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记住一座城市的最佳办法,是记住这座城里的一个人;记住一个人的最佳办法,是记住这个人身上所发生的事。这个事不但与你自己有关,还与你所置身的城市有着深度的联系。所以,一座城市会让人想到很多、很多,平平淡淡的生活,会有许多有滋有味的故事。
想起来心就暖
肖女士53岁医生
【诉说】我的舅姥爷,是一位很有型的老人。他家在兰州,中年之前相当坎坷,他是母亲庞大家族里唯一定居在大西北的人。6岁那年,我跟随姥姥、姥爷去兰州玩,接待我们的就是舅姥爷和舅姥姥。那时,他老人家已经退休,但还是老干部的形象,穿着中山装,腰板直直的。因为个子太高,头好像要擦到天花板,走路也是轻轻的,说话和风细雨。
印象中的兰州很美,黄河穿城而过,没有高楼大厦,却有端庄的古风古韵。舅姥爷家有个小院子,养着一些兔子之类的小动物。那时逢年过节才能吃顿肉,我们大老远来了,舅姥爷决定吃一只兔子。他抓到一只要敲死,不让我看,怕我吓到,嘴里念着什么“淑女远庖厨”。但我还是偷偷跑过去看了,那兔子的一只眼睛都被敲出来了,真挺吓人的。不过,兔肉确实香,敲兔的恐怖感,渐渐也就忘了。
舅姥爷有3个孩子,大儿子留长发、弹吉他,喜欢摇滚乐,看上去很惹眼。他还爱下围棋,技艺不错。有次跟日本人比赛,赢了,那人跟他换了棋子留念。他把那枚棋子拿给我玩,嘱咐不许丢了。可我偏偏就干了件坏事,中午含着那棋子睡觉,睡醒了一激灵,把那枚表面光滑、有点儿米黄色的棋子吞下肚去了。
这可急坏了大人,怕把我肠子堵了,生出什么事来。于是每天增加一个节目——让幼小的我天天在小院子里解便,便完大人拿个棍子翻查,找那枚棋子。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就一致认定,是我强劲的胃把它消化了。
当时在我这小人眼中,舅姥爷一家人个个可爱。舅姥爷有老派文艺范儿,安静、合作、好说话,但又很有主张。他温和地爱着孩子们,对长子的长发却觉不顺眼,想起来就批评几句。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一举一动都带着时代烙印。他喜欢阅读,家里有很多书。他女儿,也就是我小姨,在这方面最像他。兰州的古意和小姨的书卷气,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此去经年,再随父母来兰州,我已12岁了,昔日的摇滚青年已经成家立业,成了文质彬彬的眼镜男,他的女儿也快出生了。之后,我投身于自己的生活,但兰州在心中,一直是温暖所在,因为那里有舅姥爷一家人。其间,好消息陆续传来,小姨结婚了,生子了,爱子长成了大小伙子,有了放眼世界的胸怀。我自己也结了婚,小宝宝也出生了。但2012年,大舅传来坏消息,舅姥爷生病了。
病情恶化得出乎意料的快,舅姥爷一向让人担忧的消化系统疾病,并没有成为罪魁祸首,倒是肺里发现了肿瘤。他一天天憔悴下去我没有亲见,但同亲见一样时时揪心。我联系了小姨,尽力提供作为一名医生的建议。
舅姥爷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梦到了他老人家。他看上去既年轻又精神,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戴着老式圆框眼镜。第二天早上,我就接到了小姨父的信息,舅姥爷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兰州城千载而来,并千载而去。没有舅姥爷的它,依然是我一想到就感到温暖的地方。跟舅舅、小姨等亲戚一直保持联系,前两年还建了亲属群,兰州的亲戚共15位。我们经常聊天,偶尔,我们也提到舅姥爷。元旦时小姨上传了3张舅姥爷的旧照片,非常有年代感和故事感。那些曾经的兰州岁月,仿佛就在昨天。
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晚上
孟女士37岁国企职工
【诉说】武汉是我的老家,我生于斯长于斯,后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去。我是独生女,事业小有成绩后,已经退休的父母卖掉房子,一起投奔我。于是,生我养我的城市,成了我的故乡。
转眼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该来的问题说来就来了。先是婆婆得了中风半身不遂,后是父亲得了喉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一个11岁,一个7岁,家中主要经济顶梁柱——老公,又因企业效益下滑而大幅減薪。
父亲手术住院期间,为了省钱,我全程陪护,白天忙前忙后,晚上铺个海绵床垫在走廊对付,20多天掉了17斤。出院回到家,随着开始化疗,父亲的治疗需要更加精心,少吃多餐,一天5顿,还要营养均衡。我和老公都得上班,照顾父亲和两个孩子的担子,全压在母亲身上。公公在照料婆婆的空暇,会帮着接送孩子上学放学。
精神的、经济的,外加体力的全盘付出,我开始痰中带血。不敢去医院检查,只用“曾经得过肺炎留下的老病根”来自我安慰。好在观察一段时间,痰恢复了正常,在网上咨询呼吸科医生,他说陈旧性炎症在操劳后也会出现咯血情况。这话像根稻草,让我暂时放下了心中的阴影。
父亲的治疗需要钱,他和母亲决定卖掉武汉的房子。我拿着他俩的委托书返回故乡。走出站台的刹那,一个与故乡紧紧联在一起,并深埋于心的人,一下子浮现眼前。
他是我的高中历史老师,到我所在班教课时,刚刚大学毕业,那年我17岁。他穿格子衫声情并茂地讲述历史故事,我不懂爱情,但我看到他时会脸红,想起他时会心跳,开心难过时会假想有他陪在身边……
