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广慧
回到家后,青禾一头扎进了冒着浓烟的厨房。爷爷正趴在灶火坑里鼓着腮帮子往锅底下吹风,锅底下的一小撮树叶在爷爷吹起的微风里一明一灭。
青禾不敢去看爷爷,倚在锅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青禾的弟弟青果立在青禾跟前,仰头看着她的脸。
“走开!看什么看,我脸上又没花儿!”青禾的声音硬邦邦的,像是一块块带着棱角的石头,嗖嗖地从她的嘴里蹿了出去。
“禾儿,你这是咋啦?”爷爷抬头看了青禾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满。就是这一丝不满,让青禾的心跟刀割一样。要知道,从小到大,爷爷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啊!既然爷爷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那他一定是特别生气了。是啊,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能这样跟弟弟说话呢?弟弟都八岁了,还不会说一句话,她这个当姐姐的,不应该用全部的爱去呵护弟弟吗?为什么要把内心的苦恼一股脑都发泄给弟弟呢?
爷爷把一根枯树枝啪地折成两截,续进火里,锅底下的火苗很快由小火变成了大火。火是金黄色的,把屋子一下子照亮了,也把爷爷的脸照亮了。
奶奶抱着妹妹青豆在厨房门口闪了一下不见了。青禾知道,奶奶也一定听到了她的呵斥声。奶奶虽然没有说她,但奶奶的内心也一定经历着煎熬。而她的妈妈呢,那个生下她和弟弟妹妹的人,此刻正站在北屋门前的台阶上仰着脖子张开双臂拥抱院子里如冰块一样寒冷的空气。妈妈是想要拥抱这个冬天吗?没有人知道。
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呢?青禾的内心已经被恐惧占领,但更多的是自责和懊悔。她走出厨房,来到杂物间门口。青果也走出厨房,来到杂物间门口。青禾看了青果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她没法甩掉他,从出生后,他就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从早到晚,他们从未分开过。就是上学,青果也会跟着她一起去。青果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她上课,等她放了学后,再跟着她一块儿回家。青禾看了一眼窗台上的书包,眼前浮现出和小换一起上学的情景。她们手拉着手在春晓村的大街上走过,手拉着手进教室,手拉着手去厕所。她们干什么都手拉着手。她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让她们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许小虎说得没错,她俩就是穿的一条裤子。她们那里,把两个人关系走得近叫作穿一条裤子。许小虎这样说,不仅没有激怒青禾,反而叫青禾心里很温暖。这说明大家都能看出来,青禾除了青果,不是没有人搭理。小换就是愿意和青禾说话,也愿意听青禾说话的人。青禾有了好吃的,总是留给小换。小换有了好吃的,也总是想着青禾。她们两家只隔着一条胡同,就是喝口凉水,小换也愿意跑到青禾家里来喝。小换的这个举动,叫青禾觉得自己的家和别人的家没有什么不同。秋天的时候,小换和青禾爬到村后面的苍岩山上摘柿子,青禾总是把最大最圆最红的柿子给小换吃。
“腊月。”
青禾隔着门缝轻轻唤了一声。
杂物间黑乎乎的,隔着门缝,只能看见纸箱子的一个角,看不到腊月。
青禾把挂在门鼻上的铁丝拿下来,轻轻推开门,踮起脚尖向纸箱子走去。哦,腊月,亲爱的腊月还在呢,它正趴在那只白色的棉线手套上眯缝着眼打盹儿。看到青禾,它睁开了眼睛,毛茸茸的尾巴像是一面旗子一样,摇晃着。注视着有些胆怯又对一切充满着好奇的腊月,青禾的心变得柔软起来。对,腊月是一只小猫,一只只有拳头那么大的小猫。它的眼睛碧蓝碧蓝的,焦茶色的毛又细又长,一看就是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奶猫。
“腊月”这个名字,是小换给小猫起的。青禾喊了一声“腊月”,腊月马上抬起了头,这叫青禾心中的烦恼一下子减少了许多。小换说:“今天腊月初一,咱们就叫它腊月吧。”青禾说:“嗯,腊月这个名字真好听,咱们就把腊月初一当作它的生日,你觉得可以吗?”小换说:“太可以了。”小换坚信这是一只来自山上的野猫,或者是从别的村跑来的。春晓村不大,整个一面坡上的人家加起来,也就二十来户,就是东家打个喷嚏,西家也能听到,最近没有听说谁家的猫生小猫。
哦,腊月真的是太可爱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青禾想,她一定还会对腊月进行施救的,当然,她一定不会再让小换帮忙了。
她和小换一起在街上玩,青果拉着她非要回家,她和青果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公路上有一团东西,她还以为是一个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塑料袋呢,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只小猫。小猫的两条后腿不知是被路过的车给轧了还是怎么回事,软塌塌地贴在地面上。小猫用两只前爪往前吃力地爬着,两条后腿像是面条一样,在后面拖拉着。
“小换,小换,快过来。一只小猫。”
青禾大声喊着。小换本来快到家门口了,听到青禾的喊声又跑了回来。
青禾伸手去抓小猫,小猫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脑袋缩到了一边。
“亲,你这是怎么了?”
小换蹲下身子,轻轻地说。
“它的腿好像折了,咱们把它送到医院吧。”
青禾说着,伸手去抓小猫。怕小猫跑了,在青禾抓小猫的同时,小换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小猫的脖子。大概是用力过大弄疼了小猫,小猫张大嘴,闭着眼像个孩子一样,嗷嗷地哭了起来。这个时候松开手就好了,可是她们没有松手,小猫脑袋一甩,牙齿咬到了小换的小手指上。伤口有豆粒那么大,还翘着一块肉,血很快呼呼地流出来。小换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受伤的小手指,血就从她的手指缝里冒了出来,滴到她的羽绒服上。她的羽绒服是黄色的,衣襟下摆上的几滴血瞬间洇开,像是在黄色的土地上开出的一朵朵红色的大花。青禾的脸唰地白了,她站起身,挓挲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
“啊,疼不疼?”
小换没有说话,攥着流血的手指往家里跑去。青禾追上去,跑了几步又停下了。她本来打算跟着去小换家,帮小换处理伤口,可是回头看看趴在公路上的腊月,她的心又提了起来。腊月怎么办?这是一条连接山东和山西的省道,大货车一会儿一辆,基本上没有断过。要是再有大车经过,腊月肯定就完了。这样想着,青禾又回到公路上,蹲下身子,向腊月伸出了手。腊月似乎感觉到了青禾的友善,这次没有再挣扎。本来打算抱着腊月去镇上的医院,可是花窝镇离这里十几里地,要去也得有车才行。青禾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公交车,公交车迟迟没有出现,她就把腊月抱到了村医那里。
“不用管它,一猫九命,这点小事儿算不了什么。”村医说。青禾哭了,脸上的泪哗啦啦地流。青禾不信。青禾说:“它叫腊月,它站不起来了,一定是骨头断了,您能帮它把骨头接一下吗?”
“过一段时间它自己就好了。”
村医关住屋门,不再和她说话。
一向和蔼的村医怎么这样呢?青禾失望极了,也难过极了,抱着小猫,哭哭啼啼地回了家。到了家门口,她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擦了擦。爷爷说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遇到事动不动就哭。
院子里没人,她从杂物间找了个破纸箱子,把腊月放到了纸箱子里,又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口,嚼碎了放到它嘴边。它大概饿极了,很快就把那口馒头给吃了。
“有人吗?家里有人吗?”
尖厉的喊声把妈妈、奶奶和青果都吸引到了院子里,满脸柴火灰的爷爷也出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换的妈妈。
“真稀罕,有什么事吗?”奶奶还没开口,就被妈妈抢了先。妈妈走下台阶,压低嗓子说:“你是谁,你来俺家干什么?”奶奶把怀里的青豆往起抱了抱,瞪了妈妈一眼,回头对小换的妈妈说:“别理她,不知道个孬好。”
“真是气死了,你们家青禾叫小猫把我们小换的手给咬了,你们说怎么办吧?”
小换的妈妈站在院子里,皱着眉头,对手里拿着柴火的爷爷高声喊道。
爷爷把目光转向青禾,还没等青禾开口,小换的妈妈又急呼呼地说:“小换就在外边,马上去防疫站打狂犬疫苗,你们家谁跟着去?”
