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琦
(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广西 南宁 530023)
说起来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中南民族学院政治系上学。因为喜欢文学,我在班上成立了一个习作组,在我们宿舍楼走廊办了块黑板报。有一期我写了一首古体诗,一天中文系的几个同学路过,看到黑板报,评论我的古体诗,有说好的,也有说不行!后来有同学告诉我,评的人中有一位是广西校友,叫蓝怀昌。在食堂吃饭时我见了他,中等个子,衣着朴素,笑容可掬。他告诉我,自己是都安县人,地道的瑶族,在中文系64级。老乡见老乡,格外亲切。我感谢他对诗作的评点,说:“政治系写古诗词,对中文系是班门弄斧,以后还望多多指教!”他拍了拍我肩膀,笑着说:“嗨!自己人不必客气!”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因为不是同一个系,后来交往不多,有时在校园碰见,也聊一些家乡的情况。他有一股浓浓的乡情,谈到家乡的变化和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时,格外兴奋,话匣一打开,滔滔不绝。
我毕业时没有直接参加工作,被分配到洞庭湖军垦农场劳动锻炼,接受再教育。1968年重新分配回罗城县委宣传部工作,后调到河池地委办公室。在河池,我见到了久别的怀昌同志。他当时在河池地区文化局工作。他告诉我,大学毕业后,他同样分配到军垦农场劳动锻炼,1970年分配到原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当创作员。1976年转业到河池地区文工团任副团长,后调任河池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兼任河池地区文化局局长。1980年,我调到自治区人民政府办公厅当覃应机主席的秘书,1985年调到自治区党委办公厅工作。同一年,怀昌同志调任自治区文化厅副厅长,次年底任广西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后兼任广西作协主席。当时,因为我已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和广西作家协会,经常参加文艺界的一些活动,我们常有交往。只要是文艺界有什么活动,他都邀请我参加,使我了解到广西文艺界的很多情况。经他介绍,我认识了不少全国著名的作家,交了很多文友。
有一次,自治区作协邀请作家聚会,也请我参加,怀昌同志也在场。席间,大家谈起广西文学界的现状,都感到有些沉闷,人际关系不够和谐。怀昌同志几杯酒下肚之后,情绪比较激动,即席发表言论。他说:“广西作家一定要搞好团结,广西文学发展才有希望,像现在互相拆台、互相伤害,怎么能安下心来搞好创作啊!”我当时是局外人,对广西文坛的情况不甚了解。后来,朋友才告诉我,原来是有的作家之间有些历史恩恩怨怨,长期解不开这个结,坐不到一起,影响作家队伍的团结。怀昌同志的话虽不多,但可以看得出他心胸坦荡、直言不讳的性格。言谈中觉察到怀昌同志对当时广西文坛不和谐的创作环境,深感焦虑与不安!
1990年1月,我调到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工作,分管宣传和人事工作。怀昌同志时任自治区文化厅副厅长、广西文联副主席,我们有机会直接合作共事,为文艺界做些有益的事。在工作中,我发现他对广西文艺界的情况了如指掌,对搞好文艺工作有自己的想法,性格豪爽,为人正直,光明磊落,雷厉风行。1991年,正好广西文联换届,在讨论新一届文联领导班子方案时,我推荐蓝怀昌作为自治区文联主席人选。因有同志反映,他还年轻,资历不够,经验不足,难以负重,推荐蓝怀昌同志担任文联主席这一提议没有通过。直到1995年,自治区文联换届,他才当选自治区文联主席,任文联党组书记,一肩挑。他这一干,就干了12年,是广西历史上任期最长的文联主席。
1995年,我从南宁地委调任自治区党委宣传部部长,蓝怀昌时任自治区文联主席,我们又凑在一起工作。因为有共同的志向、共同的爱好和共同的语言,又是老相识,两人合作得非常愉快,被文艺界称赞为“最佳拍档”。那些年,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和自治区文联上下紧密配合,认真贯彻党的文艺路线、方针、政策,在政治上、思想上和行动上始终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解放思想,大胆创新,克服困难,积极进取,为广西文学艺术事业做了不少好事、实事和有意义的事,推动了广西文艺事业的快速发展。那些年,是我生平印象最深刻、工作很愉快和十分难忘的岁月!
