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这年头真的是瞬息万变,有些事即便想得再周全再细致也未必稳妥,永远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不打诳语的韩老爹就狠狠地失算了一回,下了邀请,定了喜日,但最终全部泡汤。当然这种千年难遇的突变谁也无法预测,如果没有这场可怕的病毒疫情,庚子年正月在这冷寂多时的燕子岭韩老爹可要风风光光地嘚瑟一回。
半年前儿子韩磊就开始筹备,要给老爸做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劳累奔波一辈子的韩老爹,也到了该享受的时候。看着这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起来,完全有能力张罗点喜事乐呵乐呵。于是儿子提议要做七十大寿他没有反对,趁新年大家过来团聚一下,摆场寿宴也没啥不妥,现在日子衣食无忧,大家图个热闹,讲个脸面。
韩老爹盘算一下,这些年喝亲戚朋友家的喜酒已经难计其数,每年送礼的花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现在借这个机会也可以多少收回一点。老人的想法向来就是简单直接。
现在城里人都说是拼爹时代,而在养儿防老的乡村无疑是拼子时代。韩老爹说起儿子,总是一脸欣慰。儿子能吃苦,这方面继承了他的优点,十七岁那年外出打拼,因无一技之长,在外头找不到工作,最绝望的时候身无分文,三天没吃过饭,差一点就准备去偷去抢。后来回想那事,认为饥寒起盗心真的没错,只有亲历者才懂得,礼义生于富贵,强贼出于贫穷的道理。就在他快撑不下去的时候,竟然有一位好心的大哥,给了他两个热乎乎的馒头,同时还介绍他到家俬厂当了一名学徒工。
从苦水中过来的韩磊知道学技术、懂专长的重要性,于是下狠心学艺,从学徒工开始,受尽了各种苦痛,付出了两根断指的代价,终于从学徒干到技术总监、主管、副厂长、销售经理。前些年开始独立办厂,网店加实体店双向销售,生意日见红火,年收入以百万计。在燕子岭周边,韩磊成了大家心目中的榜样,很多年轻人都跟着他闯出了路子,在城里购房买车,成就事业,光耀门庭。
韩磊一直想把老爸接到广东,住在一起便于照顾,什么也不用干,让他享点清福。娘过世得早,老人又当爹,又当妈,几十年过得颇不容易。可韩老爹在城里如坐针毡,极不习惯,出门两眼一抹黑,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冷漠得如同外星人。
儿子家的条件没得说,一日三顿非常丰盛,红红绿绿,满桌子的菜,可是没一样合他口味。时间久了,嘴里能淡出个鸟来,于是半日上午,他会像贪吃的孩子,偷偷地拿出自己带来的辣椒酱、霉豆腐,挑一点儿放进嘴里,含着咂吧咂吧,以此来醒开胃口,只有这点地道的香辣才是家乡的味道。
韩磊看见老爸度日如年的样子,知道他难受,如果再强留苦劝,把他关在城里,对老人的身心有害无益,于是索性让他回了燕子岭。进城的老人就像一株水土不服的植物,病蔫蔫的,只要回到山野老屋,听听鸡鸣犬吠,看看青山绿水,立马就容光焕发,地气充盈。老人天天吃得香,睡得甜,这日子才算过得踏实。
对于如何来做这个七十大寿,父子俩的想法其实完全不同。韩磊给老爸做寿不是为了回收贺礼,他不缺这点钱。他已经想好了,不仅不收亲友们一分钱贺礼,反而准备给参加寿宴的亲友们每人派一个百元红包。韩磊知道自己在外多年,与亲友们来往不多,想借这个机会与大家加强联系,增进感情。亲戚就像拉大锯,你有来,我有去。如果亲戚不常来常往,慢慢就会疏远冷淡,久之自然断了往来,失了亲情。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韩磊早就盘算过了,亲朋好友全都到齐,大约有三十桌客人。燕子岭离镇上路途遥远,置办酒席很不便,年前年后大家都忙乱,难有空闲上门帮忙。为此韩磊在镇上联系了一家移动餐馆,按多少钱一桌,请他上门负责宴席。如今乡村人力稀缺,遇上红白喜丧,都是承包给移动餐馆操办,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干,省工省力,皆大欢喜。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一大车拉过来,随时可以开火摆席,宴请宾朋。
