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玉
从我家到泉家,不足二里地,确切说来应该是泉先前的婆家。她家住村尾的小河边上,我家在村头的老柳树旁。泉是我远房表哥林子未过门的媳妇,按理说我该喊她小嫂的。可她明明只比我大五岁,生得又瘦又矮,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远没有当时十一二岁的我长得高大结实。所以从第一次见她,我便一直直呼其小名儿:泉。
她的娘家在离我们村三十里外的干塬上,一个叫饮马泉的庄子。据说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穷地方,附近待嫁的女孩子们一听“饮马泉”,一律都是苦笑着直摇头,才不管你媒婆说得有多天花乱坠,雀儿上树的。
第一次见泉,是在我六年级的暑假里。那天气温很高,锄了一早上黑燕麦的大人们草草吃过午饭后各自睡去,我和奶奶坐在大门口的柳树下乘凉。我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便又将那些诸如:王财主家银圆月夜飞走,落到河对岸急等救命钱的放羊老汉家草窑里;麦客刘麻子夜宿荒山被黑头狐狸背走,早上醒来已到咸阳塬上,等等,几个听了几十遍的老故事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许是烦了我的黏人,奶奶说起秦姨娘家的林子说了个媳妇,今早从娘家过来了,让我没事可以去找她耍。奶奶的话还没说完,我便扣上草帽直奔后村去了。
那时候的小孩子,没什么玩具,也鲜有大人的悉心陪伴,所以往往对谁家接了新媳妇,又谁家娃娃过满月这样的事情尤其关心。因为热闹,顺便还可以得到少许糖果之类的好东西。
当我顶着满脑门子的汗珠跑进林子家院子时,并没有看到任何办喜事的迹象,甚至有些过分安静。我满腹狐疑地蹑手蹑脚跨进西屋时,便看到了垂着腿端坐在炕沿上的泉。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半新的确良衬衣,荷叶边的领口上绣着一圈圈的金线线,亮闪闪的。她的双颊红扑扑的,一脸拘束不安。看到我进来,她用手背抹了抹头上的碎发,浅浅笑着,算是打招呼。
“你是林子媳妇吗?我叫麦穗,你叫啥?”大约是觉得瘦小的她并不会比我大多少,我的内心里丝毫没有生疏感,脆脆地问道。
“我,泉,我叫泉。饮马泉你知道吧?我就是那里的。”她小声回我。又用下巴指指东屋的方向,“他们都睡了,下午还要去拔黑燕麦,听说今年黑燕麦多得很。”
我挨着她坐着,问长问短,像个八卦的小村姑一样。我好奇他们那里真的像大人们所说的一整条沟就一眼小孩尿尿般细弱的泉眼吗?更好奇她是怎么认识我林子哥的,他可是个不好好学习更不好好干活的懒家伙。我凑在她耳边上描述着林子那些出了名的糗事和做过的坏事,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偷偷去问他妹妹春花,他的那些个好事,春花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似乎是为了证明可信度,我将春花也搬了出来。我那义愤填膺的架势,像是要拯救一个误判了爱情的无知少女。
令我不解,甚至有些气愤的是,她似乎并不苟同我说的那些“罪证”。她只是双手轻捂在嘴上咯咯笑着,“不要紧的,这些都不要紧,男娃娃,坏一点儿不要紧,闷葫芦才不好呢。”
原来他们早已在逢集的时候见过了,林子对泉的印象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泉是看上那个坏小子了。所以我那“规劝”根本没用的。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以我的悻悻而归收场。小小的我苦恼着,担忧着,我几乎可以断定泉如果真跟了林子,是会受委屈的,林子是那样一个不学无术又专做坏事的混小子。
