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义
“喜获‘全国劳动模范’,感谢党和政府……”2020年11月25日上午10点多,中建科工华南大区总工程师陆建新在微信朋友圈发布消息,并附有上台接受国家领导人颁奖的照片。今后,建筑“明星”陆建新身上多了一个光环——全国劳动模范。
由于疫情影响,2022年4月15日傍晚6点,我与陆总相约通过视频的方式采访。之前在媒体上看到过这位“高人”——“中国摩天大楼第一人”,觉得采访起来有点难度。这位建筑明星、中建科工属下中建钢构工程有限公司首席专家,名气之大,让我觉得有点诚惶诚恐。
“你好,我是陆建新。”视频里传来很谦逊温和的声音。通过视频,我走进陆建新的世界……
陆建新是谁?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可能要从摩天大楼谈起。因为提起陆建新的名字,很多人并不熟悉,但提起他参与或主持承建的建筑,一定不会感到陌生:深圳国贸大厦、深圳发展中心、深圳地王大厦、北京银泰中心、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广州珠江新城西塔、深圳京基100……
这些地标性超高层建筑,不仅创造了世界高层建筑施工的最快纪录,而且实现了许多重大技术创新。
俗话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每一座摩天大楼都是从地基开始建起的,地基打得好,房子才能稳固。随着建筑越建越高,对施工作业的精准度要求就越高,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稍不留意,建筑就可能变成“斜塔”。工程师的测量水平直接影响到建筑的整体走向,这些高层建筑之所以能够垂直挺立、稳固不倒,都要靠背后默默帮它们“正骨塑形”的人,他就是中建科工华南大区总工程师——陆建新。陆建新在业内被冠以“楼王”称号,是行内人眼中难以企及的“标杆”。
深圳,一座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拔地而起的城市,一座在短短四十多年迅速“长高”的城市。有人在平地上仰视高楼,梦想财富;有人在楼顶眺望远方。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摩天大厦都与陆建新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择一业,精一事。陆建新从最基层的测量员做起,在建筑工地一干就是40年。从技术员到工长,再到项目经理,陆建新一步一个脚印成长为钢结构建筑施工领域专家。
陆建新记忆深刻:“1982年10月,我在湖北收到工友的一封信,信中描绘了深圳经济特区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说要盖50层的中国第一高楼。学建筑的我,那时见过的最高楼只有5层,想到要是能参与中国第一高楼建设,这是何等有幸,顿觉心潮澎湃!对于一个学建筑的人来说,最大的心愿不就是‘万丈高楼平地起’吗?现在回过头来看,不承想自己竟然亲身参与了一个伟大的事业,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奇迹。”
1964年7月,陆建新出生于江苏海门麒麟乡长南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年轻的父母满心欢喜,给这个呱呱坠地的小生命取名为“建新”。“建”就是建造、树立、成立、创立,“新”就是希望他将来不辜负全家人的厚望,为家族增添新活力。
在陆建新的童年印象中,家乡有山有水有小桥,晚风轻,杨柳柔,秋水微澜的池塘,满垄丰收的稻田,轻执画笔,景景皆可入画。这里土地肥沃、林木繁茂,盛产粮食果蔬,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即便是现在,他还会经常在梦里回到童年的家乡,不曾间断。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从荆门出发到了武汉,然后坐船到南京逛了下母校,最后又回到了麒麟镇,回到了家乡。”已功成名就的陆建新说。
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来时的路,这就是初心。
作为家里三个孩子中的老大,陆建新从小就懂事听话,学习成绩也很优秀。1979年,陆建新初中毕业,中考成绩上等。但由于家里贫穷,他决定放弃去县城上高中,来到南京建筑工程学校学习工程测量专业,好尽快参加工作,分担养家的重担。
当时陆建新只有15岁,除了想毕业后尽快出来赚钱养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也根本无法想到,这个选择决定了他将来的人生走向,奠定了他人生巅峰的第一块基石。
陆建新在学校里认真学习,成绩优秀。工程测量讲究实操,在学校他经常是半天学习计算和测量专业课,半天去建筑工地实习。三年很快过去了,陆建新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被分配到位于湖北荆门的330水泥厂。
接到分配通知后,他在地图上找到了荆门的位置。南京没有直达荆门的车次,需要到武汉转车。18岁的陆建新和几位同学一起,从南京坐船去武汉。
不知道是谁兴奋地大喊:“看到武汉长江大桥了!到武汉了!”