“这是咋回事,我们家没有猫啊!”爷爷说得不慌不忙,小换的妈妈只好把声音放低了几度。小换妈妈说:“是大街上的流浪猫咬的。那只猫受伤了,青禾想把猫送到药铺包扎,叫我们家小换过去帮忙,结果把我们小换的手指头给咬了,血呼呼地流。我刚才在家用胰子给她洗了十五分钟,现在去防疫站打针,你们出个人跟着一块儿去吧。”
爷爷把手里的柴火扔到灶火坑,跟着小换的妈妈跑出院子,果然见门外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小换坐在车斗里的一个卷起来的破被子上,腿上盖着一个小褥子,右手裹着一块儿白毛巾。
“青禾,这是咋回事?你咋闲着没事儿抓猫玩?”
奶奶瞪着青禾,那个恨劲儿,直想用目光把青禾给杀了。
青禾低着头,不敢看奶奶,也不敢看三轮车上的小换。她知道,村里的人被狗或猫咬了,都得打狂犬疫苗,不打狂犬疫苗会死的。她希望小换赶紧去打疫苗,可是她也知道打狂犬疫苗得花不少钱呢,就算花的钱不太多,他们家肯定也拿不出来。她跑到屋子里,拿起爷爷的手机,想给爸爸打个电话,猛地想起爸爸哪里有手机啊!以前爸爸出去干活,有事了都是把电话打给爸爸的同事,最近爸爸去花窝镇的扶贫工厂上班了,她不知道跟爸爸一起干活的认识的人里边都有谁。况且就算有电话,爸爸也听不到她说话啊。
爸爸是聋哑人,妈妈智障,他们是贫困户,每月领取国家发放的八百多元的生活补助金。她和弟弟妹妹领了孤儿证,每人每月领取一千元的生活费。爷爷平时在邻村的酸枣汁厂打零工,每月也有一些收入。九年义务教育,她的学费书费都不要钱,她和弟弟妹妹平时也没怎么买过新衣服,也没吃过零食,一家人节约着用,按说除去生活费还能有一些剩余,可问题是她的弟弟青果是个脑瘫患者,一个星期去市里头做一次康复治疗,一年得好几万,加上只有六个月大的妹妹青豆吃奶粉。这样说,他们家的钱,不但没有节余,而且还有点儿紧巴。得勒紧裤腰带,咬着牙日子才能过下去。
爷爷翻箱倒柜,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拿出一个手绢,把里面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装进兜里出去了。青禾紧跟着跑出去,眼看着爷爷上了小换妈妈开的三轮车。小换垂着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手。青禾站在三轮车后边,想对小换说些什么,还没开口,三轮车就呜地开走了。妈妈揣着手,梗着脖子,站在路中间,对着三轮车远去的屁股小声嘟囔着:“没良心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咋不把俺们青禾带上?”青豆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奶奶把她在自己的胳膊上放平,一边往妈妈跟前走,一边低声说:“滚,滚,赶紧滚回去,不知道的事儿别瞎说。”
小换打疫苗花了多少钱,青禾没敢打听。她只知道小换不仅打了疫苗,还打了蛋白,还打了破伤风针。虽说打了针就不会死了,青禾心里还是不太踏实。疫苗真的那么顶事吗?万一疫苗没有起到作用呢!小换妈妈说得对,要不是青禾叫小换过去帮忙,小换不可能被小猫咬了。青禾想给小换道个歉,可总也找不到机会。
第二天吃过早饭,青禾去找小换。小换明明在家,她妈妈却说她没在家。下午青禾去砍柴,在河滩上碰到了小换。“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青禾拉着小换的手说。小换说:“没事,一点儿都不疼。”青禾说:“以后你还和我玩呗。”小换说:“嗯。腊月的腿好些了吗?听说你把它抱到家里了。”青禾往左右看了看,把嘴附到小换的耳朵上,轻声说:“我把它藏到我们家草屋里了。”
小换要去看看腊月,青禾说:“不行,要是它再把你咬了可就毁了。”小换说:“我现在不怕被猫咬了,医生说打了疫苗就没事了。”青禾说:“好吧,等黄昏的时候我带你去看。”青禾把村医的话给小换转述了一下,告诉小换,才过了一晚上,腊月的腿真的能站起来了,只不过走路摇摇晃晃,还不是那么稳。小换和青禾在小河边玩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去了南边的山坡上。
小河南边的山坡是太行山的余脉。太行山高大雄伟,连绵起伏,在春晓村一带形成两座东西各自独立的大山。从春晓村向南看,正好能看到两座大山之间更远处像是一排月牙一样的矮一些的山崖。月牙山背后更远处,形状各异、高低起伏的山脉缥缈朦胧,把月牙山衬托得像是瑶池里刚出浴的少年。要是刚下过雨,那就更美了,云蒸霞蔚、烟雾缭绕的月牙山,真的像仙境一样。过路的人,无不驻足惊叹。
她们上的是月牙山西边那座矮一些的山。从小到大,她们不知多少次爬上这座山,在这里打柴、摘酸枣、挖野菜,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就躺在草丛里看天,或者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她们有时候也在这里吟诗。小换对唐诗宋词最有研究啦,全班同学,背诗谁也背不过她。
小换最喜欢的诗是唐代韩翃的《宿石邑山中》: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青禾最喜欢的词是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天还早,她们砍一会儿柴就玩一会儿,玩够了,就再接着砍。到了那块她们经常在上面玩的大石头那儿,她们爬上石头,在上面盘着腿背起了诗。先各自背自己喜欢的,再合在一起背,两个人都快活得很,得意得很。
小换看着对面被白云簇拥着的苍岩山,缓缓地说:“韩翃的《宿石邑山中》,最能表达我现在的心情了。每次来到这里,我就会想起这首诗来。”
苍岩山是春晓村背后的一座大山,东西绵延数十里。从她们坐的地方望过去,正好能够看到苍岩山的全貌。太行山遮天蔽日、高大奇崛,苍岩山相对来说雄伟挺拔、圆润舒缓。春晓村就坐落在苍岩山西半部分的山脚下。红色的石头房子依山就势,错落有致地散落在苍岩山山脚下的斜坡上。一条省际公路,像是一条银色的飘带,从村前穿过,来来往往的车辆在飘带上穿梭,给石头房增添了一些现代气息。
太阳暖融融的,把太行山照得亮闪闪的,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洁白的云朵像是一群群绵羊,在太行山和苍岩山之间,溜达着,嬉戏着。
一只大鸟从她们的头顶飞过。大鸟是白色的,穿着闪着亮光的黑色马甲。她们一边跑着,一边伸出手向上跳着,想要抓住大鸟。大鸟在她们的头顶盘旋了一会儿,向南边的月牙山飞去。
后来,她们站起身又砍了一会儿柴火,等砍够一捆儿,又装满篮子,就一起下山了。太阳照耀着满山的红柿子,满山的红柿子照耀着大山,她们走在灌木丛间的山路上,一起唱着歌儿,快活得像是两只小鸟。
虽然已是深冬,有小换在身边,青禾一点儿也不觉得冷。青禾告诉小换,腊月已经记住自己的名字了,一叫它腊月,它就立马颠颠地跑过来。如果用手轻轻抚摸它的头,它就会乖乖地闭上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到小换家胡同口的时候,小换说:“你等等,我马上就来。”青禾把柴火放到墙角的磨盘上,一边等着小换,一边拿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写起了字。青禾写了“腊月”两个字,然后写了“王子换”三个字。王子换是小换的大名。青禾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一笔一画,都像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青禾喜欢书法。从三年级开始,学校就开了书法课。在书法课上,青禾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自己写的字能够得到书法老师马红旗的肯定。马红旗老师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不仅钢笔字写得好,毛笔字也非常厉害。听说马老师的书法多次获得全国大奖。青禾最喜欢的就是书法课,每次上书法课,她就会提前五分钟进教室。她会把桌子上的东西清理干净,只剩下书法专用练字本和签字笔。老师讲课时说的每一个要点,写字时她都会认真地揣摩,一遍一遍,刻苦地练习。可是也不知为什么,一年多了,马老师从来没有看过一眼她写的字。每次她像其他同学那样,把本子举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总是像空气一样把她忽略掉。她曾经把这件事告诉过小换,小换说:“你好好写,说不定下次马老师就看到了。”过了很多个“下次”了,马老师仍然没有往她的写字本上瞟过一眼。马老师是学校的外聘教师,在外面还开着书法辅导班。马老师的辅导班除了书法,还有画画,听说搞得非常红火。马老师的辅导班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雕刻时光。听马老师说,在雕刻时光学习的孩子,学一个学期就能写对联了。青禾听了,心里痒痒的,没事的时候,经常用小木棍在地上写字,或者用手指头在空中写。她希望有一天马老师可以看一眼她写的字,更希望马老师可以在班上教他们写毛笔字。她想,要是会写毛笔字了,过年的时候,她就亲自给家里写对联。她要在家里的门上、窗户上、迎门墙上、水缸上、三轮车上、树上等地方,全贴上“福”字。