1951年出生的韩老爹,按算还未到古稀之年,但是民间传统好像都是按虚岁计算,特别是庆生做寿,全都做虚岁,不做实岁。为何呢?据说这里面有很多讲究,往大处说,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范畴,体现生死有别,趋吉避凶的风俗。一般虚岁用在生者身上,实岁则用在死者身上。为此以六十九岁做七十岁大寿是约定俗成的事,如果错过这一年,次年切不可再补,补了将会招灾惹病,诸事不利。
腊月廿四是南方小年,有先行者已陆续回乡,韩磊怕老爸着急,特地与老爸通了电话,商定做寿的日期。韩老爹平时略懂阴阳五行,乡里人婚丧嫁娶、上梁修灶,安床搬家都会选个良辰吉日,所以他将通书翻了多遍,择定的日子选在农历正月初四。韩磊感觉选初四比较合适,太早了不好,太晚了人家又要赶着出门远行。父子俩在电话里敲定了日子,接下来韩老爹就开始通知亲朋好友,届时请大家一定赏光。
韩磊想事仔细,他先把烟酒饮料和相关物品托朋友落实好了,只等初四那天提前送达。这么一来,寿宴的事就算是万事俱备了。可仅仅五天过去,事情就出现了重大变故,出差在外的韩磊遇到了麻烦,他几天前到过武汉办事,武汉封城那天,他也开始感冒发烧,于是成为疑似对象,被隔离观察。
不管最后是否确诊,十四天的隔离观察必须完成,这样一来,已经无法如期赶回燕子岭为老爸操办寿宴。怎么办呢?韩磊感到很为难,如果自己不能回家,老爸这个年将会过得索然无味。这些年在外漂着,不管多忙多累,他都要赶回家过年。有一年下大雪,路不通,家里还没有电话,大年三十晚上,十点多了,韩磊硬是步行二十多里山路赶回了家,当韩老爹看到这个风雪夜归人在年夜突然到来时,那一刻老人真的愣住了,愣了好一会,两行眼泪才滚落下来。
这次大疫当前,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为了有人陪老爸过年,韩磊想过请叔叔、姑姑去家里,但是他知道老爸的脾气,在老人家心里谁也代替不了儿子。为了不让老人失望,无奈之下只好让大肚子的妻子秋燕赶回去陪老爸过年,等他隔离结束,排除疑似后立即回家汇合。
秋燕需要处理完手头一些事务才能动身,等她打理完公司上下事宜,已是腊月廿八。算好廿九可以到家,谁知路上的情况完全出乎意料,由于疫情原因,增加了排查关卡,车站有大量的人员滞留。秋燕兜兜转转回到镇上,已是大年除夕了。镇上离燕子岭还有将近二十里路程,由于电视、报纸、手机铺天盖地的宣传,人们对外地回来的陌生人敬而远之,往年到车站拉客的司机比苍蝇还多,这次却稀稀落落难见几个,有几个胆子大点的,也戴着口罩,远远打听。
好不容易打到一辆的士,人家要价很高,但秋燕没有讲价,都这个时候了,只要有车就行,价钱不重要了。也许是一路上心情紧张,又买了不少年货,大包小包提着转程换乘,上车下车,到了家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
韩老爹看见儿媳到了家,很高兴,赶紧张罗开饭,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就上了桌。韩老爹蒸好了包哨子、砧板肉、油豆腐,还杀了只大阉鸡。
年夜饭很丰盛,秋燕却没有胃口,刚才司机的车开得快,在山道上有个塌方的路段颠簸得厉害,秋燕头晕目眩,忍不住呕吐起来。坐在桌上很勉强地吃了一点,就不想再动筷子。韩老爹劝儿媳妇多吃点,给她瓢了满满一碗鸡汤,秋燕很吃力地喝了两口,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于是她赶紧下桌,跑进了卫生间。
在车上秋燕就感觉肚子有点痛,开始没太在意,以为一路上车马劳顿,动了胎气,休息一下就会好。一周前她专门上医院做过产检,医生说胎位有些不正,要她注意调整,然后还叮嘱她多休息,平衡膳食,保证营养。