船上的游客都很激动,纷纷走上甲板来看大桥。武汉长江大桥是长江上修建的第一座公铁两用大桥,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桥”,也是武汉的地标建筑之一。大桥横跨于武昌蛇山和汉阳龟山之间,1955年动工,1957年建成,分为两层,上层是公路,下层是铁路。毛泽东同志第一次横渡长江时,面对轮廓初现的武汉长江大桥即兴挥笔写下气势磅礴的《水调歌头·游泳》:“……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好一个“天堑变通途”!迎着滔滔长江水,陆建新意气风发,感受到“两江交汇处,龟蛇锁大江”的气派。船依次经过南岸嘴、龙王庙、江汉关,进入武汉港时,人们七嘴八舌地兴奋地谈论着。有人指着汉阳江边说:“听说这里会建起一栋晴川饭店,有24层楼,建成后会是武汉第一高楼。”
在武汉短暂停留后,陆建新前往荆门330水泥厂报到。
陆建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一些简单的建筑测量工作。那时,他测量的不是宿舍楼就是厂房,多为5层以下,7层楼已经是“高楼大厦”了。踏实肯干的陆建新很知足,他想这辈子可能都是跟这些民房、厂房打交道了。
岁月静好,春暖花开,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刚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34.5元,陆建新就赶快到邮局给家里写信汇钱,想到可以缓解家里的困难,他心里美滋滋的。
回到工厂,门口传达室的师傅递给他一封信:“小陆,你有一封信。”
这是同事写给他的信,说他们到了一个靠近香港叫深圳的地方,这里正在施工的电信大厦已经建到了第9层,旁边的国贸大厦要盖到50层,有160米高。
这让陆建新想都不敢想:在荆门,最高建筑都不超过5层。160米高的楼,那是多高呀!要是平躺在地上,160米也很长了。
1982年,由于深圳那边测量人手不够,陆建新被公司派往深圳工作。
就这样,陆建新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来到深圳,从此走上了他100米以上超高层建筑的测量之路。
很多年以后,当陆建新回望来路,尽管有那么多的鲜花、荣誉、欢呼、掌声,可他欣慰地看到,陆建新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1982年10月,陆建新拎着一个箱子,背着一床被子再次来到武汉,这次他是从武昌站坐火车到广州。人生的路向改变了。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南下的绿皮火车上人头攒动,20多个小时,陆建新硬是一路站到了广州,脸都没顾上洗,又登上了广九列车到深圳。几番辗转,他终于走出了深圳罗湖火车站。
10月中旬的深圳,丝毫没有北方深秋的凉爽,依然燠热难耐。
踏进中建三局一公司承建的深圳国贸大厦工地,陆建新惊呆了: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巨大的单体建筑工地以前从未见过,工地上七八百人在干活,抬钢筋的、扎钢筋的,紧张而高效,这不禁让他热血沸腾。
工地对面的罗湖大厦已盖了20层高,醒目挂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大标语。这句诞生于1979年深圳蛇口工业区的宣传语,折射出深圳人“追求效率”的一股子拼劲儿,是深圳经济特区突破重重阻力、杀出一条血路精神的集中体现,被称为“冲破旧观念的一声春雷”。陆建新感受到一股敢闯敢试、敢为人先、埋头苦干的特区精神。
160米的国贸大厦才刚刚开挖地基。
陆建新主要负责测量大楼的基础、门窗洞口定位、垂直度等。施工过程中,他们的团队在三次尝试滑升后,才成功应用大平台液压滑模施工技术,大大提高了施工效率,创造了“3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
忙了一天,陆建新和工友们疲惫地回到用毛竹临时搭起的工棚里,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陆建新恍惚听到一声巨响,之后就感觉在下雨,是的,睡在床上淋雨。
“坏了坏了,台风来了。”工友们叫喊着,赶快收拾被褥。
深圳雨水多,工棚顶上都会铺有一层防水油毡。今晚台风一来,把整个屋顶都吹掉了,防水油毡也没有了,待在工棚里完全就像在露天淋雨一样。
