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焕
在中国历史上,十六、十七世纪之交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性拐点。对于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国内以李治亭先生为主要代表的清史学界基本都将其时间跨度定在了明万历十一年(1583)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到明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事变导致的明王朝覆灭,但笔者认为,若以整体历史的转向过程来建构,则其时间仍需延长至康熙亲政之后。
明代政治得以长期性维系的根本,实在于皇权与相权之间的对抵缓冲,诚如钱穆先生所言,明代政治实为“传统政治复兴下之君主独裁”。具体而言,首先是明太祖废丞相之制而大兴军国体制,在物极必反的冲击之下,永乐及其后世英主仁、宣二帝,以无丞相之皇权同有票拟权之内阁相对冲,再佐之以内宫宦权的钳制,三者互为对抵,令治理效率与皇室权柄得以并存。无宰相之第二中央,又有宰辅之辅弼之力,明末黄景昉《国史唯疑·卷三》言:“阁中规制至陈芳洲始备:如奏定常朝与锦衣卫官对立御座旁,经筵立尚书、都御史之上,午朝翰林院官先奏事,皆创自陈。”
明太祖立国废相,委国家于武将,强皇室以藩镇,乃能使其士卒骁勇。然建文矫枉过正,武将反扑以致太祖所立之政权倾覆于靖难。永乐迁都,实则另立乾坤,明制遂判然而为二物。如前文所述,永乐、仁、宣诸英主以为相互对冲之框架,皆有武臣之支撑者。道理是明摆着的,假使只是文官、宦官与皇室的三足鼎立,那么在需要高度理性的国家安全问题上,在时刻需要“天子守国门”的北京城的巩固乃至于在维系明代庞大而又冗杂的卫所制的问题上,这个朝廷都将捉襟见肘,难以应对。
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从兴起到积重难返的演化过程,在这过程之中也往往有一个拐点,当拐点悄然来临之际,力挽狂澜的机会窗口也自然不复存在,而进入了万历朝的明帝国,其结构性失衡所酝酿的潜在风险已然到了临界点。由于张居正事实上的大权独揽,万历皇帝很可能在满腔愤懑之中养成了怀疑一切亦疏远一切的病态心理,而因此,本就弊病丛生的大明帝国在万历皇帝后续一系列雪上加霜的毁灭性操作之下,在客观层面上大大地有利于努尔哈赤所急需的崛起空间。直到这时候,努尔哈赤还只是大明辽东总兵府辖制下的一个建州女真的都督而已,即使是这个在明王朝眼中不值一提的头衔也是以其父、祖的因公殉职而勉强换得的。按照常理,在大明王朝分而治之的部落管理体系中,努尔哈赤很可能连建州女真都无法统一。为了权力也为了可能失衡的心理状态,万历皇帝孤注一掷般地推翻了张居正改革行之有效的诸多措施,不仅对张居正的合情合理的开源措施不屑一顾,而且为强化自身的控制欲而派出无数的宦官对民间的矿产进行无休止的搜刮。张居正执政期间,为更好地加强明王朝的国防力量,重用了戚继光与李成梁这两个军事天才,一南一北,共同拱卫帝国。但在万历皇帝的雷厉风行之下,戚继光立马遭到了毫无意外的弹劾而黯然下台。李成梁呢?身在辽东的李成梁有可能对这暗流涌动的一切一无所察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李成梁想到的首先只能是自保。事实是,李成梁仿若脱胎换骨了一般,自此之后面对为患频仍的蒙古、女真诸部族再无早年犁庭扫穴的智勇决心,反倒是更多地在奏章的遣词造句上煞费苦心,如此而已。当此之时,向来同李成梁有密切来往的努尔哈赤感受到了他的那位最高军事长官所发生的强烈转变。他意识到稍纵即逝的机会来了,的确,没有任何确凿无疑的史料来源白纸黑字地记载过李成梁与努尔哈赤之间达成过什么正式的协议,然而后来历史事实的发展表明,这个世界或许不可能有那样多得数不清的偶然。