上星期,班主任在班里公布了一个好消息,四、五、六年级的学生,凡是考试成绩进入班级前两名的,都可以获得雕刻时光一年的免费学习资格,可以选画画,也可以选书法。这个消息让青禾激动了好几天,她和小换商量了一下,这学期期末考试,小换考第一,她考第二。她们一定要把这两个名额包揽下来,一起去雕刻时光跟着马老师学习书法。小换知道青禾愿意叫自己陪着她一起去雕刻时光,这样她们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了。小换也知道,班里的不少同学都在雕刻时光报了班,如果她不去,班上的那些同学有可能会欺负青禾。尽管不是太愿意去,小换还是答应了青禾,这段时间一定要加把劲儿,期末考试争取超过许小虎,拿到班里的第一名,而青禾也要超过许小虎,拿到班里的第二名。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小换的成绩就没有出过班里的前三,拿第一对小换来说问题不是太大,而青禾从小学一年级起,成绩就一直和小换不相上下。第一把交椅,有时是青禾,有时是小换,有时是许小虎。许小虎也不是等闲之辈,别看他上课时好说话,回答问题也不怎么着调,背后却暗暗使劲。三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有人见他家的窗户晚上十二点还亮着,问他是不是在家里偷偷学习,他还不承认。
青禾和小换都知道,拿第一、第二其实没那么容易,威胁也不仅仅来自许小虎,班里的蓝森林最近一段时间在课堂上表现得非常活跃,完成作业情况也非常好。最近几次语文课上的小测试,他竟然连续两次拿了班里的第一。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再有一个多月就期末考试了,青禾和小换不敢马虎。每个周末,青禾就会和小换一起学习。通常周六上午她们就把学校里的作业写完了,周日是她们给自己加的码。这一天,她们通常会做五套卷子:两套语文、两套数学和一套英语。做完后她们就一起对答案。实在不会的,就第二天拿到学校里问老师。如果时间有剩余,她们会把下星期的主课预习一下。由于准备充分,青禾和小换慢慢在课堂上占了上风,在抢答环节,总是能够把最难的问题抢到手并回答得滴水不漏。就算下了课,青禾和小换也要聚到一起讨论课堂上的问题或者她们自己找的数学难题。
许小虎大概看出了情况不妙,他和蓝森林联合起来,多次向她们发起挑衅。不是把青果打哭,就是拿虫子吓唬青禾。青禾有一个布娃娃,是爷爷赶集的时候,在路边捡的。青禾很喜欢这个布娃娃,她在河里把布娃娃洗干净,用在裁缝铺里找来的花布给它做了新衣服,经常把它抱在怀里,走到哪里就把它带到哪里。怀里抱着一个,身后跟着一个。蓝森林说:“青禾走在大街上,就像有两个孩子的妈妈一样。”
“你的布娃娃太丑了。”许小虎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向前一挥,一下子把青禾的布娃娃划破了。青果瞪着许小虎,右脚往前迈出半步。见许小虎不走,青果就又抬了抬他的右脚。青禾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的鼻子一酸,眼睛跟着湿了,她知道,弟弟这是在帮自己。为了避免青果受到伤害,青禾抱着布娃娃扭头走了。青果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们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许小虎的喊声:“青果,你个包,过来打一架,你敢不敢。”青禾说:“果儿,赶紧走,别理他,这种人不值得理。”
不知怎么,这事叫小换知道了。小换找到许小虎,要跟他单挑。两个人在学校门口扭在一起狠狠地打了一架。许小虎没沾到光,鼻子被小换的尖指甲挠了一道深沟。
反正他是不敢欺负小换的,就算是小换惹了他,最终他也得把火撒到青禾身上。小换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青禾的弟弟青果。小换说:“你不要带着青果上学了,你带着青果,同学们都在背后笑话你呢。”见小换这样说,青禾有些不高兴。青禾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带着青果上学同学们就瞧不起她。爸爸妈妈管不了青果,奶奶一天到晚地照料妹妹也没有精力看着他,爷爷整天不在家,他不跟着自己上学还能去哪里。况且,长期以来,青果都很听话,从来没有在学校给她惹过乱子,学校的老师也都没有嫌弃过他。青禾想,也许不是因为青果,她觉得同学们对她态度的变化来自妈妈的一次出现。
小学二年级的那年春天,妈妈不知怎么跑到了学校,在篮球桩子的铁架子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学校的老师往外撵她,她就拿土坷垃扔人家,直到奶奶来了,才把她弄走。从那以后,同学们就都不再把青禾当正常人对待。他们说,她妈妈是傻子,她弟弟是傻子,那她也一定是傻子。他们觉得她傻是正常的,不傻是不正常的。他们甚至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傻妮。从那以后,在春晓中心小学,青禾成了公众人物。只要她一出现,同学们就会呼啦围过来,“傻妮”“傻妮”地喊她,要不,他们就拿土坷垃扔青果。要是小换在身边,情况就会不一样。小换的出现,让他们对青禾高看一眼。小换是谁呀?小换的爸爸是建筑公司的老板,手下有个几百号人的建筑公司。小换家,不仅村里的房子是春晓村最好的,市里头还有楼哩,全校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听说学校的橡胶操场和篮球桩子就是小换的爸爸给捐的。
青禾把腊月和小换的名字在地上写了几遍,叫青果看着自己的口型一遍一遍地念。青果学得很认真,没多久,就会念“小换”这两个字了。尽管发音不是太标准,青禾还是高兴得从地上蹦了起来。见小换还没有从家里出来,青禾就向小换家跑去。小换家的大铁门紧紧地闭着,狗在里面汪汪地叫了很久。又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小换还是没有出来。青禾想起来上午找小换时小换妈妈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天下午,她没再学习。她没有卷子,小换有。她的卷子都是用小换的卷子和小换家的打印机打的。小换没来,她也就没有题做了。
腊月从纸箱子里跑出来了,看到青禾,它颠颠地跑到门口,用脸在青禾的棉鞋上蹭过来蹭过去。它已经把青禾当成亲人了,青禾一来,它就一步不离地紧紧跟着。青禾躺在秸草上,它就跳到青禾的身上。青禾打着小呼噜睡着了,它在青禾一起一伏的胸脯上也轻轻地打起了小呼噜。这可真是一个可爱的小生灵,它支棱着耳朵,蹿过来蹿过去,分明就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爷爷说:“禾儿,小换怎么还没来,你们今天不学习了?”青禾说:“不了,我去弄点柴火。”爷爷说:“天这么冷,别去了,今天弄得不少了。”青禾说:“再弄一些吧,留着下雪天烧。”青禾把腊月装到箩头里,背到了山上。把腊月从箩头里拿出来后,腊月没有到处乱跑。青禾往哪里,它就跟到哪里。青禾大踏步地走,它就两条前腿并在一起,两条后腿并在一起,身子一纵一纵噌噌地往前蹿。青禾哈哈地笑着,笑着笑着,眼睛里腾起一片雾水。她想起了小换,她多么想把她的快乐跟小换分享一下呀。
吃过晚饭,青禾又去杂物间看腊月,它喵喵叫着,把青禾领到她为它准备的蓝花小瓷碗跟前。小碗是空的,它蹲在旁边,看看青禾,看看小碗,叫青禾给它放吃的。青禾从棉袄兜里掏出来一个纸包,打开,一股香气立马充满了整个屋子。
“腊月,快看这是什么。”青禾蹲下身子,把火腿在腊月眼前晃了晃。腊月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围着小碗来回转着,哈喇子都流到地上了。喵——喵——腊月仰脸看着青禾,可怜巴巴地叫着,那样子仿佛在说:“饿死我了,快点开饭吧。”
