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育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
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是元代第一位有长期汉地生活背景的统治者,他自少年起学于名儒李孟,受儒家思想熏陶显著,称帝后即以儒治国,缔造了本朝短暂国祚中的一段盛世气象。立足于儒治的宏观时代背景,这一时期爱贤尚文的用人导向深刻影响了身历其间的文人心态及其诗文创作,仁宗朝的历史现场也藉由这些文学文本得以映射,时政和诗文之间形成了密切的互动。从本质上来说,仁宗及其时代对贤文兼备之才的崇尚缔造了这一时期独特的文坛面貌,此种先进人才观念带来的积极影响也使仁宗朝成为元代文学史上不可小觑的关键时段,形成了一段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独特映像。
有研究者指出,元朝因受黩武政策及色目聚敛之臣的影响,儒学在朝廷的地位始终摇摆不定。[1]从世祖朝前后期在信用儒臣问题上的动摇,到成宗朝诛杀汉臣朱清、张瑄,再到武宗朝设立尚书省敛财,重蹈关注财用的覆辙,可以说元代在仁宗朝以前的汉法之路始终是迂回曲折、动荡不安的。在这样的整体环境下,仁宗以儒治国的思想理念和信儒用儒的实际表现成就了一个文化保护者的角色,令这一时期的思想文化颇有亮色。如果说立足于儒治的宏观时代背景,有什么落实到了具体层面的东西是和彼时的文人命运与文学发展最为息息相关的,那么当时盛行的爱贤尚文之风和由此形成的主流文坛①面貌可谓是专属于仁宗及其时代的独特观察视角。
仁宗对人才的看重和招揽早有迹可循,从历经这一时期的文人们日后展开的颇具共同点的回顾来看,仁宗对于贤和文两个特质的看重,是独属于这一朝代的时代新风。袁桷在《仁庙御书除官赞》中开门见山地说:“于赫仁考,御龙中天。追琢王度,左右惟贤”[2],非常明确地点出了“贤”在仁宗朝受重视的程度。王礼在表彰延祐首科得人之盛时如此归因道:“虽曰一时光岳之气,钟为英杰,沛然莫之能御,然亦仁庙切于求贤之念,上格天心,当时硕德元老,足以风厉后进所致也。”[3]其中,“光岳之气”云云虽不免显出天命如此的模式化撰述思路,但文意指向的根本事实是仁宗求贤若渴的姿态。再如杨载有“仁宗皇帝在东宫,收用文、武才士”的回忆[4],虞集更言:“昔我仁宗皇帝,天下太平,文物大备。自昔在东宫时,贤能材艺之士,固已尽在其左右。”[5]
仁宗爱贤尚文的态度在帝王诏令中得到了进一步明确。至大四年(1311)四月,仁宗敕曰:“国子监师儒之职,有才德者,不拘品级,虽布衣亦选用。”[6]闰七月再次诏曰:“自今勿限资级,果才而贤,虽白身亦用之。”[6]所谓“贤”“德”,是儒家教义对君子品行至关重要的衡量标准,呼应了仁宗儒治的内涵实质。那么仁宗特别在意的“才”意指为何呢?窃以为上文杨载和虞集话语中提到的“文”和“艺”已经为我们指明了线索和方向,其中,又尤以“艺”需要予以特别说明。时人刘因在其《叙学》篇中讲道:
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矣,艺亦不可不游也。今之所谓艺,与古之所谓艺者不同。礼、乐、射、御、书、数,古之所谓艺也,今人虽致力而亦不能,世变使然耳。今之所谓艺者,随世变而下矣。虽然,不可不学也。诗文字画,今所谓艺,亦当致力,所以华国,所以藻物,所以饰身,无不在也。[7]
从中可见,元人语境中的“艺”相对于早期的“六艺”,意思已经发生不小的变化,是可以直接与“诗文字画”能力对等的概念,其中显然又以诗文为先。仁宗用人讲究“贤能材艺”,本质上是一种以德行(贤)为本、以能力(文)为表的兼修状态,就这一点来看,延祐元年(1314)国子监生岁贡选拔方式的改变足为明证。据《元史·齐履谦传》记载:
时初命国子生岁贡六人,以入学先后为次第,履谦曰:“不考其业,何以兴善而得人!”乃酌旧制,立升斋、积分等法:每季考其学行,以次递升,既升上斋,又必逾再岁,始与私试;孟月仲月试经疑经义,季月试古赋诏诰章表策,蒙古、色目试明经策问;辞理俱优者一分,辞平理优者为半分,岁终积至八分者充高等,以四十人为额;然后集贤、礼部定其艺业及格者六人,以充岁贡;三年不通一经,及在学不满一岁者,并黜之。帝从其议,自是人人励志,多文学之士。[8]
在新的选拔体系里,学行乃是根本。从国子生升入上斋后方才需要陆续私试具体科目的规定来看,最初“考其学行”之“学”,恐怕多在于学习的态度而非具体的知识,也就是说,只有态度品行过关才有机会递升。而到了上斋阶段的考核,“辞理俱优者一分,辞平理优者为半分”——那么假如仅仅做到“辞”优而“理”平自然是无分可得的,显见这一阶段重在加固国子生们的儒学根基。从客观效用上而言,这样的选拔方式的终极目标是提升和强化人格修养。最后,对于经由严格标准优选出来的四十个人,官方的考察重点转向了“艺业”——综合刘因对“今之所谓艺者”的解释和国子监新定选拔体系引发的“人人励志,多文学之士”效应,我们对仁宗以德行(贤)为本、以能力(文)为表的取人原则也就有了更深的理解。
再如虞集曾就如何改善各地学校师资向仁宗上书,提出了三条择师建议,其中最后一条是“取乡贡至京师罢归者,其议论文艺,犹足以耸动其人,非若泛泛莫知根柢者矣”[9]。这个细节不但说明了当时士人“文艺”与“根柢”兼顾的通经能文现象,而且虞集在元行科举之初重经学而轻辞赋②的主导理念下,仍然将“文艺”突出作为可以征用为师的重要素质向皇帝陈词,也从侧面证实了仁宗及其时代对于熟习儒家经典又长于写作的知“根柢”而通文艺者的认可。
事实上,因为仁宗爱贤尚文的明确倾向,文人们对号称重经学而轻辞赋的延祐科举实则有着别样的感受。延祐首科的主考官之一张养浩就直呼:“斯道寥寥百许年,天开文运到吾元。”[10]首科进士马祖常也提到“今国家以文取四方士”[11],他的同年欧阳玄则在《李宏谟诗序》中说道:“圣元科诏颁,士亦未尝废诗学”[12],从中可知这个新的时代对文学追求的包容甚至鼓励。再如范梈在《赠海康举进士者》一诗中说“圣主征儒用文学,翩翩五士起海角”[13],直白地描绘了当时自上至下、从中央到地方崇儒重文的现实情景。他还有另一首绝句:“彤庭下诏简贤良,大府新开艺战场。一道风雷严号令,九霄星斗焕文章”[14],同样描写了有文学才华的贤良之士如何恰逢其时,与时代产生令人振奋的交集。
在仁宗爱贤尚文的时代背景下,彼时的文坛有若干引人注目的特征值得一书。
其一,人才汇聚的文坛气象。吴师道在《张文忠公云庄家集序》中回忆道:“逮延祐中,天子方好文,一时侍从言语之臣,号称最盛”[15],清晰展示了以大都为王朝心脏、诗文为传统体裁的主流文坛,吸引诸多优秀文人集聚于此的旧日辉煌。从人员构成上来看,除了仁宗自皇子至皇太子期间逐步加强的人才储备,更有在此氛围下携诗带文主动前往大都求取认可和声名的普通士人。无论是范梈写“衣冠北上海光摇”[16],还是黄溍提到仁宗朝初期邓文原、袁桷、虞集、范梈、杨载、揭傒斯等元代文学史上的巨匠相逢京师“以文墨议论与相颉颃”[17]的场面,抑或顾嗣立强调宋本、宋褧兄弟于延祐中携诗歌北上,得到在朝文人“争慰荐之”[18]的待遇,无不以颇具画面感的形容勾勒出彼时大都文坛和谐而热闹的景象。其中黄溍在《翰林侍讲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追封豫章郡公谥文安揭公神道碑》中不仅对大都文坛盛景进行了描述,还在该篇以揭傒斯为主人公的文章中指出了揭之成名与其文学能力之间的必然关联:
年二十余,稍出游湘汉间。湖南帅赵文惠公淇,素号知人,一见辄惊异曰:“他日翰苑名流也。”程楚公钜夫、涿郡卢公挚,前后持湖北使者节。程公奇其才,妻以从妹。仁宗践祚之初,程公在翰林。公至京师,因馆于其门,执宾主之礼甚谨,人不知为肺腑之亲也。卢公尤爱其文,亟表荐之。方是时,东南文章钜工,若邓文肃公文原、袁文清公桷、蜀郡虞公集,咸萃于辇下。公与临江范梈、浦城杨载继至,以文墨议论与相颉颃,而公名最为暴著。受知中书李韩公孟、集贤王文定公约、翰林赵文敏公孟頫、元文敏公明善,而全平章岳柱礼遇尤至,相为推挽,不遗余力。延祐元年,由布衣入翰林,为国史院编修官。李公以政府兼史馆,观公所撰功臣列传,抚卷叹曰:“此方谓之史笔,他人真誊吏牍耳。”[17]
无疑,从“翰苑名流”的预见,到前辈诸公的荐举,再到志同道合者们的聚会,揭傒斯崭露头角并最终立足大都所凭借的核心能力就在于文学,他以布衣之身进入翰林的经历恰也为仁宗“不拘品级”“白身亦用”的用人法则提供了实践诠释。那么,由布衣直入翰林这样一条在元前后的其他时代较为少见的仕进道路,在仁宗时代具体如何实现呢?《元史》有载:“仁宗谕省臣曰:‘翰林、集贤儒臣,朕自选用,汝等毋辄拟进。人言御史台任重,朕谓国史院尤重。御史台是一时公论,国史院实万世公论也。’”[6]由此可见,仁宗相当看重文人和文笔,而且他认为自己具备识别优秀文人的能力,尽管识别的途径可能和“拟进”不无相似,但是仍旧是以一种间接而非直接的方式,即将自己信任和喜爱的汉臣作为中介,擢用能够得到他们认可和荐举的人才。换言之,作为以侍读身份陪伴仁宗成长的近臣,李孟对揭傒斯所作抚卷的赞叹也代表了仁宗的喜好,回应着“国史院实万世公论”的旨意。无独有偶,元明善的履历也与揭傒斯相当类似,马祖常在《翰林学士元文敏公神道碑》里写道:
至大戊申,我仁宗皇帝养德东朝,左右文化,选天下髦俊之士,列在官臣。公首被简拔,授承直郎、太子文学。仁宗即皇帝位,迁翰林待制、承直郎兼国史院编修官,与修成庙实录,加奉议大夫。是年升翰林直学士、朝列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有诏命节书文译其关政要者以进,公请与宋忠臣子集贤直学士文升同译润。书成,每奏读一篇,上必善之曰:“二帝三王之道,非卿莫闻也。”[19]
结合元明善在至大戊申即武宗朝以前的仕途来看,他虽然早有文名,但或为路学或为僚属,一直流寓于地方,甚至还有过因受诬陷而坐免的经历,直到武宗朝被时为皇太子的爱育黎拔力八达选中,直达高位。文中一“首”一“简拔”明示了一直践行儒道、“文学益肆”[19]的元明善获得仁宗的关注和肯定。
要之,在仁宗对于本朝文臣“朕自选用”的决策里,既充盈着他对个人鉴识能力的自信,又有对贤良文才志愿齐聚此时此地的自豪。时人歌咏的“衣冠趋近地,藻翰集群贤。给事黄门里,抽毫黼座前。佩龟金作纽,赐马玉为鞭。御酒倾壶满,宫花插帽偏。清光依日月,逸思绕风烟。记忆逾三箧,吟哦过百篇。自惟叨侍从,不敢废周旋。秋著随车猎,寒当襮被眠。苏环才既敏,陆贽宠尤专。自尔纡皇眷,于焉理化弦。词臣方进用,才大毕腾骞。可念如扬子,萧萧独草玄”[20],正是用多层与文学相关的铺陈展现出了彼时文人受到礼遇的情形。
其二,为政治期待。除了揭傒斯、元明善在仁宗朝被擢用的经历以外,赵孟頫是在“仁宗皇帝在东宫,收用文、武才士,素知公贤,遣使者召”[4]的契机下,开启了晚年“宠数优渥,而非他词臣之可比”[21]的荣耀生涯。杨载则是在不惑之年“以布衣召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与修《武宗实录》”[22],赖由仁宗朝的时政风向完成了“今代扬雄更绝伦,布衣一出便词臣”[23]的极速进阶过程。不仅如此,张养浩、蒲道源、范梈等一众文才突出的文人都在这个时期得以见用,再加上重开科举以取士的决策制造出的唐宋风气之复,仁宗及其时代在这些直接受益于爱贤尚文之风的大都文人心里,已然达到了某种不无夸张的高度。李孟就直称仁宗为“尧、舜之主也”[24],相似的评价在当时的文学作品里比比皆是。例如杨载常以“清”“明”“圣”“太平”等语词来形容他对时代当下的感受③,范梈亦认为自己“生逢尧舜世”[25],“忝后词人虽寡陋,极知圣主体轩尧”[26],赵孟頫在皇庆改元伊始盛赞“天生圣人,千载稀有。……四海太平,致民物雍熙,朝野歌讴”[27]。既为道士也为文人的吴全节通过《中岳投龙简》一诗,写出了时人对于仁宗及其时代的某种微妙感知:
皇庆二年岁在癸丑四月甲子,诏玄教大宗师张留孙醮大长春宫,弭星芒,祷雨泽也。圣天子敬天爱民,一诚之发,其答如响。礼成,命玄教嗣师真人吴全节、正议大夫太常卿李允中,奉金龙玉节,投诸嵩洞。入山之初,一雨湍霁。藏蒇之际,轻阴护凉。咸谓使命必当有纪。谨赋五言诗一章,以彰圣治云。
阳城天地中,坤灵奠神岳。积翠千层霄,元气远盘礴。降神生申甫,形势控伊洛。谽谺虎豹蹲,偃蹇蛟龙跃。猛士横戈矛,奇阵出帏幄。簇簇罗旌旗,巍巍耸台阁。玉镜为谁开,金匮为谁钥。远近列画图,周遭峙郛郭。万状不可名,起伏互连络。皇皇圣帝居,历代重封爵。老柏浮苍烟,古殿蚀丹雘。天朝混华夏,秩礼特优渥。皇庆二载春,宵旰轸民瘼。有旨醮长春,玉简命新琢。诏臣走登封,香币致虔恪。邃洞藏宝符,琼音降笙鹤。三呼今复闻,祥风度天乐。小臣奉明祀,三使陟云崿。箕山胜可家,颍水清可濯。遐想饮牛人,高风动寥廓。赐玦知何时,分我云半壑。歌诗勒嵩珉,用赞圣人作。[28]
据《元史》记载,从皇庆元年(1312)秋天至二年(1313)春天,旱情严重,有官员上奏乞黜“以当天心”,在此情形下,仁宗“以亢旱既久”,“于宫中焚香默祷,遣官分祷诸祠,甘雨大注”[6],吴全节在诗序中讲到的打醮长春宫正缘于此事。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用大量奇崛的想象形容打醮的环境和过程本身之后,忽然笔锋一转写回到现实说:“天朝混华夏,秩礼特优渥。”一个“混”字,说明诗人清楚地知道其所处的“天朝”与“华夏”并不同一,可是二者相“混”就意味着人们在他族统治中看到了汉族王朝的影子。与此相似,具有道士身份的文人马臻在一首约作于延祐四年(1317)的五律中写道:“天地皇居壮,华夷圣化同。”[29]在这个时代里给予了意识当中原本不同的“华夷”以“同”的认知和评价。可以说,这个时代的文人在写作中释放出一种强烈的讯号:他们在情感上自觉地与仁宗及其王朝进行了连接。
诚然,皇帝周边的文人将其比之尧、舜,夸赞圣治,歌颂天下太平,这在古代文学史上屡见不鲜,典型的例子如武周朝文人宋之问的“野老不知尧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30]等。但是元代统治因有其特殊性,那么以华夏圣君尧、舜来赞誉蒙古皇帝并不是一种常规操作。无论是传统儒家文人李孟、范梈和赵孟頫,还是具有道士身份背景的吴全节、马臻,当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进行着类似表述的时候,其行为的内在含义相较于简单的阿谀奉承、粉饰太平必然是因时而异的。换言之,在这些身历其时的文人的作品中,总是反复出现同一种积极的情绪、同一类热情的颂赞,不能不说这与时代带给文人们的新鲜感受颇有关联,是一种充满期待的真实心理反映,即“仁宗初政,风动天下”[31]。
不仅如此,相似的政治期待也屡见于并不闻名的普通文人心中。延祐六年(1319)邓文原履职江东道,友人蔡舜谟赋诗《呈邓善之巡游江东道》曰:“相期远大崇明德,力赞雍熙答圣明。”[32]对彼此的砥砺正源于诗人对于时代的积极认知。再如延祐年间到过大都的周权写道:“一天雨露流春泽,万古山河壮地图。造化机缄新宇宙,太平气象又唐虞”[33],极力描绘当时所见的盛世气象。又如一位并无个人作品流传的江西清江文人徐镒,借吴澄的文字留下了自己的感知:“然则观盛治者,宜近不宜远也。镒尝有四方志,曩一至京师,获观山河之高深,土宇之绵亘,都邑之雄大,宫殿之壮丽,与夫中朝钜公之恢廓严重。目识若为之增明,心量若为之加宽,此身似不生于江南遐僻之陬也。”[34]根据这篇赠序的创作时间至顺二年(1331)以及徐镒自述“距今二十二年”的往日心声来看,他对仁宗朝初期的“盛治”给予强烈的认同。
