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尘

2022-02-23 22:08伊尔根
牡丹 2022年15期
关键词:高飞宁远张健

伊尔根

“老师,安宁决定和宁远复婚,这回我彻底没戏了。”

“他俩复婚?你听谁说的?”

“安宁。”

“那张健怎么办?安宁不管了?”

“张健被判了十六年,你让安宁怎么管?”

“说实话,你真的死心了?”

“老师,不死心又能怎样呢?”

高飞是我的学生,临下班的时候,他打电话说请我喝酒,我高兴地答应了。毕业二十五年的学生请老师喝酒,这怎么都让人倍感幸福,没想到高飞却找我诉苦来了。这几个学生之间的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故事是从一九九二年开始的。

那年,我担任高三班主任,开学不久,安宁转了进来。校长告诉我,安宁在一所私立高中念书,班级里有两个男生追她,因争风吃醋发生了流血事件,她不得已才转学。又叮嘱,安宁招风,可能会成为班级的不稳定因素,你作为班主任,要给予重点关注。我一边答应一边猜想,到底什么样的一个女生,值得男生为她兵戎相见?

见到安宁,答案便有了。安宁近一米七的身高,体形匀称,五官精致,皮肤光洁,即便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装,也难掩天生丽质。最惹眼的是她的五号头,头发天生卷曲,五指随意一拢,便散发出一种浓郁的,与年龄不符的女人味儿来,这在清心素面的高中女生中,确有一枝独秀的惊艳。很快,安宁转来的事就在学校传开了,课间,班级门口经常聚集一帮男生,他们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一睹新校花的芳容,到后来,女生也三三两两地过来了。一未婚男老师开玩笑,赵哥,安宁有没有男朋友?要是没有,你把她介绍给我,我愿意供她到大学毕业。听说校花易主了,连白发苍苍的组长老太太也生了好奇之心,一次大课间,她摘下老花镜,笑眯眯地对我说:“小赵啊,你以取作业为名,把那个安宁喊过来让我瞧瞧。”

不久我便发现,安宁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安宁”,她进班级没几天,便和几个活跃的男生混得滚瓜烂熟。到食堂吃饭,她不介意和男生同桌;课间休息,她喜欢扎进男生堆里聊天,一次居然和男生掰起了手腕,教室内山呼海啸,引得很多外班学生前来围观;体育课上,女同学一起打排球,她偏去和男生打篮球,看她带着篮球横冲直撞,男生一个个吓得像被施了“定身法”不敢动弹;一次周六,她和几个男生打完篮球,竟然请他们到饭店喝酒,据说在她的循循善诱下,几个男生吐得翻江倒海,她却面不改色。

安宁进班后,校长多次向我过问她的学习情况,这事以前从未有过。我很好奇,安宁的父母到底什么来路,值得校长心甘情愿为他们效犬马之劳?谜底后来被同事揭开了,那个同事和安宁同乡,他说,安宁的父亲叫安福财,绰号“雄蛾王”,是我县著名的乡镇企业家,企业的主打产品是为“养生护宝液”培育雄蚕蛾,至于校长,和安宁因病去世的母亲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安宁进班不久,找我串座,说想和高飞同桌,我问原因,她说学习跟不上趟,想求高飞帮忙辅导。高飞成绩稳坐年级第一,是学校重点培养的清华北大苗子。那天,安宁哭着说,老师不麻烦您,我自己串,您只要同意就行。这个要求不过分,我答应了,同时想,调座位是我办起来都非常头疼的事,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学生能办成?

始料不及的是,安宁真把座位串成了。

后来我知道,是张健帮的忙。张健是班长,学习成绩中等,组织能力超强,这大概来自遗传,因张健的父亲是县财政局局长,母亲是县妇联主席。为帮助安宁达成心愿,张健先做通了高飞同桌的工作,然后牺牲自己向后坐到安宁的座位上,高飞同桌坐到他的座位上,如此绕了一大圈儿,安宁便和高飞同桌了。学生都看出来了,张健这是在向安宁献殷勤。我了解情况后有些担忧,张健是班长,一旦他谈恋爱,班级风气有可能被带坏;另一方面,更害怕安宁影响高飞学习,安宁确实太撩人了,这样一个撩人的女生坐在身边,在荷尔蒙汹涌澎湃的年纪,哪个男生会心如止水呢?

我的担忧在寒假前变成了现实。

元旦,班级召开联欢会,张健和安宁担任主持人。中间,安宁和高飞合唱了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合唱结束后,学生提议两位主持人合唱一首,一男生跟着起哄,说不唱拉倒,要唱就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安宁脸上飞出了一片红云,她把目光转向我,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看我不置可否,安宁和张健埋头商议了一小会儿,合唱了一首《恋曲1990》。之前班级就有风言风语,说张健追求安宁,联欢会结束,风言风语便公开化了。班长带头谈恋爱,班主任不能听之任之,我找张健谈话,他振振有词地说:“老师,您放心,我俩只是正常的同学交往。”再找安宁谈话,她一脸莫名惊诧,说:“老师,您凭什么说我俩谈恋爱呢?”

凭什么?这话一下子把我问住了。凭学生的背后议论?凭他俩合唱爱情歌曲?凭他俩课间站在走廊里聊天?凭他俩给彼此买冰激凌吃?说服力不强啊。看安宁像山泉水一样清澈的目光,有一瞬间,我的确怀疑自己神经过敏了。我板起脸来,故作恼火训她:“什么也不凭,就凭我是你的老师,所以有必要提醒你,一定要把精力用在学习上,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听我的话,安宁一脸阳光地笑了,“谢谢老师,学生保证铭记在心。”走了不远,又回来深鞠一躬,说:“老师,您放心吧,我俩从来没有约会过,没有约会哪能算谈恋爱呢?”她的口气纯洁得不染一丝尘埃,我不由得信了。

校长到班级听课,看高飞和安宁同桌,脸上不由得阴云密布,课后,他立马把我喊到校长室,劈头盖脸一阵臭骂:“赵老师,你怎么这么安排安宁和高飞?荒唐!胡闹!”要说难怪校长生气,去年高考,学校清华北大生撸秃,社会上对此议论纷纷,他为此压力山大。

我诚惶诚恐地辩解:“校长,自从他俩坐在一起,高飞的成绩非但没有下降,相反比原来更好了。”

我说的是事实,校长不好再说什么,但仍黑风罩脸地给我打预防针:“赵老师,你听清楚了,高飞要是考不上清华,我唯你是问!”

实话说,我也害怕安宁扯高飞的后腿,回到班级,我把高飞喊了出来,旁敲侧击问他学习情况,他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说:“老师,您放心吧,我给安宁讲题非但没有耽误学习,相反对题目的理解比原来更深刻了。”看我神情怀疑,他又哀求:“老师,这眼见快高考了,你千万不要把我俩分开,否则肯定对谁都不好。”经过反复研判,我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了。

终于熬到报高考志愿了,那时高考是先报志愿后考试,也没有“985”和“211”大学之说。张健第二批录取第一志愿报考一所农业大学,按照他的模拟成绩,中规中矩。安宁第二批录取第一志愿报考我的母校双海师范大学,专业物理学系,她征求我的意见,我问:“你喜欢当老师?”

“喜欢。”

“那为什么选择物理学系呢?”

“这个……”安宁羞涩地笑了:“我要说喜欢物理,那是骗您呢,主要是物理难学,报考的学生可能少些,要是报别的系,我没有把握。”

安宁考不上重点大学,女孩子选择教师职业确实不错,我同意了。高飞第一批录取只报一个志愿:清华大学,第二批录取也只报一个志愿:双海财经大学,这个报考法离经叛道,我问:“你决定了,一本只填一个志愿?”

“决定了,要是考不上清华,只能考三流重点大学,没意思。”

“二本为什么只报一个志愿呢?”

“一本我冒险往上冲一下,如果冲不上去,二本我就得保险一点儿,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复不起课。”

“也可以考虑报别的财经大学,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老师,在外地念书来来往往,交通费得花不少钱,我想节省点儿。”

高飞说得合情合理,我同意了。考清华确实难于上青天,高飞的父母是普通工人,要是他落榜了,父母断然承受不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按照他平时的学习成绩,我本想建议他二本报得再高一点儿,可考虑到他的家庭条件,就忍住没说。

高考成绩出来了,让我大跌眼镜的是,高飞成绩虽然名列全校第一,却比预估低了二十分。指望通过他露脸的肥皂泡破灭了,我一人坐在教室里黯然神伤。

高飞道歉:“老师,对不起。”

我问:“怎么搞的,数学才答了115分?”数学是高飞的强项,按照那年的数学成绩,他考135分以上才算正常。

“数学我估140 分,现在看来可能答题卡涂串行了。”我相信了他的话,正常情况下,像他这样的顶尖学生,单科估分和实际考分上下不会超过5分。

“后悔没用,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安慰他,“双海财经大学也是全国知名大学,要是愿意,你毕业后还可以考清华的研究生。”

高飞、安宁和张健都走上了第二批录取第一志愿。安宁如愿以偿,她乐呵呵地开玩笑:“老师,过去我是您的学生,现在可变成你的师妹了,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同事呢!”