昨天晚上跟爷爷去超市打酱油的时候,青禾跟爷爷说想吃火腿,爷爷没有吭声,也没有说给她买还是不给她买。她从来没有吃过零食,也从来没有跟爷爷张过嘴,见爷爷没吭声,她紧张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甚至有些庆幸爷爷没听到。谁知道,爷爷不是没有听到,不仅听到了,还把这事儿当个事儿搁在了心上。事情都过去一天了,爷爷还记着她要吃火腿的事儿。晚上她坐在灶火坑里烧火,爷爷走了进来。爷爷像变戏法一样,手在空中一摇,一下子变出了一个火腿。爷爷把火腿放到她手上的时候,她还不知道那是火腿,爷爷叫她闭上眼睛,她就闭上了眼睛。等睁开眼一看,哈哈,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没有看错,此刻躺在她手里的,是一根外面带着金黄色包装的鸡肉火腿。她那时也是突发奇想,随便说说而已,她简直不敢相信,爷爷竟然把她说的话看得这么重。她用刀把火腿切成了三截,一截给了青豆,一截给了青果,剩下的一截,她偷偷地用纸包住,喜滋滋地拿到了草屋。
她耸了耸鼻子,使劲吸了一口火腿散发出来的香气,然后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嚼碎,放到了腊月的小碗里。然后,她用纸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火腿包好,搁回了棉袄的内兜里。她想,腊月还小,一顿吃一小口应该够了,这一截火腿,应该够它吃几天了。吃完火腿,她又用自己的水杯给腊月倒了一点儿温开水,还把它埋在沙子里的便便清理了。
星期一,小换没有来喊青禾一块儿去上学。青禾去喊小换,小换家的大门紧紧地锁着。在学校,整整一上午,小换也没有跟她说话。放学的时候,小换的奶奶骑着电动三轮车来接小换。平时她们都是一块儿走着去上学。放学的时候,如果青禾的爷爷来接青禾,会把小换也一块儿接走;同样,如果小换的奶奶来接小换,也会顺便把青禾捎走。可是这回,小换的奶奶看都没看青禾一眼,就骑着三轮车走了,小换也没有看她一眼。
课间的时候,青禾去找过小换,小换趴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青禾喊她,她也不理。往后的几天,小换上课萎靡不振,一下课就在座位上趴着。有同学说:“小换家里出事了。”“出什么事了?”青禾问爷爷。爷爷说不知道。青禾问蓝森林,蓝森林说:“小换没脸在班里待着了。她爸爸卷着工人的血汗钱跑到北京旅游去了。我们家、许小虎家,还有你们家,光咱们班就有四五家吧,现在我们都是小换家的债主。她爸爸欠我们的钱不给,今天早上五点大家把她家的门给堵了,要是再不还钱,大伙就把她爸爸告到法院去了。”
青禾这才明白,爷爷早上起那么早,原来是去小换家堵小换的爸爸去了。“不可能,小换的爸爸不是那样的人。”回家的路上,青禾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嘀咕,“小换的爸爸给学校捐过橡胶操场和篮球桩子,还给学校捐钱修理迎门墙,他不可能拿着工人的血汗钱逃跑。”青禾走得非常快,青果一溜小跑,才勉强能跟上。青禾走进大门口,见爷爷和小换的妈妈在院子里说着什么。小换的妈妈腰上扎着围裙,站在院子里的老枣树底下,爷爷蹲在北屋门口的台阶上,一只拳头捂着嘴,歪着脑袋,目光看向一边。小换的妈妈脸黑呛呛的,眼睛上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她说话的嗓门不再像以前那么高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
“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医院,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再在里边待着了。”顿了顿,她又说,“别人的钱我不敢保证,您的钱我抓紧准备准备争取尽快给您。他们要是再招呼您去,您就别去了。”
爷爷尴尬地笑了两声,站起身连连道歉说:“他们非叫我去,我也没主意就去了。要是早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说什么也不能把事情闹到这一步啊。大人不计小人过,您多多担待吧。”
也不知腊月什么时候跑出来了,见青禾回来了,腊月三蹦两蹦蹿到了青禾跟前。
“你不是说已经把这玩意儿扔了吗,怎么它还在这儿?”小换的妈妈瞟了一眼腊月,皱着眉头高声说,“虽说小换已经打了疫苗了,俺这心里还是一直不踏实。千万别再养这玩意儿了,真的会害死人的。”
“已经扔了,不知咋回事它又跑回来了。”奶奶说。
小换妈妈经过青禾身边时,停下来看了腊月一眼,忽然抬腿踢了它一脚。腊月嗷地叫了一声,朝迎门墙那边跑去。它缩着脖子,躲在了迎门墙前面的一张破桌子底下。爷爷送小换的妈妈出门的时候,腊月嗖地蹿了出去。青禾慌忙撵到大街上,一边“腊月”“腊月”地喊着,一边去追。腊月没有回头,它跑到西院墙角,一晃不见了。
青禾真是恨死自己了,小换的妈妈踢腊月的时候,青禾就在身边,青禾本来可以制止她,却一动未动。以后的几天,青禾放学后就去苍岩山上找腊月,一直没有找到。
小寒那天,气温降至零下十八摄氏度,早上起来,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雪下了整整一个上午,房子上、路上、树上、孩子们的头发上、眼睫毛上,到处都是雪。下雪最让人高兴了,对于孩子们来说,雪花是冬天送给他们的最好礼物。要是在往常的这个时候,青禾会和小换在公路下边的广场上打雪仗,或者堆雪人。要不就在雪地里画画、写字。小换不在,腊月也不在,青禾连伸出手摸一下雪的心情都没有了。青果把滚好的雪球放到她的手心,她觉得那雪球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割着她的手,也割着她的心。
吃完午饭,刷洗好锅碗,青禾踩着厚厚的积雪,又去了苍岩山。上到半山腰的高岗子上,还没站稳脚跟,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青禾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一株灌木丛里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靠近一看,啊,腊月,真的是她的腊月。
她喊了声腊月,腊月抬起头,冲着她喵地叫了一声。几天不见,它还认得青禾呢,它躺在青禾的脚跟前,打了个滚儿,把脸贴在她的鞋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蹭着。“行啦行啦,鼻涕都抹我裤子上了。”青禾抽出脚,后退了一步。它立起两条后腿,仰脸看着青禾,喵喵喵地叫着。青禾弯下腰,伸手去抱腊月的时候,正碰到腊月跃起身子往她身上蹦。青禾躲闪不及,腊月的爪子一下子挠到了青禾的手背上。青禾的手背被抓出一长一短两条血印子。青禾手一抬,一串细密的小血珠立马从长一些的那条血印子里渗出来。外面太冷了,那些小血珠很快在她的手背上结成了冰。
青禾抱着腊月,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上牙不听使唤地敲打着下牙。她把棉袄脱下来,用棉袄把腊月一层层包了起来。怕腊月闷着,她在边上给它扒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窗户,然后踩着地上咯吱咯吱响的积雪,一步一滑,连滚带爬地来到她家房子后面一个没人居住的破石头房里。看着手背上的抓痕,青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自己真不小心呀,怎么叫腊月给抓了呢?她的伤口虽然不像小换那样,血流得到处都是,却也算是出血了。听奶奶说,出血了就得打蛋白,听说蛋白要按体重的多少来打,很贵的。她把手往袖筒里藏了藏,心里敲起了小鼓。就这样回去吗?要是爷爷发现了她手背上的抓痕怎么办?她可不想去打针。给小换打针已经花了不少钱,她不可能再叫爷爷给她花钱了。
最让她发愁的是腊月该怎么办。这个家已经够爷爷操劳的了,如果再把腊月领回去,爷爷会不会生气呢?她想,也许不应该再把腊月领回去了,不过又一想,说不定爷爷早就接受腊月了。她弄了个鞋盒盖,在里面铺了一层沙子,叫腊月在沙子上方便。已经有好几次了,她放学后去看,沙子都干干净净的,看不出腊月在上面方便过的痕迹。她原先以为是青果给腊月换的沙子,现在想想,应该是爷爷。想了好久,青禾还是决定把腊月带回家里去,万一哪一天她真的死了,就拜托爷爷来照顾腊月吧!这样想着,青禾抱着腊月,迎着风雪,向山下一步步走去。
