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驴
山叫太平山。十月底,山上已经颇具凉意,穿得稳厚外套了。正是连绵的秋雨季节,从小学操场上远眺,蜿蜒曲折的群山被蒙蒙雨雾笼罩,秋风裹挟着寒意从山谷袭来,吹得小学走廊上的铜钟叮当作响,吹得人透心凉。小学地势很高,建在山顶。山顶难得有块平地,有几个足球场大,叫太平顶。这一带都是山区,地形崎岖,难得见到一块平地。农民只得在斜坡上开垦耕地,种些红薯包谷土豆等农作物。坡度很大,一锄头下去,土块连带红薯,骨碌碌都滚下悬崖,隔半晌才传来回声,叫人心惊肉跳。
要不是这次爱心捐赠活动,这个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和他们八杆子打不着。才住一晚,张盟就受不了了。抱怨山上信号很差,一个电话断断续续能打上半个钟头。也没啥娱乐活动,天一黑,只能猫在房间,外面漆黑一团,静得有些可怕。
按照日程安排,他们还得住上一宿。
天色尚早,四点半,离晚饭还有会儿工夫。老司城从篮球场走过来,嘴里嚼着槟榔,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张盟说,早晓得山上那么冷,就应该带件羽绒服。老司城说,可不是嘛,昨夜我被冻醒好几次,天亮被窝都还是凉的。张盟问,韦一立那鬼跑哪去了?老司城扭头望了望,说,谁晓得呢,刚才还看见的。两人都望向远处山谷,那边雨水更密,山脊线在雾雨中若影若现,像茫茫大海中鲸鱼的脊背。
张盟叹口气说,这鬼地方,啥活动都没有,为何不在此建座庙,这儿太适合出家了。老司城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坏笑,这就开始怀念灯红酒绿的日子了?张盟说,别给我装,你不怀念?留你在这待一个星期试试?
老司城说,有什么不敢,你给老子一万,保证圆满完成使命。张盟斜睨了他一眼,说,我可不敢让你在这待一个星期,你小子八成是看上刚才那小妹子了。老司城将槟榔渣吐出,说,你莫乱讲,人家还是根嫩苗,我不是韦一立,我可是有底线的人。张盟“呸”了声说,你有底线?你怕是只有底裤哦。
韦一立提着裤腰从学校厕所出来了。待他走近,老司城才说,原来你去吃晚饭了啊。韦一立捶了他一拳,说,我在给你们做饭呢,就你这肚量,我这一泡还不够你吃的。张盟说,别闹了,别闹了,好无聊,斗地主不?我想起来,车上还有副新扑克。
张盟关上后备箱,手上提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饼干、槟榔和一副扑克牌,三人回到宿舍,用课桌拼了张牌桌。桌面污迹斑斑,散发着一股方便面调料的气味。正准备找餐巾纸擦拭,一时都没有。张盟问韦一立,刚才上厕所你用手指擦的屁股?话没落音,挨了韦一立一拳头。
墙上贴着一幅世界地图,仨人目光最后都落到那。老司城向前,一把扯下来。地图还很新,像刚贴上没多久,铺作桌布正合适。三人将门窗关紧,不让山风透进来。张盟坐床沿,韦一立和老司城各掇条小板凳坐了。
新扑克牌手感很好,光滑,坚韧,带着新牌的味道。洗好牌,张盟说,打多少呢?老司城说,五十?韦一立说,五十,你丫好歹也是个老板,好意思不?老司城白了他一眼,说,怎么不好意思?就你这牌技,你到时输了可别哭丧着脸。
张盟一锤定音,行了,就一百吧,好计数。没人再反对,都默认了。
轮流抓牌。老司城说,晓得今晚吃什么?韦一立说,下午去厨房打了个转身,听说晚上烤全羊。张盟说烤全羊可要点时间。老司城说,在烤了吗?韦一立说,烤个屁,羊都还在老乡家,没牵来呢。张盟说,你就饿了?老司城说,我刚体检,三高,医生建议我晚上尽量少吃。老司城是个大胖子,五短身材,肚皮能荡起几层涟漪。韦一立说,那说好,晚上烤羊,你别动嘴。老司城翻了个大白眼,说,烤全羊要选绵羊,本地羊,膻味重。韦一立说,你管它膻味重不重,晚上你别动筷子就行。
老司城抓完最后一张牌,冲韦一立吼,废话那么多,你的地主,到底要不要?韦一立略犹豫了一下。他的牌谈不上好。一个小鬼,俩2,一条龙缺只5,只能赌一把底牌的运气。韦一立说,他娘的,怎么不要,第一盘,老子肯定要的。
三张底牌翻开,没有5,倒是有对7,一只A。韦一立一声长叹,嘴里喋喋不休,点燃一根烟。
张盟牌不错,眉飞色舞说,叹什么气咯,反正无聊,扯点卵谈噻。韦一立说,要我说,今天那个妹子绝对是朵花,只可惜还没长开。张盟说,我就知道你好这口。你个王八蛋。韦一立反唇相讥,你故事难道还少?老司城说,你们别光斗嘴,不是要扯卵谈嘛,每人讲一段呗。张盟说,要讲韦一立先讲,他故事最精彩。老司城打出一张J,压倒韦一立的8。老司城也说,韦一立先讲。
韦一立拗不过,说,讲就讲嘛,反正没卵事。前几天晚上,大概十一点钟左右,我开着那辆破标致去河西办点事,烟正好抽完,就把车停路边,去美宜佳买包烟。出来发现车钥匙失灵了,怎么按都没反应。我他妈的头都大了。买烟前后还没两分钟的工夫,钥匙就失灵了,你们说诡异不?
