥漫着托尔斯泰、普希金的气息”[6]55。同时,他眼光高远,表现出非同凡响的气概——“师傅一开始就教育我们不要相信运气,如果说有运气的话,那也是建立在扎实的技术和能力的基础上的。师傅博古通今,他的才学方圆几十里无人能及……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6]51韦建邦本来是“名校的高才生”,因为在宜山高中就读期间追求语文老师覃天玉而被勒令退学。但这并不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事发东窗,而是因为他与覃天玉的往来书信中存在着右倾思想。被开除之后,韦建邦也没有和覃天玉断了往来,只是更密集的书信往来加重了他的负担,最后无奈只能走上盗窃这条路。韦建邦对于偷窃有自己的看法,并不以此为耻,认为这只是让自己活下去的本领和方法。他是个贼,但并不贪财,有着自己的一套行窃准则:穷人和亲戚的东西不能偷。当发现自己不再有资格指导徒弟们时,为了不耽误徒弟的前途,他又决然与其断绝往来。

韦建邦是个奇人,本身具有传奇色彩。陆平是个普通人,但曲折离奇的命运走向让他的经历充满传奇色彩。

小说《理发师》的主人公陆平是和顺县城和顺理发店的理发师。除了一门理发手艺学自上海大都市可以称道,他就是个普通人。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被时代的乱流裹挟着向前走,传奇性地“四年之中连升六级,从理发师成为一名将军”[3]198。抗日战争时期,陆平作为镇上最好的理发师,被汉奸高元带去为日本兵理发。抗战胜利之后,陆平因此被判定为汉奸要执行枪决。他在宋颖仪的努力奔走下获救,并成为师长叶江川手下的一个少校参谋,三年后成为上校团长。之后,因为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与军队内部叛徒清理,深受叶江川信任的陆平先后被拔擢为旅长和师长,成为一名国民党将军。解放后,陆平在接受改造期间又遇到昔日他帮助过的敢死队成员李文斌,因此获得特赦的机会。最终,陆平回归普通人的生活,重回老本行,开了一间理发店,并与昔日的恋人再度重逢。这段从理发师到军队将领,又回到理发师的经历如同一场春秋大梦,险象环生,让人读来无不为之惊叹。

(二)故事情节的突转

除了小说中人物、故事所具有的传奇性,凡一平小说的传奇叙事还表现在别出心裁的情节突转上。对比之下,突转情节需要创作者投入更多心血、精力去构思,去锤炼,但产生的戏剧效果也是看得见的。读者在看完一波三折的情节之后,陡然遇到峰回路转的转折点,其震撼效果可想而知。

《浑身是戏》中,宋扬在七段的热情帮助下,陪同巩俐南下云南寻找失踪的巩强。宋扬把小说卖给七段后,凑够了帮助巩俐寻找弟弟的路费,于是两人踏上南下寻人的路。好友七段既变相地出资帮忙寻人,也主动给两人介绍在云南的朋友赵传平等人,让两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至于一筹莫展。宋扬入住赵传平热情安排的宾馆,意外地被在宾馆拍戏的剧组看中。被发现拥有演戏天赋的宋扬受邀拍戏,愈加深入地参与到演出中。直到在拍摄一场与人会面的戏份时,他发现那个与自己演接头戏的人,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巩强。剧组拍戏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以掩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毒品交易。而当交易完毕,巩强拿起钱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躲在暗中的吉姆枪杀了。这时候,宋扬终于意识到,从头到尾的一切都是暗中布好的局——

现在,我(宋扬)说,你可以杀我了。

吉姆说不,有人想让你活着。

谁?我说。制片、导演?赵传平,还是七段。[3]162

巩强没有失踪,七段也并非真心要帮助宋扬与巩俐。从七段手里接过卖小说所得的5 000元钱那一刻,宋扬就落入了某个早已设好的局中。那个做局的人,正是自己视为至交的七段。

凡一平的笔锋直转,上一刻还沉浸在友谊的温暖中的读者,猝不及防地直面了人类贪婪本性的刺骨寒意。小说名“浑身是戏”所指,与其说是被吹捧演技了得的宋扬,不如说是布局高手七段。这种突如其来的故事情节转变,给读者的心灵带来了极为猛烈的冲击。

《寻枪记》里,生性放荡、与多名男性有染的李小萌被杀,案件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马本山和黄杰认为最大的嫌疑人是李小萌的丈夫唐庆松,但他却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案件侦查找不到突破口,让两人一筹莫展,剧情的发展也进入了死胡同。这时,摩托车维修店老板何树强打进来的一通威胁电话打破了这种局面,也让故事情节出现急转。在前文很少出现、备受马本山信任的战友何树强,居然是杀人凶手,也是偷他配枪的人。读者被这种戏剧性的反转震撼之外,对何树强既谴责又抱有同情。

在凡一平这种精心设计的情节编排下,读者的阅读期待虽然遭受到一定的冲击,但收获到的是意料之外的阅读惊喜。由此可见,凡一平确实是个非常善于“讲故事”的作者。

三、影视化叙事

不知凡一平写作时是否有意向影视化靠近,他的小说作品呈现出一定的影视化叙事特征,包括蒙太奇式的故事结构、强烈的画面感、人物对话的口语化特点等,这为凡一平作品的影视化改编提供了先天上的便利,也让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到故事的表达。

