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倾诉

◎张雷

山溪

山水相因。

当皑皑白雪凝固了群山的嵯峨跌宕，辽远的苍穹、漫无边际的草原，就有了分庭抗礼的风度与气场。一条翩跹的溪流，如灵动的锁链，以纤秀的澎湃，撩拨高原的虚寂，连接了雪山、天宇与草甸，贯通了天地磅礴之势，搁浅了苍茫岁月。

远眺巍然的大山，千秋不化的冰雪砌筑琼楼玉宇，雕刻孤拔的峻洁。近处，葳蕤的灌木丛中，山溪潺潺的流水就有了冰晶碎裂、银瓶乍破的回响，有如轻叩庄严的青铜礼器。

这是远山漫长的告白。从云雾缭绕的极顶，发出宏大的誓愿，撷取碧穹的湛然与雪域的光芒，以澄澈的纯净，流淌不变初心。

这是属于溪流的长征，孤独而热烈。溪流源自雪山，只在季节轮回的一瞬，解冻远古冰寒，释放岁月积淀的清冽与甘醇。神山净化的精魂，带着万物生长的圣谕，奔赴岧峣崴嵬的前程。山，是一部浩繁的卷帙，天然写就，未经修饰与雕琢。溪流阅读那些凌乱的语句、嶙峋的章节，阅读沟沟壑壑的羁押，阅读峰林的峥嵘，巉岩的陡峭，远方的崔嵬……山里寻章摘句的溪流，终其一生，放飞不可遏抑的心性，只为着浪迹天涯的行吟。

九曲回环，喧腾飞溅，这是溪流与大山的对话。清清浅浅的语调，平平仄仄的音律，起伏跌宕的节奏，缠绕山脊与荒野，穿越一个又一个山头，看似迷失在旷远的山坡，又在柳暗花明之处现身，轻盈而畅快地诉说生命中隐现的阒然和劫后相逢的欢欣。过往，不再留恋；前途，不可预知。也许前程是一条不归路，难以避开崎岖坎坷的命运，但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河流与音乐一样都是时间的艺术，流逝着覆水难收的光阴。在深谷或断崖，一个个搁浅的水洼，那是溪流遗失的一小段时光。

迤逦山行，这是溪流的奇幻冒险之旅——不纠缠藤蔓、圆石与水鸟的羁绊，只有欢呼雀跃的浪花，没有迟疑不决的漩涡。高原只信奉忠诚执着，率真达观。涓涓溪流肆意伸展岁月的筋脉，倾泻一往无前的激情与活力。蜿蜒窄窄的河道，切割高山草甸，冲刷河谷，似漫无目标，随性乖张，仿佛知晓水对西部地区的价值，才如此放纵率意。溪流似乎并没有稳固的河床，以一种流到哪里算哪里的潇洒，流淌任尔东南西北的散逸。有时，河流冲塌了河床。那一截节外生枝的迂回婉转，平添妩媚，漾起生生不息的粼粼波光，这是大山潜藏的会意笑窝。大自然苛严的法则在这里达成至高无上的生态共识，高山雪融水冰寒的锐利，手执无坚不摧的锋刃，披荆斩棘，一刻不停地奔波，去完成雪山交付的嘱托。

或许，是因为陡坡上迅捷的流速，在转弯的一瞬，剑走偏锋，能居善地的河流俨然是山林草原的主宰，终于突破了主河道绵长的束缚，分流勃发的激情，挥洒过剩的青春，以舍我其谁的冒失，犁开新的天地。干流潺潺不绝，支脉绵延不断，相互纠缠牵扯，在山谷的局部组合成剪不断、理还乱的水系网络，网罗云卷云舒、天光山影，网罗四季流转轮回与空谷回响的跫音。