按理说,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过完年再回城待产应该完全没有问题。可是有些事情往往出乎意料,与自己想象的完全相反。秋燕的肚子越来越痛,开始躺在床上一阵一阵的疼痛还能忍受,可是忍了个把小时,那种钻心的疼痛已经明显加剧,即使咬紧牙切齿也无法忍受了。那种痛感就像涨潮一般,一波一波地往上,从小腹上升到腰部、背部、直肠、连同胃部也跟着痉挛。放射式的疼痛牵扯到胸口,从胸口漫向咽喉,这种没顶的疼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汹涌,直至变成惊涛骇浪,汇聚成恶浪险滩。
在疼痛的短暂停顿中,秋燕身心极度虚弱,无力的身体如同飘浮在云朵上。她知道情况不对头,这种越来越凶猛的疼痛如同落水者,正一步一步走向漆黑的深渊。疼痛过后下身出现了异常变化,她感觉这应该是早产迹象。
由于老公不在身边,一向遇事镇定的秋燕也开始有点紧张和慌乱。心情紧张,情绪焦躁导致肌肉紧缩,疼痛加剧。秋燕早就听老年人说过,女人生孩子,就像走进鬼门关,可见这是一件很凶险的事情。此时的秋燕无依无靠,最尴尬的是家里只有公公一个老男人,怎么办呢?作为产妇这个时候最需要获得心理疏导,需要情感支持和精神安慰。只有去除焦躁、紧张、恐惧这些不良情绪,才有利迎产,减轻疼痛,增强信心。
站在厅堂中的韩老爹六神无主,听到儿媳妇在床上疼痛难耐,急得抓耳挠腮,无比难受,那样子就像一头无法突围的困兽,满屋乱转。此时老人的心情无比复杂,他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本来家里添丁进宝,该有多么高兴,可是现在他一个老男人,面对临盆阵痛的儿媳妇,他插不上手,帮不上忙,这是韩老爹一生中遇到最尴尬最无奈的事情。
韩老爹推门而出,一股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此时天空飘起了大雪,放眼望去,四野一片白茫茫。韩老爹打电话向镇医院求助,希望能派一辆救护车来接走秋燕。可是医院值班室告知现在情况特殊,加上下雪路面结冰,燕子岭路途遥远,山路险峻,无法派车进来,要他自想办法。
如今的燕子岭已是地广人稀,周围一些住户近几年在扶贫政策的支持下,绝大部分已经搬迁到山外的新村移民点。还有少数几户留守在山里的人家都是残缺不齐的,这几户人家在韩老爹脑子里已经过了几遍。徐老伯年逾八旬,老伴长年瘫痪在床,指望不上;周猎户一个老男人,自从禁猎之后,这无所事事的家伙,成了十足的酒鬼,整天抱个酒坛子,醉醺醺的胡言乱语,东倒西歪,谁敢指望他帮忙?数过来,数过去,剩下的人只有阿莲婆。说起阿莲婆,韩老爹心情更加复杂,几十年来从无往来,平时在村口偶然碰见就像仇人相遇。韩老爹知道当年自己对她的伤害确实太大,让一个弱女子在乡村丢尽了脸面,一辈子也不可能会原谅他这个罪人。
在乡村有时候退婚的理由很奇怪,就如韩老爹退婚并非性格不合,感情不和。韩老爹当年订婚不久,父亲就说他与阿莲的八字不合。为何说他俩八字不合?因为订婚后家里诸事不顺,最早出现异常情况的是一头猪,那头为婚宴准备的肥猪,一天早上吃饱肚子突然在猪栏中连转几圈,然后倒地而亡。第二件事,韩老爹上山砍柴,在坡道上一脚踏空,滚落山沟,摔断两根肋骨,如不是一棵松树挡住,险些丢了性命。第三件事,家里的柴草间一天夜里突然起火,准备过冬的柴火、牲畜草料全都化为灰烬。对于接二连三的意外老人很疑惑,赶紧请阴阳先生算了一卦,卦上说这女人万万娶不得,是个丧门星……
其实韩老爹对阿莲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不管家里家外,粗活细活,迎宾待客都是把好手。但父亲态度决绝,不管谁来说合都无济于事,非要退掉这门亲事不可。
受了无数指责谩骂之后,亲倒是退掉了,从此两家便成了冤家仇人。阿莲父母因退婚的事整天闷闷不乐,就像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心虚气短,在亲戚朋友,村里村外抬不起头来。两年后,阿莲父亲忧郁而终。面对变故,阿莲多次想过一死了之,可是想着可怜的母亲,还有智障的弟弟,她狠不下这个心,不忍丢下自己的亲人,于是咬着牙关挺了过来。