那晚月色很好,他的房间没有亮灯,但窗户上拥抱在一起的影子分外清楚,很久很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情人的亲热,很想哭,很难受。我多希望那个被他拥在怀里的女孩是我。
那女孩也是学校的老师,但很快,她嫁给了另外的男人。他照常来上历史课,照常声情并茂,但他眼睛里满是血丝,握书的手微微颤抖。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想跑上去,拥抱他,安慰他。
还是扛过来了,我顺利考上了大学。拿到通知书的晚上,我换上漂亮的裙子去找他。他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度假。我大胆地抱住他,什么也没说。他也紧紧地拥抱我,他的呼吸笼罩着我,我几乎眩晕过去。他跟我说,我喜欢你,但这不可以的……说完,他背起行李迅速离开,脚步在楼梯间里咚咚作响。
我们再无联系,他成了堵塞在我胸口的一块石头,每每想起都无法呼吸又无力移开,武汉城就这样跟一位中学老师融为一体。回到落满灰尘的旧宅,17岁的感觉瞬间重现,我想他,非常非常地想,便决定到母校转转。像追私的粉丝那样,期待意外的遇见。
房子卖得很顺利,钱像鲜血一样注入父亲的身体,让他有了暂时性的生机,我和家人都松了半口气,我也有了去学校寻觅的心情。那天,阳光正好,微风不躁,我精心打扮一番,来到了曾经就读的高中。校园变化很大,但记忆顽强地拉着我,一步步地回到了从前。
我向收发室的大姐说出他的名字,大姐立马说,王主任呀,他一直都在这,是区里有名的历史教师,当上主任才三个月。好巧,他正在操场上,看,就那个,高高的个儿,穿格子衫的……
尽管离得很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似乎变了,成了魅力四射的中年男人;似乎又没变,还是那个穿格子衫声情并茂讲课的老师。我已没了17岁的激情和勇气,只是在生活压力的缝隙里,远远地观望,像缺氧的沉闷中,找到一个呼吸的小孔。
他跟几位学生说完话就走进教学楼了,我并没有向大姐打听关于他的更多信息,而是转身走出校园。随着卖房手续顺利办完,我与武汉的最后一丝勾连也彻底断了。登上返家的列车,我回看最后一眼,我跟中学历史老师的故事,终结得这么温暖。
最熟悉的陌生地
尤先生45岁公司职工
【诉说】父亲患病瘫床的那幾年间,保姆赵姐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她是浙江台州天台县人,活儿做得干净利索,嘴跟她的手一样勤快爽脆,常常边干活儿边跟妻子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她的婚史很丰富,共有三段,第一段里,男方非常喜欢她,但她不喜欢男方。小地方,当时还挺流行包办婚姻,男方是父亲相中的,她执意不肯入洞房。一周后,男方只好同意离婚。
说起第二任丈夫,她就换了一种口气,很陌生的样子,称他为“人家”。人家当过兵,长得还好,她比较中意。结婚两年多,她没有怀上孩子,婆婆开始给她甩脸子,“人家一点儿都不为我说话。”第四年终于有了,之后接连又生了两个。“人家自私得很,只管自己活得舒坦,三个孩子都是我拉扯大的。他也是没舒坦命,没付出又没得到啥,50出头就得病死了。”
过了几年,她再婚,对方是一个老头,在县城某单位做门卫,便把她带到了县城,又帮她谋了份保姆职业。至于来东北进了我家门,那是后话。赵姐说起第三任丈夫,总是一脸小女人的羞涩,眉开眼笑。这段婚姻的点点滴滴,她总是“我们怎么怎么”“我们如何如何”。比如,她会嘴角上扬,说:“我们经常分吃一个水果,橘子啦,苹果啦,都是单位的人经过门卫室时给的。”“我们还在值班室吃领导招待客人剩下的饭菜,都是没动过筷的,领导有心,事先拨出来,用餐盒装好,有时还有酒呢……”
有一次妻子逗她,说:“你在他值班室吃的饭,是最香的吧?”她不好意思地回答:“你做的牛腩,和我们以前在值班室炖出来的,味道是一样的。”妻子大惊,说好嘛,你们还能在值班室炖牛肉,这单位真的可以呀!
还有一次,我下班带回菠萝蜜,请赵姐跟我们一起吃。她连连摆手,说:“在天台老家跟丈夫分吃过一个万家灯火小菠萝蜜,浑身发痒。你们不知道哦,他帮我挠了一晚上。”她完,笑得合不拢嘴。妻子说:“那太可惜了,不能吃这么好的美味。”她说:“不可惜,我们在一起,吃了不少美味,这辈子,我们值了。”
她有一件旧得发黄的毛背心,妻子说扔了吧,我给你买件新的。她连忙说不行哦,这衣服是我和他一起上街买的,旧是旧了,在屋里穿又软和又保暖。见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妻子笑着说:“我说怎么舍不得扔呢!老夫老妻感情这么好,真让人羡慕。”
她羞涩地低下头,半晌,才抬起头,眼中含泪说:“唉,我们也不能白头。他得了胃癌,倔得很,明明在医院疼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打止痛针。他说,不能白花钱,要留点儿钱给我养老……”
这声叹息让我和妻子不胜唏嘘。父亲在2016年去世,赵姐完成使命又去了劳务市场。她为啥从浙江漂到东北,她从没说过。她口口声声的,都是她跟第三任丈夫的幸福生活。
跟她从此再无联系,天台这个小县城,我们也从没去过,但赵姐给我家留下了浓浓的江南气息。妻子常跟我说,那里的女人都苗条精干,对生活的苦乐都能享得起、扛得住。因为这个保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直是我家随时都能说道一番的话题,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