我将我的担忧说给奶奶,奶奶拍拍我脑门说我咸吃萝卜淡操心,说我是黄毛女女一个,不会懂搞对象这些事情的。还说长大了的男娃女娃,只要看对眼了,两家大人再往一块儿一凑,日子就过上走了。我没有反驳我奶,但我在心里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判断,并坚信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了,并不是他们眼中什么都不懂的黄毛女女。
那个暑假,泉一直都待在林子家,说是给婆婆帮忙打理家里。他们娘家都是旱地,靠天吃饭,地里没那么多活儿。我便整日跑过去和她说话,和她一起给羊填草饮水,给鸡剁菜叶儿。她有一手擀面的好手艺,转着圈儿擀,不一会儿就可以将一大团面擀开,又大又圆的一张,透着亮。她无不得意地向我炫耀,十岁就学会了做饭,一家八口的饭都可以做得有模有样。还问我要不要学,她保证三四天就可以教会我。坐在烧火板凳上的我嘟嘟嘴,表示没兴趣,还煞有介事地说,“我才不学,我爷不让我学这些。我爷说了,巧人一辈子是拙人奴隶。”
泉哈哈大笑说我爷是歪理,一个女娃娃连饭也不会做是会被人背后笑话的。哼,我才不管那些,反正不学。我好好念书,找个好工作,以后大不了顿顿下馆子,多美。
她依然笑话我尽做好梦,说不过好好念书肯定是对的。她说自己念不进去,一年级没上完就回了家,字都没学全乎,很多电视剧的名字也叫不上来。
那个时候林子也已经早早辍了学,勉强念完小学,已经在家里晃悠两三年了。虽说已是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可依然整日无所事事,前村后村乱转,还动不动顺走别人家地里的菜,院墙边的铁锨,等等。
对于泉的到来,他明显没多少好感。我不记得他有没有主动对泉说过什么话,只记得他不是躺在炕上干吼着当时正流行的粤语歌曲,就是吊着肩膀晃悠着出出进进,时不时瞪我俩一眼。对于这样吊儿郎当的林子,泉总是一副乖巧的样子低着头,我可不受他平白无故的白眼,会立马反击过去,“瞪啥瞪?看你那蛤蟆眼多恶心人。”面对我的伶牙俐齿,他倒也不生气,大不了丢一句,“这个碎怂女子要成精咧,不得了。”
暑假过完要开学的时候,秦姨娘两口子套了马车,拉上两袋子春麦送泉回饮马泉去了。他们给泉扯了一身苜蓿紫的新衣裳,上衣是当年最时兴的双排扣,裤子的中线烫得板板正正,很洋气。还给泉快八十岁的奶奶买了带一圈儿毛边的深灰色头巾,以及两包镇上最有名的“老徐家点心”。
我奶说这些东西对于干塬上的人家来说,都是稀罕物,尤其是那满满的两麻袋春麦。他们那里的坡地种不成麦子胡麻这样的细粮,只能收些谷子荞麦这样的秋田粮。
“所以冬上农闲了,夏上咱这里农忙了,泉都会过来的,你秦姨娘家粮食多,不怕多张嘴。你姨父十一月里就早早把媳妇接过来了。”我奶絮絮叨叨着,我不以为然地嘟囔着,“我就等着,我看十一月里泉还来吗,我就盼着冬上快些来呢。”
雪落了几回了,我也渐渐失去了盼望的耐心。我用背书和学歌来打发一天天漫长的时间。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我都在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家里的大人们以为我是突然要奋发图强好好念书考学了,我爷听出我嘴里嘟囔的有很多都是没啥用的东西,他笑眯眯捋着胡子说,这个碎怂心里藏事情了。
我的心里当然是藏了事情的,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两回坏林子鬼鬼祟祟朝着村外的烂羊圈走去,而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是隔壁张村最水灵的女子张玲玲。张玲玲是好看没错,可生来自带一股媚气,走路一扭一扭的。
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急需说给我最关心的另一个当事人听,可泉迟迟不来,那机密在我的心里一天天生长着,长出了许多可怕的恶果,有鼻子有眼睛,无疑都是对泉有害的。