陈垣先生曾在《说满汉之界》一文里描述清代的情形说:“汉官不独爱戴皇上而已,并有视皇上如汉晋唐宋之君,不以为满人,而以为与汉人有特切关系焉。”[35]若由此回视仁宗朝,当文人们自主自愿地把当世认作太平之世,普遍怀揣有“报主期尧舜,为臣志吕伊”[36]的理想时,不妨说其中也有着“视皇上如汉晋唐宋之君”的心绪。相应地,当仁宗说出“文学之士,世所难得,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4]这样不无骄傲的自白时,某种程度上又何尝没有将自己视为唐宋之君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一时期大都文坛上表现出的明显的强烈政治期待和自励气象,本质上源于帝王的观念和喜好。
其三,地方文人北上求取归属。在仁宗有意推重贤文的氛围下,大都既有元明善、赵孟頫、张养浩、贯云石、揭傒斯、范梈、杨载、虞集等一众留名文学史的名人坐镇,又吸引了大量地方士人北上求取文名,正所谓“遗佚闻风起,英豪接踵来”[37],颇有大唐盛世时“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38]的景象。杨载的诗歌《送段时敏之京》(一说题为《送朱泽民之京师》)写“四方英俊皆来萃,一代经纶属有为。君有长才希屈贾,好将词赋重当时”[39],描绘的正是这番情境。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在元人作品中屡见不鲜:
君行万里赴京师,凛凛风霜及此时。第挟简编辞白屋,遽承袍笏会丹墀。宫花插帽知恩重,御酒沾唇觉醉迟。必有三篇侔贾傅,上陈王道正民彝。[40]
欲携三策扣天阍,万里程途未易论。弹铗几年依客舍,曳裾何处觅王门。夜阑孤馆听残漏,春入长河辨旧痕。文采似君宜得意,要津何患少攀援。[41]
以上两首赠别诗的对象都是赴京文人。第一首《送周用章》先以凛凛风霜下万里之行的不易起笔,再以“第挟简编”和“白屋”道出友人普通的文士身份,表现出此时京师对某些人群独特的吸引力。第二首《送陈尧卿之京师》更直白道:“文采似君宜得意”,鼓励友人既然文才出众则京师之行必将顺利无碍,透露出诗人对于文学才华在当下是一种核心竞争力的清楚认知。再如以下三首:
由学校或学校所属资产经营公司投资成立具有酒店经营资质的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经营公司),学校作为酒店资产的出租方,将酒店出租给经营公司经营管理。学校与经营公司在股权上是投资与被投资的关系,存在实际的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同时在酒店资产管理上又存在出租和承租的关系,但学校与经营公司是两个独立的法人主体,各自以出资额为限承担法律责任。经营公司负责自主经营酒店,酒店日常所有收支由经营公司独立核算,日常经营的过程中所形成的经营收益归公司所有,经营公司以出资额为限承担酒店的经营风险和各项法律责任。
闽山万里到京师,海雾初收晓日迟。不有一言裨庙算,岂无五字正民彝。江湖浩渺多鸿雁,宇宙微茫少筮龟。闻说慈亲垂鹤发,早持恩诰慰相思。[42]
紫极宫前江水流,查君久已具扁舟。为寻幽冀卢鸿宅,还上青云李白楼。自有汞铅添日月,岂忧寒暑变春秋。归来揽结诗千首,绝胜曾封定远侯。[43]
北上京华去,名成几日归。春风折杨柳,离思两依依。[44]