接下来的事情,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天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村封了。大喇叭上传来消息,说武汉暴发了新冠肺炎疫情,而且已经传播到了全国。为了阻遏病毒的蔓延,全国上下很多城市和村庄都封了,人人必须待在家里,自我隔离。紧接着传来了放假的消息,学校不能去了,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待在家里上网课。
爷爷犯愁了,上网课得有电脑或手机。他们家没有电脑。手机倒是有,却不是智能的,上不了网。爷爷打电话找亲戚问了问,一部智能手机便宜的也得大几百,贵的得一两千。最主要的是,现在所有道路都封锁了,镇上和市里头的所有店铺也都关门了,就算有钱也没有地方去买。
虽然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青禾还想象着可以在期末考试中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她问爷爷:“小换被猫抓了,如果没有打狂犬疫苗,是不是一定会死?”爷爷说:“不一定,只是预防而已。”她问爷爷:“如果不打,真的不会死吗?”爷爷说:“真的不打,就有可能死。这事儿谁都说不准。”青禾问:“那被咬了后多长时间才可能死去?”爷爷说:“这个没准儿,有的几天就发作了,有的一个月,有的几年,还有的十几年才发作,当然,也有的一辈子都没事。”青禾听了爷爷的话,心里的害怕稍微好了一些。她想在期末考试中考第二的想法,像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再次点亮了她的世界。
安顿好腊月,她坐在饭桌上写起了作业。奶奶说:“别写啦,这么冷,来火炉边烤烤吧。”青禾摇了摇头,说:“奶奶,你说期末考试的时候,病毒能不能过去?”奶奶说:“谁知道呀,病毒又不给我说。”爷爷在院子里清理雪,青禾想把自己想去雕刻时光学习书法的事给爷爷说说,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就没有说。要是过几天自己突然死了,说了不也是白说吗?她找了一个布条,用布条把受伤的那只手胡乱缠了几圈。
她坐在饭桌前整理书包的时候,听到爷爷和奶奶在院子里说话。奶奶说:“我去给小换的妈妈说说,叫咱青禾去小换家里上网课。”爷爷说:“连手机都没有,咋着上。”奶奶说:“人家家里还缺手机呀,实在不行叫青禾跟小换借一部手机呗。”爷爷叹了口气说:“小换爸爸的病听说挺严重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好意思这个时候去麻烦人家呀?”奶奶说:“不麻烦你能有什么办法?咱们这一片儿,就小换家里有网,就算咱们有能上网的手机,在家里也听不了课。”爷爷奶奶的谈话让青禾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小换的爸爸竟然病了。青禾问爷爷:“小换爸爸得的是什么病?”爷爷说:“白血病。”青禾听了,头忽地一下子变大了,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样说,前一段时间,小换的爸爸并不是卷着大家的血汗钱跑了,而是去北京治病了。现在青禾知道小换为什么一下课就在桌子上趴着了,原来是小换的爸爸病了。
青禾又想起了她和小换的约定。对,她告诉过小换,她不想考第一。就算能考第一她也不愿意考第一,她想让小换考第一。这倒不是上书法课时真的需要小换的陪伴,而是她觉得小换的字也实在太烂了。要把她的字说成是烂豆芽子一点儿都不为过。青禾真的希望小换能够像对待自己的脸、衣服和鞋子一样对待她的字。青禾说了小换很多次了,叫小换好好写,小换就是不听。青禾想,到了马老师的书法辅导班,每个周末由马老师手把手地教,小换的字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上网课立马就上网课。青禾写作业的时候,爷爷收到了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叫青禾赶紧进群,说现在正在试课,同学们都进群了,就差青禾一个人了。奶奶用爷爷的老年机给她侄子打电话,她侄子答应送手机来,等了有十几分钟,又打来电话,说他们村也封了,根本就出不来。
爷爷叫青禾背上书包,要领着她去找大队的干部想想办法,走到大门口却发现自己和青禾都没有口罩。大喇叭里说了,预防新冠病毒,出门戴口罩,回家勤洗手,没什么重要事,一律不准出门。就是戴着口罩,也要保持一米的距离。爷爷想了想,孩子上网课,这算是重要的事吧,可是没有口罩怎么办呢?爷爷去杂物间转了一圈,从里面找了两个以前盛油的废塑料桶,用镰刀把桶口割掉,一个戴到自己头上,一个戴到青禾头上,就这样,他们踩着积雪出了门。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他们碰到驻村工作队的第一书记。第一书记姓张,村子里的人都喊第一书记老张,爷爷也跟着大家“老张”“老张”地喊。老张是市委办公室派来抓扶贫工作的,在村里已经住了两年了,给村里办了不少好事。青禾和青果、青豆的孤儿证就是第一书记来了后帮忙办的。爷爷看到第一书记,像是见到了大救星,上去就要抓第一书记的手。第一书记一闪躲开了。
“打你,老张,你个贼孩子,什么时候有架子了?”爷爷高声说。
“老大,你刚才没听大喇叭上喊啊,非常时期,这手不能说握就握了。”
爷爷是弟兄三个里面的老大,二爷爷和三爷爷都喊爷爷老大,第一书记不知什么时候起,也跟着喊起了“老大”。就是“老大”这个称呼,就叫爷爷觉得这个干部不一般。这可是骨子里拿老百姓当一家人啊。
第一书记这样一说,爷爷猛地缓过神来:“是啊是啊,特殊时期,不能握手。看看,大喇叭上刚喊,这一眨眼我咋就给忘了?哎呀,老张,你说这病毒真到咱这儿了,你说咱这儿要是跟武汉那儿一样了,这可咋办啊?”
“怕什么,中国人民战无不胜。”
第一书记给了爷爷几个口罩,说:“老大,您是党员,现在东口和西口都设了检查站,东边的检查站安排好了,西边的人手不够,你得去支援一下。”
“没问题。”爷爷拍着胸脯说,“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您一个外人还在我们这里给我们忙前忙后的,俺是本村的,还是个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国家有难,俺还不得第一时间往前冲啊?”
爷爷看着第一书记手里的几根细铁棍儿和一捆塑料布,说:“拿这个干什么?”
“搭帐篷。外边忒冷了,先用这个凑合着支个简易帐篷。老三也在西口,你们两个替换着。哈哈,你这个桶倒是挺高级,不过还得在里边再戴个口罩。”
第一书记这时看到了青禾:“咦,青禾,不在家上网课,你跑出来晃悠什么?”第一书记去过他们家几次,青禾认得第一书记,没想到第一书记也认得她,而且还能叫出她的名字。见第一书记给青禾聊起了学习,爷爷脸上的愁云消散了。他接过第一书记手里的细铁棍儿和塑料布,回头看了青禾一眼,想对第一书记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第一书记右眼的单眼皮肿成了双眼皮,脸白苍苍的,嗓子哑得都快说不上话来了。爷爷对青禾说:“禾儿,你先回家,回来再给你想办法。”第一书记说:“什么想办法,咋回事……需要我做什么吗?”
爷爷一跺脚,吞吞吐吐地说:“老张,实话给你说了吧,孩子网课已经开始了,我还没给孩子找上手机。我这部是老年机,上不了网,我正打算去大队部看看,问问支书有没有什么办法。”第一书记一跺脚:“嗐,你个老大,你咋不早说,我这里有手机呀,我这部手机能上网。青禾,给,拿去用吧。”第一书记说着,从裤子兜里掏出一台手机,递给青禾。青禾看着第一书记手里的手机,站着没动。第一书记说:“客气什么呀!”他抓起她的手,把手机塞到她手里,就跟着爷爷急呼呼地朝村西走了。
青禾拿着手机,一路小跑地来到小换家。嚯,小换家门口,坐着一大片来她家蹭网的同学,许小虎和蓝森林也在。小换也坐在同学们中间。见青禾来了,小换赶紧给她搬了个小板凳。很长时间了,小换都没有跟青禾说过一句话。今天小换主动跟青禾说话了。青禾冲小换微微一笑,小换也冲青禾笑了笑。青禾在心里想,要不是病毒,还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和好哩。青禾把手机递给小换,叫小换帮她弄弄。小换很熟练地在手机上摁了一番,给她下载了一个叫钉钉的软件,又给她申请了钉钉号。“哇,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在手机上真的可以看到老师讲课,还能看到班上的同学。”拿着手机,听着老师在手机里说话,青禾觉得真是幸福极了。
小换妈妈几次开门,叫孩子们去屋里,可是大伙儿谁也不去。起风了,把这些娃娃冻着了怎么办,有人跑去喊来了第一书记,第一书记说:“别管他们。咱山里的孩子皮实,一个个像树上的红柿子一样,禁冻着呢!外边空气好,就叫他们在外边听吧!”