陆建新赶快翻身起床,把被子、箱子收起来。等台风过了,把工棚重新修一下再住回去。
测量技术员是一个平凡的岗位。岗位虽然平凡,但陆建新十分用心,对每一个细节都仔细研究思考。不久,工地上都知道有个搞测量的“小陆子”特别爱钻研。
陆建新除了做测量,还干过塔吊装卸工,开过卷扬机,工地上的每一道工序和每一种设备他都弄得门儿清。虽然条件艰苦,但每天都能接触新鲜事物,这样的工作和生活令陆建新非常兴奋。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他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陆建新也在工地上见证了“深圳速度”。现在100米以上的楼很多,但是在1982年前后,中国根本没有100米以上的楼,100米以上的建筑就称为超高层大楼。深圳国贸大厦就是那个年代我国第一栋超高层大楼。
当时,施工电梯、垂直运输塔吊、混凝土输送泵、做木模用的胶合板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我国没有相关施工经验可借鉴,建设难度很大。
20世纪30年代,美国建造帝国大厦时建筑工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脚下完全是悬空的,就挂在吊车上施工作业,非常危险。陆建新说:“我们也只能这样建设深圳国贸大厦,但是我们必须快速完善自己的管理和技术。”
设备是新的,施工技术也要推陈出新。国贸大厦已经建到第7层了,这7层采用传统翻模施工,8-10天建一层。为加快进度,项目组决定采用滑模施工技术。但国内此前并无先例,三次试验都失败了,外界产生了怀疑,还有人主张继续使用翻模施工。
面对困局,施工团队通宵达旦研究滑模施工技术,终于,第四次试滑一举成功。
最终,国贸大厦将每20厘米提升一次的滑模施工顺利提升到160米高度,创造了3天一个结构层的施工速度,被誉为“深圳速度”,震惊世界,成为深圳改革开放的一个重大标志。
时间过得很快,大楼也一层一层地飞速“长高”。封顶那一天,时光的指针指向1985年12月29日。
而青年陆建新也从18岁长到了21岁。三个365日,每一天他都一步一步地朝前迈,每一步踏下去都是那么沉实。前辈建设者们无私奉献的精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成为他日后不断追求进步、决不轻言放弃的动力。
国贸大厦创下了中国数个第一:它是中国第一栋超高层建筑,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一直占据着“全国第一高楼”的位置;它是中国最早实行招标、率先大面积运用滑模施工的高层建筑,在中国建筑史上留下了非常重要的一笔,它所创造的“深圳速度”也成为20世纪80年代的时代符号。
国贸大厦建成后,当之无愧成为深圳的地标性建筑。它是最时髦的百货大楼,拥有全市唯一的免税店。就职于中外合资企业的白领,每个月的工资一半是人民币,一半是港币,他们大都拿着港币到国贸大厦购物。
在国贸大厦的第53层,拥有那时深圳最前卫时尚的旋转餐厅。1992年1月,88岁的邓小平同志南巡,在此处说出了南巡中最有分量的那句话:“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不是管十年、二十年,是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
地王大厦的建设在邓小平同志南巡之后不久便被提上深圳市政府的工作日程,成为深圳“二次创业”的象征。
地王大厦与国贸大厦遥相呼应。在空间位置上,国贸大厦位于20世纪80年代最早开发的罗湖区中心,而地王大厦则处在罗湖区和未来的新市区福田区的交界处,成为深圳东西主干道深南大道向西拓展、深圳城市建设向西延伸的重要空间节点。
1994年,陆建新担任深圳地王大厦测量负责人。
虽然此前他已经参建深圳发展中心大厦和上海国贸等超高层钢结构建筑,但地王大厦383.95米的高度对他而言,又是一次新的挑战。他还记得前两年修建深圳发展中心大厦时,香港一些技术人员对内地的施工技术并不看好,声称“这幢楼会被建成第二座比萨斜塔”。大楼钢柱是一节接一节不停地“长高”,如果有一节柱子出现了倾斜,那么,后面的柱子就要马上进行纠正,必须保证它始终围绕着中心线,毫厘不差。这对测量员的要求很高,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就真的变成“比萨斜塔”了。
陆建新顶着巨大的压力,反反复复地认真测量,不敢有半点闪失。尽管当时的测量设备和技术相对落后,但最终他成功了,深圳发展中心大厦笔直矗立在深圳的天际线。