张健到学校取入学通知书,我问他高飞情绪如何,张健说:“心想事成,比考上清华还高兴。”

我愣怔了,问为什么,张健说:“老师,双海师范大学是您的母校,您肯定知道,双海财经大学和双海师范大学中间只隔了一条马路。”

我还是没听明白,张健进一步解释:“老师,高飞喜欢安宁,您就一点儿没看出来?要说也难怪,因为您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这儿了,要是您再稍微分分神,就会看出来高飞喜欢安宁。”

我沉默了,直觉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虽然我确实没看出来。

一九九五年寒假,高飞和安宁一起到学校来看望我。两人离开后,有同事开玩笑,看来学霸和校花强强联合各取所需了。我听了替高飞高兴,心想高飞虽没考上清华,但若能和喜欢的女人走到一起,未尝不是一件人生幸事。哪知过了几天,安宁又和张健一起过来了,我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安。在感情的天平上,我希望安宁能接受高飞,可在内心深处,又隐约觉得安宁和张健更合适。男人天生喜欢美女,可喜欢是一回事,和她风风雨雨过日子却是另一回事,经验告诉我,美女大多如烈马,不是优秀的骑手根本驾驭不了。

世事难料,一九九六年暑假尾子,我正在学校准备开学事宜,高飞打来电话,说安宁父亲因为交通肇事离世了。

安宁进我班之后,安福财多次请我吃饭,都被我拒绝了。听人说,安福财的生意做得如鱼得水,后来县宾馆改制,他将县宾馆拍卖到手,出资装修改造成四星级酒店,每到夜晚,酒店灯火通明、高朋满座,生意好到不行。也有知情人报料,说县里各部门到宾馆消费全打白条,他所获得的只是纸上富贵。

不管怎么说,安福财成了我县家喻户晓的名人,更玄乎的是,据传他是少林弟子,有金刚不坏之身,飞檐走壁之功,街头巷尾谈论他的时候,那简直是神而不是人。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犯错误的可能,他后来就犯了能力撑不起野心的错误。他买下县宾馆后,开始大举进军房地产业,这回玩大了,彼时房地产业不景气,像房屋预售、按揭销售、项目贷款等政策均未出炉,这样没等楼房封顶,他的资金链便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谁能想到“养生护宝液”如日中天,但几乎一夜之间,说不行就立马死掉了,他花重金培育出来的“雄蚕蛾”,除了炒吃没有别的用场,炒吃是论盘卖,给“养生护宝液”是论单个卖,这上哪里能收回成本呢?他想卖县宾馆抵债,却没人愿意接手,没有办法只能低价甩卖,所获资金除去还银行贷款,就所剩无几了。他意识到自己穷途末路了,于是借酒消愁,那天他酒后开车到工地查看,由于意识不清,车撞断了路边金属护栏,护栏翘起来,刺破玻璃前窗,扎进他的胸膛,人当场就没气了。

追悼会上,安宁哭得昏天黑地,一大帮女同学也陪着哭。葬礼办得一波三折,安福财负债累累,他两腿一蹬撒手人寰,债务全落到安宁身上,很多债主想到灵堂讨债,难怪他们这么做,他们全是小本经营,所欠的债眼见要泡汤,搁谁身上能不着急?头几拨人来灵堂并没什么举动,只是踅摸两眼,便鬼鬼祟祟地走了。张健看出苗头不对,说:“老师,来的这些人没安好心,我看我们得做好预案才行。”

“你想怎么做预案?”

“我去求一个人,我相信只要他出面了,这些人肯定不敢前来胡闹。”

第二天下午火化的时候,一伙人果然冒了出来,领头的恐吓安宁,必须还钱,否则尸体不能火化。安宁听了心急如焚,她的亲戚全老实巴交的,没人敢针锋相对出面交涉。倒是几个男同学火了,不让尸体火化,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男生率先冲上前去,这个男生是铅球运动员,长得人高马大,不想领头的有备而来,他唰地一下从后腰抽出一把刀来,咆哮道:“你们哪个敢上?我警告你们,你们敢上,我就敢砍。”男生看对方手里的刀锃明瓦亮,没敢轻举妄动。

场面正僵持不下,就见一个胖子一摇三晃地走了过来,胖子确实是胖,下巴和脖子无缝对接在一起,圆鼓鼓的肚子往前一耸,几乎挡住了眼睛看脚底的视线。胖子晃到领头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然后探出手指,摸摸对方手里的刀锋,摇头叹息:“一把好刀,可惜生锈了,哥们,你要是真喜欢玩刀,改天我送你一把。”

领头的横了胖子一眼,气势汹汹地说:“你谁啊,跑这儿充大尾巴狼?”

胖子气定神闲,说:“卓哥让我过来的,怎么老弟,你要是觉得我不好使,那等一会儿卓哥跟你说?”

卓哥是县城内的特殊人物,但凡他喊一嗓子,县城内没有谁敢不给面子。对方没想到这家人跟卓哥有关系,瞬间瘪了茄子,他们几个小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安福财下葬后,债主们已然打探明白,安福财和卓哥没有半毛钱关系,料定卓哥只能管一时,不能管一世,于是组团来到安家逼债,他们给安宁下了最后通牒,要是她不还钱,就在她家吃住,要是开学后她还不能还钱,那他们准备到大学里去闹。安宁没有依靠,无奈只好给我打电话,我也解决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想来想去,只得把张健拎了过来。

路上,张健说:“老师,咱俩去了也帮不上忙。”

“即便帮不上忙,能给安宁壮壮胆也是好的。走前跟你爸说了吗?”

“说了,我爸已经封口了,他说别说安宁不是我女朋友,即使是,咱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这么说死耗子了?”

张健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倒不是,我听说县建筑公司有意接盘,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安宁就解套了。”

到了安宁家楼下,就见楼前黑压压站着一大群人。安宁家也是满屋子人。安宁坐在沙发上,脸色煞白,双眼红肿,任凭别人说什么,她都一声不吭。高飞正站在窗前和几个人争吵,只听他说:“你说你们几个大老爷们,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娘有意思吗?”

一人问:“你是她什么人?”

高飞说:“同学。”

那人讥讽:“你这么着急,我还以为是她男朋友呢!”

高飞气得脸红脖子粗,又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知不知道,私闯民宅是违法行为?”

那人说:“只要她能还钱,违法我认了。”

张健接过话头:“不要把话说绝了,我已经报案了,公安过一会儿就来,你这话如果让公安记录在案,够进看守所的。”

那人在火葬场见过张健,知道他父亲是财政局局长,有些忌惮,没敢往下搭茬。听说公安要来,屋里有几个人赶紧溜走了。

一愣头青却恶狠狠地说:“不行,今天必须一码事一码了,要不谁也别想得好!”

张健来气了,发飙道:“不好你能怎么地?不信你动她一指头试试?你要是敢动她一指头,我保证让你跪着给她扶起来!”

这会儿进来两个人,从着装上能看出一人是警察,另一人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警察看愣头青破马张飞的样子,规劝道,父债子还,你认为是一回事,法律可不这么认为,所以你要是胡来,就是违法行为。

小伙子沉稳地问,你们要账,手里有欠条吗?几人异口同声地说有。小伙子又问,欠条上有印章吗?几人犹豫了一下,都说有。小伙子说,只要手续全,将来我们公司可以认账。

愣头青问:“你什么公司的?凭什么认账?”

小伙子说:“我是县建筑公司副总,我跟你们说,县政府已经下死令了,我们公司不认也得认。”

愣头青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小伙子冷笑一声,说:“都在县城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要是撒谎了,你们能放过我吗?”

要债的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进卧室关门商量了好长时间,然后撤了。楼下的人本来就是来听声的,听说建筑公司能接盘,也跟着撤了。看风平浪静了,那个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瞅了安宁一眼,和警察一道撤了。

屋里安静下来。安宁边哭边说:“老师,幸亏你们来了,你们要是不来,今天不知道得发生什么事情。”

我说:“安宁,你今晚必须得换个地方住,否则太危险了。”

安宁说:“我准备先回学校躲一阵子。”

高飞说:“现在没开学,你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宿舍楼里,不害怕啊?”

张健说:“这样吧,县政府在双海市设有办事处,我让我爸打声招呼,你上那将就几天得了。”

安宁不吱声,我判断她是不好意思,便顺水推舟说:“就按张健说的办吧。对了,上学的生活费有着落吗?”