这天中午,一家人围坐在电视前吃饭,电视上正在播武汉火神山医院的建成使用情况。等播到全国人民、全世界华人侨胞以及世界各国为武汉捐款捐物时,青禾说:“爷爷,你看,连在国外的人都在给武汉捐款,咱们能捐一些吗?”
爷爷想了想,说:“行是行,可是咱们捐什么呢?人家一捐都是几万几十万,咱也没那么多钱啊!”青禾说:“爷爷,捐口罩,咱们捐口罩行吗?我看现在武汉最缺的就是口罩了。”爷爷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现在路口都封了,咱也出不去啊,去哪儿买口罩呢?”青禾说:“爷爷,我有办法。”青禾放下筷子,跑进自己睡觉的屋,把摆放在桌子上的小猪存钱罐拿起来,用湿布把上面的一层浮土擦了擦,然后把里面的钱哗啦倒在桌子上。这个存钱罐,是青禾六岁那年爷爷给她买的,这样算,这些钱她已经攒了五年。她把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然后装进一个方便面袋子里,用扎头的皮筋扎住袋子,拿着袋子向大门口跑去。爷爷走出院子,冲着门口大声喊道:“禾儿,你去哪儿,怎么也不吃完饭啊?”他又提高嗓门喊道,“禾儿,戴着口罩了呗,把那个桶再套到头上,小心外面有病毒。”青禾站住,从门洞里闪出半个身子,给爷爷看了一眼她脸上的口罩和头上的塑料桶,朝爷爷扮了个鬼脸说:“爷爷,看看,看看,这下您放心了吧。”
青禾手里紧紧攥着方便面袋子,一路小跑地去了小换家。她没有进小换家的院子。大喇叭里说了,非常时期,不能去别人家串门。一旦自身携带了病毒,去人家家里,就把人家给害了。小换妈妈开的门,青禾在门口把意思跟小换妈妈说了说,请求小换妈妈替她在网上买一些口罩。小换妈妈去屋里取来手机,问买多少。青禾把手里的方便面袋子递给小换妈妈,说:“买八十九块五毛钱的吧。”只用了一两分钟,口罩就买好了,地址填的是花窝镇驿站,电话写的是爷爷的手机号。总共花了八十九块钱,小换妈妈数了数袋子里的钱,把多出的五毛钱还给了青禾。
回家后,青禾从作业本上撕下来一张纸,给武汉抗疫一线的工作人员写了一封信:
各位医务人员、大伯、叔叔、阿姨们:
你们辛苦了!
我是河北省邢台县春晓中心小学四年级一班的学生穆青禾,11岁,实应早向贵处捐赠物品,以表心意,但村里封路不让进出,无奈等到今天。(心言:对不起了。)
我爸爸、我妈妈、我弟弟都是一、二级重度残疾人员,享受着国家的补贴,我和妹妹也都享受国家待遇,所以我就是国家的孩子。现在我们国家有难了,外国朋友都向我国捐赠钱物,我们一个受国家恩惠的家庭,更应当拿出一部分生活费,来支援我们的国家。虽然东西不多,但也是我们低保户的一点点心意吧。
国家帮助我们生活,我会让我的祖国更加繁荣富强!加油武汉!加油我的祖国母亲!愿我们众志成城,战胜疫情,工人早日上班,我们早日复课,人民的生活早日步入正轨。
河北省邢台县春晓村穆青禾 敬上
2020年2月4日
下午上课的时候,青禾把自己用蛋糕盒子做的一张卡片递给了小换。小换接过卡片,见上面画着一座山,那座山正是她们村后面的苍岩山。山是绿色的,山坡上几株掉光叶子的柿子树上,点缀着几个熟透的红柿子,黑魆魆的树枝上,站着两只手牵着手的小鸟。画的旁边有一行漂亮的楷体小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拿着卡片,小换的手开始发抖,眼圈跟着一下子红了。
“你都知道了?”
“什么?”
“我和我爸爸的血型配上了,过一段时间我就去给我爸爸捐骨髓。如果我回不来,请你帮忙照顾一下我妈妈好吗?”
“啊,你……”
青禾眼底一热,一把将小换紧紧地搂进怀里,轻声说:“小换,将来不管我们谁能够幸运地活着,都把对方的爸爸妈妈当成自己的爸爸妈妈,好吗?”
小换点点头,说:“好,一言为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们拉了钩,拉完钩小换又皱起了眉头,她看着青禾游移不定的目光,说:“青禾,你怎么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青禾说:“小换,我给你说了,你得保证不跟别人说。”
小换举起一只手说:“好,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青禾把绑在手上的布条拿下来,给小换看了看。“啊,这是咋回事?青禾,你被小猫抓了?”小换差点叫出声来。青禾赶紧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到了一边。许小虎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边在地上划拉着,一边摇头晃脑地说:“友谊的小船,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然后,呱唧翻了。”小换说:“许小虎,你给我滚,再瞎叫唤,就不给你用我们家的网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四小时过了没有?”小换用手指在青禾的手背上轻轻摸了摸。青禾说:“比昨天这个时候晚一点儿。”小换说:“那还在二十四小时内,快,赶紧去打针。”青禾摇了摇头说:“小换,你答应我的,不告诉任何人。”小换说:“你别傻了,会死人的。”青禾还是摇头。小换说:“不用花钱,我打针也没花钱。你不知道啊,咱们在学校都入了保险。”“啊,打狂犬疫苗不用花钱。”青禾还真是不敢相信。她挺起胸脯,深深地吐了口气,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亮光。“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打针花了不少钱呢!”
“喂,快过来上课,老师叫我们抓紧进群。”蓝森林举着手机,朝这边高声喊道。
青禾和小换进了群,这堂课是班主任的语文课,简单的开场白之后,老师开始上课。今天的学习内容是细节描写的作用——老师还没讲几句,群里就嘟嘟地响起来。小换申请了发言。小换平时上课不会主动向老师提问题,就是老师提问她,她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小换今天的反常表现让班主任感到很惊讶:“王子换,你有什么问题吗?”
“穆青禾的手被猫抓了,快到二十四小时了还没打针。老师,您能给她开个入保险的证明吗?她必须马上去打针,不然就晚了。”小换就像开机枪一样,突突突,把想说的话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班主任在群里问青禾是不是这样,青禾没有吭声,悄悄退了群。青禾跑回家,把自己关进了杂物间。小换追过来,敲开门,问她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青禾低着头,看着躺在纸箱子里睡觉的腊月,没有吭声。
这件事很快被爷爷知道了,第一书记也知道了,没多久,从镇上的卫生院开来一辆白色的小轿车。第一书记给司机开好通行证,小轿车一路飞奔,把青禾拉到了县里的防疫站。
回来的路上,青禾的脸上还是没有个笑模样。爷爷说:“禾儿,爷爷为你感到骄傲。今天上午在村委会开党员学习会,爷爷带头给武汉灾区捐了五十块钱。这些钱呢,是作为特殊党费交上去的,用来支援抗疫一线。哈哈,你知道吗,爷爷这一捐,好几个党员都跟着捐了。”
“爷爷,我们班里的同学听说您当过兵,还是党员,都非常佩服您。”
“禾儿,你还看不出来啊,爷爷是在向你学习呢!”
青禾抬起头,看到远方的月牙山离他们越来越近,就知道快到家了。西边的天空刚才还湛蓝湛蓝的,现在变成了紫红色,太行山上红彤彤的太阳,又大又圆又红,像是用蜡笔画上去的。看着这又大又圆又红的太阳,青禾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是呀,小换说得对,她们的家乡,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
爷爷指着窗外说:“禾儿,看到那座山,我就想起了小时候在山上打滚儿的事儿。”
“爷爷,你还在山上打过滚儿,以前咋没听你说过?”
