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的东方化因素探析

2022-02-26 11:13杨荔媛张春梅
今古文创 2022年9期
关键词:希腊神话

杨荔媛 张春梅

【摘要】神话是古代社会的产物,能够集中反映古代智慧和思想。通过对希腊神话和两河流域神话整体透视,从神话对比的角度探讨希腊神话的“东方化”内核。希腊神话和两河流域神话在万物生于水的宇宙观、神权更迭方式以及人类起源等方面有着一定的相通之处;自然神话对“神人同形同性”的塑造、对自然规律的解释上也可看出希腊神话的模仿痕迹;在英雄神话中,从内容设置以及文本结构安排上希腊神话对两河流域神话的借鉴也十分明显。希腊神话在继承两河流域神话朴素的自然观的基础上发扬了希腊原始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特质。

【关键词】神话对比;希腊神话;两河流域神话;东方化

【中图分类号】K1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9-0028-03

基金项目:2018年大连大学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基金项目“‘三位一体式’深化世界史专业硕士生科研创新能力培养的改革与实践”(项目编号:Y2018032)。

希腊文化一直被认为是近现代西方文化的源头。18世纪,随着民族主义运动以及西方中心论的兴起,西方学者倾向于弱化古代东方对希腊文化的塑造。古典学者马丁·贝尔纳(Martin Gardiner Bernal))将其称为“雅利安模式”[1],他认为希腊文明独立与于古代东方文明,切断了两者之间的联系。20世纪70年代,学术界掀起了对东方研究的热潮,不少学者提出了希腊文化“东方化”的命题,认为在公元前8世纪至7世纪,希腊文化在其演变和发展的过程中,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东方的影响,这些影响也基本上奠定了希腊文化的基础面貌。他将其称为“古代模式”,并呼吁应该回归“古代模式”。伯克特(Walter Burkert)认为在青铜时代时,“一幅完整的东方画卷展示在希腊人的面前,希腊人在一个东方化革命的过程中如饥似渴地对其加以吸收和改造”[2]。

学者们大多认同了希腊文化对两河流域文化学习和模仿的观点,希腊文化具有鲜明的东方因素成为学术界的共识,而对“东方化”的深刻反思,也为希腊神话的研究打开了更宽广的视野。本文通过对比两河流域和希腊的创世神话、自然神话和英雄神话,从而管窥希腊文化中的东方因素。

一、创世神话的对比

两河流域的创世观以及神权更替的特点对希腊神话有着重要影响。《埃努马·埃里什》中将世界的起源解释为水:“天之高兮,既未有名。厚地之庳兮,亦未赋之以名。始有潝虚(阿普苏,淡水神),是其所出。漠母彻墨(提阿马特,咸水神),皆由孶生”[3]。在世界尚未形成时就有了两位水神。在希腊人的宇宙观之中,大地漂浮在广阔的水域上[4],凸显了水对地中海区域文明的影响。然而从万物生于水的主题随处可见,并不能证明什么,必须关注更加复杂的结构。

《阿特拉哈西斯》在开头介绍了众神“他们握着占阄瓶的瓶颈抽出阄来,这些神就有了分配:安努上天界,(文本残缺)得到大地给他的臣民”;“霹靂和海边的沙滩被分配给目视极远的恩基”这三个神便是天神、地神和水神。这种组合方式在文本中不断出现。这与希腊神话中诸神势力范围的划分结构上有惊人的相似。

荷马在其作品中写道:“我(波塞冬)从阄子拈得灰色的大海作为永久的族所,哈德斯统治昏冥世界,宙斯拈得太空和云气里的广阔天宇,大地和高耸的奥林波斯归大家所有。”[5]这两个文本出现了高度的相似:都将世界划为天、水、地三部分;掌管三界的男性神祇都是通过抓阄的方式决定。此外宙斯、哈迪斯以及波塞冬的这种组合在荷马史诗的后半段没有再被提及,在希腊的各种宗教崇拜中也没有这种组合的根源。

在《埃努马·埃里什》中,阿普苏想要杀死众神,却被水神埃阿打败。提阿马特想为丈夫复仇,最终被埃阿的儿子马尔都克杀死,并用她的尸体创造了万物。在希腊神话中,二代神王克洛诺斯暴力推翻其父神的统治,宙斯作为三代神王也推翻其父神的统治。这两部神话在创造世界万物的内容上不尽相同,但其中对神权更迭的表达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首先,神权的更迭都是在血缘亲属中发生的;其次,更迭都是通过暴力的手段进行,在神权的更迭过程中,世界万物逐渐产生,神权的最终确立也标志着世界的最终形成。

对人类起源的解释也是创世神话的重要内容。在希腊神话中,人类是由普罗米修斯捏出来的,然后由雅典娜吹了口气赋予了人类灵魂。两河流域的神话更偏爱用神的血造人:“我们斩杀两位拉木伽神,用他们的血来造人。”[6]马尔都克也是用战败者的血创造了人类。不论造人的过程,用神的血液造人或是将神的智慧赐给人类,在某种意义上人成为神的化身,神高贵的灵魂、神的思维都会进入人的身体。这一举措把人和神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体现了原始的人文主义观点。