父亲过世后,正在泥淖中挣扎的阿莲反而于绝望中开始振作。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山穷水尽,她知道没有谁能帮得了她,只有自己救自己。别的事先搁置一边,先把婚事解决,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她在周边村落里物色人选,决定给自己招一个男人上门,这个男人一定要有点内劲,有点潜力,别的条件可以不管。
在无所不能的媒婆帮助下,终于物色到一个人选,他是弹棉花的李弹匠。这人年龄要比阿莲大十岁,而且还有点跛脚。当然除了这两点不足,李弹匠别的方面确实蛮优秀。首先是手艺好,四乡八邻的人排着队请他弹棉花,他弹出来的棉被既柔软又耐用。还有脾气好,头脑灵活,能吃苦耐劳。出产棉花的季节他会收购一些棉花存在家里,等年终或者次年再拿出来转手,从中赚取差价。后来又增加了旧棉絮翻新的业务,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媒婆找到李弹匠,李弹匠当时还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轮到他,后来听说人家是真心实意的他才当回事。见面之后他二话没说,立马就答应去做上门女婿。
事实证明,阿莲的选择没错。婚后不仅生了一儿一女,而且苦了几年,慢慢就见了春光。特别是农村包产到户后,李弹匠终止了走村串户弹棉花的业务,在镇上租了一间店铺,一边帮人弹棉花,一边加工棉被出售。由于有稳定的收入,日子越过越红火。夫妻俩齐心协力,不仅抚养一双儿女成人,而且在燕子岭第一个翻建新房。女儿读书成绩好,考上了省里的卫校,毕业分配在县医院做护士。儿子高中毕业后去了佛山,在家具厂搞设计,月薪过万。唯一让阿莲遗憾的是男人早逝,李弹匠不知是积劳成疾,还是因长期弹棉花,飞絮吸入肺部,造成肺纤维化。直到喘不过气来才去检查,医生说这是尘肺病,没有办法医治了,在家躺了半年多,最后就像一个灯盏,油尽灯枯,慢慢熄灭了。
如今阿莲的情况与韩老爹十分相似,儿子、女儿一直在劝说,想她去城里一起住,可是她不习惯城里喧闹的生活,非要回燕子岭。她说金窝银窝,不如山里的草窝。儿女们见老妈执意要回老家,也只好由着她,只要老妈过得开心怎样都行。
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老人,在相隔不到一里地的老屋中守着不变的日月,随四季轮回,看燕子岭的春花秋月,听流泉水响,树梢鸟鸣。
哎哟——天啦!哎哟——天啦!一阵绝望的哀号之后,房间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韩老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便进去,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只能在外面呼喊:秋燕!秋燕!可是没有应答。糟啦!是不是昏迷过去了?他记得生女儿时老婆也遇到了难产,前置胎盘,引发大出血。如果不是送医院抢救及时,差一点就性命不保。如果儿媳妇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是两条人命,自己如何向儿子交待。
想到这种严重后果,以及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韩老爹心急如焚。他现在只能不管不顾了,一个老男人的脸面,在这生死关头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打着手电,披上大衣,朝阿莲家一路小跑。