安宁说:“我爸平常给的生活费花不了,两年下来攒了不少,要是节省点儿花,一年应该够了。”

我说:“那就好办了,剩下那一年,我们一起想办法。”

张健扫了高飞一眼,轻飘飘地说:“老师放心,那点儿钱根本不是事儿。”

临近开学,我给老七打电话,让他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给安宁找一份家教,老七满口答应了。老七念书时睡我上铺,现在是物理系党支部书记,我想所托之事只要他能上心,以他的位置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元旦前夕,全省高中物理教学大奖赛在双海师范大学附中举行,我是评委之一。高飞知道我来双海了,到宾馆来看我。聊天时,我问起他想不想念研究生的事儿。

他说系里已经找他谈过了,只要他愿意,答应保送他做研究生。我问他的打算,他说看安宁未来什么打算。再问他俩现在的关系,答曰,正常同学关系。

老七听说我回双海了,非得让我回物理系给学弟学妹上课。大奖赛结束那天晚上,我回物理系讲课,讲课结束,安宁代表学生献花,献花完毕,她动情地说:“同学们,你们不知道,赵老师是我的高三班主任,更是我的恩师,他当班主任时对我们一视同仁,特别是对我照顾有加,我在这里谢谢老师,同时我也要跟老师说,今天晚上,学生为你骄傲!”她说完了,底下掌声如雷。

安宁要请我吃夜宵,说饭店预订好了,在“园中缘”,我知道那是师范大学附近的一个高档酒店,所以听了有些吃惊。正欲推辞,老七替我挡道,不用了,我们一帮同学要去喝酒,酒店我早订好了,地点在马桥渔村。

安宁偏过头来,略带调皮地说,书记,酒店订好了,那菜点了吗?那倒没有,老七说。

马桥渔村有点儿远,我这边菜都点好了,钱也交了,你要是不吃,钱就白瞎了,书记,给学生一个机会呗?又转身,眼巴巴地望着我,说,老师,你赶紧帮学生说句话啊。

安宁这个年龄不是小孩子了,她说得真心实意,我不好推辞,只得说,老七,你把那边辞了,咱们就“园中缘”吧。老七不情愿地答应了。

看心愿达成,安宁高兴地说,老师,你们一帮老同学喝酒,我就不到场碍眼了,千万不要客气,你一定要带头喝得尽兴啊!

到了“园中缘”,我先看菜谱,发现菜点的档次很高,酒也价格不菲,便问服务员,安宁在这押了多少钱。

服务员说,她没押钱,但有人早先在这押了钱,她每次到这消费记账就可以了。

我吓了一跳,赶忙问:“什么人押的钱?”

服务员说:“好像是她男朋友,对了,那人不是师范大学的。”

老七一听也愣了,问:“不是师范大学的,那哪个大学的?”

服务员皱眉寻思了一会儿,说:“那人不是大学生,好像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我脑筋像发动机一样飞速运转,安宁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老七见我脸色难看,戏谑道:“老六,是不是毁三观了?”

“没有,就是有些意外。”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问:“看这意思,我给你派活儿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可不是怎么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家合适的,等我问安宁,人家说想考研究生,没有时间当家教。”

“考研究生,她行吗?”

“我看够呛。”

“你凭什么这样说?”

“她量子力学挂科了,据我所知,物理系挂科还能考上研究生,好像从来没有先例。”

“老七,你对安宁挺上心啊?”

“你老兄安排的事,我敢不上心吗?”

同学多年没聚,免不了一场大酒。趁清醒的时候,我上收银台把账结了。

一九九七年寒假,安宁和高飞一起到高中来看我,我以为这下两人的事可以定下来了,谁知张健告诉我:“老师,安宁心中有人了,我没戏,高飞也没戏。”

想起那次安宁请吃饭,我并不意外,问:“安宁有男朋友了?”

“是的,一个初中同学对她死缠烂打了多年,终于修成正果了。那人叫宁远,人你见过。”

“见过?”我愣了,“我什么时候见过?”

“老师,安宁她爸下葬后,有人跑到她家闹事,你还记得吗?我俩进去后,后来又进来了两个人,那两人一人是警察,另一人就是宁远。”

“噢,那个建筑公司副总啊,对了,他什么大学毕业?”

“什么大学也没念,就是一个技校生。”

安宁会找一个技校生做男朋友?我一时匪夷所思,问:“技校生,你真能确定?”

“那当然能,因为我和宁远面对面谈过。”

“那么说当年建筑公司接盘,全是宁远在背后运作。”

“老师,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宁远能量这么大,连公司经理都听他的?”

“是的,听人说在公司里,他俩永远是一把牌。”

“高飞知道吗?”

“知道,可怜他到现在还不死心,傻乎乎等着安宁回心转意。”

张健走后,我把高飞喊来了,问张健所说是否属实,高飞沉默半晌,说:“属实,安宁早和宁远交往了,只不过闭口不说而已。”

高飞说得言之凿凿,可我还是不愿相信。

原来,大四开学不久,宁远背着安宁找高飞,说他和安宁的关系已经确定下来,求他以后不要再打扰安宁,为了彻底打消高飞念头,宁远拿出了他俩到各地旅游的照片,照片有在北京故宫拍的,有在上海外滩拍的,有在安徽黄山拍的,反正中国的风景名胜区基本让他俩走遍了。

我一听就明白了,别看高飞是大学生,宁远是技校生,可他的经济实力,和人家相比远远不在一个数量级。那么说安宁到“园中缘”消费,买单人肯定是宁远了。看高飞痛不欲生的神情,我问:“你这么喜欢安宁,和她摊过牌吗?”

高飞憋了好一会儿,说:“摊过两次,安宁说她暂时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我激励他:“不管怎样,好歹再摊一次,以免今后后悔。”

“老师,不能再摊了,要是再摊,话就得说死,那今后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

这个白痴,简直气死我了!我劝高飞把目光放长远一点儿,为一个女人葬送前途不值得,高飞深深叹气,说:“老师,我早就做出牺牲了,那年高考,我数学故意答错了五道选择题,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想不到一年半后,我和安宁成了同事。

母校双海师范大学下面有一所附属中学,由于我在高中物理教学方面有些名气,附中便伸出橄榄枝,调我到附中任物理组组长,人往高处走嘛,我答应了。报到那天,我听说安宁被附中留用了,我知道,母校的毕业生中,能被附中留用的几近凤毛麟角。听老七说,安宁学习成绩一般,但实习时课堂上和学生互动好,加上母校物理学系竭力推荐,附中才决定留用的。

我问老七,安宁留校,你发挥作用了吧?

老七嘿嘿干笑,我只是起了推荐作用,其他事是安宁自己运作的。

我压根不信,说,拉倒吧,要没有你的推荐,她就是想念经也找不到庙门。

老七说,老六,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实话说吧,安宁的男朋友路子很野,他不知动用了什么关系,把附中领导给摆平了,所以说即使我不推荐,附中也会点名要她。

四年大学过去,安宁早摆脱了高中时的青涩,愈发出落得楚楚动人了,只是相比高中那会儿,言谈举止矜持了许多。见面,她嫣然一笑,说,老师,我说我俩可能成为同事,那时你还不信,现在你看是不是变成真事了?

是啊,这么说你还真有先见之明呢,我笑着说。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对我教的这个漂亮学生起了戒备之心。

新老师要拜师,安宁自然拜我为师,她问我新老师要注意什么,想起她之前的个性,我说要先行为示范,再学为人师,她说老师你放心吧,我保证不给你丢脸。安宁教学很用功,悟性也好,业务上手很快,和别的老师相比,她的课堂气氛特别活跃,不可否认,她的容貌起了作用,虽然并非决定性的,但肯定也是至关重要的。

学生喜欢美女老师,说起来真是一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安宁也会抖小激灵,比如批阅学生作业,其他老师只批对错,红叉打得张牙舞爪,她却别出心裁在学生作业上画面部表情,比如笑脸、哭脸、怒脸,或者写一两句搞笑的话:聪明,姐喜欢你;再错,姐要发火了,诸如此类。创意很成功,学生看到批语无不欢呼雀跃,这样过了半年,安宁讲课受到了学生的普遍欢迎。

美女总是引人注目,一未婚男老师听说我是安宁的老师,就托我帮忙介绍对象,我初来乍到不好拒绝,便私下问安宁有没有男朋友,安宁矢口否认,但她委婉地说不想找同行,这等于间接回绝了。男老师听后撇了撇嘴,那么漂亮没有男朋友,谁信?人家是在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呢!

大约三个月后,安宁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老师,有事向你汇报,我确实有男朋友,他叫宁远,是一个技校毕业生,在咱们县建筑公司上班,以前怕你笑话,我没敢讲实话。

内心里,我认为一个技校生配不上安宁,但既然她把关系公开了,我作为老师只能给予鼓励,我违心地说,只要两人相爱,学历不应该成为婚姻的障碍。

安宁说,话虽这样说,但其实我有顾虑,主要是怕我有学历,他没学历,将来缺乏共同语言。我说,婚姻大事,老师不能给你做主,老师的建议是,你要是觉得没有把握,就再考虑考虑。

老师,我要是再考虑的话,太对不住宁远了。接着不待我问,安宁跟我讲起了她和宁远之间的恋爱故事。

宁远是我的初三同班同学,由于我是从农村转进城里来的,加上长得不算难看,因此外班老有几个不三不四的男同学缠着我,宁远气不过替我出头,那几个男同学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联合起来找宁远的麻烦,宁远身强体壮,那几个男同学联手也打不过他,虽然打不过他,但他们没事就来找宁远麻烦,宁远动手他们就跑,宁远罢手了他们改日再来,像玩似的,终于把宁远惹急眼了,那次他追上其中一个,把对方打了个半死,对方便纠集了几个地痞无赖报复他,在那场血战中,几个地痞无赖被打得遍体鳞伤,宁远也付出了跟腱断裂、不能参加体育测试的代价。宁远是体育生,没有体育成绩,单凭文化课成绩考不上高中,也就是说,他是因为我才进技校念书的,从这点来说,我很对不起他。

