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美英男
《地狱变》的故事线大致为大公命令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为了追求完美艺术的良秀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烧死在槟榔毛车内。但是,经过对文本进行详细解读后,可以发现叙述者描述的疑点以及女儿被烧死的真相。
文章开篇由叙述者“我”介绍了堀川大公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宛如神明”一般的人,良秀的女儿则在大公的府内做侍女。两者的交际是在被称为“良秀”的小猴子受到责打时,女儿上前阻拦而受到大公的赏识。作为一名侍女而受到大公的赞赏,外界因此传言大公贪图女儿的美色。良秀虽然性格怪僻,但却十分宠爱他的女儿。一次,大公让其绘制《稚子文殊图》时,向来善于“画吉祥天神时,画成一张卑鄙的小丑脸,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一幅流氓无赖腔”的良秀,将其中的“稚子”画得惟妙惟肖以讨好大公,借此提出奖赏为“请把我的女儿辞退作为赏赐吧”。
在这里,首先可以提出一个疑问,大公是否有“恋童癖”这一倾向。叙述者“我”在文章中借用大量隐喻来描写大公。良秀有意绘制完美的《稚子文殊图》受到大公的喜爱,也是证据之一。
大公拒绝了良秀的请求后,良秀还因此又找过大公四五次,导致大公对其感到厌烦。
“总之,因为那无礼的要求,良秀渐渐失去了大公的宠信。后来,不知什么缘由,大公突然命令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这样三番五次来找他的良秀对大公来说是一种障碍,但在这种情况下,大公却突然召见良秀,命令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来分散精力,而着魔于绘画的良秀也的确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理会自己的女儿,从而给了大公进行下一步的机会。
叙述者“我”在一天晚上遇到了小猴子“良秀”,被其领到了一个地方,发现有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叙述者“我”在文章中这样描述:
“今晚这姑娘完全变了样,两眼射出光来,脸色通红,衣衫凌乱,同平时小姑娘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看起来显得分外艳丽……闺女咬紧嘴唇,默然低头,显得十分懊丧。”
叙述者“我”询问女儿那个人是谁,女儿只是“低着头眼中饱含泪水”没有回答。故事发展到此,结合大公与良秀之前的情节来看,女儿受到了大公的侵犯是不言自明的。文中叙述者说道:“生性愚钝的我,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外,都无法理解。”发现女儿后叙述者“我”的这句话,是表露文章中不能够正面提及的事情,即大公对女儿实施了侵犯行为。也正是这次失败,致使已经不待见良秀的大公在事发半个月后突然召见了他,最终导致悲惨的结局。
半个月后的某日,良秀前往府邸拜见大公,而一向并不容易见到并且厌恶良秀的大公这次却很快答应了会见。首先,在《地狱变》的第六节到第十二节中描述了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的场景。良秀所构思的“地狱变”屏风文中描述为:
“同样都是画‘地狱变’,同其他画师相比,良秀在构图上就与众不同……近前只见熊熊烈火,黑烟和金粉撒满天,仿佛画出一个“卍”字……最令人恐惧的是悬在半空的一架牛车。牛车的背景是挂着很多尸体的刀树,牛车的挂帘被地狱的风吹起,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长发飘飘地出现在烈火中。”
良秀在绘制“地狱变”屏风前做了一个噩梦,弟子听到良秀在梦话中说道:“什么?你叫我去?——去哪儿?去哪儿啊?去炎热地狱?——你是谁啊?谁在那说话呢?——你到底是谁?” “啊,你是谁啊?我猜就是你。什么?你就是来接我的?来吧。到地狱去。地狱里——我的女儿在地狱里。”“快上车啊快上车,坐着车去地狱啊——”