外面的雪很厚,脚踩上去发出噗吱噗吱的响声。阿莲家是一段上坡路,上坡的拐弯处要穿过一片竹林,大雪中的竹子弯曲伏地,摧眉折腰。因为心里头着急,加上年已七旬,腿脚有些漂浮,没跑多远就摔了一跤,仰面朝天躺倒在地,雪花纷纷飘落,扑打在脸上刺骨冰凉。他努力地爬起来,已经气喘吁吁,心脏擂鼓似的狂跳不止,有一会儿竟出现了早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示自己千万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就完了。
身体的本能让他撑住了,在坡上每一步都走得吃力。快到阿莲屋场时,韩老爹猛然收住了脚步。本想停下来平静一会,做好如何面对阿莲的心理准备,可谁知阿莲家的狗异常警觉,老远就从韩老爹的脚步声里就嗅到了陌生的气息,于是直冲而至,在他身边狂吠起来。
狗的激烈反应像一盏聚光灯,使雪地上的韩老爹无处藏身。这万家团圆的大年夜,狗的狂吠不止让阿莲觉得有点异常,于是她推门站在台阶上,借着屋内映出的灯光,看到有个人影立在屋场的边缘。阿莲喝住不停冲撞的大狗,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来人是谁了。先是一愣,然后冷冷地问道:哟,这是什么风啊,把你吹来了?我这寒酸小庙,可不敢迎候大神!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看到边说边往屋内走的阿莲,韩老爹早就知道自己会吃闭门羹。但是韩老爹明白,千万不能就此止步,今晚只要退缩一步,就将惨败而归。必须成为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不请他相助儿媳妇在劫难逃。现在这燕子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帮忙的女人,况且阿莲的外婆还是乡间接生婆,或许她从小耳濡目染,早就熟悉了那一套方法。
韩老爹在大黑狗虎视眈眈的监视下,战战兢兢地进了屋门。这一个从未来过的陌生地方,看样子刚吃完年夜饭,桌子还没收拾好。他环视了一下屋内,不见阿莲的儿子、孙子们回来过年,只有那个智障的弟弟喝了点小酒,在桌旁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见韩老爹进来,他很热情端起酒杯,要与韩老爹干杯。
阿莲狠狠地剜了一眼弟弟,虽有智障,但对阿莲还是心存畏惧,他赶紧端着酒杯退了回去。阿莲知道韩老爹雪夜登门,肯定有事,于是特意退到了厨房。韩老爹心领神会,赶紧跟了上去,老人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样的身份在厅堂说话不便,神台上正燃着香烟烛火,祖牌正中是阿莲的父母,旁边是李弹匠。一字排开的黑白瓷像闪着幽幽的光亮。
后来韩老爹回忆当时的情景,总感觉梦幻一般,记不真切。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迸发的勇气。他根本容不得细说原由,几乎连抱带搂,劫持人质一般,把阿莲弄到了家里。一路上阿莲尖着嗓子咒骂,骂老不死的东西,大年夜究竟要干啥……
古稀之年的韩老爹,一生见多识广,但再怎么见多识广,他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尴尬透顶,难于房龄,一夜长于百年的糗事……
对抗疼痛是一件消耗体力的事,秋燕知道此时她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所有的掩体已经千疮百孔,炮弹在体内狂轰滥炸。疼痛的气浪一会把她抛上天空,一会又把她摔落地面。在空无人迹,细雨霏霏的旷野上,她声嘶力竭地呼喊挣扎。每次痛起来她都会弓起身子,屏住呼吸,在死去活来中汗如雨下。
阿莲进入房间时吓了一跳,此时的秋燕脸色像张白纸,血水已染红了床单。屋内的温度虽然很低,但秋燕散乱的头发已经湿漉漉贴紧额头,眉毛拧成了疙瘩,眼珠突起,好像稍一用力就会从眼眶里弹出来。胸脯剧烈起伏,鼻翼一张一翕,在挣扎中不时张口喘息。嗓音已经完全沙哑,虽然在叫,但根本发不出声音。双手紧紧抓着早已被汗水打湿的床单,脖子上青筋暴凸,那种绝望的表情说明她正在受苦受难。
快点快点,笨手笨脚的,赶快打盆热水来!