那年,我本来考上重点高中了,可我爸不知怎么拐弯抹角知道了我和宁远的事,怕我和他还有瓜葛,就把我送到私立高中念书去了。我从私立高中转回来后,宁远又和我联系上了。因为我打仗的那两个男生,其中一个被学校开除了,他追到咱们高中来,说要和我交朋友,那人品行不端,我不愿搭理他,他就花钱雇了几个人,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答应,要绑架我,我处理不了这事,没有办法就去找宁远。宁远听了,二话没说就去买了一个玩具手枪,单枪匹马去会那帮人,等到见面了,宁远问,你们是想文斗,还是武斗?对方问,文斗武斗怎么说?宁远说,文斗我给你们一笔钱,从今往后这个事就了了,要是武斗的话,宁远从腰间拔出“手枪”,要么你们干死我,要么我干死你们,对方一看宁远不要命的架势,只好乖乖地拿钱走人了。

我爸出事后,我一下子麻爪了,亏得老师你领着同学帮忙,才把我爸安葬了。有件事我始终没说,就是那天在火葬场上有人闹事,卓哥的人替我出头,张健以为人是他找来的,但其实卓哥没给他面子,那人是宁远花重金请来的。我爸下葬后,债主不断逼债,是宁远想方设法说服了建筑公司经理接盘,我才彻底摆脱困境。老师,我瞒谁也不能瞒你,我最后一年的生活费,还有我办工作的花销,都是宁远出的。

讲完这些,安宁说:“老师,宁远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你说我要是辜负他,那还能算是人吗?”

真没想到,宁远背后为安宁付出了那么多。本来我支持安宁,听她说这些又有些不安,就说,作为老师,我有必要提醒你,感激之情和爱情是两码事。

安宁说,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怎么说呢,别看宁远是技校生,但人一点儿不土,为人处事有男子汉气魄,我喜欢这样的男人。

“只要你喜欢,那一切都不是问题。”安宁一听,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老师,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之前我有顾虑,总怕拿不出手,这样吧,明天我把宁远带来,请老师你给把把关。”

翌日,宁远请我吃饭。握手寒暄时,我仔细打量他,一米八左右的身高,体格健壮,面目有型,衣着讲究,上下里外透出一股精锐之气。是开一辆桑塔纳过来的,我无话找话地说车不错啊,宁远口气平淡地说,刚买的,新车买不起,就买了辆二手车装点门面。之前没说到哪吃饭,落座后我方省悟过来,原来是本市最豪华五星级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档的地方,便竭力做出司空见惯的神情,但那里餐厅的装修,大堂的音乐,以及服务员的神情,都在精致中露出傲慢霸道之色,就连空气分子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是一个穷人!安宁却像回家一样自然,她看出了我的窘迫,嗔怪道:“我说不到这里吧,你非要来,看把我老师弄不舒服了。”

宁远说,老师,您是安宁的恩师,就是我的恩师,请恩师吃饭,不来这里不足以表示诚意。

我明显感觉出,宁远太会说话了,每句话都能触到人心深处最柔弱的部分,怪不得安宁喜欢他。中间安宁上卫生间的时候,宁远问:“老师,安宁这么漂亮,追她的学生肯定不少,你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我吗?”

“为什么?”

“老师,她的姓和我的姓连起来,恰好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和我的名连起来,恰好是我的名字,她说这是老天的安排,所以才会选择我。”我认真从头捋了一下,嘿!别说,事情还真是那么回事。

临近结束的时候,宁远漫不经心地从皮夹子里抽出一沓钱,对服务员说不用找了,多余的钱算小费,服务员眉开眼笑地接钱走了。宁远举起酒杯,说:“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说你只比我们大几岁,但你对安宁的恩情,我俩一辈子都不会忘怀。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我和安宁结婚的时候想请你当证婚人,不知可不可以?”由于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宁远的话把我捧得迷迷糊糊的,我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安宁问我对宁远印象如何,我说小伙子不错,安宁高兴地说,既然老师许可,那我可就把终身托付给他了。

半年后,安宁和宁远结婚了。婚礼在那家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举办,市电视台一个王牌主持人主持婚礼,婚礼现场气氛喜庆热烈,我的证婚词也足够精彩,婚礼结束后,举办了一场小型音乐会,某当红歌星现场献歌三曲,这在当时简直是翻天覆地的事。

高飞和张健也来参加婚礼,张健表情上看不出怎么失落,高飞就不同了,落寞明显写在脸上,我能感觉到从始至终他都在硬撑。快开席时,张健提议:“老师,这里闹哄哄的,要不咱们出去吃一口得了。”

我也想出去,可又怕安宁挑理,正犹豫不决,却听高飞说:“老师是证婚人,他出去了恐怕不好吧?”这傻小子,到这个地步了还那么善解人意。

张健白了高飞一眼,说:“这样吧,我和高飞在附近找一个饭店,老师你先应付,等过一会儿再找借口离开。”

我说:“也行。”

高飞和张健没打招呼先溜了,我在“上亲客”席上流连了一段时间,把该走的程序一个不漏地走完才借机离开。我过去的时候,张健和高飞已半醉,后来我们三人都喝得稀里糊涂,我更是喝得断片儿了。

安宁和宁远婚后,远赴欧洲旅游了一圈儿,我给代的课。一年后,安宁生了一个女儿,小家伙天生一个美人胚子,可爱得很。宁远求我给女儿起名,我翻箱倒柜想了好长时间,给孩子取名宁安然,宁安取父母姓,安然取一生平安的意思,另取小名安安,小两口一听乐坏了,当场就把孩子名字定了下来。宁远所在的建筑公司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破产了,宁远后来接手了建筑公司,他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不仅在老家搞建筑,还把触角伸到双海市区来了。

一年后,张健也结婚了,妻子叫杜梅,在银行工作。杜梅出身于中医世家,家境殷实,作为独生女儿,父母希望她能继承衣钵,杜梅虽然在中草药的熏陶中长大,但她天生对汤头歌、号脉什么的不感兴趣,即便父母给予重压,她对父母的绝学也只是学了一点儿皮毛,父母对掌上明珠无可奈何,只好任她天马行空了。高中毕业后,杜梅考上了双海财经大学,毕业后到银行工作,一次银监局开会,她和张键同座,四目相对,你有情,我有意,就来电了。

杜梅家祖上吃过当官的亏,因此留下祖训,子女不能当官,家族亦不能和官员之家联姻,杜梅不管这些,她和父母摊牌,要么和张健结婚,要么终身不嫁,事情就是这样,反正你们二老看着办吧!天下父母哪有能拗过子女的,没奈何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婚后一年,儿子张海出生了,婚后第五年,张健被下派到一个区任财政局局长,张键上任前,杜梅跟他说,我和你结婚,已是不孝,现在你当官,我更是大逆不道,我必须跟你把话挑明白,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俩的钱够咱俩活几辈子,你当局长我不拦你,但你要是敢动公家的钱,别怪我跟你一刀两断。杜梅可不是随口说说,至少在家里,别人即便想送一箱矿泉水也绝不可能,如此时间长了,就没人敢到家里送礼了。

高飞读完硕士读博士,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学术成果在经济学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高飞始终未婚,这让我很担忧,一次聊天,我问:“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这辈子就这么孤单单一个人过?”

“老师,你不用担心,要是遇到合适的,我会立马结婚。”

“你是否想说,合适的标准就是安宁?”我的观点,爱情是双方的事,只有你爱我,我爱你才有意义。我很难理解高飞这种“花痴”,人家那边冷若冰霜,你这边热情似火,这和自虐有什么区别?天涯何处无芳草,这边没有那边找,为了一朵花而放弃整个花海,值吗?

“那不是,我的标准,就是初次见面要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高飞,你太浪漫了,在老师看来,怦然心动,一见钟情,本质上都是荷尔蒙在作祟,她可能和爱情有关,但绝对和婚姻无关。”

“老师,我倒是觉得,从漫长的人生旅途来看,婚姻是爱情的细水长流。”

到底是高才生,虽然没结过婚,对婚姻却看得很透彻。我不再说什么了,人各有命,我想高飞自己的梦,就让他自己去圆吧。

刚入行时,安宁向我求教:“老师,咱们学校年轻老师很多,还都一个不服一个,你说我怎么才能显出自己呢?”

“这事不能着急,你要想超越他们,最终得靠成绩说话。”

“老师,这我知道,可咱们学校的规矩是年轻老师四年内上不了高三,上不了高三就显不出成绩来,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还有一个办法,你要是科研能力突出,也行。”

“老师,高中能搞什么科研?”

“那太能了,比如关于如何开展物理教学,比如关于如何当好班主任,比如关于如何开展素质教育,这些都可以作为科研课题,要是你的科研成果发表了,那不就显山露水了?”

