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曦, 张立平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 北京 100700)
五运六气学说(简称“运气学说”)是古人探讨自然气化过程的周期性规律及其对人体健康和疾病影响,并相应性指导临床治疗的一门学问。在周期性运气格局中,主气的起始时点是一个关键,决定了当年气化过程的基本秩序。但从文献记载来看,历代各家对于这一时点的理解并不相同,主要观点有起于大寒、起于正月朔日和起于立春3种,且各据一词,似成运气学说中的一大疑案。其起因是《素问》与王冰注解,均未确切说明主气起始时点及其立论依据。为正本清源,本文基于对《素问》经文的解读,结合相关学科知识及现代物候学研究进展,通过理论分析最终确认大寒为主气起始时点,并辨正了其他观点。
我国传统的春夏秋冬平分四季,与黄河流域实际天气条件并非完全吻合。黄河流域地区的气候特点是冬夏时间长、春秋时间短。等分全年时间为四个季节,难以与实际气候及物候变化规律相一致。如立春时天气应当暖和,但民间有“春寒四十五”“立春寒,一春暖”的谚语。又夏至时应当最热,实际上最热的时段却出现在大暑前后的三伏天。冬至本应最冷,实际上最冷的时段却出现在三九、四九。实际气候、物候相比较传统的季节划分,常常会延迟一段时间。
运气学说认为,一年中包含风、暑、火、湿、燥、寒6种气化过程,并引发了生、长、化、成、收、藏六段生物节律。主气是气候、物候的标识。主气起始时点,主要见载于《素问·至真要大论篇》:“岐伯曰:夫气之生,与其化衰胜异也。寒暑温凉盛衰之用,其在四维。故阳之动,始于温,盛于暑;阴之动,始于清,盛于寒。春夏秋冬,各差其分……帝曰:差有数乎?岐伯曰:又凡三十度也。”意为气的产生与其作用效果,在时间上是有先后的。张介宾注:“生者发生之始,化者气化大行”[1],阳气气化的过程表现为温与暑的演化;阴气气化的过程表现为清与寒的演化。二分二至时点较之实际气候及物候效应之时点,提前约30天。中国古代的历法,以冬至为起点推算。冬至一阳生。自冬至起阳气的作用逐渐增强,象征着一年的生机重新开启。按照上述经文,冬至后约30天气候的最冷效应才会显现,同时阳气“开”的作用由此发生。《黄帝内经》中只记载了“分至启闭”,而并没有完整的24节气。按24节气平年冬至之后30天左右的节气正是大寒。这也就是《素问》中没有标明主气起于大寒的原因。
“1960—2008年中国二十四节气气候变化”一文中,通过对中国549个气象站1960—2008年均一化逐日序列集中的日平均温度进行统计分析,认为“冬至日虽然白天最短,地面接收的太阳辐射最少,但由于地面在夏秋储存的热量的热惯性,这一天并不是一年中最冷的,到了大寒节气左右,地面储存的热量已经消耗殆尽,这段时间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期”[2]。我国黄河流域历来就有“冷在三九,热在三伏”之说。据《1961—2014年华北平原二十四节气气温变化特征》对华北平原53个气象站点1961—2014年逐日气温资料进行统计分析,认为“大暑是一年中最热的节气,平均气温为30.4 ℃,其次为小暑,平均气温为30.2 ℃,一年中最冷的节气为大寒,平均气温为-7.5 ℃,其次为小寒,平均气温为-7.3 ℃;从大寒开始气温逐渐增高,至大暑到达全年气温峰值,大暑之后气温逐渐降低,至大寒气温达到全年气温谷值”[3]。从一年的气温变化过程和物候反映来看,大寒有“极”的含义。据《三礼义宗》:“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阴气出地方尽,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4]”此时寒潮频繁南下,是我国部分地区一年中最冷的时期。低温、大风、冰雪覆盖,呈现出天寒地冻的严寒景象,毫无生机。