准备几条干净毛巾!
赶紧把取暖器拿来,屋子像个冰窖!
快点准备纱布,把剪刀消毒!
韩老爹不懂,问如何消毒?
阿莲说,只能先用火烧一烧,有酒精吗?再用酒精洗一洗。
快点用鸡汤冲泡这包人参,她从兜里拿出一包切片的人参。
这体力也太弱了,怎么有力生娃儿?
……
阿莲知道这毫无准备的老男人,遇上这档子事准会方寸大乱,毫无章法。出门前把她家里一包人参片揣进兜里,还把为女儿准备生二胎的宝宝衣裤、帽子、风衣、毛毯全都带来了。走在风雪中,阿莲还在想,我这是造了啥孽啦,难道前世欠了他韩家的债!
韩老爹像个跑堂的店小二,忙前跑后,要啥给啥,随时听候阿莲的差遣。虽然又急又累,但是心里却特别踏实。现在阿莲就是救星,只要她来了,相信秋燕就不会有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内因疼痛引发的尖叫如同激流飞浪,时而奔向高潮,时而落回低谷。
由于胎位异常,婴儿横在里面,加之宫缩乏力,一直无法产出。这种情况关键是要调整胎位,另外又要产妇高度配合。如果产妇出现疲劳,体力完全消耗,就会出现梗阻性难产,后果将会很严重。
阿莲喂完一碗人参鸡汤,俯下身子对秋燕说,等会你可要尽力配合啦,叫你用力你就得用力,记得要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
摆弄了好一会,可胎位还是调整不过来,更要命的是秋燕因剧烈疼痛出现了短暂的昏迷。怎么办?这事不能再迟疑了,越拖延时间,对胎儿对产妇就越不利。
说实在的,此时阿莲心头的压力比床上的产妇还要大,既然答应了这该死的老家伙,就有责任,一脚踏进他家的门,就等于上了贼船,再无退路。现在自己只能是拼死一搏,要不然就成了千古罪人,遭人唾骂。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万一有个闪失,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谁都会说她这是趁机报复,借刀杀人。
她不敢往坏处去想了,现在自己的身份就是万能的产婆,泅渡苦海的救星。全力以赴的阿莲已经大汗淋漓,全身湿透。最初是因为没有找对要害,手忙脚乱,不得要领,所有的力气都成了无用功。现在她调整策略,决定施用最后一招。只见她赶紧捋起袖子,蹲好马步,将手伸进产道,把胎位一点一点移正,然后再从腹部向下挤压,一边鼓励秋燕用力,一边用力下拉。
她仿佛听到了骨盆张开的咔嚓声,那个肉团顺着产道滑动起来。出来一点了,已经能看到头发了,看到脑门了,看到下巴了,看到身子了,哎哟,还是个带雀雀的小子。
阿莲正准备清洗污物,剪脐带、摘胎盘时,突然发现婴儿满脸乌紫,不能呼吸。怎么办?看样子是呛了羊水,如果不紧急处置,孩子将窒息而亡。
阿莲虽然没有亲手操作过,但之前听外婆讲,遇这种情况不能迟缓,要立即倒悬婴儿,从背部轻拍几掌,让羊水吐出。
不一会儿,婴儿终于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啼哭,脸色也退去了乌紫,变得红润起来。
那声啼哭就像撕破乌云的太阳,让漆黑的燕子岭瞬间一片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