安宁叹气,说:“老师,不是学生捧你,要想达到你那样的水平,难。”

说归说,安宁真按我指点的那样去做了,年底,她果真有一篇论文在双海师范大学校刊上发表了。记得论文刚杀青的时候,她向我求教,我经过认真研读,告诉她文章写得有点儿硬,应该再软一些,她不明白,问写得硬是什么意思,我说论文要有案例佐证,也就是要有血有肉的意思。按我的意见,安宁对论文进行了反复修改,天道酬勤,论文终于发表了,在同事中算是露了一个小脸。

安宁毕业后第二年,考上了母校教育系的在职研究生,现在的高中老师,研究生学历比比皆是,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并不多见。研究生毕业,人长得漂亮,课教得好,科研成绩突出,家庭经济实力强,在年轻老师中,安宁确实露出木秀于林的苗头了。便有老师开玩笑:“赵老师,你这个美女学生不简单啊,我看再过两年,她就可能超过你了。”

我笑着打哈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很正常啊!”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得劲儿,千万不要说我心胸狭隘,你若有朝一日被学生超越了,就会明白我的心情。

我到附中一年后,妻子跟着过来了,我回家跟她学那个老师的话,妻子听后沉思了一会儿,提醒我:“安宁野心勃勃,你这么不求上进,没准有一天,她会成为你的领导,到时可别后悔啊。”

我没把妻子的话当回事,说:“这有什么可后悔的,你还不知道你老公,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料。”

别说,机会说来就来了。附中的影响力远非一般重点高中可比,我到附中工作后,很快被评为省物理教学带头人,后来附中主管教学的副校长退休了,双海师范大学组织部找我谈话,拟提拔我补缺,内心里,我对当副校长没有想法,便找理由拒绝了。

安宁对我不当副校长颇有看法,她知道我的心思,劝我:“老师,你要是当上副校长,想评特级教师就容易多了。”

安宁的说法很有诱惑力,我虽然对当副校长不感冒,但对当特级教师却是志在必得。我也明白她的小算盘,我要是能当上副校长,那她就有机会当上教研组长,教研组长在学校虽然不算领导,但总算向上迈了一个台阶。为实现愿望,她竟然把张健搬了出来。

张健问,老师,是有什么关口不好过吗?要是有,让学生来替老师摆平好了。没有,我就是不想干,我说。老师,学生说句真心话,你要是当副校长,到哪办事会方便一些,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家里人考虑一些才是,张健又劝我。

张健这几句话让我动心,我没那么不识时务,我明白一个老师的社会地位,远不能和副校长相比,可人生有一得必有一失,当老师我可以活得云淡风轻,愿意研究教学就研究教学,不愿意研究学术就随遇而安,当副校长却不能意气用事,因为你承担的责任不一样。最终,我还是拒绝了。

三个学生中,张健发展得最好,能量似乎也大得无边无际。那年安宁评高级教师,附中只有两个名额,安宁由于年轻排名第三,她找张健帮忙,张健硬从市教育局多给争取了一个名额。附中的规矩,高级教师开支有名额限制,安宁排名靠后,尽管评上了高级教师,却只能挣一级教师的工资,这事难不倒张健,他一个电话,问题便迎刃而解了,连带着一个排名在前的老师也沾了光。

张健组局喝酒,地点在双海酒店,我和高飞正好没事,于是酒局便成了。见面,张健牢骚满腹,老师,这一天到晚不是应酬就是开会,烦死了。

高飞嘲笑,都说烦,还都抢着干,还都干得不亦乐乎。

张健的MBA 是在双海财经大学念的,论文还有答辩的事,高飞没少帮忙,这几年来,两人好得像一对孪生兄弟。听高飞的话,张健反唇相讥:“高飞,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哪天咱俩颠倒个个儿,让你也尝尝身不由己的滋味?”

“哥们,饶了我吧,你那活我真干不了。”

双海酒店是一家四星级酒店,趁高飞如厕的功夫,张健硬塞给我一张酒店的贵宾卡,告诉我如果来消费,直接划卡就可以了。好久没聚会了,酒下得很快,快收杯的时候,张健臭骂高飞,哥们,安宁孩子都五岁了,你还瞎等个什么劲啊?咱们都是男人,你说说,你到晚上怎么解决生理问题?赶紧找一个人结婚得了!

高飞神秘一笑,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虽没结婚,但从来不缺女人。

这话高飞从没有说过,张健一下子愣了,别胡咧咧啊,老师在这儿呢!又说,你就吹吧,你女人那么多,我怎么一个没见过。

我也不相信,高飞和张健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他要是花心大萝卜,张健能不知道吗?即便是我,他也用不着隐瞒,虽然我是老师,也仅比他俩大五岁,这些年来,我们都是当铁哥们相处的。内心里,我也不信高飞会玩世不恭,从过往看,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高飞端正身子,表情严肃地说,老师,我认为世上男女有三种关系,一种是肉体关系,一种是灵魂关系,一种是兼具肉体和灵魂关系。他的腔调像在做论文答辩。

我们聚会的时候,有时会喊安宁,但她从来都找借口不参加,如此时间一长,我就放弃了。一天,趁组里没人,我开导她,安宁,不要把弦绷得那么紧,偶尔出去放松一下,也挺不错的。

安宁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老师,我想跟你们去,可又怕宁远小心眼儿,毕竟张健、高飞对我有过那意思,这事想让宁远一点儿不在意不可能。”

我和两人说了安宁的顾虑,高飞说,不来也好,安宁酒量大,要是她来了,大概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谁也喝不过她。

张健早先对酒精过敏,白酒不敢沾,啤酒最多一瓶,这几年酒量像雨后春笋一样见长,他听了不服气,说,老师,你要是同意,哪天我把她喊来较量一次?

我说,不用费劲了,安宁酒量我见识过,那次元旦组里聚会,男女老师拼酒,她一个人就把全体男老师给灌倒了。

风帆球馆位于碧水金沙风景区内,球馆实行会员制,会员卡价格不菲,宁远是球馆的常客,我也是。你没猜错,会员卡是宁远给我办的。

每次在球馆碰头,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宁远会请我吃饭。宁远滴酒不沾,所以我俩吃饭从不喝酒。吃饭一般不带安宁,要是我带妻子,安宁自然就参加了,次数不是太多,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每次宁远会给妻子准备礼物,礼物是精心挑选的,没有贵到让人咋舌,但也不是大路货,总之恰到好处。也许是礼物起了作用,时间长了,妻子对宁远产生了好感,她夸道,别看宁远技校毕业,可要论在社会上行走,他够得上博士生。

“可他活得太累了。”我是凭感觉说的。

“凡事都想尽善尽美,能不累吗?”

“安宁说宁远小心眼,你看像吗?”

“不像,依我看,宁远完全配得上安宁,只是两人太要强了,这样的婚姻不容易稳定。”

周末,我和宁远打完乒乓球,坐在球馆的茶吧里喝茶消汗,他问:“老师,明天我去金沙滩打高尔夫,你想不想去?”

金沙滩高尔夫球场坐落在碧水金沙风景区内,球场依山傍海,总共十八洞,是一个标准的高尔夫球场。站在风帆球馆的楼顶远眺,可以清楚看到球场绿树蓬勃,芳草如茵,一泓绿水像温润的翡翠一样反射着天光云影。也就是过过眼瘾而已,打高尔夫先要入会,金沙滩球场入会费三十万元,打球需格外花钱,这种贵族运动对普通人来说,别说是打,连想想都是罪过。没想到宁远竟然入会了!三十万对我不啻天文数字,所以那一瞬间我受刺激了。别看我大学毕业,是物理名师,可要想过上打高尔夫的生活,那只能等下辈子了。

我撒谎说要见一位家长。但宁远说已经安排好了。其实我内心里真想去球场见见世面。

我到底掩饰不住好奇,问,你什么时候入会的?

刚入会,老师,不怕你笑话,我是打肿脸充胖子,但不打不行,现在生意场上,只要你说自己是高尔夫会员,事就好办。顿了一会儿,又补充到,入会也有好处,高尔夫会员都有头有脸,要是抓住机会谈成一单生意,本就回来了。

按照约定,第二天上午六点半,宁远开一辆奔驰车来接我。昨天开红旗,今天怎么换成奔驰了?宁远看出了我的疑惑,说,老师,你别笑话,这是借的车,开红旗打高尔夫,丢不起那人。

时值暮春,空中没有一丝风,太阳敞开了博大仁慈的胸怀,释放其无与伦比的热情,在太阳的热烈感召下,整个球场散发着甘甜清冽的气息。

金色的阳光在草尖上行走,五颜六色的野花与草坪交相辉映,一弯明净的湖水安详地躺在太阳底下,恬静地映射着湛蓝的天空和岸边的花草树木。我明白,这地方不可能常来,既然来了便尽情释放自己。

球童说,我俩是今天第一拨客人。女球童长相清纯,声音甜美,不苟言笑,举止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我来纯粹是为了开眼界,打球都在其次,宁远说,我刚学,也打不好,咱俩瞎打,反正也没人看见。女球童听了,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宁远逗她,别看我俩瞎打,小费可一分钱不少,你要是服务到位了,还多,球童被逗乐了,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

球童水平不错,教得也耐心,根据她的示范,我对如何挥杆有了一点儿感觉。宁远天生对运动有悟性,学球时间虽短,打得却有模有样。球童表扬宁远,很多人学两年也打不出这水平。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正全神贯注准备挥杆,却听宁远说,老师,遇到熟人了。

我抬头,顺着宁远所指方向望去,见前方六十米左右,一行人前呼后拥,张健走在当中,他身穿专业球服,头戴球帽,眼戴墨镜,边走边手上比比画画,雄赳赳、气昂昂地牵引着那行人,向着与我俩相反的方向走去。