从创世神话的对比中,可以在神权更迭的过程当中,在暴力的手段、有血缘关系的神谱等方面,可以看出明显的希腊神话东方化的因素。在人的创造过程中,人带有神的特性,或是神的血液,或是神吹的一口气,这些都体现了希腊神话受到了两河流域神话的影响,打上了东方化的烙印。

二、自然神话的对比

自然神话是先民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对自然的认识,两河流域的自然神话对希腊神话也同样产生了影响。在希腊神话中珀耳塞福涅是宙斯和德墨忒尔的女儿,珀耳塞福涅被掳去冥府后,德墨忒尔便离开奥林匹斯山寻找女儿。但是德墨忒尔作为丰饶女神,她的离开使大地万物失停止了生长。在宙斯的调节下,珀耳塞福涅每年有六个月的时间母亲在一起,这时万物复苏。在冥府的六个月中,万物枯竭。

在巴比伦神话《伊什妲尔下冥府》中有描写伊什妲尔“死去”后人间的情况:“我们的夫人伊什妲尔【下冥府】以后,牡牛不挑逗牝牛,【牡驴不让牝驴怀孕】,在街上,男人不让女子怀孕。”[7]但最后,在埃阿的帮助下,伊什妲尔又得以重返人间,这时大地上的植物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从诗句中可以推测,伊什妲尔是繁殖和生育女神,因此这段神话是对季节变化的一种解释。通过对比发现两则神话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两则文本都提到了能让动植物繁育生长的女神。而在希腊神话中,伊什妲尔的形象被一分为二;神话都出现了冥府,象征繁育的女神与冥府这一元素结合便解释了先民对四季更替的自然观认知。

在铁的时代,人类失去对神的尊敬,宙斯决定根除这一代人,随后引起滔天的洪水。在《阿特拉·哈西斯》中洪水暴发的原因是恩利尔受不了人类的喧闹。但神也有怜悯之心,宙斯看到了丢卡利翁的虔诚,于是救下他及妻子。在两河流域的神话中,恩利尔决意要灭绝人类,众神提前警告人类,让他们拆了房屋造船。洪水神话的母题在较多文明中都有所体现,特别的是两则神话都体现了神明的部分性格,他们像人一样会生气,也会同情与怜悯。

两河流域的诸神大多是半人半兽的形象,比如苏美尔水神恩基常常以人身鱼尾的造型出现;月神南纳被比喻为“长着天青石胡须的公牛”;宁胡尔萨格表现为有翼者或者狮头鹰的形象。在希腊神话中,神的形象更加变化多端,既有人形神也有兽形神。十二主神虽然都已经拟人化,但其身上的兽形残迹仍然可以分辨出来。例如宙斯也经常以动物的形象出现,他曾变为公牛劫走腓尼基的公主欧罗巴,又变为天鹅与斯巴达王后勒达结合;波塞冬的形象與马密不可分。希腊神话体现出较明显的模仿痕迹。随着对自然认知的提升,希腊神话抛弃了半人半兽的神形特征,更加强调神人同形。

神不仅和人有相似的外形,同时也具有人的性格。例如阿波罗看着儿子法厄同从神车上坠下的痛苦,德墨忒尔对珀耳塞福涅的找寻,还有善妒的赫拉对宙斯情人的迫害,这些性格和行为都与人类无异。在神明性格的塑造上,两河流域神话与希腊神话难分伯仲。伊什妲尔赴冥府遭到囚禁,生还后回到家中发现丈夫杜木兹对自己不贞,一气之下,将丈夫送往了冥府。但是随后伊什妲尔便感到愧疚,甚至下至冥府与丈夫相见。瘟疫之神伊拉决定在人间降下瘟疫,他的伙伴伊舒母便在一旁相劝,最后伊拉选择了安宁与和平。人的性格特征在神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两则神话对四季更迭进行了解释,其中女神的形象有一定的重合。同时,在篇目众多的自然神话中,神的形象丰富饱满,有半人半兽的神,也有完全拟人化的神;在性格上,诸神个性分明,完全体现出人的特点。如果说在神的形象塑造上希腊神话对两河流域的神话做出了一些取舍,动物的形象进一步被弱化,那么对神性格的塑造上,希腊神话和两河流域的神话便是如出一辙,体现了鲜明的东方化特点。

