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卡夫卡
阴影在街角里弥漫
刚刚浆洗过的土黄色衬衫
在晾衣杆上飘动着
风从哪里吹来?年迈的卡夫卡
正在为最后一个字发愁
斑驳的石头,被仅有的一只蚂蚁
反复地挪动和擦拭……
仿佛那些字迹已经活了过来
携带着不易察觉的阴郁和疼痛
其实,他是在给父亲写信
每行字之间都裹挟着冰冷的河流
不断地下沉,直到星空
被填满。卡夫卡,用他瘦削的双手
推开窗子。只是一瞬间
无数的沙粒穿过他的身体
城堡里突然变得明亮
在墓地
那是我第一次去城里人的墓地
他们排列得严谨而又整齐
狭窄的过道铺满了细碎的石子
仿佛每一粒,都有话要说
又难以说出口。苍穹乌云密布
雨燕倾斜着扎下来。
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又远去
它们偶尔鸣叫,但是叫不醒
任何一个。那些墓碑
耸立着。笔直地插向天空
我们反复地推敲:祖籍、生卒年
姓氏与名字。这些被刀斧
雕刻在石头上的字迹
正被倾斜而下的大雨所遮蔽
我们是那么冷,瑟缩着,挤在一起
不时地用冰冷的手
替他们抹去墓碑上肮脏的泥水
绕过枯枝和废墟
辛丑年正月十五,雪落在
刚刚亮起的灯笼上
这将是多么好的预兆。
我的表哥,手里仍然抓着
去年的白条子,数字若隐若现
旧毡帽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工厂破产之后,他没有回老家
白天出去打零工,晚上
借助大理石的反光
给读大学的儿子写信
那些字迹模糊,断断续续
就像他虚弱的生活
总是上气不接下气
停电的寝室里,我看不清
他的脸。一粒烧焦的石子
在他沾满泥水的鞋子里滚动着
我和我的表哥,此刻走在城郊
泥泞的路上,一次次绕过
正在燃烧的枯枝和废墟
留住最后一滴泪水
我想取出身体里最后的一丝火焰
点燃天空上的星群。
父亲走后,我们越来越冷
肋骨间落满了霜雪
空荡荡的马厩里,只剩一根干草
蜷缩着身子,有多少次
我想一头扎进草根里去
就像那走丢的枣红色马驹
跳进枯井,再也寻不到踪迹
它留下的最后一声嘶鸣
也被冻僵了。我和母亲紧闭着眼睛
不敢让最后一滴泪水流出来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午后在博物馆
午后的工匠们
忙着打磨,粗砾的砂纸
在一块木头上
反复搓。我经过这里
匆忙读墙上的文字
陌生的人像。每一个博物馆
其实也是华丽的坟墓。
我们一起被围困在这里
镶嵌在桃花心木制作的相框中
大多数人都微笑着
也有人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得久了,好像所有的脸
都是来自同一个人。
刚刚刷好的油漆
熏得我头晕,视线模糊
我就要什么也看不见
不经意间低头,辛辣的泪水
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在梦中挖井
我做梦,一个人
去沙漠深处
用一根针挖井。
我掘得越深,星空就越
明亮。有时也会遇到
石头,上面有一张
清晰的脸,却无法相认
我越用力看,就会越模糊
苍穹是一个巨大的沙漏
每一粒沙子都是无底的深渊
我在其中,不停地
跌落又升起。仿佛这世上的
每一颗心都深藏其中
我挖出的越多
就被埋得越深,越久。
安静的时刻
清晨的两只乌鸦躲在窗帘后面
在一本书的扉页上
卖早点的小女孩打瞌睡。
早班火车,从屋顶上
隆隆驶过,柴火刚刚被填进灶膛
长喙鸟在笼子里,火光
让它满脸羞红,因此忘记了
第一声鸣叫。毫无疑问
这是一个安静的时刻
即使如此短暂,悄无声息
但足够用来治愈偏头痛
以及刚刚消失的梦里,两只手指
因为相互打斗而留下的淤青。
暮色中的草坪
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
在暮色中,乞丐擦肩而过
他把自己的影子遗失在长椅上
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又被缓缓地撕开,暮色正是从
这些裂縫里不断地生长
漫过我的脚踝、膝盖,沉闷的胸口
我知道,自己即将成为
它们的一部分,冷漠而又粘稠
即使有星空,半个月亮
纸鸢不停地敲打门栓
即使有一匹白马,踏着肋骨
发出久违的那一声长嘶
这草坪也不会惊醒
它紧紧地抱住我,从没想过要松开
赵亚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于《诗刊》《星星》《十月》《花城》《扬子江》《作家》《文艺报》等报刊。曾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获得《诗探索》第九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奖项。曾出版诗集《土豆灯》《石头醒来》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