说来有意思,除了安宁婚礼,宁远和张健、高飞再无任何交集。倒不是张健、高飞有意甩宁远,我们三人聚会的时候,我给宁远打过电话,张健、高飞也打过,但宁远每次都找托词不来。张健对宁远不来很有想法,说老师在场都不来,这人也太能装了。宁远事后跟我解释,老师,真不是我装,因为我不去,大家都省心。

宁远问用不用过去打声招呼,我说不用了吧,我俩继续打球,直到结束,也没和张健碰面。

十一

那天,安宁进教研室便木木地坐着,目光痴然,脸上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

我便问怎么回事,安宁说昨晚和宁远闹别扭了。我还安慰说,两口子过日子,舌头还能有不碰牙的时候?闹过了就好了。

安宁说,以往闹别扭,不管谁对谁错,宁远总死皮赖脸地跟我和好,这回不一样,他早上冷着老脸,一声不吭就走了,连饭也没吃一口。她不说为什么闹别扭,我也不好像长舌妇似的过问。下班后,组里老师都走了,安宁没走,我知道她这是有话想说,于是主动问,昨晚为什么闹别扭。

安宁说,宁远在某区中标建设一栋办公楼,合同上规定,办公楼验收合格即拨款,谁知等办公楼竣工了,甲方找各种理由不付款,宁远怎么打点也不行,甲方不付款,宁远的流动资金跟不上,其他工程就得停摆了。他为此急得满嘴火泡,安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背着宁远找张健,张健给那个区的财政局局长打一个电话,事情立马解决了。

按照安宁的意思,张健事前叮嘱那个财政局局长,千万不要说是他打的电话,财政局局长没当回事,拨钱时把事捅漏天了,宁远了解情况后,回家和安宁大发雷霆,警告她以后永远不要掺和公司的事。

听了事情的原委,我感觉不好说什么。就对安宁说,回家告诉宁远,以后不管他的事就是了。安宁也答应了。

但一年后,她又找张健帮忙,这回差点儿离婚了。

宁远如果手中有现钱,会做“搭桥”生意。所谓“搭桥”,就是企业贷款通过了审批,但是离放款还有一段时日,这时企业若急需用钱,某些人可以高息借给企业,等企业贷款到手了再还。宁远给某企业“搭桥”,没想到央行突然收紧银根,导致企业贷款泡汤,业内管这种情况叫“断桥”,桥一断,企业还不上钱,宁远这些年来的打拼就付之东流了。安宁见宁远实在扒不开麻,便偷偷去找张健帮忙,张健所在财政局的资金恰好沉淀在那个银行,行长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于是张健一个电话,银行就给放款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宁远知道安宁又去找张健帮忙,气得要和她离婚,安宁不想离婚,求我出面劝劝宁远。

我没法埋怨安宁,因为事情明摆着进死胡同了:安宁找张健帮忙,宁远宁可死也不愿意;可要是张健不帮忙,宁远可能真的会死,这让安宁如何是好呢?

这次和上次不同,我要是一点儿动作没有,两人最后真的离婚了,那我作为老师没有尽到责任,并且在我看来,两人远没到离婚地步。我去劝宁远,他却另有说辞,张健这么做,无非是想证明我不如他。

这话听起来蛮不讲理,我说,不管怎么说,安宁也是为你好。

可是老师,我不需要这种好。我知道宁远很爷们,可是再爷们,也得面对现实啊。

理是这么个理,话却不能照直说,否则那是往宁远心口上捅刀子。于是我说,你今后要注意,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离婚的话不能随便说,那太伤感情了。

老师,我这回要是不发狠心,以后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她要是还和张健走得近,那不离也得离。

我把这话学给安宁听,她咬紧嘴唇没说什么。安宁和宁远最后没有离婚,但我隐隐感觉,他们的婚姻已经有了裂痕。

十二

人生一世,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遇到。大学毕业以来,张健仕途走得顺风顺水,家庭和睦,孩子健康聪明,就在他意气风发,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时,他遭遇了人生重创,杜梅要和他离婚!

说起离婚理由,外人听起来能笑掉大牙,因为张健是局长,所以必须离婚,换句话说就是,要想不离婚也行,除非辞去局长职务。这个社会,女人都希望丈夫功成名就,从而封妻荫子,夫贵妻荣,杜梅却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关于离婚原因,张键从不敢跟别人说实情。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杜梅和行长坐车经过财政局楼下,行长提议,上你家领导办公室坐一会儿,行吗?杜梅不好拒绝,打电话,张健刚好在办公室,便上去了。到了办公室,张健陪行长聊天,聊的都是一些社会上的隐秘事,杜梅在旁边觉得别扭,便坐在张健的办公桌前看电脑,无意中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竟然有一堆现金卡,还有几张银行卡,其中一张银行卡是杜梅所在的银行开的,这引起了她的注意,杜梅偷偷抄下卡号,回到单位一查,发现那张银行卡里竟然一笔存了五十万元!

回家盘问张键,张键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你们银行赞助财政局搞福利的钱,会计说放别人那里不安全,所以才用我的名头开了一张银行卡。杜梅问,那些现金卡怎么回事?张键说,就是一些关系单位逢年过节给的,要是不收,别人会认为你是一个不识时务的怪人,那以后没法在社会上混了。杜梅一听火了,混?你瞅瞅你用的这个好词!什么话别说了,求求你,咱不干这个局长了,行不?张键火了,别人脑袋削尖了干不上,你反倒让我辞职,有毛病啊?杜梅说,我就是有毛病,怎么了?我还告诉你,要么辞去局长职务,要么离婚!

两人冷战了三个月,后来杜梅使出了“杀手锏”,张健要是还不同意,她立刻上法院起诉,张健这才被迫签字,儿子法律上归杜梅,但暂时先跟着张健。杜梅离婚后立刻辞职,在父母的资助下,她投资移民加拿大开了一家中医馆,杜梅的如意算盘是,等她在加拿大站稳脚跟,立刻把儿子接过去。

对于儿子远赴加拿大,张键说什么也不同意,杜梅说,儿子法律上归我,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张健说别看儿子法律上归你了,你要是能把儿子带出国去,我跟你姓,杜梅冷笑一声,你再有能耐,能凌驾于党纪国法之上?你要是敢跟我耍手段,我就会跟纪委提银行卡的事!张键气得七窍生烟,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别把事情做绝了,杜梅这才软和下来。我早就警告过你,可你死活不听,说到底你还是没把我当回事。杜梅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张键最后不得不屈服。

以上都是高飞说的,凭他和张键的关系,不由得我不信,杜梅平时温婉可人,没想到事到临头杀伐如此决断。

张健是让人掐着七寸了,否则杜梅不会得逞,高飞又说,老师,这事我只跟你一人说过,就是说,除了我俩,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说,你这话有问题,送卡人能不知道?银行领导能不知道?财务能不知道?开卡人能不知道?售卡单位能不知道?要这么看,知道的人可就太多了。

十三

我在风帆球馆打乒乓球正打得起兴,高飞过来了,他喊我,我扬了一下球拍,继续打球,高飞见状,硬把我从球场上拽下来了。

我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高飞说,老师,出大事了,这回安宁和宁远可能真的要离婚了。他的情绪是慌张中夹杂着些许兴奋。

我听高飞的话,心情一时有些烦躁,张健才离婚一年多,安宁又闹离婚,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我问高飞出什么事了,高飞说,张健离婚后,他父母过来帮忙带孩子,那天下午,张健的爷爷摔倒了,老两口赶忙回老家照顾老人,事情突然,张海放学了没人接,张海和宁安然同在双海师范大学附小念书,张健给安宁打电话,求她帮忙接孩子,安宁把宁安然和张海带到张健家,进门,发现张健醉倒在沙发上,满脸通红,一身酒气,怎么推都省不过来。

安宁知道张健酒精过敏,害怕出事,没敢立刻离开,过了好长时间,张健依然不省人事,安宁害怕了,便给高飞打电话,高飞过来,看情况判断是酒精中毒,赶紧叫救护车把张健送到医院,等到折腾完了,安宁回家已经午夜了。路上,安宁告诉宁远发生了什么,等她到家,宁远嘴上没说什么,但脸上凝着一层厚厚的冰霜。

宁远一声不吭,转身回卧室躺下了。

安宁洗漱完毕,也回卧室躺下,两人背向而卧。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某种恶劣情绪像夜色一样滋生,慢慢浓重起来。过了好长时间,宁远正过身子,仰脸躺着,双手拢在后脑勺,眼望房顶,问,安宁,如果张健父母不回来,你就打算一直接送张海?

要是你同意,我准备帮忙接几天。

你都决定了,我同不同意有用吗?

怎么没用?我这不正征求你意见吗?

不就是接孩子吗?我可以专门安排个人接。

要是另外安排人,张健早就安排了。

张健是局长,想巴结他的人多的是。

安宁想发火又压下了,沉默了几分钟,说,不然你说怎么办?张健帮了我们很多忙,现在他遇到困难了,我们要是袖手旁观,那太不够意思了。最后一句话,安宁加重了语气。

宁远不语,安宁问,要不这样,我这几天把张海带到咱家来,你看行吗?宁远思忖了一会儿,说,是个路子。

于是在张健父母没回来的这些天,张海就在安宁家住,他和宁安然年龄相当,孩子到底是孩子,他俩一起嬉笑打闹的欢乐声,简直要把楼盖掀了。

“高飞,你说这些我知道,张健父母回来后,事情不就翻篇了吗?”