在这几篇作品里,除了能够看到一种和上述两个例子相仿的认知,即优异的文学能力在这一时期有可能直接与功名利禄这样的“恩诰”等值易换之外,还反映出这样一个现象:仁宗爱贤尚文的明确倾向带给相关人群的不仅有物质层面的机会与效益,还有精神上的获得感——一个学以致用、才华受到尊重的平台。总有一些人选择来到这一平台并不是为了官职厚禄,而是为了以文学为媒追求集体归属感,并最终以此实现自我价值。在笔者看来,诗人们在“北上京华去,名成几日归”里对友人暗含的期许是文名而非官名,这番“归来揽结诗千首,绝胜曾封定远侯”的情结不但是作者的心声,也是一种基于同友人相互理解之上的代言。
与至元二十三年(1286)各方文人们争相参与月泉吟社发起的“春日田园杂兴”集咏事件不同,仁宗朝文人们携诗带文汇聚大都的行为显然已不再是求取精神上的补偿[45],而是重在心理上的认同。有元一代,因民族、身份等级产生的不平等待遇始终是一个不可回避的症结,尽管“九儒十丐”的夸张形容已经被研究者们举证否定,但仍有身处地方的普通士人面临着心理认同的困惑,否则我们不会在元代史料中屡屡看到被朝廷召用而短暂出仕、后又迅速辞职归乡的案例。而在仁宗朝,之所以有地方文士络绎不绝地主动前往京师,又在以文会友、取得大都文坛认可后回归乡里,此现象背后蕴藏的正是这种心理归属的需求和认同。在这里,我们不妨借用社会学当中的一种理论框架来作进一步窥探:
与这种影响广泛的双重合法性危机一同到来的,是一种针对知识分子的特殊危机:他们的传统宇宙观遭到了挑战,这些挑战将整个世界撕裂,而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知识分子感到他们的认同陷入了危机。由此,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我是谁?我们是谁?我们在生活和社会中的目标和角色是什么?可以想象,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多种多样的,其中大部分是由个体所处的环境和所做的选择决定的。然而,这些答案并不是漫无边际的,也不是毫无规律的。这个事实暗示我们可以去探究这样的问题:对于这种认同危机,为什么某些类型的答案会特别有吸引力?当然,民族主义的解决方案就是这样一个有吸引力的答案——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它提供的方案是:使个体认同完全沉浸在全新的、民族的集体性文化认同之中,或者在这种全新的、民族的集体性文化认同内部“实现”个体认同。[46]
社会学学者用这一解决方案回答的是,作为个体的知识分子如何应对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与民族主义和种族法西斯主义的传统构成双重合法性后带来的危机,那么对于本文的讨论对象——地方文人来说,同样存在着双重的矛盾。一则,一个前所未有的受少数民族控制的大一统王朝对所有受儒家文化熏染、心有夷夏之分的知识分子来说,确有陌生而难以亲近的一面,但从两宋之交起愈演愈烈、尤其困扰着南宋臣民的对于家国外患的痛心与担忧,在某种程度上因为此时此刻的王朝盛世而有所消解。二则,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这些地方文人如果要寻求传统意义上的人生进步,那么他们大多面临着自南向北的流动,但已经许久不为“家国之地”的北方,通过乡愁时刻提醒他们,客居他乡与理想追求之间的矛盾——虞集曾以诗述怀道:“何处它年寄此生,山中江上总关情。无端绕屋长松树,尽把风声作雨声”[47];欧阳玄亦有相似创作曰:“仁庙初科射策郎,如今斑白玷朝行。东风昨夜闻归雁,梦绕江南烟水长。”[48]试想在大都功成名就的一代文豪们尚且为此困扰一生,何况普通的地方文人呢?