然而“反者道之动”“物极必反”,大寒还应包含“微”的含义,既是踏雪寻春时又是生机萌生处。《汉书·律历志》载:“其于三正也,黄钟,子,为天正;林钟,未之冲丑,为地正;太族(簇),寅,为人正。三正正始,是以地正适其始纽于阳东北丑位……故掌(孳)萌于子,纽牙(芽)于丑,引达于寅”[5]。从时间方位配属来看,地正丑位恰当于大寒时节,具备“纽牙”(芽)的作用,是“三正”之中真正的开端。《三礼义宗》:“十一月,一阳爻初起,至此始彻。[4]”尽管冬至一阳来复,但只有待到大寒时节阳气才能通彻于地下,引动万物萌芽。明代徐亦穉《运气商·岁气起大寒说》:“岁气起大寒者,本后天始艮、终艮之文。虽一阳生于子半,斯时阳气尚稚,正在蒙养之时,故先王以至日闭关葆其微也,至艮则阳气渐旺,而生发之机始充矣”[6],亦与此义同。从物候学视角来看,大寒是植物及其他一些生物的熟休眠待萌芽阶段。对于某些农作物来说,在生育期一定阶段需要保持适当低温。冬性较强的小麦和油菜等农作物,通过较低气温的春化阶段,才能正常生长发育。当树芽经受低温(-5 ℃ 寒暑常被人们作为一年的代称。《易·系辞下》:“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但寒暑在运气学说中有具体的含义。如《素问·天元纪大论篇》:“幽显即位,寒暑弛张”,意为有形事物和无形现象及其变化都是在寒暑相互转化过程中形成的。《素问·五运行大论篇》:“寒暑六入,故令虚而生化也。”意为寒暑相互转化的过程可以划分为6个时段,所以产生了万物生化。《素问·气交变大论篇》:“阴阳之往复,寒暑彰其兆”,意为寒暑是阴阳往复的特殊标志。经文似乎在告诉我们,寒暑是运气学说最为关注的气候因素,是一年始终和年中的节点。无独有偶,帛书《易之义》载:“岁之义,始于东北,成于西南”[7],东北和西南方位对应的时段,正是寒暑气温峰谷值所在。故而“岁半之前,天气主之;岁半之后,地气主之”。新校正认为“详初气交司在前岁大寒日,岁半当在立秋前一气十五日(大暑)”[1]475。结合冬至为阳气出阴的关键点,将冬至之后30天的大寒节气作为一年主气的起始时点,古人完全是以实际气候变化和生物生长规律为依据的。 将大寒作为主气起始时点是多数医家的共识。如唐代王冰《素问·六节藏象论篇》注文:“春为四时之长,故候气皆归于立春前之日也……凡气之至,皆谓立春前十五日,乃候之初也。[1]65”《素问·六微旨大论篇》注文:“风之分也,即春分前六十日而有奇也,自斗建丑正至卯之中,初之气也。[1]390”《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注文:“木位春分前六十一日,初之气也……以分至明六气分位,则初气四气始于立春立秋前各一十五日为纪法。[1]528”有趣的是,王冰也并未明确提出大寒,而是以立春前十五日、春分前六十日有奇等代指。 其他如北宋代刘温舒在《素问入式运气论奥·论交六气时日》说:“自十二月中气大寒日,交木之初气。次至二月中气春分日,交君火之二气。次至四月中气小满日,交相火之三气。次至六月中气大暑日,交土之四气。次至八月中气秋分日,交金之五气。次至十月中气小雪日,交水之六气。[8]”《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新校正注文说:“初气交司在前岁大寒日。[1]475”清代国家医学教材《医宗金鉴》也持大寒为主气起点之说,乃至于今天的高等院校教材。据报道,基于主气起于大寒的运气推演,应用于疫病预测和临床实践也屡用不忒。 主气起于正月朔日的说法,源于《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夫六气者,行有次,止有位,故常以正月朔日平旦视之,睹其位而知其所在矣。