“就在正冲着苍岩山山峰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个大约二百米长的斜坡。坡上都是草,我爹和我从山上滚下来,哎呀,你别提滚完身上有多得劲儿了。满身的青草味,满身的石头味,满身的泥土味,哈哈哈,那时觉得自己真的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一样。”
“爷爷,石头不硌得慌吗?”
“坡上的草厚着呢。回家脱了衣服一看,满身都是石头印子,不过一点儿也不疼,反而觉得很舒服,像按摩了一样。那时,我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你说的草坡在什么地方?我也想去滚一滚。爷爷,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呀?”
“大爷,我听着也很好玩,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吧,我也想跟着你们体验一下。”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原来他一路都在听着青禾和爷爷说话呢。
“现在可以去,不过这个季节草不行了。”
“没事儿,爷爷,我们穿得都厚。现在就去吧,让叔叔跟着我们一块儿去。”
“去就去,要去赶紧下车,就在前面不远处。”爷爷说。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他们下了公路,穿过满地是彩色鹅卵石的河滩,一直向南。在爷爷的带领下,很快找到了那面坡。那面坡就在青禾和小换经常玩的那座山上,南望是月牙山,北望是苍岩山。坡上没有树,也没有大块儿的石头,也算是舒缓平坦。坡上的草已经干枯,却能看出当初生命力的旺盛与繁茂。
他们爬到坡顶,由司机带头,一起滚了一次。青禾开始有些害怕,见司机和爷爷都滚了下去,就眼一闭,心一横,身子一蜷,也抱着头从坡顶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没想到,青禾比爷爷滚得还好,到底下有石头的地方,就及时停了下来。爷爷呢,可能是滚歪了,青禾和司机站起来后找不到爷爷了。两个人转了一圈,最后在旁边的山坳里找到了爷爷。
爷爷像个孩子一样哈哈地笑着,笑得皱纹里都是横七竖八的眼泪。青禾把爷爷扶起来,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说:“爷爷,您没事吧?”
爷爷扶着自己的老腰,咧着嘴说:“我记得小时候不疼啊,原来我爹骗我啊。”
司机哈哈大笑,青禾也哈哈大笑。爷爷说:“你们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挺舒服,跟按摩一样?”
司机说:“好得很,以后,我也要领我儿子来这里按摩按摩。”
爷爷说:“听我爹说,我爷爷也领着我爹来这里按摩过。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我就跟我爷爷一样老了。”
青禾说:“这是个好地方,我也要领着小换来按摩,还有青果、青豆,还有腊月。”
回去的路上,青禾又想起了腊月。她看了爷爷一眼,用试探的语气说:“爷爷,禾儿跟您商量个事呗。”爷爷说:“禾儿,什么事啊?”青禾说:“爷爷,您一定要答应禾儿好不好,求求您了爷爷。”爷爷说:“好好好,爷爷答应禾儿。”青禾说:“爷爷,您是不是已经知道禾儿想说什么了?”爷爷说:“禾儿想说,爷爷,能叫腊月还留在咱家呗,它真的不是故意的,是禾儿自己不小心才被挠到的。”
“哈哈哈,爷爷,您……怎么我心里想什么您都知道啊?”青禾高兴地搂住爷爷的脖子,在爷爷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司机按了下喇叭,开玩笑地说:“乘客们请注意,乘客们请注意,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各位乘客做好下车准备。”
真快,两天后就收到了驿站的电话,青禾和爷爷一起去了花窝镇,令人没想到的是,打开包裹一看,哎呀,丢死人了,里面只有十个口罩。青禾有些灰心,耷拉着脑袋说:“怎么这么少啊?”爷爷说:“是不多,不过也只能这样了。听说现在各个地方的口罩都断货了,咱就先把这几个寄过去吧。”
青禾在驿站外面的椅子上坐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把藏在胸口的信拿了出来。他们打算在驿站把口罩和信寄出去,驿站的老板说:“不行,现在通往武汉的快递都停了,货物出不来也进不去。不行你们去邮局问问,说不定那里还能邮。”邮局在南花窝中学那边,离这里还有三四里地呢,下午青禾还有网课,爷爷也要站岗,他们想了想,只好又回到了村子里。
第二天中午,爷爷骑着电动车,拉着青禾,来到村东的检查站。
爷爷拿起座位旁边的口袋,对着执勤的工作人员挥了挥手,说:“家里没面了,我去买点面。”执勤人员说:“大叔,您昨天买米,今天买面,以后买什么可得想好,把需要的东西一块儿都买回来,别一趟趟地跑了。现在防控压力很大,我现在把您放出去,要是出了事,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爷爷说:“知道,知道,我也在西口上执勤,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啊。我今天去,争取把吃的用的一块儿都买回来,不给村里添麻烦。”测了体温,在登记簿上做了登记,执勤人员才给他们放行。
到了邮局,人家问他们把东西寄到什么地方。他们拿着笔,看着信封蒙了,他们也不知道地址写什么。后来青禾说:“要不就写火神山医院吧。”爷爷说:“行,就写火神山医院。”几天后,他们接到邮局打来的电话,他们的东西给退回来了,原因是没有具体的收货人姓名。“哎呀,这可怎么办呢?”青禾有些发愁。爷爷也说:“这可怎么办啊?孩子对武汉人民的一点儿心意,总不能就这样撂到地上吧!”邮局的人跟他们已经熟了,说:“孩子的这种精神难能可贵,再想想办法吧。”托着嘴巴想了一会儿,他说:“要不你们联系一下市里的红十字会,叫市里的红十字会联系一下湖北的红十字会。”
回到家,青禾就开始打114,找到了邢州市红十字会的电话,邢州市红十字会打了武汉市红十字会的电话,武汉市红十字会给了三个座机号码。她把号码写到本子上,挨个打,不知怎么回事,打了一个上午,电话里总是说“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爷爷从外面回来了,说:“禾儿,我告诉你,不要在别人上班的时候打,快上班的一两分钟,或者快下班的一两分钟你打打试试。”爷爷倒了壶水,又去了检查站。
青禾按爷爷说的办法试了试,果然很快就打通了。红十字会的人给了她一个叫爱华的人的手机号码,青禾照着号码打过去,对方介绍说她是志愿者,青禾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叫爱华的志愿者。爱华很感动,随即给她说了一个地址,叫她按这个地址寄就行。收货人,就写“爱华”。
青禾给小换打了个视频电话,小换趴在沙发的靠背上,蹬着两条腿,说自己在家里都快憋疯了,想出来找青禾玩。青禾把在山坡上打滚儿的事告诉了小换。小换嘟着嘴说:“哼,臭青禾,我生你的气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喊上我啊?”小换跟青禾在电话里约定,期末考试结束后,要是疫情还没过去,她们就想办法跑出去,去山坡上一块儿打滚儿。
村子里的墙上拉满了宣传抗疫的红条幅,不时有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背着药机子,在大街上消毒。大喇叭里一遍一遍地喊,形势又严了,任何人不准出村,也不允许任何人进村。大家需要的生活用品,由村里派人统一采购。不允许再拜亲访友。有准备办红事的一律暂停。白事不准兴师动众,参与人口不得超过十人,每个人都必须戴口罩,人员之间要保持一米的距离。帮忙的乡亲,干完活一律回自己家吃饭。
有一户家里老人去世了,老人的女儿到了村口,也被劝返了。老人的女儿把带来的馒头和烧纸搁到地上,对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哭着回去了。
爷爷必须二十四小时在岗,再没有时间管青禾寄口罩的事了。青禾坐在院子里,看着远方云雾缭绕的月牙山,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她打开手机百度地图,问了问小度,小度告诉她,翻过前面的月牙山,再往东没多远就是花窝镇。武汉物资紧张,有个抗疫一线的护士通过手机向全国人民发出了呼救。她决定要徒步翻过月牙山,以最快的速度把口罩寄出去。