地王大厦的修建,难度更大。高层建筑的安全设施远没有现在规范,大厦施工到100米时还没有安装施工电梯,陆建新每天背着10公斤重的测量设备,沿着钢管脚手架搭的简易楼梯爬到顶面去测量。他凌空走在巴掌宽的钢梁上,仿佛走在飘忽不定的云端。他心慌气促,下面空空荡荡,心里很害怕,冷汗直流。他一只手操作测量仪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旁边的钢柱。
大厦施工到300米左右时,正值酷暑7月,地面一丝风也没有,闷热潮湿,而在300多米的高空大风却呼呼地吹。
陆建新行走在只有20厘米宽的钢梁上,里面没有楼板,外面没有安全网,唯一的安全保障就是腰间系着的安全绳和头上戴的安全帽。只见他拿着一把钢卷尺,不仅脚站得稳,手也要很稳,才能准确仔细地测量钢柱的尺寸。
艰苦的环境并没有让陆建新退缩,相反,他更加刻苦地钻研技术,不断提升工作质量。陆建新干一行爱一行,认真扎实,精益求精,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了突出成绩。“既然选择了这一职业,就要有钉子精神,再苦再累,也要干好每一天。”
卢梭说得好:“当一个人一心一意做好事情的时候,他最终必然会成功。”
随着时代的进步、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建筑行业的从业者不断吸收着新技术、新方法,越来越多的先进机械设备、施工技术、管理体制为我所用。陆建新边工作边学习,很快就掌握了计算机、CAD软件等新技术。
地王大厦在设计和施工组织上做到了科学管理和统筹协调。设计从一开始就与施工统筹考虑,在设计方案确定后,就同步制订了设计和施工进度计划。这样,在初步设计批准时,施工图已进行至一定深度,可以开始分包,并让分包商制定深化图和施工方案说明。
在施工过程中,项目组也按同样思路,将不同阶段的工作进行合理搭配,做到环环相扣,压缩施工时间。这种经过优化的施工进度管理方法被称为“交叉施工法”,这种方法与按部就班的“先设计,后施工”或者缺乏组织的“边设计,边施工”有很大的区别,在当时更科学,也更高效。此外,建设工程中还采用了一系列新的机械设备和施工技术,包括“逆向施工法”“水力爬升模板”等,大大提高了施工效率。
地王大厦的施工速度、施工方法和管理模式都让人耳目一新,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地王大厦最终的竣工验收垂直度偏差仅为25毫米,远低于美国“钢结构规范”的允许偏差,创造了中国超高层钢结构施工测量的世界奇迹。
1995年6月9日一大早,工地所有人都整装待发,排列整齐,在气球、彩带、鲜花和欢呼声中,总投资30亿港元、68层的钢结构主楼、总高383.95米的地王大厦提前封顶了,为年轻的深圳特区献上了一份厚礼。建成的地王大厦成为亚洲第一高楼、世界第四高楼,是当时世界十大建筑之一。
建设者们把国贸大厦3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刷新到了2.5天一层楼的新深圳速度,这就是特区精神和深圳奇迹。英国《经济学人》杂志曾这样评价:“全世界超过4000个经济特区,头号成功典范莫过于‘深圳奇迹’!”
站在亚洲第一高楼的楼顶,陆建新的身后,全是蓝天。
1994年,那一年陆建新所在的“亚洲新高度”地王大厦项目刚刚封顶。陆建新来深圳十几年了,从小小测量员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测量负责人,可是他和妻子黄美珊还住在一间位于7楼顶层的楼梯间小阁楼。不到10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陆建新自己动手钉的木板床。
1990年,陆建新和黄美珊结婚,1991年,他们生下女儿陆懿。那时,由于深圳的生活条件太艰苦,陆懿从小就和外公、外婆生活在湖北荆门。
于是,女儿在湖北,妈妈在深圳,爸爸则在各个城市飘忽不定,一家三口长年生活在三个不同的地方。
陆懿5岁那年,湖北的冬天特别冷,鹅毛大雪搅得周天寒彻,她的支气管炎又犯了,外婆带她到好几家医院治疗,可一直不见好转。想起南方温暖宜人的气候,外婆带着小陆懿毅然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在深圳火车站见面的那一刻,小陆懿躲在外婆身后,没有叫一声“爸爸、妈妈”。
听着女儿的咳嗽,看着她瘦弱的小身影,黄美珊眼角泛起了泪光。
到家了,小陆懿不懂事,对外婆说:“爸爸家好破啊,我们还是回荆门去吧!”