运有余,其至先,运不及,其至后,此天之道,气之常也。运非有余非不足,是谓正岁,其至当时也。[1]475”王冰注曰:“阴之所在,天应以云;阳之所在,天应以清净。自然分布,象见不差。先后皆寅时之先后也。先则丑后,后则卯初……当时,谓当寅之正也。[1]475”那么,六气的起始点是否应从一年的“正月朔日”开始?其实,经文的字眼在“视之”而非“始之”。意为正月朔日丑时、寅时和卯时,是判断主气运行先后时间点。历法知识告诉我们,夏历将朔日定为每月的第一天即初一。由于朔望月的平均长度为29天有余,所以夏历大月为30天,小月为29天。夏历平年计有12个月,全年为354天或355天(有个别年份为353天);闰年有13个月,全年383天或384天(个别年份385天)。这样,从年周期上与运气学说“大小月三百六十五日而成岁”的说法不一致。如2018年的正月初一是2月16日,2019年的正月初一是2月5日,二者间隔未满365日,势必破坏一个主气周期的完整。如果赶上闰年,主气都运行完了,离下年正月朔日还有20天,这两种情况都会对运气格局推算造成混乱。清·张志聪主张的“甲子之岁初之气,始于寅正朔日子初之水下一刻,以应天之数”[9],高士宗主张“六气主时,以正月朔日平旦为始,一气主六十日,初之气,厥阴风木”[10],陆懋修提出的“客主之气皆当以正月之朔为始,而以一年十二月分之为最合”[11]等说法均不符合经旨。 《素问·六节藏象论篇》:“立端于始,表正于中,推余于终,而天度毕矣。”王冰注曰:“言立首气于初节之日,示斗建于月半之辰,退余闰于相望之后。[1]62”初节为立春日,但初节不一定就是一岁之首。仔细阅读经文我们会发现,这段话其实还是解释上文“大小月三百六十五日而成岁,积气余而盈闰矣”。这是因为从视运动的角度,太阳日行一度,三百六十五日成一周天,月亮日行十三度有奇,二十九日一周天。这样阳历和阴历的综合而产生的历法,就会盈闰。因此在计算的时候,需要确定共同的起始时间,依据客观的方法准确地计算,才能得出实际的结果。解读王冰的注释,焦点在于“初节”。三国·魏·曹丕《孟津》诗:“良辰启初节,高会构欢娱。[12]”唐代许敬宗《奉和元日应制》诗:“天正开初节,日观上重轮”[13],文中“初节”均指元日,即正月初一并非立春。对于正月初一的辨析,此不赘述。 主气起于立春的说法源于《素问·六节藏象论篇》:“求其至也,皆归始春。”王冰注:“始春,谓立春之日。[1]65”由此,持立春起始说的医家认为,五运六气为一岁四时之气的推演而设,因此将立春作为《黄帝内经》给出的五运六气推演的起始时刻,代表者如高士宗、陆懋修等。这里注释的焦点是“始春”。若主气从立春开始,则《素问》提到的另一个判断标尺“正月朔日”就会在立春前后徘徊。从逻辑上讲,如主气起于立春,时在正月初一前,尚可判断主气初之气所至先后;若主气起于立春,时在正月初一后,则无法判断初之气所至先后,这就会与《素问》经文相矛盾,因此王注似有不当。“始春”究竟如何解释?南宋《陈旉农书》载:“今人皆雷同以建寅之月朔为始春”[14],他认为始春为正月初一。始春应为常识,始为元,始春当是春之元日。故而,“求其至也,皆归始春”也就与“正月朔日平旦视之”的说法相一致了。 综上,在解读主气起始时点的问题上,笔者始终注意在“运气七篇”时代背景下进行理解与分析。如《素问》运气七篇形成时间较之24节气(如《淮南子》、太初历)的时间为早,因而只能提出时点而无法对应节气。又如朔日说法源于月亮运动,而主气是纯阳历,二者在年周期日数上存在时间差,进而否定了大寒起于正月朔日的说法。再如主气的衡量标尺“正月朔日”和“始春”,二者都是在原文环境中,通过逻辑分析发现问题,进而依据文献确认二者为一。通过上述考辨,笔者能够肯定运气学说中主气起始时点为大寒的正确性。2 主气起始于正月朔日辨析
3 对主气起始于立春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