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雨儿

2022-02-24 01:16王卫民
延安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雨儿河湾野猪

王卫民

雨儿走的那天正好下着雨,四野里死气沉沉,收过苞谷米的大田里蔫巴巴的苞谷秆上,枯叶随着秋风摆一阵又垂下,无精打采。偌大的村子一片孤寂,说啥我的心绪也好不起来。

雨儿走时,开始我还不以为然,当雨儿像一阵风消失在无尽的雨幕中时,我突然有些黯然伤神。

丹江在家门口这一段河口很宽。祖上曾在秦岭的岱北伢找回来一种叫做青花椴和刺楸的树,砍去枝梢,扒去树皮,趁树木还滴着汁液又光又滑的时候,从高山的林子里往下溜。贷北伢山像女性的双乳,又叫双乳山。从这里溜木头有讲究,往往一片林子或一面坡架有一两条用于溜木料的沟槽,伐木人要时常维护,防止朦蔓植物长疯了影响溜木头。诸如葛条,五味子藤、黑野葡萄。沟槽边上五尺之内任何一种山花都会被连根拔掉。为啥,没人说得清,我以为这是怕“脑袋开花”的一种忌讳。

家乡人把丹江叫州河。在州河放梭子,叫吆船。祖上做的梭子船在每年秋天旺水期,就在家门口的河湾放“梭子”,水过棣花镇,河滩更宽,水也更旺,要不了一个小后晌,就到了龙驹码头。当场“交割”,湖广船客少不了邀祖上到花庙酒楼小酌,听戏。然后,祖上一行怀揣银两返回。

祖上的梭子船子不知从那一代就不做了。河湾无水了,就把河床上的砂砾白光光晾着。晾的日子久了,就被杂草小叶柳给遮住了森森的白。没有人放牧的河湾,是水鸟们的世界,也是乡邻扔垃圾的地方。送死人的“倒头汤”碗,破衣服被子、孝子盆……反正野草一长上来把这些肮脏就遮住了。

一只狗就把这里当成家,一早起来就蹲在河堤上,对着东山桠刚露脸的太阳亲切地叫几声,到黄昏了对着河湾的远处,又甜甜地叫几声。它不知是因为被顽童们打了,还是因为争风吃醋被同类咬了。瘸着腿,身上挂着冬天才有的枯草到了狐狸场门口。

貉是毛皮动物,也攻击人,初办场时,貉们不习惯,不论白天黑夜“欧欧”地叫,很热闹,我窃喜,胆子再大的贼也闻声丧胆,日久了才发觉这厮长相凶狠,嚎叫却是无端的,压根儿看不了门。

我专门买回来几只雁鹅,蓝褐色的翅膀,黄嘴红掌,仰头和我一般高,甚是惹人爱见。白天,鹅在院子游荡,下到鱼池戏水,红锦鲤被鹅捞得吃光了,我很生气,操起棍子想教训鹅,不料鹅们不服,掸着翅膀吼叫着和我对峙,畜牲没记性,打了白打。只要有生人进院子,鹅们就叫。到了在夜里鹅们不再显得拙笨木呐了,只要有貉子钻出笼或有任何动静,鹅们吼叫着,报告着,直到人把貉捉进笼子。有鹅的貉场之夜,静谧安祥。

鹅的厄运是狐进场不久的事。

狐狸天生嗜家禽,不怕鹅的威慑,只要鹅偶尔将头伸到狐狸食盒吃食,再笨的狐狸也要把鹅咬死,任鹅肥硕的身子吊在笼外,挣扎,掸翅膀,狐狸把鹅血咂尽,一松口,鹅嗵一声掉在地上。就这样一群看门的鹅被可恶的狐狸在几个月内绝灭了,看门的鹅没有了。

那天,它可能是是卧着的,把前爪搭在门槛上,我砰地一下关门的时候,它“吱”地叫了一声,我惊悚不已,一松手,拉开门,它还爬在那里,抬起头,哀哀地看着我,从那一双眼睛看不出落魄,只有乞求,长长的尾巴也讨好地摇摆。我动了恻隐之心,轻轻说了一句:“进来吧。”它听懂了我话,轻爪轻步地进了院子,我替它搛了它身上的枯草。它以为是要给它梳毛,迅速翻过身子四蹄儿拃开,继而又翻身趴下,开始摇摆着尾巴。

给貉喂过料的工人过来了,不住说这厮来过几多次,没让进来,须臾又说:“你是老板,留下,这么大的院子,也需要一个出声的,有啥动静了,有一张口招呼。”