老师,你不知道,他俩最近又出事了。周末,某领导携爱人到双海市游玩,这是一个能主宰张健前途的主,张健为此非常重视接待工作,考虑到领导喜欢清静,便特意安排到月亮岛酒店居住。月亮岛是一个海岛,距海边一千米的样子。岛上没桥,客人要想上岛,只能坐船或快艇。不少人说,月亮岛酒店若改为情人岛酒店才算实至名归。领导和爱人喝酒海量,张健陪不了,为了让领导尽兴,张健给安宁打电话,请她陪酒,安宁不好意思拒绝,又怕宁远生气,就撒谎说几个同学聚会。那天晚上,领导两口子酒兴很高,张健那点儿酒量哪能承受得起,很快就喝趴下了,安宁倒不在乎,张健不能喝的酒,全由她代劳了。酒宴结束,张健烂醉如泥,并出现酒精中毒迹象,安宁怕出事,她把张健送回房间,给宁远打电话,说今晚和同学在外面住了。

那天晚上,宁远也在月亮岛酒店招待客人,安宁打完电话,想到楼下大堂再开一个房间,谁知刚开房门,和宁远走了个头碰头,宁远没让安宁关门,他径直走了进去,一看张健在房间里,一句话没说,铁青着脸,扭头便走了,留下安宁木然地站在走廊里,像一尊雕像。

第二天,张健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上午,醒来才知道出事了,赶忙给宁远打电话,人家根本不接,好不容易找到他,张健苦口婆心解释了半天,宁远只说一句话,就把张健噎死了。宁远说的是,倘若咱俩颠倒个个儿,你信吗?

安宁回家,宁远说,什么也别说了,离婚。

安宁哀求,俩人先冷静一段时间。宁远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安宁哭得稀里哗啦,宁远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安宁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了,说,离婚行,安安归我,这事没商量余地。

宁远说,那不行,安安归我。

高飞说得活灵活现,他说完了,我问,人家两口子的事,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

安宁跟我说的。她让我去劝宁远,孩子还小,这么大点儿父母分开,对孩子不好。

我去找宁远,他却说,长痛不如短痛,要是父母在家吵得乌烟瘴气的,对孩子更不好。老师,宁远对你很尊敬,他俩结婚,你是证婚人,我想请你去劝劝宁远,让他不要立刻做决定,好歹等冷静一段时间再说吧。

我一直没找宁远谈,不是不想谈,就是觉得没法谈。宁远没有为离婚的事来找我,安宁也没有。大约三个月后,我和安宁一起准备物理试验,她失手把试管打碎了,望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她失神了好一会儿,问,老师,你说玻璃碎了能复原吗?她的神情很镇定。

我说,碎了就碎了,想恢复原样没有可能,与其这样,还不如换一只新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也是这样。

一个月后,安宁和宁远协议离婚了,企业归宁远,女儿归安宁。

一年后,安宁和张健走到了一起。

十四

冰城哈尔滨。亚布力滑雪场。亚布力温泉酒店。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暖意融融,高飞正在发表主题演讲。我和张健、宁远坐在底下,和与会企业家一道聆听。

这是一场关于房地产业发展的高端研讨会,高飞是双海财经大学经管学院院长,在经济学界有影响力,近几年他关注房地产业发展,发表了一些很有分量的言论,因此受邀参会做主题发言。我们三人都是随高飞来的,正值寒假,我来纯粹是为了凑热闹,张健是双海市财政局常务副局长兼城投公司经理,关心房地产业发展理所当然,宁远一直从事房地产业,他名下的“辉煌地产”正谋划上市,更是比谁都关心房地产业的发展趋势。

演讲结束后,开展“多空对决”,高飞对房地产业看多,另一个经济学家看空,那个经济学家叫解国红,有海外留学和投行背景。近几年,解国红一直唱空房地产业,理由特简单,就是房子盖得太多了,房地产业存在泡沫,随着时间推移,泡沫破裂是必然的事情。

“多空对决”由亚楠主持,她是央视经济频道主持人,学识渊博,长相漂亮得会让男人窒息,她时而煽风点火,时而插科打诨,时而理性分析,两个大男人在她的挑唆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唇枪舌剑开展辩论,现场火药味十足,底下听众不时爆发出掌声和欢笑声。

解国红问,高教授,你认为支撑房地产业发展的核心基础是什么?

高飞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实体经济了。

可是根据调查,现在实体经济的发展困难重重。

你说的只是一家之言,从统计数据上看,我国每年实体经济的发展速度,完全可以支撑房地产业的发展。

那你认为房地产业还可以红火多长时间。

现在是2010 年,从现在开始,我认为至少还可以红火二十年。

高飞话音刚落,底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好理解,台下坐的都是房地产企业家,有哪人能不希望房地产业万古常青?

待到掌声停息,亚楠说,现在有请辉煌地产的宁总上台。

宁远很意外,他稍微冷静了一下,走上台去,亚楠把话筒递给他,问,宁总,知道为什么喊你上台吗?

宁远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亚楠说,你的公司叫辉煌地产,而今天在座各位,都希望房地产的明天更加灿烂辉煌。又调皮地打量了宁远一番,温文尔雅地一笑,问,还有一个原因,不知宁总想不想听?

宁远有些迷惑,说,想听。

亚楠的眼角掠过一丝风情,说,那我告诉你,因为你是高富帅,还单身,我不怕告诉你,我也单身。台下观众一听都笑了,笑声中夹杂着十足的暧昧。

亚楠收敛笑容,开始挑事,关于经济发展,企业家最有发言权,现在我想问宁总,台上两位经济学家,你支持谁?

我支持高教授。

为什么支持他?

因为他是我哥们。

宁远的回答很有智慧含量,台下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等到掌声平息,亚楠继续问,在宁总的眼里,什么样的经济学家才靠谱?

宁远深思了一会儿,我认为只有能敏锐发现商机,并且能从中获得利益的经济学家才靠谱。

我立马感觉到,宁远这话特伤人。好多事情,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如同体育运动,一个优秀教练,未必是一个优秀运动员。亚楠不依不饶,问,那你的朋友挣到钱了吗?

当然了,并且在他的指导下,我也挣到钱了,要不我今天能来这里吗?

底下又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亚楠接着问,请问解教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解国红说,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房地产业存在泡沫,只要是泡沫,就有破裂的那一天,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

高教授,说说你的看法。

解教授说的没错,只要是泡沫,肯定有破裂的那一天,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房地产没有泡沫,就算是有泡沫,如果泡沫二十年之后再破裂,那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

多空对决持续了四十分钟,被亚楠叫停了,台下有人起哄,说没听过瘾,应该再辩论一段时间,亚楠不为所动。没有人会想到,多空对决只是暂停,高飞居北方,解国红居南方,后来这场南北“多空对决”一直延续了十年,在这十年中,高飞一直唱多,解国红一直唱空,十年后,一个无名之辈发博文说,一个人一日唱空并不难,难的十年如一日唱空,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的精神。也许是这篇博文刺激了解国红,他从此退出了对决。

辩论结束后,宁远请我们吃饭。我们这次出来,所有的费用都由宁远承担,包括张健。这几年,在高飞的不断撮合下,宁远、张健、高飞三人开展合作,张健在前台负责拿地,宁远在后台负责开发,现在宁远是城投公司的大股东,高飞则是辉煌地产的投资顾问。在大堂遇到了亚楠,她和高飞很熟,高飞邀请她一同用餐,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晚餐就在温泉酒店进行。高飞张罗要喝酒,亚楠没有拒绝,宁远也没拒绝。这是我和宁远第一次喝酒,没想到他挺能喝,半斤茅台下去,说话一句不走样,但脸红得吓人,斑斑血丝像红线一样要从脸皮上蹦出来。亚楠十分矜持,只是喝了点儿红酒意思意思。

席间,亚楠问:“高老师,我准备拿点儿钱来投资房地产,你看现在晚不晚?”