张盟笑说,大晚上的,出去办什么事?钥匙没电池了?
韦一立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钥匙失灵,不就是电池没电了嘛。我还掏出手机百度了,网上很多人都有我类似的经历。老司城插嘴,你那破标致也该换换了,和你韦总的身份有点违和哈。韦一立白了他一眼,说,百度完后,我想起,当时买车的时候留了4S 店销售的电话。虽然这么多年从没联系,但我依然记得她的名字。是个性格很温柔开朗的小姑娘,名字也好记,叫周茉莉。电话很快拨通,我当时有点儿急,就把刚才的情况一通连珠炮般描述,我他妈话还没说完呢,就被掐断了,你猜怎么着。
张盟打出一张2,笑吟吟地说,怎么了?韦一立说,竟然是个男人接的,男人气喘吁吁的,像在忙什么活,我问周茉莉呢?男人说,周茉莉是哪个?我说,那你又是哪个?男人没好气地说,我是你爹!把我气得!我狠狠踹了车门两脚。我他妈第二脚还没收回呢,突然被人从背后给踹倒在地。
老司城和张盟都抬眼说,咋啦?韦一立说,我正在气头上,还冷不丁被人踹了一脚,满肚子都是火,爬起来正想干回去,看到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那人眼睛像两粒红炭似的,瞪着我说,你他妈的有病是吧,好好的踢我车干吗?我说我他妈的踢的是我的车你管得着吗?他更生气了,说,你眼瞎是吧,你睁眼好好瞧瞧,这是你的车吗?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跑到车头看了眼车牌,傻眼了。
不是你的车?张盟笑出声。韦一立扔掉手中牌,认输,摇摇头说,这他妈真不能怪我,你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我刚进美佳宜,我那辆破标致后面就停进一辆货拉拉,小货车将我的车挡得严严实实,我的车在小货车前头,他的在小货车后头,他的车年款、颜色都和我的一模一样。我他妈真是想都没想,径直就走到它跟前来了。老司城也笑了,说,这一脚踹得好,让你长个记性,大晚上的别一个人出去“办事”。张盟说,都说车是男人第二个老婆,你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活该被人踹。
老司城往嘴里丢了只槟榔,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说,这也怪不得韦总嘛,大晚上的,视力又不好,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嘛。
一局结束,张盟洗牌。张盟说,老司城也讲一个嘛。老司城这把手气不错,开头就摸了张大王,不免有些得意,点了根烟,说,一年多前的事了,去海南过冬,老婆孩子都还没放假,我一个人先去的。后来老家疫情爆发了,他们出不去,我也回不来,便独自滞留海南了。
张盟说,老婆不在,没人监管,倒便宜你了。
老司城嘿嘿笑,起先我也这么想,但疫情期间,不敢乱来啊,到处都很冷清,待几天就憋得慌。韦一立插嘴,是哪憋得慌,上面还是下面?要讲清楚嘛。老司城说,你丫就给我闭嘴吧,海南你可比我了解得多了。那些天我每天开车到处乱逛,也没啥收获,都是成双结对的,没我卵事。
张盟说,你还想有什么收获咯?老司城没搭理他,接着说,正闲着没事可干,有天夜里,突然有个美女加我微信。我一看头像,嘿,长得还不赖嘛,便通过了。韦一立说,骗子?老司城说,你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什么骗子,美女!问我在哪,我说在海南呢。她说这么巧,她明天就到海南。话匣子一开,我们聊了一宿,聊得很投缘,方方面面都聊透了。最后她说,明晚的航班,让我机场接她。