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仁宗朝北上热潮之“北”不仅限于大都,也包括北之又北的上都。有研究者指出:“正是由于汉化程度较深的仁宗、英宗的大力推行文化建设,随着文臣的大批聚集上都,上都文学活动才逐渐繁盛起来,文学活动中心的地位也才得以真正形成。”[50]其中所谓的文臣正包括在爱贤尚文风向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文坛新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与绵延整个元代的南人北上之潮不同,在仁宗时代,由皇帝本人对待贤文兼备之才的态度直接作用下的文坛样态实有其独特之处。回顾杜本自己作为逸士,送给友人“归来揽结诗千首,绝胜曾封定远侯”的嘱托可以看到,一个大都以外的圈子如何以他们对前往大都的意义理解,定位了文人在仁宗朝的价值以及文学在仁宗朝的重要性,并阐发出时人对于文学本身的感情。
柳贯在《程钜夫谥文宪》中总结道:“仁庙御极,征为翰林学士承旨。大策明谟,多所资决,而于国体民命之间,每深致意。今观其论建,而知其以柔居刚,以顺为明之美,得于坤六五之正。而世祖皇帝所以留遗神孙于数十载之后,卓然为守文垂宪之本者,不可及矣。”[51]虽然文章表面上夸赞的是程钜夫,但却以“神孙”之说暗誉了仁宗出于其类、拔乎其萃的独特所在,在文人们的心里,这任君王给予贤士文才的偏爱无疑是令人振奋的。
综上所述,从元代历史的整体发展历程来看,仁宗朝足可说是一个万象更新的时代,特别是那些同时身历过此前此后的人,对此更是深有感触:“国家臣妾万邦,南北为一,余六十年,而教化不兴,风俗日坏,奸宄屡作者,任法律而务财用也。仁宗皇帝赫然奋起,宾兴天下贤能而用之,虽刀笔筐箧之末,并欲傅之于士,天下孰不释耒耜而谈诗书,投干戈而从笔砚。”[52]可以说,仁宗“宾兴天下贤能”的用人方略正是他“赫然奋起”的标志性举措,营造出点燃时人内心热情、助益时代焕发活力的氛围,在诸多方面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首先,在仁宗求贤若渴的强烈需求和执行魄力下,经由李孟等一众文臣的努力和参与,自宋元易代后停废的科举考试重见天日,这为此后奎章阁时代以及元后期的文坛储备了大量人才。王礼在《跋张文忠公帖》中指出:“某尝求我朝科目得人之盛,无如延祐首榜,圣继神传,累朝参错。中外闻望之重,如张起岩、郭孝基;文章之懿,如马祖常、许有壬、欧阳玄、黄溍;政事之美,如汪泽民、杨景行、干文传辈,不可枚举。大者深厚忠贞,小者精白卓荦。所以黼藻皇猷、裨益治道者,初科之士为多”[3],称赞了延祐首科选人之当给元中后期造就的福利。无独有偶,虞集在写于顺帝朝早期的一篇文章中同样强调,仁宗朝后“自此科而进者,凡七举而小辍。其为人也,或显或晦,或升或沉,命则有不齐者焉。今扬于王廷,尚多首科之人”[53]。再如宋濂在《柳待制文集后记》中指出:“天历以来,海内之所宗者,唯雍虞公伯生、豫章揭公曼硕、乌伤黄公晋卿及先生四人而已。”[54]他所指出的元文四家里,虞集在武宗朝时即以国子博士的身份受到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关注,揭傒斯自仁宗朝初期便显名于世,黄溍是延祐首科进士,柳贯是延祐五年(1318)进士。换言之,从历时的角度回观元代诗文的整体状况可知,无论是大名鼎鼎的文宗奎章阁时代,还是元后期文化领域的人才资源,都是在仁宗朝基础上储备而来。