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飞
书写者运用巧妙的艺术构思,在挥毫泼墨间展示艺术技法,并融入感情进行创造,留下众多合乎造化之理且得灵台之意的艺术作品,其中使用书法艺术中的各种要素,在互相呼应、起承转合间尽显和谐之美。从哲学的本质来看,我国书法艺术既关乎内在追求又契合人性需要。哲学是具有普遍规律性的,对世界观与方法论展开研究,是一种理性的存在。艺术偏向感性,但在发展过程中却离不开理性思维的指引。
我国传统思想中的“阴阳”是一种生动直白的辩证法,这种思想在传统文化中的各个领域都有体现。在书法艺术中借助浓淡、粗细、虚实等的变化,表现刚柔、方圆、黑白的状态,书写者在书法作品中融入了多元化的辩证关系,使书法最终呈现出千变万化、互动和谐的精妙处理。例如,在传统书法理论中有关于计白当黑、阴阳相生的意境。又如,字与字、笔画与笔画之间的疏密应得当,不以机械解释为定论,贵在互相促进、相得益彰。
中国的“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五行”可以涵盖客观世界的所有物质,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其独特之处在于不仅将其发展出物性,更进一步将物性发展为具象的符号[1]。在“五行”的思想体系中存在相生相克的关系,即世界万物及力量不是单一存在的,要依靠其他力量或事物生长壮大,同样受到其他力量或事物的约束,因而不存在绝对的优势。善于掌握其中复杂的规律,便可称作“五行制衡”。而书写者的五种特质品、学、智、功、情也需要均衡发展,要想获得更深的书法造诣,则不可偏重一隅、废弃其他,如过分强调某一部分而忽略整体则容易走向歧途。
“天人统一”是在“天道”和“人道”间互相反映又彼此统一。现在可以将“天”视作自然界,在艺术领域中表现为流露真性情,摒弃矫揉造作,崇尚“得天趣”的艺术境界[2]。如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并非以完美无缺的技法得名,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真情的自然流露,加之王羲之本身高超的技艺,使作品极具美学价值和人文价值。在书法能力提升的过程中充分反映了天人统一的哲学思想,为了获得高超的书法水平,书写者必须进行大量的练习,只有在具备较深的书法功底以后,才能得心应手,在进行创作时更好地表达感情。例如,书法中讲究刚柔并济,作品中除有“骨架”之外,还需“血肉”填充其中,共同造就完整的书法艺术。从天人统一的思想角度来看,书法艺术作品中的骨架如同技术功底般存在,而血肉填充则充分表现了真情实感和艺术性之间的关联。两者有机融合,方可使艺术境界得到升华。
所谓“中庸”,绝非简单的折半而取中,也非庸碌无所为。儒家所说的中庸之道在于在动态进程中寻找一个平衡点。对书法艺术来说,中庸有助于作品表达更加精准和完整[3]。孔子所说“过犹不及”也是从反面强调准确的重要性。书法作品创作过程中因书写者个性、状态的变化而出现万千变化。书法风格刚劲的不得过分霸道,风格偏向柔美的不可媚俗;用笔用墨讲究精深练达,而非浅薄低俗;追求创新突破,但不流于怪诞。自古时论书即强调和谐,使主次之间、局部和整体之间协调统一,并展现出丰富生动之感。
重视“修身”古已有之,所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这一想法朴素而现实,认为客观情况不会因自身意志出现变化,只有主动努力寻求提升方可“自胜者强”。书法艺术中坚持“克己修身”,主要表现为需要经过刻苦练习才能获得更强的书法能力,另外,还要注重自身人品修养以提升作品品格。前者重视练习的作用,克己即对各种欲望和诱惑的抵制,自愿忍受训练之苦,而不是贪图安逸;后者则重视自己精神素质的提高,确信人品会影响书品。