初来深圳,每次还是外婆带着陆懿去医院。她小小的手背上很快扎了许多针眼。医生诊断说,她比同龄孩子瘦小,发育不良,建议补充营养。
那时,工地上工资收入很低,陆建新和妻子硬是从工资里省吃俭用,给陆懿买蛋白粉来补身体。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和饮食调理,陆懿的身体才逐渐好起来。
全家人刚刚团圆没多久,陆建新又赶赴北京参与国贸二期项目,紧接着又参与厦门会展中心项目、广州白云机场项目。北京、上海、广州、厦门、长春、泰国曼谷……一个个城市留下他的足迹,一座座摩天大楼凝聚着他的汗水,而女儿成长路上的一个个需要陪伴的重要时刻,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
2005年,陆懿正在桃源中学上初中。有一天,陆懿在家里一不小心滑倒了,撕心裂肺的痛让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放声大哭。黄美珊一时没了主意,就给远在上海的陆建新打电话,陆建新说:“有没有肿起来?”黄美珊回答:“肿得很高。”“那肯定骨折了,得赶紧送医院!”
黄美珊立刻背上女儿奔向医院。经过检查,陆懿的小腿胫骨骨折,需要打石膏休养三个月。
三个月啊,差不多半个学期,学业耽误了怎么办?于是,每天早晚,黄美珊背着女儿上下楼,中途经常要扶着栏杆休息。女儿在想,要是爸爸在身边该多好呀。可是,那时的陆建新正在上海环球大厦的施工现场。不要说回家照料妻女,就是女儿动手术,也只有黄美珊一个人陪伴在身边。
陆建新跟项目、出长差是家常便饭,这也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角色缺位。即便在家里,每周一清晨6点钟他就出门了,因为要给工人开安全晨会;晚上回家,他吃过饭就坐在电脑前研究图纸,写写算算,做幻灯片,经常凌晨一两点钟还在电脑前忙碌。
不管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陆建新总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心思,都奉献给了项目。陆懿在18岁之前很少叫“爸爸”,因为这位“爸爸”在家和没在家都一样,回家了反而让女儿不习惯,总是叫不出“爸爸”两个字。
陆建新平时在外工作十分忙碌,工作的工地遍布大江南北,一年到头甚至过年也不一定能回深圳,家务就自然落到妻子和女儿肩上。孝顺的女儿会问妈妈:“爸爸在哪里?”面对女儿的提问,黄美珊总是安慰她:“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陆建新难得在家的时候,夜深人静夫妻说点心里话:“你的工作特别忙,为你分忧,是我作为妻子的责任。”
“把女儿带好、把家照顾好是你最大的功劳,其他的你就别担心了。”
陆建新对妻子既愧疚又感激。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人月两团圆的日子他没有陪伴在妻女身边了。人非草木,孤身一人在外时,他又何尝不思念她们。月圆之日,他举头望向星空,月亮像冰盘一样,发出清冷的光芒。对家的思念像禾雀花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散发着苦味的芬芳,每逢佳节,这苦味会更浓、更入心。
陆建新在家的时间不多,但他总是用行动关心着家人。
晚上回家,他总要在睡前抽空看一看女儿的作业,然后一点点指导这个句子怎么改、那个标点符号怎么用。女儿被物理课电路的串联、并联绕得头晕,陆建新就给她开小灶,直讲到她完全明白为止。
女儿即将高考那年,陆建新百忙之中抽空参加了女儿的家长会。这是他参加的唯一一次家长会,南头中学的老师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爸爸”。
“小事管得少,但大事没缺席。”谈起对女儿的教育,陆建新这样说。
“虽然他经常加班、出差,很少能够兼顾家里,对我成长的指导更是少之又少,但是我仍能感受到他脚踏实地、精益求精的工作精神。这种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从未走远。”女儿这样评价陆建新。
在女儿眼中,陆建新在工作上取得了很多成绩,获得了很多荣誉,但他只要有时间有机会,就会通过各种方式来陪伴家人。
2007年7月,上海环球大厦即将封顶。那年暑假,陆懿和妈妈一起去看望半年都没有回一趟家的爸爸。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爸爸工作的地方,也是第一次登上爸爸亲手建起来的大厦。
工地上的住宿条件很差,陆建新和同事们租住在一个弄堂里,10个人一起住,连客厅也摆上了一张床。陆懿走进爸爸的房间,里面有一张上下铺,爸爸年纪大就睡下铺。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简单的衣柜,就什么都摆不下了。
看到这里,陆懿心里挺不是滋味,可陆建新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走,一起去看看爸爸的项目!”