张盟说,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天上掉馅饼吧?老司城说,可不是吗,起先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但人家一没开口向我借钱,二没求我办事,我没啥损失的,大不了牺牲下色相嘛!韦一立笑得大声咳嗽,说,就你还牺牲色相?人家倒贴还差不多。
老司城说,第二天,她果然把航班号和手机号发我了。我还是觉得悬,拨了电话过去,她说正在登机呢,一会儿海南见。韦一立说,你当真去接机了?老司城说,为什么不去?大不了当出去兜圈风,反正在家憋得慌,离机场又不远。果不其然,刚进停车场,她的电话就来了。她说她已经降落,问我在哪。我告诉她车牌号,约好在停车场见。
张盟打出一张牌,说,当真的啊?老司城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在撒谎啊?女人三十来岁,长发,戴顶鸭舌帽,墨镜,口罩,全身上下封得严严实实,行李倒不多,一个小挎包,一只20 寸的小行李箱。我刚把行李放后备箱安顿好,她已经上了车。坐后座,依然全副武装。兄弟们,我当时感觉这一切很梦幻,像做梦似的。想想就刺激,昨晚还是陌生人,此刻人已经在我车上了。我问她订酒店没有,她说还没有。我说,愿不愿意上我家?她说方便就去。我说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反正我一个人住。
她不怎么说话,我说什么,她都说好,没问题,OK。我说,你不怕我是坏人吗?她冷笑了一声说,是吗?她越这样,我越感觉哪儿有点怪。后来又想,老子的主场,还怕一介女流之辈?韦一立插嘴,不会是女鬼吧?老司城说,我倒不怕女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张盟说,他不怕女鬼,只怕劳荣枝。
老司城打出一张J,你们都给我闭嘴吧,她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跟我回了家。门一关,我心想这是老子家,劳荣枝也拿我没辙。我剥笋壳似的,三两下就给她剥了个干净。还真别说,灯下看,一条春笋似的,白白净净。张盟打出一张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到底长得怎么样嘛?
韦一立说,他那会儿早已饥不择食了,给他一头母猪,估计也能飞上天。老司城说,我看你们纯粹嫉妒。长得嘛,七八分没得跑。完事后,我靠着床头抽烟,她侧着身子,背对着我,许久不说话。氛围就有点尴尬。我搜肠刮肚,正准备说点什么,突然感觉她在抽泣,扭头一看,可不是嘛,真的在哭。
张盟打出一张2,压死老司城的A,说,你丫霸王硬上弓?老司城摇摇头,说,你当我傻啊?我也纳闷,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回事?她这时缓缓转过身,盯着我,一句话不说。她眼睛通红,脸颊还残留着泪痕。盯了我足有半分钟,盯得我心里直发毛,我感觉五脏六腑都给她看透了。怎么描述她的眼神呢?透着一股子失落、沮丧、愤懑和悲伤。我说,怎么回事啊?她幽幽说了一句,张健,你真把我忘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我说,你咋晓得我名字,你是谁啊?