三、英雄神话的对比

荷马史诗包含《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个部分,其中的情节与史诗《吉尔伽美什》都有着相似的地方。自从《吉尔伽美什》史诗被重新发现,人们便不断地将其母题与荷马史诗进行对比:吉尔伽美什最终寻得仙草,但仙草被蛇所偷,荷马史诗中也有阿斯克勒庇俄斯看到蛇口衔永生之草的元素;阿喀琉斯的伙伴帕特洛克罗斯在战斗中阵亡,而吉尔伽美什的战友恩基都也因获罪天神而死;英雄赫拉克勒斯也与吉尔伽美什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均有神的血统,有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且为了获得永生四处冒险。希罗多德在其作品中道出赫拉克勒斯的东方身份:在腓尼基“赫拉克勒斯是一位古老的神,人们待他当作不死之神,又把他当作一位死去的人间英雄来祭拜”[8]。这两部史诗都有宿命论特点,无论是特洛伊战争的进程和胜负,还是吉尔伽美什的命运,都被天神牢牢掌握。史诗固有的宿命论又侧面反映出人类打破宿命、向神挑战的不屈精神和高尚品质。

除了在内容上两篇史诗有情节类似之处,史诗的写作技巧和结构也存在一些共性。首先,两部史诗都使用了许多特定的修饰语。在两河流域的史诗中,主要的人物会有特定的修饰词,比如“太阳升起处的伊南娜”“天上的父恩基”。希腊神话中大家比较熟悉的“目光炯炯的雅典娜”“白臂的赫拉”以及“捷足的阿喀琉斯”。这些修饰语并非必不可少,其存在的意义更多是保证史诗结构的工整。

其次,伯科特在《东方化革命》中提到《吉尔伽美什》和《奥德赛》在开头的部分存在结构性的相似。《吉尔伽美什》在开头部分叙述上的安排是以恩基都的受教化展开,然后再借妓女之口向恩基都叙述吉尔伽美什的相关情节,两人相见,两条线合并。而在《奥德赛》中荷马也使用了相同的创作技巧,设置了珀涅罗珀和奥德修斯两条线进行叙述,一条为奥德修斯返乡途中种种冒险经历,另一条是珀涅罗珀在等待丈夫的过程中拒绝求婚者,最终奥德修斯回到家乡并击败了所有的求婚者,两条叙事线合并。神话中足智多谋、四处冒险的奥德修斯和历经磨难、寻找仙草的吉尔伽美什的英雄形象也有所重叠。

除此之外,俄狄浦斯的悲剧故事也包含着东方元素。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作品《俄狄浦斯王》在一开头便向大家介绍,俄狄浦斯是卡德摩斯的后代,而卡德摩斯是腓尼基国王的儿子,欧罗巴的弟弟。从人物原型上分析,俄狄浦斯本人就带有“东方血统”。俄狄浦斯的故事原型是弑父娶母的悲剧核心,然而苏美尔神话也记载了弑父娶母为核心主题的神话。《顿努神谱》是苏美尔的一则创世神话:“太初既兮,犁铧媾地……造瀚海已,齐诞神S……神S相媾,与其母兮,遂杀犁铧……神S履新,继父之位,媾瀚海兮,子之亲姊……神S之子,神S见弑。”[9]这则神话传达出类似赫西俄德《神谱》中神权更替、儿子与父亲相残的精神。俄狄浦斯的剧情一方面是弑父娶母主题在希腊神话中的延续,另一方面也有着人文主义觉醒时对命运反思下的人伦道德的问责。希腊神话也通过对两河流域神话的继承与再造,最终成就了伟大的英雄悲剧作品。

荷马史诗最早是由吟游诗人口口相传;而东方史诗有固定书写的传统。在记述方式上两者之间差别很大,但史诗的形式上都是篇幅较长的诗歌,有特性的修饰词语,有固定的叙事安排。在内容上都能够体现“命运”的主题,以及英雄们反抗命运的精神。由此可见,希腊的英雄神话在文本结构、内容设置甚至是精神内涵上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两河流域神话的滋养,也使我们更容易接受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特质。

总的来说,希腊神话的各个方面都可以看到东方化的特点,这种东方化的主要性质是希腊文明同两河流域文明的相互交流与学习。由于受到东方文化的影响,希腊神话在一开始便要面对继承和创新的挑战,但是“东方化”绝不意味着单纯的学习和模仿,希腊神话一方面带有原始朴素的自然观,这是来自东方的元素;另一方面因为人文主义的兴起,使希腊神话融入了“神人同形同性”的特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希腊的“东方化”时代也是东方文化“希腊化”的时代。

参考文献:

[1]马丁·贝尔纳.黑色雅典娜:古典文明的亚非之根(第一卷)[J].郝田虎,程英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1:1.

[2]伯克特.东方化革命:古风时代前期近东对古希腊文化的影响[M].刘智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10:125.

[3]饶宗颐.近东开辟史诗[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21.

[4]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M].张竹明,蒋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1.

[5]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荷马史诗《伊利亚特》[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6]赵越甡译.吉尔伽美什:巴比伦史诗与神话[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97.

[7]赵越甡译.吉尔伽美什:巴比伦史诗与神话[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289.

[8]希罗多德.历史[M].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9]张玉安,陈岗龙等.东方民间文学概论(第一卷)[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6:160-161.

作者简介:

杨荔媛,女,山西运城人,大连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欧美史。

张春梅,女,辽宁大连人,大连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古希腊罗马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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