远离炊烟、村庄，远离工厂、寺庙，这是一条纯粹的野性河流，适合雪豹、马鹿、岩羊与赤狐。无论溪水流到哪里，青草与灌木丛始终是它不离不弃的伴侣。水鸟起落，虫鸣旋绕，蒹葭苍苍，溪水在梦境中流淌，隐逸冥想之中的禅意，涤荡尘世的喧嚣。低处的绿植，代表时光的印痕，绵延溪流斑驳的修行，倏忽间感化流年沧桑——弥合岁月的侵蚀，让剥落的山石与枯残的朽木返青。青春褪色之后的留白，交由绿植缝补、渗透；生命消亡的区域，交由溪流接管、支配，溪流有着涅槃再生的魔力。

奔涌的溪流，自有参透生命的张力，宣誓雪山的领地，渗透至湿地的边缘，浸润山脊与树枝的末梢，与腐朽败亡对抗。

河道里散落的石块，仿佛夜空银河星落，收揽璀璨的光芒，沉寂千年，定鼎峡谷分野，隐喻河流枯润丰竭的运势，镇水之物锚定乱章，标注河流的线路走向。清浅的溪流翻越木讷的石块，打磨桀骜不驯的棱角，以匠心与耐心雕琢溜光水滑的朴质，排布参差孤介的意趣。乱石欹斜相依，溪流纵横俯仰生姿，高原艺术便有了错位的和谐。溪流丰盈与消瘦，对应四季的笔墨，任凭错落跌宕的章法，疏密有间的布局，涂抹高原的壮丽，于飘逸之中见奔放阔达，在高原绘就浓淡枯润的巨幅图卷。

一条溪流远道而来，始终流淌在高原的扉页，坦露雪山与高原腹地的神秘幽深，把漫漫征途流成高原的图腾。

草甸

高山深谷是沉默的诗人，以对立的姿态，苦吟愤懑与跌宕。河流是浪漫主义歌手，草地是河流行吟的辞章。

青草与河流争抢领地，水流到哪里，碧草就绵延到哪里，如影相随。高原草甸葳蕤恣肆，模糊了道路与岸的边界。草不放过每一寸土地，陡崖、峭壁上都可以落脚生根。溪流分割的孤岛，仅有巴掌大小，也被对岸的针茅隔空占领，林立着青葱的长锋。

“挂牌直降、油卡非润方面的惠民政策往年也有，但今年省公司相对将权利下放，把任务和利润同步下达给各个分公司，要求每个分公司根据自身经营状况以及加油站的运营成本，采用一站一策，灵活掌握优惠政策，以及优惠幅度。”黑河分公司经理王国生说，这样做的好处是，既体现了为民让利的社会责任又保障了国企的经济责任。

与河流的澎湃相比，漫天的草场，是另一种汹涌。峰峦如聚，波涛如怒。浩荡的草色在高原驰骋，肆意奔放着激情。茫茫草甸，有着超越想象极限的辽阔。状如锦缎的格调和底色，有着与雪山高原、大漠戈壁相匹配的雄浑旷远。深邃博大的格局，适合骏马飞驰、雄鹰翱翔，容得下庄子通透自在的逍遥游，也装得下任何思想的信马由缰。

蜿蜒的河谷，碧水潆洄，草甸如茵，铺卷着青色的乡愁。夹杂在草丛之中的野花，是散落草丛的星星，闪耀在旷野，摇曳细碎的斑斓，等待盛大的日落，万道金光将瓦解固若金汤的葳蕤。高低错落的乔木、灌木，疏密有致，坚守高处的修行，托举高原幽逸隽永的流畅气韵，绵延不绝如缕的起伏。枝叶扶疏，呈现四季调和的颜色，安放流浪的心魂。

高原上绿意盎然的草，是一个群体性事件。高原的季节，打乱了时令的秩序。草，依然不管不顾地旺盛着，不考虑根植的土地是山石、陡崖还是湿地、浅滩，不问贫瘠或是肥沃，不介意岁月的激流溯荡，珍惜每一段不可复制的时光，锚定目标拔节分蘖，守望一季枯荣的轮回。每一棵草都有一片丰盈的天地，从根系起始的灌浆，源源不断地提供丰润的滋养，沿叶脉向上奔涌，酝酿成长的力量，拉伸每一柄叶刃，吐故纳新，传送至叶片最远的边缘。草应是水的化身，无论垂首或是仰望，每一茎草都有着生生不息的水循环，周而复始，参与天地的大循环，以固化的形态，涵养着晶莹剔透的水，如远古的武士，拔剑四顾，指认高远的苍穹和巍然的大山，在瑟瑟朔风中摇曳锐利的长锋，拂动凌乱的芳华，编织幕天席地的动感秀色，倔强地展示离岸的生命力，对抗岁月的侵蚀。