高飞说:“我都说过了,房地产还能红火二十年,不晚。”

宁远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你能为辉煌地产代言,我白送你一套房子。”

亚楠一愣,旋即仪态万方地一笑,说:“我看可以。”

十五

我如愿以偿地评上了特级老师,安宁第一时间到物理教研室表示祝贺,并组织召开全校年轻教师座谈会,号召他们向我学习,为我挣足了面子。

安宁现在是附中党委书记,她能走到今天,不谦虚地说,和我的点拨有关。附中从来重视第一学历,和安宁前后到校的教师,好多是重点师范大学毕业的,北师大的也有,安宁在学历上不占优势。若论教学成绩,她是中等水平,要说有什么出众的地方,那就是她的科研成绩突出,特别是论文发表的多,我当然知道,好多论文是高飞操刀和帮助发表的。凭借科研成果,她先当上了附中的科研部主任,后来到另一所重点高中当副校长,三年后又杀了回来,到附中任党委书记。

一次开会,我当众喊她安书记,她听后脸色大变,会后立刻把我喊到办公室,生气地说,老师,你这是打学生脸呢,从今往后你一定要喊我名字,你要是再喊我书记,那我真没脸在学校待下去了。她说得真心实意,我照办了。

安宁当上党委书记,妻子很受触动,说,我早说过,安宁有可能当你的领导,那时你还不信,你看,现在是不是变成现实了。

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嘴上却不服输,人家付出的多,得到的当然也多。

妻子露出羡慕的神情,说,老公是局长,媳妇是书记,你瞧人家两口子,真正称得上比翼双飞。

我无话可说,同时十分后悔,心想,当年我若当副校长,没准现在能当上校长,就是当不上校长,特级教师也早评上了。

我能评上特级老师,某种程度上也沾了张健的光。校长知道张健是我的学生,让我和财政局要钱改善校园环境,我推脱说,张健是安宁的丈夫,这事找她办才合适,校长说找过,安宁说张健家教很严,绝不允许家属参与政务。校长连续找我几次,我实在不好拒绝,就委婉地向张健转达了校长的意思,张健说,老师,正常事正常办即可,没有必要这样挖门盗洞找关系。后来,学校破烂不堪的图书馆被推倒重建了,校园环境也焕然一新。老师们私下议论,学校能有今天的变化,全是借了安书记的光,安宁听说了,郑重其事地解释,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是咱们校长力度大,那些事和我半点儿关系没有。对安宁的说法,校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宁远听说我评上特级教师了,打电话祝贺。经过艰苦卓绝的打拼,“辉煌地产”成功上市,宁远坐上了双海市房地产业的头把交椅,头上顶着市工商联主席、省劳动模范、双海财经大学客座教授等诸多光环,在双海市政商两界左右逢源,挥洒自如。我很佩服宁远,经历那么多事,他早已看清了人生的虚妄,却依然还能保持旺盛的进取之心。辉煌地产上市之后,高飞被聘为独立董事,亚楠被聘为董事会秘书。亚楠是宁远的得力助手,两个单身男女,一个富甲一方,一个风华绝代,两人不时成双成对出入,想让人们不嚼舌根子有点儿难。

高飞告诉我,亚楠是代人持股,她和宁远没有关系,我想起了高飞说过的话,问,你指的是没有肉体关系,还是灵魂关系?高飞不假思索地说,灵魂关系。

宁远晚上要给我庆贺,我推辞说,以后吧,今晚你嫂子要单独为我祝贺。我没有撒谎,妻子知道我评上特级老师后,乐得眼泪哗哗的,她特意请假回家做了几个菜,说晚上要好好跟我喝一杯。

宁远听了,只得说,老师,那今晚你和嫂子过二人世界吧,我们改日。

宁远开发的“幸福家园”,开盘即告售罄。张健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在“幸福家园”的“楼王”里特意给我留了一套房子,作为我评上特级教师的贺礼。贺礼太重了,我不好立刻接受,张健生气了,说,老师,这是我和宁远、高飞三人共同的意思,你要不接受,就是不认可我们这些学生了。我知道现在一套房子对他们三人来说就是毛毛雨,便欣然接受了。是的,我没有那么清高,即便我清高,如果遇到了动心的事,也可能会改变立场,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心更是如此。

双海是副省级城市,财政局是副厅级单位,张健四十岁位列副厅,算得上平步青云了。满打满算,张健在局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四年,财政局在市直部门中举足轻重,按照势头,他再上一步指日可待。然而高处不胜寒,就在张健意气风发的时候,危机毫无征兆地来了。那天,在市财政系统反腐败工作会议上,他正慷慨激昂地讲话,纪委的人进来把他带走了。

听说张健出事了,我第一时间喊来高飞,问他到底什么情况,高飞说,老师,财政的钱存哪家银行是有说道的,一家银行出现内讧,连带着把张健的事供了出来,大致是这么回事。

如果就这一件事,问题应该不会太大吧?

老师,单单存款回扣这件事就过不去,现在的关键是,张健不见得知道为什么事留置他,他当了那么多年一把手,每年经手的资金几百亿,常在河边走,还能不湿鞋?要是他胡咧咧出别的事,那肯定万劫不复了。

高飞,你能否动用关系,把张健给捞出来?

老师,但凡有一点儿可能,还用得着你张口?如今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我如果想打捞他,结局是非但捞不出来,最后还会把我自己搭进去。

看来张健这个跟头栽大了。张健出事,安宁这会儿心里肯定很难受。

高飞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安宁和张健早离婚了。

安宁和张健离婚了?!仿佛被天雷劈到了,我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半月前我们两家还聚过一次,我看他们两口子夫唱妻随的,你说离婚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一方面张健可能嗅到了风险,他想保护安宁,另一方面张健在外面到处拈花惹草,安宁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别看两人假模假样住在一起,其实早就分居了。

高飞,有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就是张健和安宁结合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要孩子呢?

主要是安宁不想要,她怕伤了宁安然,张健也不想要,他后来经过痛定思痛,认为杜梅的话不无道理。

这些话都是安宁跟你说的?

是的,她有时心里苦闷,就找我倒倒苦水。高飞抬头瞅我一眼,老师,你不要想多了,我们俩之间什么事没有。

半月后,张健转为刑拘。安宁尽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妆容和衣着打扮依然一丝不苟,如非仔细观察,看不出她眉宇间紧锁的哀愁,多年的养尊处优加上精心保养,岁月的刻刀并未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雕琢痕迹,相反却散发着一种中年女人特有的风韵。在学校师生眼中,她总是那么精明强干,那么端庄妩媚,那么威严大气,不管她在哪里出现,周身总是笼罩着一道尊贵的气场,这是相当了不起的。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自从张健出事,关系网立刻土崩瓦解,现在谁都怕和张健沾上关系,除了宁远,她找不到可以依赖的人。

你说宁远?我怀疑耳朵听错了。宁远会有那么大度?当年可是张健抢走了他的女人。不错,两人近几年是合作得非常默契,但那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之上的,若从骨子里看,芥蒂从来存在,我对这点从不怀疑。

不错,只有宁远可以依赖。安宁迟疑着说,宁远起家的时候,张健帮过很多忙,这些年来,两人联手干了很多地产项目,所以说张健出事了,宁远不能不管。

那你和宁远说过吗?

说过了,宁远也答应了。安宁眼神里现出了少有的茫然和虚空,尽人事看天命吧,我也知道现在这个气候,希望不是很大。

宁远的金钱帝国没起作用,或者他根本没想发挥作用,半年后,张健锒铛入狱。张健进去后不久,我去探望他,隔着玻璃窗,他痛心疾首地说,老师,我想得到的太多了,结果不但什么没捞着,连手中现有的也失去了。我对不起杜梅,让她被迫带着孩子远赴异国他乡,更对不起父母,没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的晚年。

张键入狱后,杜梅特意从加拿大回来看他,杜梅殷切地嘱咐他,在里面好好照顾自己,等有着一日你出来了,我和孩子在加拿大那边等你。害怕张健崩溃,杜梅特意求我安慰他,想到这里,我说,不要绝望,还没到山穷水尽的程度,至少加拿大那边,还有杜梅和孩子在等你。

张健哭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边哭边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夫妻还得是原配啊,可是老师,即便杜梅有那个心思,我能有那个脸吗?

看张健生无可恋的神情,我的心像被针扎刀剜一样难受。真的难受啊,那么美好的年华,却要高墙大狱内度过了。可是作为老师和兄长,我又尽了多少责任呢?扪心自问,甚至推波助澜的事,做过的也不止一件两件。出了监狱大门,我精神恍恍惚惚的,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轻飘飘无所着力。一阵凉风吹过,我猛然清醒过来,我才意识到,真是奇怪啊,张健刚才说对不起很多人,但他并没有说对不起安宁。

十六

两杯酒下去,我和高飞都有些醉意了。

高飞,你一直对安宁念念不忘,告诉老师,这些年来,你总共和她表白过几次?

四次,大二时一次,她说暂时不想考虑个人问题;大四时一次,她说不能辜负宁远;和张健离婚后一次,她说怕影响张健前途,不能和他分开;张健入狱后一次,她哭着说配不上我。老师,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备胎呢,现在看来,我什么都不是。

和宁远复婚!她说,女儿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是她和宁远复婚,就从美国归来膝下尽孝;反之,就定居美国永不相见,她屈服了,跟我说,反正已经丢脸了,那就把脸丢到底吧,好歹女儿结婚时身边父母双全。

“宁远想复婚吗?要是他复婚了,亚楠何去何从呢?”

宁远这么些年来没找人,就是怕孩子受委屈,至于亚楠,她已辞去董事局秘书职务,去澳大利亚定居了。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还一个人耍单过?”

老师,我不缺女人,也想找一个结婚,可就是无论如何爱不起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想明白了,与其说我喜欢安宁,倒不如说我留恋纯情的青春,可我知道,青春一去不复返,我们不管是谁,再也回不去了。道理我是明白了,可就是管不住自己。你说我现在要地位有地位,要名望有名望,钱虽然没有宁远多,可也早就财务自由了,我就是想不明白,安宁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呢?

我没法回答他,感情的问题谁能说清楚呢?凭窗远眺,夜幕已经沉下来了,街道上车水马龙,远处高楼林立,各种灯五光十色,辉映着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

我回身,举起酒杯,忘记过去吧,让我们为往事干杯!

高飞也举起酒杯,听老师的,为往事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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