张盟和韦一立都停止打牌,齐齐抬起头,望着他说,你们认识?老司城说,我当时比你们还纳闷。我并不认识她。她见我疑惑的眼神,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说,你是健忘还是缺良心?我说,我们认识吗?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你还记得“荷花文学社”吗?她一说到这个,我拍了下脑门,立马就想起是谁来了。我年轻时不是喜欢文学嘛,大学时还是文学社的社长呢。
韦一立“啧啧啧”感叹,说真看不出来啊,一年摸书的次数还没摸女人的胸多,没想到当年还是文学社社长。
老司城说,老子没发福前,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称南门郁达夫,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好多妹子给我写过情书的。
张盟说,旧爱找上门来了?老司城打出一张牌,停顿了下说,这个比较复杂,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当时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我那会儿都快毕业了,她才大一,大概是我们文学社名声在外,她某个周末慕名而来,就找到了我。临近毕业,宿舍其他几位都去实习了,就我一个人在宿舍。当时宿舍管理也不严,男女生能相互串门,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我的宿舍。
张盟感叹一声,羊入虎口啊!老司城说,和你们发誓,当时真没这个冲动。
韦一立面露讥讽之色,说,我还不晓得你?老母猪都恨不得插一腿。
老司城说,当时还年轻嘛,思想单纯得很。她那会胖乎乎的,这还不要紧,主要是脸上的青春痘,白里透红,晶晶亮亮,让人不忍直视,摸上去还带有刺感。
张盟插话,刺感?你摸了?老司城没理睬他,说,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用头发遮住脸部。四月份,到处都是玉兰花香,天气已经回暖,她依然穿着灰色的厚外套,坐在床沿,也不怎么敢抬头看我,说话细声细气,说几句,脸上就泛起一圈红晕。她越是扭扭捏捏,我越是局促不安。她若是大大方方坐在那,就聊聊文学和人生,那肯定不会有后来什么事。但她没说几句就脸红得厉害,目光低垂,饱含羞涩,像头等人垂怜的小鹿……何况那会儿天已经快黑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人嘛,哎。
张盟打出一条龙,宣告这一轮牌局结束。张盟说,不是我损你,你丫就是个人渣。人家脸红是单纯,你却把人家小姑娘祸害了,后来翻脸不认人了是吧?老司城说,真不是我有意,她那天比我还要主动。当时但凡有一丝抗拒,我也不会继续下去。虽然这么说有点不男人,但我没有任何夸张。
韦一立点燃一根烟,等着张盟洗牌,似笑非笑说,你意思是人家故意勾引你哦?老司城说,那倒不至于,我的意思是,事情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总之,后来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了。其间她曾经联系过我,也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找借口婉拒了。说心里话,那回的体验感并不好。我一想到那张被青春痘蹂躏的脸,就失去和她再次相见的勇气。我年轻时的照片你们见过的,清清瘦瘦的,和现在完全两个模样。收拾收拾,也是标标致致的帅小伙,要追个漂亮点的姑娘并不是什么难事。
张盟已经洗好牌,也点了根烟,斜睨了老司城一眼,说,把人家祸害了,反过来还有理了?我也真服了你,睡了人家两次,竟然没认出人来。后来这事怎么解决的呢?
老司城说,讲出来有些狗血了,她哭哭啼啼讲到半夜,说这么多年来,心里始终有我,放不下我,这回离了婚,过来散散心,想见见我。我后来回忆,几年前某个夜晚,的确收到过一条陌生短信,说她正在五台山,公司搞团建,喝了点酒,趁着酒劲还没散,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男友。我那会儿都结婚了,老婆正睡我旁边,再说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一看号码归属地,南昌的,想了半天,我都没去过江西,根本没有什么南昌的朋友,想必有人喝醉发错人了,我老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天天查我手机,我索性把信息删了。张盟说,她没有说名字吗?老司城说,没有,说实话,她就是说了名字我也忘了,我到现在都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
韦一立大声感叹,真是个人渣,人家第一次都给你了,竟然连人家名字都忘了。张盟说,后来呢?老司城说,还有个卵后来,老子都拖家带口的,总不至于为了她闹得妻离子散吧?后来带她在海南玩了几天,又将她打发回去了。讲真话,我真怕这类人,神经兮兮的,那几天她一直给我聊大学时期的生活,问我还爱不爱文学,问我还喜不喜欢昆德拉、博尔赫斯,她不提这些名字,我全都忘光了。老子现在成天跟你们这些卵人厮混,哪有这个闲工夫看那些书?看了也看不懂,老子头发秃那么多,一半都是博尔赫斯的功劳。她说除了我以外,她再也爱不起来任何人,哪怕是和她结婚的前夫,她都没有过任何感觉。我真的是作孽呢,好不容易把她劝回去,临走还哭哭啼啼,三十来岁的人了,哭起来让人觉得尴尬极了。她一上飞机,我立马就把微信、电话全拉黑了。
韦一立和张盟齐声感叹,人渣啊,人渣。老司城“呸”了一声,说,我还不晓得你们两个鬼,说人渣都是赞美你们。
韦一立说,张盟,该你了。张盟嘿嘿笑,将手中的牌合拢又掰开,说,我的故事没你们精彩,我就不讲了吧?老司城和韦一立齐声反对,说我们都讲了,你敢不讲?!