从山坡到峡谷，嫩绿、鹅黄，苍翠、鲜丽交织，浓郁如凡·高的油画。河流斗折蛇行，为广袤的草原锦缎绣补华丽的花边。沉静内敛的水库，镶嵌于峡谷草甸之中，一如草原深邃的眼眸，辉映日月星辰。牛羊洒落两岸，咀嚼反刍旷古的诗行。村舍炊烟升起，混合着青草味、牛羊味，汇集成大草原的体味，应和着天籁旋律，慢摇绰约的风姿。寂寥的草甸便发散着人间烟火的温度与丝丝缕缕的抚慰，治愈累积的烦躁焦虑与叠加的愁绪，一瞬间，已唤醒久违的思念，抵达每个人心灵的原乡。

草甸是高原慈悲的恩赐。芬芳的碧草，赋予万千生灵栖息之地，不拒绝霜雪风雨，有接纳天地百川的情怀，有着超然物外的仁厚宽容。“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圆地方，这是古人对草原天地的视观与理解。目力所及，即是天际，草原的辽阔塑造了高原人朴素的宇宙观。

高原夜空是炫目的舞台，幽蓝天幕闪烁霜艳寒光，浩瀚银河穿越了亿万光年，变幻着璀璨，辉映草叶上滚落的每一滴晶亮的露珠，预示着一切生命周而复始的循环。高原上的人们，世世代代在草场繁衍生息，刚毅如劲草，柔中带刚，风雨中兀自挺直脊梁，心胸如草坦荡，随遇而安，一茬一茬生长，坚韧如随处可见的针茅、芨芨草，低微而不卑贱，只是很少地索取些许的水和养分，就能葳蕤出一片奇迹，峭拔的风骨支撑起高原历史的苍穹。

高原草甸甚至都没有像样的路。草一直铺陈到高原的边际，接洽云岚萦绕的远方。牧草的志向，不是占领一川一地，而是要穷极天涯，放飞驰骋，与云天为伴。草场，是天地的道场；溪流，是通向远方的栈道。草甸的辽阔让人迷失自我，无论身处何方，从脚下出发，朝着任何方向，都可以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水库

抵达，往往是真正行程的开始。

奔放不羁的河流，跳动高原的脉搏，跋山涉谷，跨越山林的隔阻，穿行于峥嵘岁月。长流的溪水，汇聚八荒六合，收编闲散水系，坚定而决绝，倾泻浮世清欢，义无反顾地在高原上涌动，吟啸于山林之间，迤逦流泻至轩敞如屏、丰草绿缛的峡谷，便暂停下匆匆脚步，于是有了水库的美丽与宁谧。

“天空是永远宁静的湖水，湖水是永难平静的天空。”在西部，水库是比草原和天空更为奢望的梦想，这一份沉甸甸、湿漉漉的记忆，加持了人们对于水与和平的长久祈盼。这里，天空、草原、水库互为镜鉴，拼装成一个迷离的秘境。云朵是清风的故事，落叶是草原的故事，流星是夜空的故事。水库静静阅读高原变幻的风景，澄澈的波澜里绾结了亘古的意蕴。云卷云舒，花开花谢，草木枯荣，水库闪耀着思想的光泽，涵泳高原诗意流年。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水库吞吐日月星辰，高擎天地的酒樽。源远流长的河流早已为水库续满了杯盏，斟上了山林川泽的悲悯。夜幕降临，待风平浪静、牛羊安眠，空灵的天籁唤醒沉睡的神明，高原托举隽永的水库，邀明月共饮，只一口，高原先自醉了，旖旎迷离之中安放了草甸的酣畅、山林的微醺……