临近腊月的时候,泉终于来了。半年的时间不见,她竟然突然长高了半截,脸上也挂了肉,比之前好看多了。
看到我,她远远跑过来拉着我的双手摇晃我,说她奶奶的咳嗽病犯了,她每天都要给熬两遍甘草根,本来十一月初就可以过来的。
我轻轻拍打她的脸颊,热乎乎的,好喜欢。看到她那样的开心,快要溜出嘴巴的机密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我只是单纯地不想破坏她因见到林子,见到我,那一刻无比美好的心情。那时的我,又怎么会知道什么长痛不如短痛之类的道理。
一整个腊月,泉都坐在她一个人住的小西屋的热炕上帮着姨娘缝鞋帮,一圈圈的白边齐整整锁住黑条绒鞋帮的边,针脚均匀又细密,无可挑剔。我习惯在上午写作业,每天下午便会跑着去找泉。看她戴着顶针,牵着白线的手无比灵活地上下翻飞着。姨娘在泉的炕头桌上放有葵花盘子和苹果碟子,泉休息的时候,我俩便靠在被子垛儿上嗑瓜子,吃苹果。我会讲学校里的趣事给她听,谁偷着给谁书包里放了蛤蟆,上课时突然跳起来了;谁长了天胆,竟然说喜欢新来的地理老师了。她也会说村里的稀奇事情给我,包括谁家小子从外地领了个烫头穿大喇叭裤,说话呜里哇啦听不懂的媳妇儿,谁家公公看到自家媳妇苜蓿地里不干好事,气得吐黑血了等等。
秦姨娘两口子很疼爱泉,镇上逢集时便会带着泉一起去赶集。去时自行车后座上绑着咩咩叫的小羊羔,一边一个;回来时车座两边的布口袋里便变成了油盐调料和少许零食,零食是归泉一个人的,林子并没有份儿。他依然是东跑西跑,没正行。
腊月二十七那天一早,泉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我和奶奶的正屋,扶着门框对贴在热炕正做白日梦的我说自己马上要回饮马泉了,来年夏忙还过来,让我不要惦记她。我腾一下翻身下炕,趿拉上棉鞋跟着她一道出门。
“你姨娘给我装了十个油饼,二十个白面馒头,还有炒好的葵花籽,一捆洋芋粉条……”泉一样一样给我汇报着,脸上满是收获的欣喜。我也替她高兴,替她全家都高兴。泉不止一次告诉告我,他们平常一直吃荞面馍馍和糜子面馍馍,只有奶奶和年龄最小的弟弟才吃麦子面馍;那馍馍多少有点儿甜味儿的,并不难吃,只是天气一阴就胃里反酸,难受得很。
泉坐上姨父的马车走远了,她冲我招了好几回手。我站在村口的老柳树下望着,直到泉的头巾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红点,像过年祭灶馒头上的红点。雪野茫茫,填满了目光所及的沟沟坎坎,我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正月初五刚过,村上的年轻人便开始收拾铺盖出门务工了。有往北走的,去石嘴山大武口一带的煤矿和炼钢厂;有往南往西的,去陕西、河南,还有新疆。二溜子林子竟然也背上铺盖起身了,听说是工地上筛沙土的活儿。临走时还放下狠话说不赚到大钱不回来。姨娘哭红了眼,担心她那娃在外头要遭罪,姨父倒是看得开,在大路上叫嚷着说那浑小子早该出去闯闯了,不吃点儿苦以后咋个单立门户过日子。
没过几个月,麦苗放三茬水的时候,林子回来了。穿着一身深蓝色新运动衣,三七分的头发梳得溜光水滑。不用说,他走时所说的大钱肯定是没有赚到的。村里人背地里偷偷议论,那就是一坨稀泥,成不了型的。春上一块儿出去十几个,还有年龄比他小的,就他一个下不了苦早早跑回来了。
人们都笃定林子一定是吃不了苦才回来的,谁也没想到的是后来传回来的版本,根本就不是因为苦,原来是勾搭老板的小姨子被人家发现。连夜逃跑的,大半个月的工钱都没敢要。于是罪证又多加了一条:小小年纪不学好,专爱勾搭良家妇女,不是个好物。
秦姨娘两口子看着儿子游手好闲,没一点儿长进,赶不出去,地里活儿也不干,整日忧心忡忡的。村里辈分最高的吴家奶奶于是提议,不如这个冬天给把婚事办了去,两个孩子虚岁十九了,可以了。成了婚,就收了心了,一下就立起来了。
我奶也说一结婚就好了,就成大人了,就知道过日子了。可我根本不信他们说的那一套,我不信二溜子林子能因为一场婚事而变好。在我的心里,总觉得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要发生,而那事情绝对跟我最关心的泉有重大关系。