张盟沉吟一下,清了清嗓子,说,好嘛,那就讲一个。几年前去北京出差,晚饭后,对方制片人拉了几个人,非要尽地主之谊,拉我们去三里屯泡吧。三里屯我以前也没少去,那地方喝酒有氛围,加上那几个人中,还有两三个中戏的美女作陪,气氛很好,喝得很嗨。领导年龄大,不能熬夜,坐了一会儿,十一点多就走了。我本也是想和领导一块走的,因为还要张罗第二天早上的发布会,但制片人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走,说你也走了,酒就没法喝了。领导看那架势,就说,小张,你就再坐会儿吧,悠着点儿。我酒量还凑合,你们也晓得,再说酒吧这种地方,我平常去得也多,很多工作不在酒吧谈不成。我拍着胸脯说,领导您放心,早点回去休息吧,我绝不会耽误第二天的工作!
领导走后,剩下的都是些年轻人,氛围一下活跃多了。人头马、威士忌、白兰地,喝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又呼啦来了仨年轻姑娘。都是些刚入社会想在领导面前表现表现的黄毛丫头,轮番向我敬酒。我再好的酒量也经不起车轮战啊。我只记得断片前,已经倒下两三人了。制片人趴在桌上,吐了个底朝天,已经人事不省。我还记得有个美女一直往我杯里倒红牛。鬼知道那是红牛还是洋酒。我想制片人都倒下了,我喝醉也不损威名。等我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你们猜我在哪?
韦一立坏笑,酒店大床,左右各躺着个大美女?张盟拿目光示意老司城。老司城沉吟不语,抓了两手牌才说,怎么了?张盟说,老子是被太阳晒屁股晒醒的。我一睁眼,发现正躺在马路牙子上,路过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下意识去掏手机,才发现裤子没了,只摸到光溜溜的大腿根。不仅裤子没了,鞋子、衬衫、皮鞋也不见了。不知哪个缺德鬼,趁我醉酒,把我全身上下扒得只剩下条裤衩儿。我一下就蒙了。手表、手机、钱包这些值钱的东西被扒走倒也罢了,这王八蛋竟然将我衬衫、裤子和皮鞋也一块扒走了。我又恼又气。上午十点的发布会,那是我们单位的大事啊,我还是接待人,我那会儿本该西装革履、笑容满面,提前半小时站在酒店大堂门口恭候各位贵宾大驾光临。谁能想到我那会儿还光着身子,全身只剩一条裤衩儿,站在北京车水马龙的街头天旋地转:我是谁?我在哪?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脑袋一团浆糊,啥也想不起来了。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电话被打爆了,全世界都在试图联系我。
韦一立已经笑得发抖。老司城极力忍住笑,说,后来怎样了?张盟说,我伸手拦出租车,没一辆敢停的。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好说歹说,出租车司机才相信我不是个精神病,将我拉回酒店。好在酒店不远,没耽误太多时间。后来找同事借了身衣服,一路狂奔,好歹赶上了发布会。张盟拍了拍桌子,说,警告你们啊,不要和别人乱讲,每次想起这事,我羞得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谁讲出去谁是王八蛋。
两人都笑得肠疼。都说好,绝对不说。
张盟手气最好,赢了一沓红票子。韦一立手气最差。韦一立将牌掷在桌上,娘希匹的,今天的手气太邪乎了。老司城说,谁让你刚才去厕所的,那厕所臭气熏天,你进去熏陶半天,手气不臭才怪。
张盟抬腕看了下手表,六点了。天色阴沉,外边一片沉寂。张盟说,老司城你的手机信号好,问问老蒋,羊烤得怎样了嘛。韦一立说,哪有那么快哦,没几个钟头,搞不定的。
老司城起身,说正好出去撒泡尿。门一开,寒风如利刃一般透入,都喊冷。天色渐晚,雨依然在下,外边一片灰蒙。韦一立说,刚才讲的是真的?张盟说,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韦一立忍不住又笑。
老司城上完厕所回来,说,烤个屁哦,羊都跑了。跑了?老司城说,羊套了缰绳的,竟然跑了,几个人都没追上。张盟说,没追上?老司城说,鬼晓得,说正满山找,要我说,都是群废物,几个大活人都没跑过一只羊。韦一立笑,说,羊也不傻,死到临头,还不跑就没机会了。