李成梁于万历十一年(1583)之后发起的军事行动与努尔哈赤的小集团从来无涉。而在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李成梁从未进行过任何干涉,就连海西女真诸部落共同组成所谓部族联军在古勒山向着努尔哈赤杀将过去的时候,李成梁的朝廷军队也不曾进行过任何哪怕是敷衍式的干涉。
如果仅仅只是李成梁的默许和纵容,或许还不足以解释努尔哈赤超乎寻常的崛起之路,偏偏就在李成梁年老离休而辽东总兵易主之际,大明帝国卧榻之侧的朝鲜半岛爆发了规模巨大、强度失控的高消耗战争——万历援朝战争。此战无论性质如何也无论大明王朝的战果如何,对努尔哈赤和清王朝的崛起而言,最重要的是,它几乎是以不可抗力的强制性拖延了大明王朝在李成梁离职之后将视线转移至努尔哈赤身上的进程。因此,在长达七八年的万历援朝战争有望休止的时候,努尔哈赤早已不再是以前的弱小势力,满洲力量登上历史舞台已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朝鲜战事结束后的万历皇帝如释重负,他那史不绝书的怠政也终于逐渐自间歇性的暗箱操作转移到了堂而皇之的台前罢工。无论众臣对中枢瘫痪的危机是怎样心急如焚,皇帝就是不为所动,同时,基于自身强烈的惰性与对明帝国权力结构运行框架的极度烦腻,皇帝对于那些善于来事且令他感到顺遂的旧臣,可能抱有更多的基于惯性的信赖感。李成梁就这样又重新回到了辽东总兵府,这一次,年老体衰而又锐气全无的他送给了努尔哈赤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礼物,他几乎是以一种强制性的手段迫使着六堡的兵民撤回了抚顺以西。
就这样,凭借着万历皇帝和李成梁的“成人之美”,凭借着对每一次时机的精准把握,更凭借着自身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的弥天大勇,努尔哈赤终于建立了后金政权,而此时(1616)距离李成梁去世才刚刚一年。
万历四十七年(1619),当努尔哈赤的军旗挥舞在明朝军事重镇抚顺城头上之时,万历君臣才恍然大悟,原来宿敌早已出现,只是满朝根本没有一个人稍加关注而已。久已瘫痪的明廷中枢稀里糊涂拼凑的数十万大军在一群只知媚上欺下的庸官裹挟之下如羊入虎口一般被努尔哈赤当作送来的肥肉。从此之后,连续丢失了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广宁,辽河防线彻底崩溃。而此时的明帝国正忙于党争倾轧,而堪称辽东柱石的熊廷弼则已然被朝廷下令“傳首九边”。
皇太极是努尔哈赤钦定的四大贝勒之一。在努尔哈赤与大明帝国的一系列攻伐谋略中,皇太极几乎不曾缺席过任何重要的历史性事件。更为难得的是,皇太极还时常为努尔哈赤出谋划策,稳坐军师之位,以至于每当皇太极冲锋陷阵有生命之危时,努尔哈赤都要再三护其周全,须臾不愿失去皇太极的配合。不可否认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皇太极的能力与智略超群,至少在努尔哈赤挥泪斩杀长子褚英、贬谪次子代善之后,除皇太极外,确实没有任何其他身居要津的努尔哈赤皇子能够替代其地位之分毫。
皇太极一上台,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父亲努尔哈赤遗留下来的民族歧视政策与诸多有伤民力的弊政一一废除,并坚决克制住了满洲人所固有的那种在军事上的情绪化冲动,十分理智而又不卑不亢地同自己的敌手大明帝国进行谈判,而且深得曹操不计虚名而注重实际之作风,在礼仪之争的名头问题上对大明帝国一让再让,甚至不惜守土划界而治,为的就是换来满洲政权自身宝贵异常的发展时间和空间。在明知朝廷督师袁崇焕议和为假、构筑关宁锦防线是真的情况下,皇太极依旧选择了虚与委蛇,为的就是能借此空档同时稳固住朝鲜半島和蒙古诸部。果不其然,后来的历史证明,尽管皇太极确实在多年之内均对关宁锦防线无计可施,但皇太极一方面控制了朝鲜王朝,另一方面则征服了蒙古黄金家族的最后一位正统——察哈尔林丹汗。最终,大明王朝的左右两臂均被皇太极拦腰斩断。