雨儿那时很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毛色杂乱,从身架看应是成年母狗。怯怯的样儿,总是卧在角落,凡流浪狗有了家后都这样。我要为它做的第一件事是注射疫苗,它很懂事,乖乖被注射了两针。饲养员还是说赶去吧,养大群牲口,留一只野狗“圈不安哩”。我有些犹豫,都打针了,怕啥?它似乎听明白了什么,略仰着头,一双近乎呆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两滴泪从眼角滚出来,凄凄的,我动了恻隐之心,决定还是不撵它走。

它很懂事,十分乖觉。刚才被门挤的哪只前爪大概还在疼,它瘸得更厉害,在院子走了一圈,瞅了一个空貉笼地上的木质夹纸板,胆怯地卧了上去。

工人对我说,“得有个名吧。”

“自己来的野狗,要什么名,说不定它一不乐意就跑了。”

工人是本村人,我应叫他三叔。

“跑不了,有了名的野狗就不跑了。”三叔自信地结论着。

我十分敬重的看着我三叔,说:“三叔我信你。”我洗完手,三叔追问一句:“想好名了没有?”我“噢”了一句,信口答道:“今天不是谷雨吗,就叫谷雨吧。”三叔哈哈笑了,说到底是作家,给狗起个名子还恁好,就叫谷雨吧。

三叔他们在貉场,它不大亲呢他们,大概它知道主人是我,每次只要听见我的摩托声,它就狺狺着跑出来接我,那亲呢样儿像襁褓中就熟悉我一样。三叔他们有些瞧不起它,说真是狗眼看人低。就这,每次给貉,狐上完食了,就“谷谷谷……”,叫着给狗倒食。竟把“雨”字给省略了。我说别这么喊,差着辈,难道我把它还叫姑婆不成。“谷雨谷雨连着叫不顺口。”三叔是这么给我解释。

预示我给它改了名,说,就叫“雨儿”吧。

它很乐意这个名字。

雨儿和貉狐吃同一锅饭,有鸡蛋、肉、鱼、粉、维生素E 粉。“雨儿跌到福窖里了。”饲养员三叔说。

隔多日了再回场,雨儿认出了我,蹀躞着过来,步履还有些蹒跚。只是亲呢地蹭我裤角。三叔说雨儿夜里睡得很醒,外边有动静就叫,只是声太小,像女猫叫。

又过了些日子,我再回去,雨儿完全变了样,一身褐灰色的毛平顺匀称,一双眼睛凶狠又有温情,双耳不停扇动,听到我的声一个箭步扑过来,抱着我的腿十分亲昵,吠叫浑厚洪亮。每年春天是貉狐们喜事不断的季节,而雨儿却对这个春天没有任何反应。一春又一春,雨儿狺狺着来来去去,看着貉狐们成双成对,恩爱情深,狂欢狂叫,交头接耳,孕崽产仔,也不嫉妒,不羡慕,更无非非之想,也许它被遗弃怕了,或流浪怕了,偶尔走出院子,没多久又回来。至于它是否有过爱,有过崽,对它都不重要了。貉鸣狐吟,隔三差五还有我的琴声相伴。雨儿沐浴着春光,享受着无欲无期盼的幸福时光。当一拔又一拔文化人来到这里夸奖一番狐眉貉眼,留下阵阵笑声走后,它才大胆地吠几声,说不出是憎恨还是欢送,反正只要有人来养殖场都少不了问一句有狗吗?我说想看狗?“有雌狗。”一边调侃、戏谑,一边对雨儿说,“乖乖别叫。”雨儿怎能不叫呢?不叫才失职,这时我便十分凶狠地吼,“雨儿,滚一边去。”就这一声,它像一个可怜的孩子,悻悻走向一边,卧下去把头埋在脖子下。

河湾的草丛爬过了村道,半湾子的地也日渐荒芜,眼看着就要和河湾连成一片。就显得政府多年前铺就的水泥道越来越窄,倒也不碍大事的,偌大的村子一天到晚出进就那几个老人。有些日子那些小贩们还进村子吆喝几声,收“金银花”“收葛根、红根、菅草根……”。那些老人上不了山,金银花飘香时只能蹙蹙鼻子闻闻,拄个拐杖上山爬塄是不想要命了?葛根、红根、菅草根是要拿䦆头刨的。“红根”的药名叫丹参、菅草根的药名叫“白茅”,都是能换钱的,没人采了就白白烂在土里。每每有风刮过村子时,各种药味、野草气味,香香地在村子飘荡。