戴上安全帽,走进工地,陆懿看到大家对爸爸都特别尊敬。陆建新带着女儿登上了上海环球大厦塔尖的最高处。
“你看,这是金茂大厦,那是东方明珠电视塔,旁边是黄浦江,对面就是有名的外滩……”
492米之上的环球之巅,视野特别开阔,现代宏伟的上海滩尽收眼底。上海环球正是其中最高的一座,而爸爸正是万千建设者中的重要一员。
这一刻,陆懿的眼睛湿润了。她由衷地为爸爸感到骄傲。
2012年初的一个夜晚,陆建新的妻子黄美珊和女儿陆懿接到邀请,参加中建钢构公司的迎春晚会。晚会上,公司董事长把当年唯一一个“金牌项目经理”的奖章授予陆建新。
陆建新发表感言时说,这枚“军功章”要分为三份,其中有项目团队的三分之一,还有妻女支持的三分之一……
全场掌声雷鸣。而黄美珊早已泪流满面。这人世间人来人往,人聚人散,皆是缘分使然。而有些相遇和结缘,好像就是为了相扶相携,成全彼此。
只有耐得冬日寂寞,才能遇见春日繁华。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35年来,陆建新始终在建筑工程第一线忘我付出,砥砺奋进。
从基层测量员做起,陆建新亲历了中国建筑从100米向600米级世界高度攀升的奋斗历程,屡屡刷新中国高度,创造了“3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2.5天一层楼”的新深圳速度、“2天一层楼”的世界超高层建筑最快施工速度,见证并参与了中国超高层建筑从无到有,再到施工技术水平达到国际领先的全过程,是深圳改革开放和城市面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他本人也成为深圳特区精神“敢闯敢试、敢为人先、埋头苦干”的代表之一。
工作期间,陆建新一直践行着“工匠”精神,不浮不殆,不急不躁,久久为功。徒弟评价陆建新时说:“这些万丈高楼都是师父以1毫米的精度积累起来的。”
“中国经济的发展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建造高楼的机会与经验,再加上技术手段的摸索总结和实践积累,中国的钢结构施工技术水平突飞猛进,到今天已经跟美国不相上下,都是世界一流。”陆建新颇为自豪地说。
参加工作以来,陆建新不论身份如何变化,始终没有离开过工地。他和工友们说:“我喜欢在施工现场与工人打交道,与技术打交道,与各种钢构件打交道,每天看着大楼在我们手中节节拔高,特别有成就感、自豪感!”
对工作的热爱和信念,永远是获得成功的首要前提。
随着资历的丰富和能力的提升,陆建新到公司总部从事管理工作。这显然比成天待在工地条件好很多,但他一直坚持在施工一线办公。
2015年开始身兼公司华南大区总工程师之后,陆建新更忙碌了。
“华南大区现有近百个项目正在施工,不到工地看看我不放心。”陆建新每负责一个项目,就一头扎到工地,泡上一两天时间。
“作为总工,要去的工地很多,但我特别反对走马观花。只有在工地真正沉下来,才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陆建新说。
陆建新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那是2005年,陆建新担任上海环球金融中心项目总工。该项目涉及的钢材品种多,工艺十分复杂,施焊难度很大。为了解决施工难题,陆建新不敢有半点马虎。就在这时,他父亲在老家患病,需要他回去照顾。心中虽然十分牵挂父亲,但作为项目总工,他实在无法离开。于是,他与爱人商量,把年幼的女儿托付给同事照看,让爱人回老家代他尽孝。
陆建新明白,创造深圳国贸大厦“3天一层楼”的纪录,还有后来地王大厦“2.5天一层楼”、广州西塔“2天一层楼”的纪录,光靠下死力气苦干是不可能实现的。速度的背后是技术的支撑,每一项技术背后就一定是创新。他带领团队日以继夜开展技术攻关,克服了钢结构安装总重量大、单件重、造型独特、变截面多等难题,反复试验寻找合适的焊接参数,终于让钢结构项目提前完工。项目竣工时,外籍经理对陆建新竖起了大拇指:“你们是这项工程中所有施工队伍的楷模!”