张盟起身,在塑料袋里找了些饼干,扔在桌上。说,继续吧,外边冷得很,还不晓得几时能吃上羊肉,先垫下吧。老司城饿了,吃了几块,咯吱咯吱,饼干渣纷纷落在地图上。韦一立面带讥笑,说,都饿成这样了?老司城说,我娘说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张盟也吃了一块。张盟说,我高中长个子那会儿,一顿能吃一斤米。老司城说,一斤算个卵,我那会两斤才勉强填饱肚子。
韦一立说,要说饭量,你们都是渣渣。我听我爹讲,我们村先前有个大力士,一顿饭能吃一斗米。一斗米?吹什么牛!韦一立说,我也不信,但我爹信。我爹说,有一天大力士惹了麻烦,官府来缉拿他。一群兵牯子,拿着武器、绳索,大力士披蓑衣、戴斗笠,赶着头大水牛,正在梯田犁田。兵牯子说,你是某某某?大力士点点头,正是鄙人。兵牯子说,你犯了某某事,赶紧跟我们走一趟。大力士也没反抗,说要得,等我犁完上面那丘田,就跟你们走呵。大力士走到水牛跟前,俯身一抱,牛就动弹不得,大力士大喝一声,起!一头千百斤重的水牛,竟被他一把抱起,像抱个麻袋似的,轻轻往梯田一送,水牛就上了一层梯田。还没等牛反应过来,那群兵牯子面面相觑,我的娘,这天生神力,哪个还敢动他一根汗毛?打扰了,打扰了,告辞,告辞,纷纷作鸟兽散了。
老司城说,这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有得一比。张盟一边洗牌,一边说,古代人力气是大些,冷兵器时代,要没点力气,怎么抡得动几十斤重的兵器?老司城说,我小时候做梦都在练轻功。那会儿到处都是武校,习武成风,光我们老家,屁大点的地方,就开了五家武校。一到周末,各个武校约架,学员们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干群架。都是些卵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张盟说,这个我也有印象,我们那边也是这种风气。打赢了,哼着黄家驹的歌,叼着白沙烟,一副鸟爆的样儿,都不正眼看人。
老司城说,我初中是在我们镇中上的,按理教学质量,是全镇最好的,但也一个鸟样。我上初一那会儿,我们班就聚齐了“八大金刚”,个头还没讲台高,就敢跟老师叫板,课堂上睡觉、看闲书、讲小话,那都不是事,但凡老师说他们几句,就朝老师扔粉笔头,我们数学老师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被他们在课堂上气哭好几回,现在想想,造孽啊!
张盟打出一个王炸,双臂高举,宣布又赢了一局。下午他的手气一直很旺,赢了五千多了。韦一立说,张总看来最近情场失意嘛。张盟没理他,对老司城说,你们学校的校长也太差劲了吧?换我们校长—他姓王,长得像尊托塔天王,人称阎王爷—遇到这样的调皮鬼,几脚下来,早踢得他满地喊娘了。
老司城说,那你是小看“八大金刚”了,这几人谁没挨过几顿暴揍?要是打能管用,父母老师就不用操心了。有人被他爹用麻绳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了个半死,衣服都抽成烂条,他硬是一声不吭,不肯向他爹求半句的饶。他爹被他气得要吐血。
韦一立笑,说,真是条汉子啊。老司城说,还有一回,校长铁了心,决心治治他们,将他们八人押上主席台集体亮相,命令他们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检讨。八个人嬉皮笑脸地站在讲台上,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份写好的检讨书。校长训完话,接下来正准备让他们轮流检讨,不知是提前商量好还是临时起意,他们中有人一个鱼跃冲顶,将校长顶翻在地,然后从主席台跳下,其他人纷纷效仿,四散而逃。众目睽睽啊,当着一两千人的面,当时我们都看傻眼了,“八大金刚”一时成为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吸引了众多崇拜者。
韦一立又输了一局,说,今天的手气真见鬼了,我他妈好像还没怎么赢过。我来洗牌。韦一立“哗啦哗啦”洗了几道,双手合拢,哈了口气。张盟笑,说你哈气也没用,就你这张臭嘴,还能哈出香气来?韦一立说,风水轮流转,你别得意太早。我这局就不信邪了。不知道是他洗了牌还是别的缘故,这一局他的手气的确好了不少,抓了一只大王、三只2,还有一条龙。韦一立眉头一挑,向张盟叫板,这局你还当地主?张盟嘴角上扬,说,我晓得你牌好,让给你就是!韦一立坐庄,三张底牌却来得不凑巧,全是杂牌。韦一立说,呵,我还要你让?