于是小贩们失望地吆喝之后就不再进村。就连骑自行转村卖油绳的这几年也不进村,油绳儿再香没有谁能嚼得了。

雨儿的嗅觉很好,貉崽跑了,雨儿把嘴挨着地,追着气味去找,不是在谁家的屋檐下,就是哪个草丛中,它轻轻叼着貉崽的胫上部,把貉崽叼回来了,老母貉就是这样叼崽的。有狐狸咬断笼门跑出来,雨儿一边叫着,一边追赶,直到把狐狸逼到院子旮旯,被人捉回笼子才罢休。多少个微风明月的夜晚,离开书案,我双眼涩困难耐时,一张藤椅旁,雨儿像孩子一样傻傻地支棱着耳朵听我吹洞箫,或许它能听懂悠悠的曲子,或许只是为了陪伴我。或把静静落下的梧桐花叼一堆放在藤椅旁……

雨儿也进村,偶儿也跟伙伴嘶咬空吠一阵,可能也觉得没趣,就又去河湾逮兔子。它很有把握,咬死了,叼回来就扔在给狐狸煮饭的灶口。三叔他俩就电话给我“又叼回来一只,冻上还是煮了。”冷库已经有冻的,我说,“煮了吧。”

雨儿原来的主人搬走时土房子还在,人住上了楼。于是它被遗弃了,什么永远的爱、靠不住。被人遗弃是很痛苦的事,再后来的“腾退”政策,但凡上楼走了的人,旧房子必须拆掉,叫“腾退”。就那一晌时间,属于它替主人看着的土瓦屋被挖机给毁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村子,残垣断壁,瓦砾、墙土……无家可归了,它才去流浪。

我感谢它的流浪。

貉,狐是肉食牲畜,雨儿和那厮吃一锅饭,雨儿换了个“人样”儿,虎虎势势的在村子、在院子,像旧时黑衣巡捕。兔子挪了窝,野猪却斗着胆来了。全不把雨儿放在眼里,三五一伙大摇大摆,嚎嚎着拱了红薯,连红薯蔓儿都给嚼了。雨儿瞅准了一头硕大而不蛮横、行动木讷、迟缓的野猪,猛地上前,照准后臀就是一口。野猪一阵嚎叫,又懒懒地卧下去。

野猪很有些年龄的了,脸上结着树寄花一样的花痂,耳尖是双杈,通身毛色间白浓密,胫部该长猪鬃的地方是被野畜咬过的伤痕叠加,稀疏的鬃毛呈棕红色,滚圆的后臀因长期蹲卧而结着两砣肉茧,短茬儿尾巴摇摆的时候显得那么勉强。丛林山地它可能经历太多,欺负和被欺负,残害和被残害,它一直活着,伤痕,痛痕对一个野物本不是什么事,而它到河湾就是天大一个错误。

它在草窝里卧够了,看看天色已晚,窸窸窣窣钻出来呆呆傻傻四野瞅瞅,呵,多么安静啊。记忆中,只要在夜幕中走出来了,特别是秋天,村子的人不是打着破铜锣,就是敲着铜脸盆驱赶和吓唬它和它的族群。

铜锣、铜脸盆声渐渐消失了,乡邻们上楼的时候,铜锣铜脸盆被卖了铜。地荒了。野猪们再无恫吓,恐吓,更不必惊荒失措的逃命,从山林向坡原荒地挪挪着挪着就到了河湾和河湾地。

它大摇大摆步履并不骄健,却有点儿肆无忌惮,村子静悄悄的,连小猫小狗的叫声也没有,政府给村子装的太阳能路灯恪守着属于它在夜晚的职责,依旧明光光地亮着,映照着曾经热闹的村子,曾经煮夜饭的炊烟,曾经在月光下打麦子上下飞舞的梿枷,曾经的乡邻围堆儿剥包谷棒时,歘歘落在手指间玉米粒儿的幽幽的金辉……

它记恨住了雨儿咬的这一口,循着气味找到我的狐狸场。

它只是一头可怜的猪,一头可怜的野猪。它要找雨儿。它能做到的只能是用嘴狠命地拱着铁门。

雨儿闻声而吠。三叔他们俩都是老人,披衣掌灯,走过来什么动静也没有了,雨儿也不叫了。

三叔他们刚刚躺下,雨儿大概还没有卧定,它又在拱门了。歇在树杈的夜莺们被惊得扑楞好一阵,又归寂静。

三叔他们又起来,大门外又没了响动,雨儿不再吠。三叔他们又去睡了。躺在被窝三叔俩嘀咕着:“日怪了。”夜里把电话打给我。我腻腻地说:“三叔,睡去吧,交给雨儿。”我又朦胧入睡。一个要死不活的狐狸场,送谁谁还嫌哩,能有贼?