48岁的陆建新接手深圳平安金融中心项目时,是这座超高层建筑钢结构施工的最高指挥官,他也遇到了平生以来最严峻的挑战。首先,施工塔吊在安装上就突破常规:一般情况下,塔吊都是装在大楼中心的核心筒内,这样容易固定,不足之处是只能装两台,施工效率受限。可该项目业主希望缩短工期,塔吊数目增加到四台,因此,只能装在核心筒外墙。这一做法在国内外建筑业还没有先例。四台塔吊每台自重达450吨,工作时经常要吊起100吨左右的构件。这些庞然大物如何固定,是摆在陆建新团队面前的大难题,曾让他很长时间寝食难安。
陆建新和同事研究了两个多月,自主研发了一套支撑系统。塔吊很快安装起来,可不久问题又来了:塔吊部分支撑节点薄弱,且支撑架有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异响。
陆建新亲自爬上塔吊支撑架仔细观察,拍了很多照片。随后,他找来技术人员,对着照片商讨对策,最后对支撑节点进行了局部加强。然而,加强之后“咔嚓”声依旧。陆建新一方面组织技术人员继续攻关,一方面向公司领导提出组织专家“会诊”。“会诊”的结论是:支撑系统没有问题,问题可能出现在某些细节上。
连续数日,陆建新白天跑到塔吊上观察,晚上躺在床上思考,甚至半夜起来给其他技术人员发视频,探讨原因。
超高层建筑施工塔吊通常用焊接固定的连接方法,但钢构件同一位置的焊接一般不宜超过三次。考虑拆装更换方便,陆建新选择了销轴连接方式。但问题就出在了这里:销轴的间隙大了2-4毫米。就是这一点点孔隙,塔吊摇摆发出了冲击碰撞的声响。
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陆建新顾不上喘气,修改图纸后亲自来到销轴制造厂家,新销轴装上后,“咔嚓”声果然没有了。
过了不久,他又改进了严重影响进度的塔吊爬升方案,比原方法缩短工期96天,节约堆场600平方米,节约成本1000余万元。陆建新团队还创下了“国内第一立焊”“国内第一仰焊”“国内第一厚焊”等施工技术纪录,两项创新技术达到国际领先水平。这一系列创新突破,对高层建筑施工意义非同小可。
“一段钢管重达数吨,要把这两段庞然大物牢固焊接在一起,必须严格按规范操作,丝毫马虎不得。”陆建新提醒工人,“检查焊接坡口要按设计要求切割成一定角度;焊接前,先要对坡口进行除锈、除油;焊接过程中焊缝接口不能有气孔、夹渣。”
检查完焊接作业后,陆建新又来到第34层,只见他小心翼翼爬上数米高的桁架,对桥架连接处的焊缝进行仔细检查。虽然有安全绳防护,但如此危险的高空作业还是让人为之捏一把冷汗,毕竟他已经年过半百了。
在这个项目上,陆建新还发明了塔吊支撑架吊挂拆卸新技术。当时普遍的做法是用塔吊来拆卸支撑架,但工人又希望塔吊能更多地用于吊装钢筋、模板等建材。他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采用特制索具代替塔吊拆卸,且拆卸后的支撑架不再堆放至地面,而是由索具悬挂在半空,节省了地面堆场。这一新技术显著提高了塔吊利用率,很快便在行业内广泛应用。
经估算,仅这一项技术革新,就让整个项目工期缩短了3个多月,节省项目工期费用7680万元。2015年,这项技术获得国家发明专利,2018年还获得“日内瓦国际发明展”特别嘉许金奖。
秉承钢的强度,以铮铮铁骨,立于天地之间;秉承钢的塑性,以仁爱之心,撑起广阔绿荫。
如今,陆建新在创新探索之时,依然经常会到建筑工地上转转,帮助工人们解决一些技术难题,在施工一线发挥自己的长处,散发光和热。
陆建新也带了很多徒弟,光项目经理、技术总工、商务经理就有二三十位。他进入中建钢构时的学历是中专,现在他的职称是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在建筑行业,这是最高级别的荣誉。
陆建新的徒弟许航从2007年大学毕业就长期跟随他一起工作。许航告诉我,师父非常细心,项目上的每一个文件都要亲自审阅,一丝不苟。他进工地习惯带一个小本子,发现问题赶快记录下来,以便回去想解决办法。师父也很有耐心,他承担的都是施工难度大的工程,不可能一帆风顺,但他凭借坚韧不拔的意志,一个难关一个难关地攻克,从没有说过放弃。