夏忙还没到,泉就被接过来了。她比上一年腊月更好看了,许是换了单衣裳,她已经发育起来的少女曲线特别玲珑,脸蛋上的红晕褪去了不少,说是姨娘托人在城里给她买的抹脸油很管用,她早晚都擦一遍的。林子还给她买了发乳,洗完头抹上去,过几分钟用清水一冲,头发又柔又亮的。我于是抓过她的辫子仔细摩挲着,的确是柔柔的,发着淡淡的光亮,鼻子凑近一些,还有浅浅的花香味。我知道姨娘撒谎了,发乳肯定不是林子买的,他才没那么好心。不过我发现,林子看泉的眼神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会时不时偷瞄泉,不过还是不会主动说话。
二溜子林子应该开始喜欢上泉了,毕竟泉已经和两年前完全判若两人了。这样也好,只要他真心对泉,以后好好过,日子会很好的。毕竟姨娘家家底子不错的,水地多,房子是新盖的大瓦房,还有一大群羊。
泉对半年后的婚礼充满了憧憬,一说起来就合不拢嘴。她开始着手给自己绣红绒布鞋,左脚绣喜鹊,右脚绣梅花。我很不解地问,“姨娘肯定会给你在城里买红皮鞋的,还绣这个做什么呢,怪费事儿的。”她戳戳我的大额头笑着说,“你懂个啥,红皮鞋是婚礼上穿的,红布鞋是上炕鞋嘛。就是大伯子哥背上炕时要穿的。”于是我俩开始研究起到时候谁会背她上炕,因为林子没哥哥。那应该就是林子二爸家的壮壮背,可壮壮是个矮子,能背得动吗?可别把人压趴下,多丢人呢。我俩头对头笑成一团。
林子到底是不安生的,即使自己的婚礼已经提上了议程,即使未婚妻泉已经住到了他的家里。
村里有人下午饮牲口时看到林子和一个短头发女娃娃往村外树林去了。女娃娃是谁,没看清楚。不到一天的时间,整个村子大人小孩都知道了这件事,唯独秦姨娘两口子和泉蒙在鼓里。
短头发?那就不是张玲玲。前几天去供销社买酱油时我看见她了,还是长辫子,妖里妖气,两个眉毛画得又黑又粗的。这个二溜子,真的是稀泥扶不上墙,我得赶紧把这事情汇报给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当我伏在泉的耳朵上添油加醋将这事告诉她时,她的脸色一下子垮下来了,接着咬咬嘴唇,轻轻对我说,“我知道的,他就有这点不好,以后,以后应该会好的,等结了婚以后。”说完又开始绣鞋垫,看那尺码,还有生动的鸳鸯,不用说,一定是绣给二溜子的。
对于泉轻描淡写的反应,我很生气,我理解不了她为什么那么相信“以后”。我一股脑将张玲玲,将工地老板的小姨子统统都说了出来,希望她对自己要嫁之人的态度能够有所转变,希望她可以停下脚步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可她打断了我的愤慨,她说我还小,不会明白大人们的感情的,她把自己和林子归类到了大人的行列,却把我踢到了另一个对立的阵营。我跳下炕愤怒地跑了出去,不想再和她说话,并认为她是不识好人心的糊涂蛋,是目关短浅的小女人。我一个人坐在河边打着水漂,生着闷气,并坚信自己一定会找到什么惊天动地的证据以证明自己根本不是平白无故的瞎担心。
和泉的决裂让我有了大把的时间一个人在村里村外瞎转悠,村后的河边,烂羊圈旁的苜蓿地,甚至是远离庄子的树林子里。我偷了奶奶一整块蓝底白花的布料揣在随身的帆布包里,平躺在开满紫色花坠的苜宿地里,河边白花飘飘的旱芦苇丛里,天大地大,只有我一个人。在各种鸟鸣中沉沉睡去,在树叶沙沙中做着不着边际的美梦。
这样的美梦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被打断了。那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女孩笑声,紧接着是那个让我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声音,来自林子,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到底跟不跟我走?要走就得趁早呢。”
“走?走哪儿去?你个懒货就生了一个好皮囊罢了,啥也干不成,能养活了我?”