他们不但直接作用于文学上的发展,而且也给元修宋、辽、金三史提供了强有力的精英资源和智力支持,如果同时考虑到延祐科举将程朱理学定为国是对学术发展产生的助力,以及王礼和虞集提到的“黼藻皇猷、裨益治道”和“扬于王廷”效应,那么可以说这一时期累积的文化精英及其智识,在文学、史学、哲学、政治等诸多层面均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其次,唯才是举的良好风气也使元代文坛颇显风清气正,和谐融洽。元末士人认为,仁宗朝英杰辈出的关键因素之一在于“当时硕德元老,足以风厉后进”[3]。受仁宗时代风气之惠得到简拔的揭傒斯,“遇善类及新进诸生,乃复恂恂汲引”[55]。不独唯他,在受遇于仁宗朝的文人行状、碑铭、传记等材料中,有关荐引贤良的记载毫不稀见,这意味着仁宗朝以后的人才储备已经成为一个正向循环的有序系统,经由仁宗朝当时文人对爱才之风的承继得以强化。再如四库馆臣评价仁宗朝文坛时曾言:“然孟頫等并以儒雅风流照映一世,其宏奖后进,迥异于南宋末叶分朋标榜之私。故终元之世,士大夫无钩党之祸”[56],更是将视野放置于前朝后世的士大夫党争之上,给予这一时期文坛风气导向的积极效应以高度评价。
再次,经由仁宗本人意志作用的儒治理念以及直接形成于此理念下的爱贤尚文导向,意味着夷夏之间不同寻常的融合过程。陈垣先生在近一百年前说:“盖自辽、金、宋偏安后,南北隔绝者三百年,至元而门户洞开,西北拓地数万里,色目人杂居汉地无禁,所有中国之声明文物,一旦尽发无遗,西域人羡慕之余,不觉事事为之仿效。”[57]在“唤醒国人,振兴中华文化”的研究和写作目的之下,他着重强调了“中国文明则海也,海无所不容,故无所不化”的魅力,指出了华夏文化影响和改变少数民族的一面。在此情境下,相较于接受变革的一方来说,有海纳百川之力量的“夏”显然是发挥主动性的一方。而在仁宗朝,当皇帝本人表现出对于儒家经典的兴趣乃至熟识,对于国泰民安的至治向往以及追求,对于贤文兼备之才的偏爱与重视时,不妨说这其实演绎出了夷夏大同的另一种模式:亦即“夷”对“夏”的主动接受。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对于那些身处他族统治下的传统汉族文人们来说,仁宗当然是一个很理想的皇帝。不仅如此,他和他的时代无疑对元代文坛呈现出“华夷一体”特征[58]施予了尤为积极的助推作用。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主动拥抱华夏文明的作为,无论是在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视域下,还是在当前加强多元一体中华文化认同的现实语境中,都显示出其不同凡响的研究意义。
[注释]
①在本文的语境中,主流文坛意指有二:一是就兼具吸引力和影响力的大都文坛而言,二是就诗文写作的圈子而言。
②“仁宗皇庆二年十月,中书省臣奏;‘科举事,世祖、裕宗累尝命行,成宗、武宗寻亦有旨,今不以闻,恐或有沮其事者。夫取士之法,经学实修己治人之道,词赋乃摛章绘句之学,自隋、唐以来,取人专尚词赋,故士习浮华。今臣等所拟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皆不用,专立德行明经科,以此取士,庶可得人。’帝然之。十一月,乃下诏曰……(笔者注:即,行科举诏)”。参见宋濂《元史》卷八一,《选举志一》,第2018页。
③如“好醉新丰酒,清朝正选贤”“似君宜努力,慎莫负明时”(《赠程景纯》,《全元诗》第25册,第240页);“太平知有策,必显圣明朝”(《送陈君佐入京(其一)》,同上,第246页);“圣主敷皇极,元臣建上台”(《寄王继学二十韵》,同上,第255页);“四海晏然当此日,斯民何幸际承平”(《过安庆城下呈李惟肃判官》,同上,第280页);“恭承明诏策群英,欲为斯民致太平”(《赐宴谢恩》,同上,第286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