怀昌同志从青年时代就投身革命工作,对党有着深厚的感情,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有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他大学毕业后,大多数是在文化艺术部门工作,对文化工作轻车熟路,他的聪明才智大有用武之地。他在工作中识大体,顾大局。我刚到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时,对宣传文化工作不太熟悉。怀昌同志主动到部里汇报工作,对发展繁荣广西文艺事业提出很多好的意见和建议。那年,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决定从抓作家艺术家队伍入手,实施培养作家艺术家的“213工程”,即着力培养20名在全国、100名在广西区内有影响的作家艺术家,3000名活跃在地、市、县的文艺骨干。在讨论“213工程”会议上,有的同志对实现这个目标表示怀疑。怀昌同志第一个表示拥护和支持,他从政治、思想到当时全国文艺发展的形势,从广西历史文化到人文资源优势进行深入分析,认为只要认真贯彻好党的文艺方针政策,目标正确,方法对头,措施有力,充分发挥广西文艺发展的潜在优势,各方面齐心协力,就有条件、有能力、有信心实现“213工程”的奋斗目标!他的耿直,他的坦诚,鞭辟入里,给与会同志很大的启发和鼓舞。会后,他认真组织文联各协会具体贯彻落实,并以自治区文联党组的名义推荐了具体名单,详细介绍了重点培养对象的情况。在怀昌同志的带领下,自治区文联党组积极配合自治区党委宣传部筹备召开了广西青年文艺家花山文艺座谈会、制定签约作家制度、广西百名作家艺术家创作成果展等重要活动,拉开了20世纪90年代广西文学艺术大发展的序幕!几年内,在自治区党委的正确领导、自治区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全区文化艺术界聚集力量,成功地实施了“培养文学桂军”“建设戏剧强省”“强化影视建设”“振兴八桂歌海”“打造漓江画派”五大工程,促进了广西文学艺术事业的繁荣发展,极大地提升了广西人的文化自信。
广西号称歌海,但当年广西在全国唱得响、获得奖、传得开的歌曲不多。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提出要振兴八桂歌海的战略构想,自治区文联党组、自治区音乐家协会立即响应,很快拿出具体方案,并着手组织力量创作一批好歌曲,主攻全国音乐大奖。2002年6月,我和怀昌同志率领30多位首届签约词曲作家,深入百色的隆林、西林、那坡、乐业、凌云等县采风,挖掘壮族音乐元素。记得有一天,我们到那坡县黑衣壮山寨,天正下着雨,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仍载歌载舞夹道欢迎我们,在泥泞不堪的寨前小广场上表演节目。作家艺术家们十分感动,不由自主地和黑衣壮同胞踏歌起舞。那个场景感人肺腑,我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自治区文联党组、自治区音乐家协会还分别在那坡县和百色市区召开了黑衣壮文化座谈会及广西“呢的呀”音乐研讨会。研讨会上,专家学者一致赞同把“呢的呀”作为壮族音乐的主旋律,纠正壮族音乐没有主旋律的那些做法。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和自治区文联拨了50万元,支持和协助成立了那坡黑衣壮“尼的呀”合唱团。次年,黑衣壮山歌走进CCTV12频道,之后合唱团还上了南宁国际民歌节,引起了国内外观众极大的关注。那次采风活动,怀昌同志身先士卒,创作了好几首歌词,其中《挑着好日子山过山》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那几年,广西推出了不少在全国歌坛有影响的歌曲,在全国举办的音乐各项大奖中都榜上有名。广西音乐创作进入一个高峰期。
怀昌同志是致力于多角度再现生活、深刻揭示时代进程和民族多彩生活、很有作为的瑶族作家。他创作了《波努河》《瑶王出山》等多部中、长篇小说,并荣获全国和广西多项文学创作大奖,其中《珍藏的符号》获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搜集翻译的瑶族史诗《密洛陀》获全国第二届民间文学作品一等奖、第二届广西文学创作“铜鼓奖”,《波努河》获首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他属于作品多、拿奖多的实力派作家,是文学桂军的领军人物,在广西乃至全国文学艺术界都颇有名气。但他为人比较低调,从不以名家自居、盛气凌人、居功自傲。我好几次建议他组织召开一次规模大、层次高、在全国有影响的关于他的作品的研讨会,他都谢绝了!他常说,不就是多写了些文章,多出了几本书吗,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我和怀昌同志因文学而认识,因文学创作而深交,为文艺工作而合作。他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令人崇拜。他乐于助人、平易近人的品德让我钦佩。我在文学创作上常拜他为师,得到他很多指导和帮助。记得那年,河池地区要举办首届山歌铜鼓艺术节,中共河池市委宣传部约我为艺术节写一首节歌歌词,当时有很大压力。经反复思考,终于写出初稿,送给怀昌同志征求意见。第二天,他专门到我办公室,一块对歌词逐字逐句推敲斟酌,提出了很好的修改意见。后几易其稿,河池山歌铜鼓艺术节节歌歌词《一个美丽神奇的地方》就这样完成了。平时,我写的一些散文、诗歌、文艺评论文章,都送不少给怀昌同志看,他都会提出很好的修改意见。有一次,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他看完后直接在稿子上写了修改意见:“故事很好,文字也很流畅,如果能写出人物性格和人物的命运,就是一篇好的小说了!”经他这么一点拨,我顿开茅塞,作品几经修改后在《南国早报》上发表。