“你看你,把我说得狗屎不如嘛。”
我紧张地耸着肩膀侧耳细听着,将花布胡乱塞进帆布包里。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着,在做着自认为最最重要的决定。我听出来了,那女娃娃是村后沟里张老二家的莹莹,她爸和她哥是牛羊贩子,不光贩卖,还宰杀,是硬角色。
这个天杀的林子太胆大了,张老二家的女娃都敢勾引,把泉当什么了。我轻手轻脚地爬出苜宿地,拔腿就往沟里跑,我要去告发这个二溜子,还想拐跑人家莹莹呢。
张老二家的院门敞开着,院子里静悄悄的,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将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冲里面大喊着:“林子要带你家莹莹跑了,正在烂羊圈跟前的苜蓿地里呢。”我是尖着嗓子喊的,喊完立马就钻进旁边的玉米地里,不让他们看到我。
不出所料,张老二两口子一阵风般飞出院子,朝着烂羊圈的方向跑去了,我看到张老二手里提着一杆乌黑发亮的牛鞭子。
我的心一直剧烈跳动着,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直到天彻底黑透,才摸进灶房狼吞虎咽地吃奶奶煨在洋瓷碗里的鸡蛋面片。奶奶拍着我的头说村里出大事了,林子被羊贩子张老二打跑了,不过那也是活该,自己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要勾搭旁人家正上学的女娃娃,不是个好东西。就是可怜了泉了,这可咋样是好。
过了几天,风波平静些以后,我垂着头去找泉。她已经不在绣鞋垫了,只是懒懒地靠在被垛上,好像没了骨气一般,软趴趴的,她以前从没这样过的。“你好长时间不来了,我都想你了。”她挤出一丝笑来,示意让我上炕。我挨着她胳膊坐过去,头靠到她的肩膀上,表达着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的安慰。
“没事,过阵子就回来了,他就是一时糊涂,不要紧的。”她摸着我柔软的头发幽幽地说着。
我一个字也没说,心里一片凄凉,都到这样的时候了,她怎么还是选择原谅,还是这样云淡风轻。
我在心里祈祷着,就让天杀的二溜子永远不要再回来了,让老天爷再赏赐一个好男人给泉,可以不要好看帅气,就踏踏实实对她好就行。我一遍遍祈祷着。
那一年的秋冬,林子果然没有再回来。非但自己没回来,终于还是勾搭跑了傻乎乎的莹莹。
姨娘哭天抹泪好多天,姨父门也不出,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烟。泉要走了,要回娘家去了。我奶流着眼泪让我去送送泉,说姨父买了半圈羊,还用新买的拖拉机拉了半车厢粮食要送泉回塬上了,要去给人家好好赔不是。
我哭着不肯去,用褥子捂着头使劲憋着不出声。我奶坐在一旁喃喃地念叨,是那个二溜子林子不成器,没福气,泉是多好的女娃娃啊,可惜了,可惜大发了。
对于这桩婚事的告吹,我没有丝毫觉得可惜。只是对于泉,是那样的不舍。我知道,往后的夏忙和冬闲,可能很难再见到她了,她已经没了再来这里的由头。
泉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娃,她的家人也都通情达理,并没有丝毫责难秦姨娘两口子,他们连一毛现钱也没收,只收下了粮食。并说如果姨娘他们真心喜欢泉,以后就当干女儿待好了,不要觉得难为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于是村里的人更是纷纷摇头,一片唏嘘,这是多好的一家人啊,也不知道这样的好人家以后会和谁结了亲家。
随着我进城里读书,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只要回去,还是会多多少少听到有关泉的消息,当然,还有林子的。
泉隔年春上便嫁到了离我们不算太远的村里去,据说家境殷实,女婿是个很踏实能干的小伙儿。结婚的时候,我秦姨娘作为干妈去送了亲,送了泉两床厚厚的棉花被,还有红皮箱。回来时眼睛是红红的,一脸落寞。
林子和莹莹似乎过得并不如意,林子好吃懒做的习性一点儿没有改变。秦姨娘偷偷告诉我奶说他们租住在省城郊外的小民房里,那房顶只有薄薄的一层铁皮,夏天能把人热死,冬天又冻得要命。林子的妹妹春花那时已经随村里姐妹到福建的电子厂打工了,姨娘哀叹着她那懂事的女儿还要时不时接济哥哥嫂嫂。林子在哪里也干不长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定性。不知道要这样浑浑噩噩过到啥时候,有家也不敢回。
是,张老二家早早放过话了的,要是敢回来,非得卸掉他一条狗腿。
再后来,我嫁去了外地,在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只在每年端午和春节回去两趟,小住几天。我再也没有见过泉和林子。只知道泉过得很好,和女婿组建了工程队,大约是些粉刷内墙的活儿。已经在县城买了三居室的大房子,还把两边的老人都接到了城里伺候着。提起泉,人人都竖着大拇指。
至于林子,已经很少有他的消息了,村里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和莹莹还有没有在一起。他应该也是偷偷回过几次家的,只是看见他的村人也装作没看见。
秦姨娘两口子也和我的父母一样,已经种不动地了。羊还养着的。春花两口子很孝顺,逢年过节都会回去住上几天,春花的大孩子也一直留在娘家,给两个老人做伴儿。
村头的大柳树一年年扩张着绿荫范围,村后的小河在政府的大力整治下也越发的清澈了。烂羊圈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到,野苜蓿连成了一大片,紫色的花坠子一串串缠绕着,随风摇摆着,诉说着一些年代久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