三叔说,整整三个夜晚了,他睡不安生。雨儿知道是那被它咬了的野猪,后来尽管野猪夜里拱门,它也不再叫。

后半夜宁静而安祥,林子里的夜行动物已经歇下。唯猪野拱铁大门的声音沉闷沉闷的,传得很远。笨猪不笨。东方刚露鱼肚白,它就回到河湾草窝。

雨儿去了河湾,找到草窝,冷不防照准野猪就是一口,只是一口疼醒了的野猪容不得雨儿再咬第二口。

雨儿快快地走了。

我回去的当儿,正是牲畜早餐时候,也是饲养员正忙的时候。

雨儿闻声跑过来,似乎很多话要说,我轻轻说道,不说了雨儿。

雨儿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在铁门角和地上寻找蛛丝马迹。很大一会儿,雨儿冲着我轻轻吠了两声。铁门角儿陈年水渍泥印儿有十分明显的擦试过的印痕,门角水泥地上有十分杂乱的偶蹄印痕,凭三叔他们俩年龄的眼光是认不出的。

“是野猪。”当我说给三叔时,他恍然大悟,说他也觉得像是野猪,就是不敢断定。

雨儿释然的样儿,一会回到它的夹纸板上,一会儿爬上我面前,那厮把雨儿困绕这么几日了。它觉得此事也应该有个了结。

这一夜我没有回城。

唧唧的秋虫合唱使浓稠的秋夜有些热闹。被夜幕淹没着的村子零星亮着几户窗灯。墙根儿上的砖缝里蝈蝈“唆唆唆”叫的时候,哪怕是狐狸、貉子的任何一丝在笼子里的响声,都会影响他们的吟唱。须臾,再次旋律依旧。

雨儿陪着我在狐狸、貉子们一排排笼子前“巡逻”,我喜欢看它们的“夜目子”。

手机亮子的光并不强,没有熟睡的它们听见人的脚步和光亮,瞬时摆过头瞅我的时候,简直就是齐刷刷一排儿黄色的灯,幽幽暗暗而有明明亮亮,眨也不眨一下。这是警觉的表现。

暮夜秋虫们也累了,山乡变得寂静。远处的夜莺偶尔一声叫,在这深夜也显得些漫不经心和微不足道。

三叔他们替我烧好了水,拉出躺椅,小石桌上早早替我放好了茶具。

多年的狐狸场是我回乡下的理由,一个乡土作家的情愫不在都市。

梧桐叶静静地落下来,藤本月季的幽幽馨香在弥漫着,静夜里才能听到哗哗的河水声,竟是几十年不变的单调、乏味,却是故乡夜的亘古不变的天籁。

雨儿就卧在我的脚下。那支洞箫是同学在我们高中时就送我的,说他祖上就是教书先生。到他,太笨拙,吹不了,给我了。《十爱姐》是洞箫的传统曲子,雨儿也听过无数次,一边听一边轻轻摇着尾巴。我也吹《梁祝》《北国之春》《苏武牧羊》,雨儿听到高兴时竟站立起来,探过头在胳膊上添着。

我期待的是今夜“捉鬼”一事。

一个长把儿虎牙䦆头就放在手边,也有平日剁肉的刀,一旦有响动,我一定会冲出去的。

又有梧桐叶轻轻落下,透过梧桐树稍,苍穹深邃莫测,有流星划过,天空重归黑暗。

我困极了,雨儿替我横叼着洞箫放回水池子背后的阴凉处。箫的音色要养,这活儿,雨儿会做。

夜里没有听到什么响动,那是我睡得太深沉了,雨儿听到什么也该吠几声啊。一大早我还是狐疑满腹打开大铁门,野猪静静的卧在门槛外,我身边的雨儿上去叼住野猪耳朵,它却丝纹不动,雨儿可能确定它死了,不知是遗憾还是欣慰呢,死死地瞅瞅我,又瞅瞅野猪,然后围着那硕大的身躯狺狺着。

一头复仇的野猪在黎明中死去。

它臀上被雨儿咬伤的地方已经结痂。三叔他们走过来,照着死了的野猪狠狠地踢上去,嘴里还嘟哝着“活该,咋不死早些……”

关于一头野猪的死,经三叔传开。也有人过来一番评论,又摸摸还有些温热的野猪说,是老死了。

复仇的野猪死后,雨儿有些失落,也不大去河湾了,河湾被人开了砂石场,一天到晚挖砂机轰鸣,夜里河湾的宁静被辉煌的灯光取代。偌大的河湾成了漂钞票的海子,尽管海子混混浊浊,换的银子却是白花花的……

雨儿偶尔也去河湾,无端地空吠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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