远山群峰的皑皑白雪与近处层叠变化、起伏动感的天际线交融生辉，镌刻苍莽的高原。兴许是读懂了雪域圣光隐喻的示意，领会了来自远方的邀约，情深义重的水库，早已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背负身后皑皑的雪山与苍原，辉映草木流云、青峰翠谷，万道霞光潋滟，这是高原黛漪渺渺的釉色，倾尽所有繁华，点亮辉煌的情愫，邂逅一场策马而来的遇见。水库如镜，四围重峦叠嶂为水库镶上了镜框。水是漂洗过的碧空，接纳那份解冻破冰的情感，接纳与生俱来的冷峻与咄咄逼人的光芒，收留奔放不羁的野性，涵养激越的风情，掂量出高原的亘古与渊博，以及深不可测的慈悲，让裸露在水边木讷的山石，也有了行云流水式的自在情怀。

这是岁月馈赠高原的生命情怀。这样的情怀，加持了水库的眷恋与润泽，加持了雪山溪流的博大与澄明，赋予岑寂的高原以灵动绵长的气韵。这样的气韵，不同于灵秀江南柔媚的滥觞，也不同于大江大河滚涌的雄浑，这种气韵是有节制的抒情，是浅尝辄止的把控与自律，如同父爱般含蓄与深沉。

沿水库向上洄溯，追寻河流的踪迹，可觅得湿地独舞的冰沼草，浅湾涉水的马鹿，静立沉思的鹭鸶与结伴而行的岩羊。隐约的山溪，指引水库凝视的方向，直可抵达雪山冰原。此刻，苍茫的高原，恰如水库倒叙的时光，搁浅了漫山遍野的清风、花香与鸟鸣，收集飘零的花瓣和五彩的树叶，静观春华秋实、季节变换，感受尘世间的飘蓬。绵密的灌木丛、蓬勃的绿植，可是水库疯长的心愿？水库，多少年与天空湛然对视，一定早已悟透了岁月流转，孕育着一份阅尽沧桑之后的从容与真情如雪的安详，才会在天地间尽情展示出生命与世隔绝的纯净与超然。

一泓碧水，扼守绿色生命线，浇灌着高原之上成片的绿洲，守护了森林、湿地、草原三大生态系统，构建起高原重要的生态屏障。一座大坝，巍然而立，横亘在山谷，砌筑钢铁意志，浇铸成力挽狂澜的山峦，陡然抬高了高原的海拔。数十年来，水库大坝默默诵读高原那份厚重的深邃，在丰润的时节安抚桀骜不驯的激流，收纳了输泻跳蹙与磅礴浩荡，在波谷与浪峰之间淘洗高原洪荒，摆渡诗与远方，承受住冲撞、冰冻、地震与侵蚀，蓄积静而不寂、虚盈有度的生命源泉，蓄积起高原人千百年来风调雨顺的期许，以深沉博大的涵泳，维系高原纵横捭阖的平衡力量。高原的历史正在水库现场还原，所有的轮回、生息与繁衍，得以永不停止地延续。

“智慧的人类伫立在水边，于是产生了桥。”高原水库同样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其中蕴含的和谐、节制、平衡的理念，正是传统文化和合思想的精髓，启迪一种恬淡平和而又纯粹的价值取向。

人生应如水库，涵容生活点滴，汇集生命中不期而遇的每一缕散逸的泉，追根溯源，沟通此岸与彼岸，从善如流，建构宏大的情感水网与价值体系，荡涤灵魂，在丰沛的阅历、经世的体验中把握超然的平衡，以博大的胸襟承接人生的汩汩滔滔，疏通上游与下游每一个关口环节，保持一种既不断流以致干涸，亦不满溢致泄漏的状态，用最高处的澄澈与清冽，滋养心灵的河床。

行走高原。追踪一条河流的源头，其实就是去触摸生命中的浅澈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