皇太极保持了极大的政治耐心,他力排众议,坚信基于他自己对崇祯皇帝刚愎自用和对袁崇焕谨小慎微的心理把握,绕道喜峰口迂回进攻北京是绝无问题的,而以崇祯皇帝和袁崇焕之间早已滋生的隔阂,燃向北京的战火亦必然是伸向袁崇焕的屠刀。果不其然,袁崇焕被崇祯皇帝千刀万剐了,而袁崇焕一手培养的战将如满桂、赵率教等人亦均死于战场。但皇太极试图攻取北京了吗?并没有,这位君主有着超人的毅力和意志力,他总是能够在洞若观火的远见卓识中选择深谋远虑,而从不陷入任何一蹴而就的幻想与激进的狂躁之内。
孟子早已说过:“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在崇祯高压而刻薄的统治之下,除了那些已经死得其所的忠臣和被皇帝出卖的奸臣(如兵部尚书陈新甲)之外,那些幸存者就不能不多多考虑自己的退路问题了。而恰在此时,关外的皇太极适时地调整了政策,以相对真诚和海纳百川的态度对大明王朝进行着疯狂的招降纳叛行动,祖大寿、洪承畴、吴三桂这些手握重兵、声名显赫而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的人士都无法抵挡皇太极以及后续多尔衮的诱惑。
终于,皇太极在步步为营的算计之下,一举攻克大明帝国经营了数十年的锦州城,关宁锦防线遂告解体,明军在崇祯皇帝内外不能兼顾的慌乱下仓促放弃了宁远而撤至山海关。另一边,李自成、张献忠领导的农民起义正如火如荼。如果不是明王朝因着自身的腐朽与僵化在面对关外满人时表现出一泻千里的进退失据进而导致了赋税的加重,如果不是在极端天气的冲击下明王朝的贪官污吏仍在克扣民脂民膏,如果不是明王朝那些官商勾结的富商大贾、权贵世族宁可大发国难财也还在以其权势不愿向朝廷缴纳应承担之赋税,那些拿着锄头和木棍的农民又岂能揭竿而起、如入无人之境?
历史最终还是走到了它的1644年。公元1644年,崇祯皇帝自缢,明亡。
随着著名诗人吴伟业“鼎湖当日弃人间”的无尽哀叹传遍大江南北,清军铁骑席卷了整个中原,传檄而定的捷报传递到了居中指挥全局的摄政王多尔衮之手。多尔衮一方面冷静地克制住了游击思想(多尔衮同母兄英王阿济格主张“今宜乘此兵威,大肆屠戮,留置诸王以镇守燕都,而大兵则或还守沈阳,或退保山海,可无后患”,遭到了多尔衮的严厉驳斥,他说:“若得北京,当即徙都,以图进取。”),将皇太极时代已然渐具雏形的“汉化”思想精髓更加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另一方面,多尔衮在历史稍纵即逝的巨大机遇面前丝毫不曾被冲昏头脑,抓住了汉地人民的心理诉求,十分巧妙亦非常轻易地实现了大清帝国自我定位的悄然转换。很明显,在传统儒家纲常伦理的叙事体系中,李自成式自下而上的农民起义带有抹不掉的弑君罪名,而关外遥远的清政权,却只是对大明朝君父之仇伸出援手的“义军”而已。这在今人看来啼笑皆非的结论却盛行于当时的江南明王朝残余势力之中,直到李自成、张献忠等人作为政治势力被多尔衮彻底剿灭之后,面对着清廷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人方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顺治的即位,依旧是清初中央集权程度不够的情况下政治均势的结果。总的来看,是多尔衮家族屈身侍奉皇太极而逐渐壮大的势力,利用皇太极留下的权力真空和肃亲王豪格的鲁莽无能,加上孝庄周旋于多尔衮家族的政治手腕与女性魅力,使得九阿哥福临这样一个没有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子成了大清的开国皇帝。这不是多尔衮或孝庄个人的作用,而是清初特殊政治气候下的特例。顺治就这样在宗室亲王宰割皇权的氛围中成长到了十四岁,其间豪格被杀,皇太极心腹索尼与鳌拜被罢黜,背叛皇太极的谭泰与冷僧机狐假虎威,当然最重要的是多尔衮擅作威福、倒行逆施(指多尔衮本人颁布的圈地令、剃发令、投充法、逃人法、禁关令以及屠城措施等)。不可否认,多尔衮杰出的政治才能对于清朝迅速控制中原,在一年之内连续颠覆南京福王政权、福建唐王政权、张献忠大西政权、李自成大顺政权,不可谓不运筹帷幄,但,恰恰是太快的胜利,让清军懈怠了,为后来的李定国抗清烽火和南明永历政权的崛起埋下了伏笔。