传统书法中对于笔法的正确运用、线条的力度颇为关注,对用墨、用笔、字的结构和篇章布局尤为看重[4]。其中,用笔虽只占其一,但却是基础所在,其直接影响了书法整体作品的质量。用笔不足,则作品如豆腐渣工程般根基不稳,用笔贵在精准、有力,如此才能获得更好的表达效果,下笔或苍劲有力、或柔中带刚都是练习者的追求。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唯有克己苦练,非朝夕之力可以抵达,可见书法在起步阶段便充满哲学意义。
古人用心于书法水平的提升,如同对自身生命形象的修炼。在魏晋时期,书法人格化的思想就已经蔚然成风,书论成为讨论最多的命题之一。起初,对于书法人格化的描述主要体现在书写者的人格上,之后陆续向人格精神的其他方面进行延伸并产生内在的联系。最初人们讨论书法作品的人格精神时,往往“只可意会”,借助比较抽象的词汇或语句传达感受,后逐渐以广为人知的、可以引发联想的具体人物形象对抽象书法作品进行评论和赞誉,如人们曾经以“盛德君子”来评价钟繇的作品,用“似司马迁”盛赞颜真卿的书法,借“人道之文”喻六朝人书[5]。在进行书法审美、品评的过程中,利用具体的人物形象对书法中的人格精神进行领悟,其内涵丰富而奥妙、生动且深入。
“人书俱老”经常被用来形容书法成就、书法作品的沧桑厚重之感,一个“老”字生动地道尽书写者纯熟高超的书法技巧和对人生五味杂陈的积淀,同时生动地展现了书写者渊博的学识并兼具传统书法审美的辩证关系。“人老”代表书写者历经沧桑、阅历丰富,所以书写的手法老道、成熟。而“书老”则是指作品当中用笔稳重、老练,风格自成一派、笔力遒劲、格调高古,观者可以感受到作品是深厚积累的产物,书写者犹如经历千锤百炼才能获得巨大的艺术成就。在苏轼的诗句中,形容书者“退笔如山”,可以让读者清楚地感受到书者的辛勤付出、一往无前。一般来说,唯有“人老”阅历、功力使然,才能达到“书老”的意境,很多艺术成就极高的书法佳作都是书者经过长久的岁月酝酿成功的。例如,书圣王羲之在晚年的作品《谢司马帖》中下笔力道雄浑、笔走游龙,其形态甚妙,被学者认为是其书法作品中的不二佳作。“颜体”形成时颜真卿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其作品《颜勤礼碑》标志着他的书法风格进入了成熟时期。他于七十二岁高龄所作的《颜家庙碑》则被认为是其字体的巅峰时期。在书法作品中可以一窥书者的知识涵养,赵之谦曾说“内功读书,外功画圈”,胸无点墨则无法理解挥毫泼墨间的深蕴妙义,只有具备一定的文化底蕴,才能领略作品所传递的情怀,才能在精神上和书者产生共鸣。
从书法大家的精神品格中不难发现,其与我国儒家思想的评判标准高度一致。在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中,能看到情绪的明显变化。在前半部分心境相对平和,书写中规中矩,但在感情出现激越的变化时,用笔愈加挥洒肆意、奔放自由,尤以“哭塗穷”三个字为例,字形与前文相比陡然放大,看似突兀,带给人极大的视觉冲击效果,但契合作者的状态,而在书行至“死会吹不起”处,全文截止。在《黄州寒食诗帖》中,苏轼将书法的技法、意蕴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恰到好处。文中动静结合,豪放与平和同处。我们在已经理解作者处境的状态下对书法进行审视,如同一副“断肠人在天涯”的悲凉景象。在该作品中,作者并没有题上自己的名款,仅以“右黄州寒食二首”将其结束,这一情况在其流传作品当中是前所未见的。我们可以尝试从作品的字里行间细细揣度苏轼的心绪,在暮春时节面对延绵不绝的降雨,户外到处泥泞不堪,满目尽是萧瑟,作者病后方愈,室内冷灶湿柴、清冷异常,举目望向家乡的方向,奈何浓云隔断。凄凉的景象中既看不见出路又寻不到希望,读之令人不忍。苏轼是儒家、道家文化结合的典范,表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现实追求,在书法中凝结着民族审美需求和精神的寄托[6]。