(一)蒙太奇式的故事结构

为了追求更强的表达效果,过去和未来的先后顺序可以根据需要来进行打破和重组,这就是颠倒蒙太奇。凡一平在《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两部悬疑小说中使用了这样的故事结构。

悬疑小说《上岭村的谋杀》的故事结构就显得很别致。凡一平故意打乱了时间的顺序,先讲述2010年2月至2010年3月总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韦三得的死去,以及他的死引起村民狂欢、引来警察调查的故事。小说接着回溯2008年7月至2010年3月期间黄康贤等人密谋杀死韦三得的原因以及具体谋杀行动的展开,也揭露韦三得在上岭村的累累恶行。小说最后一个部分的时间重新回归正轨,讲述的是在韦三得死后一年多,也就是2011年9月至2012年10月这段时间内发生的后续情节。严格意义上的时间逻辑被打破了,但故事因此变得更富悬念,读者也得以更好地理解韦三得被谋杀的前因和后果。

有着类似故事结构的,还有2016年出版的小说《天等山》。小说同样由一起谋杀案开始,紧接着作者拨弄时间的指针回到过去,将这起谋杀案背后骇人听闻的秘密一一揭露。当富商林伟文被杀的一切谜团解开后,小说的叙事时间又再次重置,重新回归当下。

(二)强烈的画面感

凡一平的小说有强烈的画面感,字句读来,入脑时已然成了一幅幅画面,因而读他的小说不异于看一场画面连续转换的电影或电视剧。这种画面感来自凡一平对人物动作、神态的精准捕捉和细致描摹,如苏春葵与蓝彩妹在田间地头厮打起来的一段描写——

爬起来的苏春葵立即还以颜色,一把扭住蓝彩妹的衣襟和胸肉,像摔跤运动员抓住对手的要害一样,狠狠地撕拉,一下子把蓝彩妹的衣服撕拉开了。蓝彩妹没有遮蔽的上半身光明磊落,像是光滑的石板。这还不算,又遭苏春葵嘲笑:“你这个平板玻璃厂的厂长,也配抢包子肉铺的活路!”蓝彩妹知道自己的优势不在上半身,于是迅速扭转过身来,用她的肥臀翘股,猛力一碰,苏春葵便飞开了。看着倒地的苏春葵,蓝彩妹拍拍自己的屁股,骄傲和轻蔑地说……[4]271

仅200余字,蓝彩妹与苏春葵之间狼狈又有几分滑稽的厮打场面就被作者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鲜活得就如同发生在读者的眼前一般。凡一平小说还有一种动态的画面感,如《撒谎的村庄》里,韦美秀前来找摄影师的那一幕——

一个穿着碎花衣裳的姑娘,走进了照相师傅相机的镜头——她从景深处出现,朝着村头的方向过来。她在镜头里越走越近,变成了景色的中心。[7]

类似的,还有《我们的师傅》中凡一平对小说中的师傅留下那幅画的描写,这也是一种动态的呈现——

我们都回头望。

那个脸圆圆的、红扑扑的矮个子少年,是我。

挥手的少年是韦燎。

戴帽子的少年是覃红色。

个最高的少年是蓝上杰。

唯一的、哭鼻子的少女,是韦卫鸾。[6]59

凡一平并不喜欢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多费笔墨,也不愿在人物塑造时融入个人的主观情感。对于人物,他更看重的是性格。通过人物个性化的言行来表现人物的性格,进而直接把人物形象刻画在读者的心中,这也构成他的小说极具画面感的另一个原因。

(三)人物对话的口语化

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交流往往有几分“口水话”,让人听在耳里难免觉得絮叨,感慨沟通之艰难。凡一平小说中的人物对话追求口语化,以期让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显得真实,又能够加深读者阅读时的沉浸感。作者创作对白的功底倒是深厚,但也将现实沟通时难以避免的“口水话”一并写了出来,如《寻枪记》中,马本山让周长江买下自强摩托车修理店时的对话:

周长江说不买,仇人的东西我不买。

马本山说我是你仇人吗?

周长江说你不是,何树强是。

马本山说这个店是我的。

周长江说是你的?我不信。

马本山说你买不买?

买怎样?不买又怎样?周长江说。[3]30

当然,“口水话”的存在并非坏事,既增强了文本的可信性,也极大地便利了读者的理解。此外,凡一平在创作小说中的对话时,还大量地使用了日常生活中的俗语、俚语、语气词等。在《上岭村的谋杀》中,韦茂双兄弟事到临头却突然决定退出杀死韦三得的行动时,韦民全说的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和好你的卵!和好?”韦民全嗤之以鼻,“你头上的绿帽子是越戴越大,你懂不懂?看没看出来?掏你的鸟窝,你以为是给你送虫子。算计你的命,你还帮人家数钱。还有你韦茂平,最先讲要弄死韦三得的人是你,打退堂鼓的人也是你,银样镴枪头!好像你老婆比我们老婆跟韦三得少来一腿一样,是不是?!”[4]215

结 语

近年来,凡一平的小说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峰,其作品不仅在国内受到读者和影视界的追捧,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出版后,也相继在国外多地引起热议。他“讲故事”的艺术独具风格,值得我们积极去探究,主动去学习。

猜你喜欢
本山讲故事小说
听冬神讲故事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婚恋大事不决怎么办?问本山大叔啊
Max讲故事——逃跑的熊
Max讲故事——杀手算命
Max讲故事——温柔的鬼故事
马本山寻枪记(小说节选)
春晚大餐与本山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