他常在一些公开场合对同事们说:我和潘琦的关系是“三老四严”,老乡、老同学、老战友,严格纪律、严格管理、严格要求、严格汇报。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我们在一起无论是研究工作,还是商量事情,都是有话就说、有意见就提,不遮遮掩掩!意见统一后就分头去办,从不拖泥带水。
20世纪90年代中期,广西中青年作家创作激情高涨,在艰苦的环境下,创作了不少有深度、高度在文坛看好的力作。如何使这些作品冲出广西,跨长江过黄河,在中国文坛产生一定影响?有一天,我和怀昌同志商量这件事情。他说:“推出好的作品,关键在于宣传、评论、推荐,要有理论家写文章评点,给予充分肯定,这方面我们过去重视不够,对文艺作品评论滞后!”我说:“那我们能不能成立个文艺理论家协会,把理论家们组织起来,加强文艺评论工作,补上这一课?”他当即表示非常赞成!之后,自治区文联各有关部门积极筹备,很快办理了相关手续,不到半年时间,1995年12月,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正式成立,当时全国只有少数几个省成立了理协。那些年,《广西文学》《南方文坛》办刊经费很困难,怀昌同志直接拿着报告到我办公室,对我说:“现在《广西文学》和《南方文坛》没有钱,办不下去了,马上要停刊,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救不救?”当时,自治区宣传部的经费也很有限,后来还是挤出点钱,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在与怀昌同志的交往中,我深深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友情是一种心灵的结合,思想的默契,这种可贵的关系是真挚的、真实的、温柔的、甜蜜的,令人终生难忘!
广西文艺界公认,怀昌同志是一个有情有义、很有人情味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跟他合得来,聊得开,谈得拢,因此大家都亲切叫他“蓝头”,即领头人的意思。凡北京和各兄弟省市来广西的作家、艺术家,只要他在南宁,都亲自出面接待,结识了不少文艺界的真朋挚友。他任自治区文联主席的十多年,特别重视对青年作家、艺术家的培养,在他身边聚集了一批青年作家和文学青年。他下乡或到市县调研,都喜欢找几位青年作家聚在一起聊聊,了解他们的创作和工作情况,对他们的创作细心指导。有一年,有几个青年作家到百色火买村区作协创作基地体验生活,怀昌同志还邀我一起从南宁专程去看望他们。几个年轻人非常感激!那年,广西文坛涌现出东西、鬼子、李冯三位实力派青年作家,被誉为广西文坛“三剑客”。为了扩大他们及其作品的影响,怀昌同志和自治区文联领导班子研究,及时召开了广西文坛“三剑客”作品研讨会,大大提高了这三位作家及其作品的影响力和知名度。真正的关心和真诚的关怀是激励人的最佳动力。东西和鬼子分别获得鲁迅文学奖,实现了广西鲁迅文学奖零的突破。
人生有的事实属机缘巧合。2008年,怀昌同志到了厅级领导干部退休年龄,没想到自治区党委提名我作为自治区文联主席候选人,后来在自治区文代会上,我竟然当选自治区文联主席,成了怀昌同志的接班人。工作交接后,他握住我的手,半开玩笑地说:“把班交给你老哥子、老同学,我就放心了!”他退休之后,坚持以共产党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关心广西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事业,关注广西文化的发展,积极建言献策[1]。后来他体检查出癌症,便很少参加文联的会议和社会活动,一直在家治疗养病。我几次通过办公室联系想去看望他,都没有联系上。2021年10月28日上午,突然接到自治区文联办公室的电话,得知怀昌同志因病医治无效,在南宁逝世。听到这个噩耗,我心里顿时万分悲痛!11月1日举行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正好在河池市给老干部讲党课,无法赶回南宁见他最后一面,终身遗憾!只能托文联办公室敬献了花圈,表示沉痛的哀悼!
怀昌同志是我亲密的校友、战友、文友,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文艺工作者,几十年如一日奋斗在文艺战线,把整个身心都奉献给了广西的文艺事业,赢得广大作家、艺术家的钦佩,受到全区文艺界的爱戴和尊敬。他的逝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党员、好干部、好领导,文学桂军失去了一位优秀的作家!人的生命创造与毁灭形影不离,创造是生命的源泉,生存的渴望,而毁灭则是生命的深渊、生存的终结。但生命并不是生理意义上的肉体存在。生命的自然形态被毁灭,但人的精神存在物、人的创造及其成果却是永存的。人的艺术生命比自然生命要长得多。怀昌同志走了,永远与我们告别了!但他创造的丰硕文化成果、留给我们优秀的品德和优良的作风,是永久的、珍贵的精神财富。他的人生价值,具有无限的丰富性!
愿怀昌同志在九泉之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