书法作品中融入人格、人品与种种自然物象,成为一种意义丰富的有机结合体。书法家利用点画、章法赋予作品一定的精神内涵和旺盛的生命力。书法作品不仅能够体现技术层面的卓越,而且是综合性审美的表达和升华,是精神意境的表现。从书法当中,我们可以洞见书者的艺术追求,其所呈现的人格精神充分诠释了书法艺术的内核。作为一名书法家,必须具备绝伦的技艺、崇高的境界、过人的悟性,更应当拥有值得尊敬的人和精神。历史上耳熟能详的书法家无一不是德才兼具,如苏东坡、王羲之、颜真卿、柳宗元等。洪迈评价颜真卿“忠义大节,照映古今”。其所处的唐代在书法领域比较推崇对技法的追求。
欧阳修曾评价“书之盛莫盛于堂,书之废莫废于今”,旨在批评唐朝时期楷书的法度过于严谨,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书法的创新性,写法比较机械,所以没能产生和魏晋书法有同样艺术水准的作品。颜真卿,世称颜鲁公,任平原郡太守时因抵御安禄山叛军之乱而名震朝野,获得“颜平原”之称。在讨逆过程中,其兄与侄壮烈牺牲,也是在此背景下,颜真卿一腔汹涌悲愤,将《祭侄文稿》写得奇崛雄健、浩然正气、热血激昂,该作品被后人赞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全文二百三十四字,开篇伊始,可见其心绪沉重,用墨过重接近凝固,似乎在落笔时仍在思考想要表达的内容,但很快情绪逐渐高扬,多了很多枯笔、涂改,可以想见其内心无法平静,痛心疾首。在《祭侄文稿》中颜真卿下笔跌宕,看似随意却更加生动自然,体现了他鲜明的人格精神。颜真卿的爱国情怀和民族气节是我国传统民族文化的一部分,而颜真卿的书法作品中传达的美感与当时的风气相结合,与我国的儒家传统思想相融合,体现了其独特的文化底蕴和思想情感,所以,“字如其人”在颜真卿的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书法艺术是极具象征意味的,颜真卿的舍生取义、忠贞刚烈为世人所赞颂。看到颜真卿的书法作品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历史上像颜真卿一样的忠臣良将。也有人评价颜真卿的楷书如同关羽坐帐,视之直觉正气逼人[7]。又如,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以“难得糊涂”作为其一生的座右铭,而这一书法作品也为世人熟知。从“难得糊涂”几个字中,可以看出点画傲劲、结字奇特、章法鲜明,是其人格精神的鲜明写照,表现了郑板桥为人刚正、孤傲自洁的性格。
近代书法家李叔同,在出家之后舍弃了之前的很多爱好,但唯有书法不废,他的作品多弘扬佛家经律,用以结佛缘。与其早期书法作品相比,傲然凌厉的才子气魄已经消失不见,作品中呈现的是萧瑟肃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面孔。其用笔舒缓、轻盈,字体比较狭长俊秀,在章法空间上形容舒朗,充斥着形态高古的佛家气象[8]。当代书法家中,毛泽东在书法方面的造诣也值得赞颂,毛主席精于诗词、书法。他的狂草习自张旭、怀素,在毛主席中年后形成比较明显的个人风格,字形起伏、汪洋肆意,带给观者强烈的视觉美感,而且视线会自觉被牵引,在线条和笔法间时急时缓、极富韵律。
中国的书法艺术在细微处能见天地、见众生,以简洁、纯粹来展现宏大深远。在书法作品当中兼容并包对立、统一的哲学思想和意蕴。细细品味或创作书法作品,也能够对传统文化和人文精神做出进一步的探索,这比起单纯的视觉审美,更值得我们投入研究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