这里先说多尔衮在朝内采取的政治逼宫,先是迫使与自己一同执政的辅政王济尔哈朗下台,而后逼着顺治称呼自己“叔父摄政王”,停止顺治的教学工作,以致顺治自称“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坐此失学。年至十四,九王(多尔衮)薨,方始亲政。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在这个时候,孝庄等人采取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措施,就是怂恿并支持多尔衮自称“皇父摄政王”,通过抬高多尔衮政治地位的方式,换取多尔衮放松对皇位的巧取豪夺的进程。
多尔衮的猝死再一次打破了脆弱而恐怖的政治架构及其平衡,生前被多尔衮压抑的年仅十四岁的顺治这个时候不可避免地要走上历史舞台了,顺治亲政既是受压迫的终结,也是责任承担的开始。面对多尔衮盘根错节的党羽,顺治并没有丝毫慌乱,他从容不迫地招降纳叛,利用多尔衮阵营内部的剧烈矛盾分化瓦解。那时以多尔衮的当然继承人自居的阿济格是个十足的武夫,多尔衮尸骨未寒,他便妄图吞并多尔衮的嫡系归为己有,此举激怒了多尔衮的部属。年仅十四岁的顺治,立即找来对多尔衮怀恨在心多年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命令他监视并羁押阿济格。就顺治的表现,朝鲜使臣向他们的国主报告说:“清主年今十四,而坐殿上指挥诸将,旁若无人。”与此同时,顺治亦表现出他这个年龄少见的成熟,先是煞有介事地举行了迎接多尔衮灵柩返回北京的盛大典礼,更前所未有地追封已故的多尔衮为大清的成宗义皇帝,而后没多久,便派人取回了多尔衮的一切印信,开始了残酷无情的政治大清洗运动,全面反扑。对阿济格,顺治不惜以莫须有的方式,处以极刑,对那些在多尔衮当政时期盛气凌人的冷僧机等人,也做了相应的处理。
但顺治绝不是一个甘心中央权力始终受宗室王爷制约的傀儡皇帝,正如多尔衮是他一生的阴影,他自然不愿意两黄旗大臣成为新的威胁。于是,顺治采取了提拔寒微之人、重用边缘之人、培养新生势力、团结血缘至亲的方式,彻底巩固住了自己的皇权。具体而言,诸如鳌拜、索尼等人,在多尔衮时期被打压至最底层的两黄旗大臣,顺治亲政之后以恩主的姿态委以重任,令其护卫帝宫,成为满族亲贵。出于洁身自爱和知遇之恩,他们对顺治自然是忠心耿耿。其次,像苏克萨哈这样的原多尔衮部属,投诚而来的人,顺治给予了巨大的政治信任,以之制衡两黄旗势力。同时,顺治亲自册封的三个汉人藩王——吴三桂、耿继茂、尚可喜,也是出于维护自己的政治地位需要。顺治当然清楚,光有政治制衡是不够的,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是万全之策,所以果断下令,皇帝自己统领两黄旗和正白旗,这就是清代历史上著名的“上三旗”,由顺治的亲兄长硕塞统领镶红旗,由豪格的儿子富绶统领镶白旗,由顺治的心腹安亲王岳乐统领正蓝旗。这样一来,八旗之中,顺治的势力已经牢牢控制了六旗,这使得宗室亲贵再也没有能力像多尔衮那样挑战皇权了。
顺治死的时候,正是清朝统一中国的关键时刻,吴三桂大军已经将永历政权逼向了缅甸,郑成功也不得不选择避往台湾,汉化改革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甚至得到顺治信任的汤若望也在极力推广西方文明。就在这个清朝最需要顺治的时候,他被迫在遗诏中检讨了自己的措施,不得不任命满族亲贵为顾命大臣,因为再也无力维持政治平衡,故而在自己病重的时候,他不得不向依然十分强大的满族亲贵势力让步,但顺治“出家”的举措,还是让满族亲贵们吓坏了胆子,加上孝庄太后对儿子的体恤与大局观念,以及汉化多年之后不可逆转的趋势,使得顺治最终与他们达成了保留汉化成果,由汉人女子佟佳氏所生儿子玄烨继承皇位的政治协议。尽管如此,年幼失去依靠的康熙也不可避免地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不得不忍受着权臣的跋扈与尊严的丧失,这,可能是对顺治一生维护皇权至尊努力很大的反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