张盟问,“八大金刚”开除了没有?老司城说,开除个屁,九年制义务教育,你又不是不晓得。韦一立说,老师碰到这样的刺头,也确实头疼。老司城说,检讨事件后,八大金刚更加威风了,在小镇走路都是横着走,人车都要给他们让行。谁都拿他们没辙。他们还有更宏伟的目标呢。
张盟说,什么宏伟目标?老司城打出一张K,往嘴里塞了块饼干,含糊不清地说道,他们筹集资金,想去更大的地方见见世面。那时都穷,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才十块,根本余不下钱。他们就想办法,每天堵在校门口,每个进出的学生都被他们勒索过。三角五毛一块都要,不给就打。勒索了大概半个月左右,凑齐了三百六十块钱。这笔钱当时在我们眼里可是一笔巨款啊!厚厚的一沓票子。当时从镇上坐中巴车到县城,一百多公里,才收七块钱。他们觉得小镇已经容不下他们这八大金刚了,决定去县城见见世面。消息很快传开,家长和老师都急得不行,赶紧去县城寻人。寻了一天,一点音讯都没有。县城可不比小镇,要大出很多。网吧、溜冰场、桌球室都找遍了,一个鬼影都没看见,都不晓得这些家伙钻哪去了。直到第三天清早,有人终于在街上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八个人全在一块,个个鼻青脸肿、衣衫不整、垂头丧气的,一番追问才晓得,原来夜里在溜冰场,被县里一伙更大的混混盯上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那边都是高中生,个头力气都占优,将他们八个堵在角落里,一言不合,一顿暴揍,打得喊爹喊娘的。八大金刚哪见过这种场面,平时都是他们揍人,哪有挨揍的份?县里的小混混才不管这些,谁嘴硬,谁挨的揍最重,一顿狠揍,打得他们跪地求饶。这一顿架,把八大金刚的气势彻底压下去了。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八人作鸟兽散,谁也没好意思再聚首,“八大金刚”从此变成了江湖传说。
韦一立连赢两局,喜笑颜开,点燃一根烟,说,继续继续,电影里说得好,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张盟说,要我说,学校老师还得感激县里的那群混混。老司城说,可不是吗,不仅是老师,八大金刚同样得感激,这一顿揍没白挨,倒是让他们及时悬崖勒马、改邪归正了。后来这八人学习成绩都还不赖,有几个还考上了本科,听说毕业后混得都还不错,有人搞工程,身价都快上亿了。韦一立笑,说这叫不打不成器。
七点多钟,饥饿感袭来,都去伸手抓饼干充饥。韦一立说,老司城你再打个电话问问羊找回来没有。
天彻底黑了下来,外边风雨交加,雨沙沙落下,远处雷声轰隆响起。张盟沉默,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眼神有些漂浮。老司城出去后,他听韦一立和他小声说话,仿佛叮嘱,刚才都是扯卵谈,千万别当真,就当段子听听哈。张盟收回目光,朝他心照不宣一笑,说,我也是,都是扯谈嘛。
一只蚂蚁爬上地图。两只蚂蚁爬上地图。三只蚂蚁爬上地图。起先谁也没发觉,直到越来越多蚂蚁爬上地图,才觉得惊奇。都搞不懂,大冷天哪来的蚂蚁?饼干渣大多落在地图的北上方,那儿的蚂蚁聚集最为密集。蚂蚁们在地图上激动地碰着头,仿佛那辽阔的疆域到处金黄诱人,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很快有蚂蚁跑回去搬援兵,引来更多的蚂蚁。
两人默然抽着烟,盯着这群在地图上疯狂忙碌的小黑点。最先是两只个头较小的蚂蚁,抬着一团饼干屑,往西伯利亚方向一路西迁。又有一只背着饼干屑往波兰挺进。更多的蚂蚁爬了上来,在地图上漫无目的地漫游:敖德萨、海参崴、乌兰巴托、新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张盟的注意力逐渐被蚁群中一只个头最为强壮的蚂蚁吸引,它拖着体积大其数倍的饼干渣,从莫斯科出发,一路途径波罗利斯克、卡卢加、布良斯克、戈梅利,经短暂停歇,又铆足劲,往西南处去;它看上去斗志昂扬、不可战胜,发誓要将胜利的果实背回蚁巢。闲极无聊中,张盟将那只蚂蚁轻轻捏起,空中顿时飘落一阵黑色的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