青果要跟着去,青禾没有拒绝。山高路远,正好青果可以给她做个伴。她给青果戴好了帽子、围巾和口罩,又把家里的雨衣套到了青果的衣服外面。青禾说:“这可好了,又可以防病毒,又可以保暖。”青禾不放心,又把爷爷不穿的一件破棉袄套到青果的雨衣外面。青禾对青果说:“爷爷说了,这个时候不能感冒,更不能发烧,一发烧就得隔离。”青果点了点头,在胸前比画了个“知道了”的手语。
下了公路,他们沿着河滩往南,爬上了月牙山。
月牙山险峰林立,山体的岩石是红色的,一层一层,像是摞在一起的千层饼。越往高处,植被越多。在两个山峰之间,他们发现了一处一眼望不到边的空中花园。空中花园中间部位偏西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水潭,水潭里的水已经结冰了,亮晶晶的,像是熟睡中的月亮。即使在严酷的冬天,这里也是鲜花夺目,一簇簇洁白的雪莲花、蓝紫色的桔梗和黄色的顶冰花,把水潭衬托得犹如仙境一般。
青果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些马蹄印,还捡到一个铃铛。他抓着铃铛,兴奋地在草丛里翻起了跟头。青禾用手机给他照了好几张照片。
他们按手机导航上的指引,一前一后,走了整整三小时,终于在十二点前赶到了花窝镇邮局。
在镇子西口的检查站,青禾碰到了正在那里执勤的马红旗老师。见到马老师,青禾又惊喜又紧张。她问马红旗疫情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马红旗说:“听上级安排,这一轮过去后,可能还要再来个十四天。”马红旗问青禾干什么去,青禾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把信拿出来给马老师看看,那信上的每一个字,可都是按马老师教的方法写的。青禾坚信,那封信代表了她书法的最高水平,她多么希望马老师能看一眼她的书法,给她指点一下啊。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想,才给武汉捐了那么几个口罩,这件事不能叫别人知道。要是叫别人知道了,人家还不得笑话我啊。
“我弟弟感冒了,我带着弟弟去买点药。”青禾把提前准备好的理由勇敢地说出了口。
“啊,严重吗?发烧不发烧?得赶紧送发热门诊。”马红旗看了青果一眼,掏出手机,一边联系发热门诊,一边询问正在给青果测量体温的工作人员青果体温多少摄氏度。一个穿着绿大衣的工作人员从帐篷里拿出一盒感冒药递过来。见撒的谎闯了大祸,青禾赶紧把那封信拿了出来。那封信谁都没看过,包括爷爷,包括小换。
马红旗挂了电话,接过青禾手里的信看了起来。“啊,马老师终于看到自己的书法了。”马老师看信的时候,青禾的心咚咚地跳着,像是马上就要从她的嘴里飞出来了。青禾直直地盯着马老师的脸,她多么希望能听到老师说一两句表扬她的话啊。马老师没有表扬她,他读着读着信,鼻子抽动了一下。他把信递给青禾,看了一眼她用报纸包裹着的口罩,温和地说:“青禾,快去吧。带好青果。邮局在那边,要快去快回哦。”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青禾每天通过电视关注着武汉疫情的进展。她没有接到邮局的电话。爷爷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次一定是邮成功了。”青禾说:“爷爷,地址我检查了至少十遍,您信不信?”爷爷说:“信信信,我们禾儿办事,爷爷没有不放心的。”
期末考试很快到了,学校没有复课,他们是在网上考的。为了便于孩子们参加考试,第一书记叫人给每家每户都安装了网络。当天就出了成绩,结果跟她们想象的差不太多,只不过这一次,青禾是第一名,小换是第二名。许小虎呢,竟然跑到了班里的第十名。蓝森林倒成了一匹黑马,由原来的二十多名,成了班里的第三名。青禾说:“小换,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小换说:“什么,去山坡上打滚儿?”青禾说:“不是,一块儿去雕刻时光学书法。”小换说:“忘不了,我妈妈都给我买好毛笔了,也给你买了一根儿。她还买了纸和墨,纸和墨咱俩一块儿用。”
一天,第一书记从驿站捎来一封信。爷爷一看,哎哟,竟然是来自武汉的。
爷爷没有把信拆开。他说:“信封上写着呢,这是给青禾的,还是等青禾放了学自己拆吧。”第一书记说:“青禾给武汉捐口罩的事儿我听说了。今天早上,我发了个朋友圈,哎呀,你没见,刚发上去就有很多人点赞。”
爷爷摸着后脑勺,支支吾吾地说:“你看,老张,多不好意思,到现在手机还没给你哩。”第一书记说:“手机不要了,就给孩子用吧,查个资料什么的。”爷爷说:“那怎么行?说是借了用用,也不能要了啊,没这个理儿。再说了,现在也不上网课了,你把手机搁这儿,不等于给了我吗?”第一书记说:“老大,我可得给你说好,那是我给孩子的,你可别给贪污了。”爷爷说:“给她,那你用什么啊?”第一书记说:“不用管我,我还有手机呢!那个手机,就当是我奖励给孩子的。”
青禾放学后,跟爷爷一起打开了那封来自武汉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真爱无价,大爱无疆
——给穆青禾同学的回信
青禾同学:
你好!口罩已收到了。读了你的信,叔叔阿姨们都忍不住流泪了。
收到过很多捐助,你的捐助最让人感动。想象得到,爸爸、妈妈、弟弟,三个重度残疾,一家人吃低保,你的生活多么拮据。你认为捐助10个口罩不多,但我们认为它比金子还珍贵,是一个苦难家庭奉献的真情和大爱。
你信里说“村里封路,不让进出,无奈等到今天”,字里行间透露着心急如焚。你说你们享受着国家的待遇,所以你是国家的孩子,你才11岁,就如此懂得感恩,把国家的照顾记在心上,把国家的困难当成自己的责任。你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也是国家和家庭的希望。
你的捐助,对身处一线的我们是一种激励和鼓舞。虽然战斗还在继续,但有你这样的孩子惦记,我们倍感欣慰,信心十足。叔叔阿姨们将以更饱满的战斗热情,投身抗疫工作。我们坚信有党中央的坚强领导,有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全区干部群众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我们一定能够打赢这场疫情防控阻击战,共同守护好我们的美好家园!
最后祝你健康、进步,早日长大为国家做更大贡献。我们期待你谱写出一个个绚丽的乐章!期待你的成长是一篇绽放的华章!
洪山区防疫指挥部应急与物资保障组 全体工作人员
2020年3月12日
信纸是粉红色的,上面的字是用电脑打的,下面空白的地方用签字笔写着十七个人的名字。青禾看完信,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她把那十七个人的名字誊写到日记本上。她万万没有想到,抗疫一线的叔叔阿姨们能够在艰险而繁重的抗疫工作间隙给自己回信,还在信上签上了他们的名字。两三天后,爷爷接到《长江日报》记者打来的电话,说青禾被阿里巴巴评为“天天正能量抗疫小英雄”,叫爷爷提供一个账号。爸爸妈妈和三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账号。爷爷用手机短信把青禾的账号给对方发了过去,没多久,就收到了阿里巴巴打来的一万元奖金和通过邮局寄来的一张荣誉证书。
这下可瞒不住了,网上都公布出来了。学校知道了,小换知道了,许小虎和蓝森林也都知道了。马老师是最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在书法课上,马老师说:“穆青禾,说实话,你的字真的很漂亮,欢迎你加入雕刻时光书法班。”
五月底,村口的检查站撤了,学校也由高年级到低年级陆续复课了。电视里说,全国各地的医疗队都已奔赴武汉,武汉的疫情也正在一天天好转。
许小虎和蓝森林成立了一支志愿者小分队,青禾和小换都加入了。青果也被吸引进去,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青果后来去了市里的特教学校上学了。吃住,包括学费,一律由国家承担。没有青果跟在屁股后面,青禾多少有些不习惯。好在还有小换陪着,不然青禾真不知怎么才能熬到周末。现在她最盼望的事就是周五放了学,跟着爷爷去市里接青果。
山村的夜晚静悄悄的,柿子树上的红柿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盏盏美丽的红灯笼,把村子里的房屋和道路全照亮了。青禾躺在爷爷的怀里,看着仰躺在小板凳上打盹儿的腊月,用梦幻一般的口吻喃喃地说:“爷爷,一万元,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啊!”
爷爷说:“是啊,真是想不到,我们做了这么一点儿小事,竟然得到社会上这么多的关注。”青禾说:“爷爷,您能帮我把这些钱都取出来吗?”
爷爷说:“这么多钱,你准备怎么花?”
青禾说:“爷爷,我都想好了,您取出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