不放弃,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执着,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清醒。
有人说,带出徒弟饿死师父,很多人让陆建新留一手。陆建新说:“建筑技术就是层窗户纸,一点就破,像我这点技术,我觉得算不上什么。”即使是外单位请他去讲课,陆建新也是毫无保留,一些关键的技术要点都会讲透。陆建新说:“我就是个普通的建筑人,这个行业需要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传承,是一种精神、一种力量。陆建新和其他建设者高举着传承的火把,照亮了当下,也照亮了未来。
他告诉徒弟们,生活处处有学问,不要小看一个鸡蛋:“当鸡蛋放在掌心时,手指所做的力会沿着蛋壳边沿传递,鸡蛋表面的曲面结构能够分散所承受的压力,所以鸡蛋不易破裂。当然,蛋壳之所以具有如此的坚固性,除了形状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蛋壳内附着的这层富有弹性的内薄膜,能帮助蛋壳的整个结构被拉紧,使蛋壳更加坚固。因此,即使鸡蛋壳很薄,也能很好地抵抗外界的压力。人类根据这一原理建造了薄壳建筑,比如世界著名的悉尼歌剧院就采用了这种薄壳结构。”
陆建新还特别关爱工地建筑工人。他经常跟徒弟说,建筑工人是最值得尊敬的,因为最苦最累的活儿是他们在干,最累的是他们,工程是靠他们一砖一瓦、一手一脚干出来的。
如今,高度已经不再是中国建筑难以企及的目标,陆建新也开始了新的课题。他认为,在当前中国的建筑工程应实现从“建筑高度”到“建筑温度”的转变,立足民生,面向大众,做更多提升老百姓幸福感、获得感的公共配套工程。而他自己,也在前几年开始转型,把更多精力投入公共设施建设及智能制造上来。
除了研究装配式建筑,陆建新也在立体车库、城市绿道等方面进行探索。他认为:“我们的工作重心和工作优势并非仅仅体现在高楼修建上,我们也一直在进行技术创新、转型升级,开发一些更具科技含量的新业务,修建基础设施、民生工程,让老百姓的需求得到更好满足,生活品质得到进一步提高。”
2020年10月14日,深圳经济特区建立40周年庆祝大会在深圳市隆重举行,习近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会上,建筑工程师陆建新发言。
从一名施工测量员成长为世界一流的钢结构施工专家,陆建新扎根建筑工程一线,爱岗敬业,忠诚奉献,先后参与建设了深圳国贸大厦、深圳地王大厦、广州西塔、上海环球金融中心、深圳京基100、深圳平安金融中心等30多个重大工程项目,建筑钢结构施工总高度超过3500米。这些摩天大楼不断刷新“中国高度”,实现了许多重大技术创新,其中多项技术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将中国超高层建筑施工技术提升到了新的水平。
发扬科学精神,练就过硬本领,攻坚克难、锐意进取,做到难不住、压不垮,陆建新用实际行动践行着“大国工匠精神”,先后荣获“中国建筑劳动模范”“全国国企敬业好员工”“广东省优秀共产党员”“中国好人”等荣誉称号。他参与的一项建筑施工科研课题获得了国务院颁发的“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
面对无数荣誉和巨大成绩,光环里的陆建新总是轻描淡写:“我其实很平常。”朴实的话语、温和的微笑,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从测量员到施工经验极为丰富的世界顶级钢结构、超高层、大跨度建筑工程专家,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大国工匠”这一称号,陆建新当之无愧。
在陆建新的世界里,比荒草瓦砾高的,是脚手架;比脚手架高的,是日新月异的高楼;比高楼高的,是鸟群和白云;比鸟群和白云更高的,是自强不息、奋发向上的时代精神。
采访结束,合上电脑的一刹那,我仿佛又见到站在楼顶上的陆建新在放声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