结合良秀的梦话与《地狱变》屏风的结构,良秀在构思“地狱变”屏风时,将自己女儿的形象代入进所绘槟榔毛车中的贵妇之中。十分疼爱女儿的良秀为何会以此设计“地狱变”?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从上文中得知叙述者“我”有意在隐晦的表达大公的一些事情,因此文章中叙述者“我”经常提到的传言应不仅仅是空穴来风。良秀在“强暴未遂事件”半个月后突然造访大公府邸是在听到传言并犹豫之后做出的决定,所以传言中大公爱慕女儿这一说法是成立的。
其次,良秀本身对于女儿在大公家做侍女是厌恶的,叙述者“我”说道:“因此,当女儿承蒙大公举荐,成为小侍女时,良秀也是十分不高兴的,即便是当着大公的面也会甩脸子。大公看上了女儿的美貌,不管良秀同不同意就带走了这样的传言,是大多数看到的情况推测里传出来的。”
良秀曾为讨回女儿而讨好大公绘制了《稚子文殊图》,但是却因想要“请把我的女儿辞退作为赏赐吧”而遭到了大公的厌恶。结合梦境以及良秀人物本身的性格导致他在不能够救回女儿的情况下,未尝不会选择摧毁这一方式,而最终导致女儿走上被烧死的道路。
关于女儿被烧死的原由,从小说中来看,是大公为了报复女儿而将其烧死。而小说《地狱变》可以分为明线和暗线来进行解读,所以大公的报复只是女儿被烧死的原因之一。
小说第十四节与第十五节中,良秀面见大公针对“地狱变”屏风的绘制情况进行了交谈。
会见一开始,良秀表示屏风已绘制大半即将完成,但叙述者“我”表示,大公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有点随声附和、没什么力气的样子”,这是因为对于大公来说,“地狱变”屏风不过是支开良秀的一种手段,既然自己的计划失败了,那么绘画本身也就不重要了。良秀随即表示:“‘不,一点也不值得恭喜’良秀有点生气的样子,一直低着头‘虽然画完了大概,但是有一个地方现在我画不出来’。”
良秀向大公表示自己画不出构思中的“火烧牛车”的场面,理由是因为“我一直都是看不到的东西就画不出来”。
大公此时区别于会见一开始漠不关心的样子,开始对话题充满兴趣,而最终听到良秀想要亲眼看到“火烧槟榔毛车”的场景时,大公异常地兴奋起来。在叙述者“我”的笔下,是这样描述的:
“大公脸色一沉,突然哈哈大笑,然后一边忍住笑,一边说:‘啊,就照你的办,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我听到大公这样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很可怕。实际上大公的样子又是嘴角沾着白沫,眉毛一跳一跳的好像过电,简直就像是传染了良秀的疯狂那样。他说完话,马上又像爆炸似的,嗓门不止地发出声音,笑起来。”
对于大公来说,这是报复良秀女儿的时机,而同时,“听了大公的话后,良秀突然像是很惊慌地喘着粗气那样,嘴唇微微颤抖,浑身发软倒下,双手趴在地上,恭敬地向大公道谢:‘感谢大公’良秀小声地向大公道谢。也许是自己所想象的恐怖场景已经随着大公的话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浮现吧。我一生中只有一次在此时认为良秀很可怜。”
对于良秀来说,这也是完成了自己将女儿送上被火烧的想法。
“父亲”良秀的特征主要表现在良秀对女儿的疼爱以及想要让其摆脱大公的困境。文章中曾提到良秀对女儿疼爱至极,“原来良秀对独生女的小女侍,爱得简直跟发疯似的。前面说过,女儿是性情温和的孝女,可是他对女儿的爱,也不下于女儿对他的爱。寺庙向他化缘,他向来一毛不拔,可是对女儿,身上的衣衫、头上的首饰,却毫不吝惜金钱,都备办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
因此对于女儿在大公家工作是极其抵触的,并且多次向大公提及要回女儿,但大公并没有答应他,甚至最终导致了女儿的悲惨结局。
文章中可以体现良秀“父亲”一面的,除了直面描述的疼爱这一点外,还有以下几处。
首先,文章在开头提到大公府里的少爷“觉得猿猴可笑的样子很像良秀”而捉弄它,女儿救下小猴子“良秀”受到了大公的赏识。而良秀在文章中的形象描写为:“特别是那些贫嘴的人,说良秀的模样像一只猴子,给他起了个诨名叫猿秀。”猴子“良秀”在女儿受到大公欺辱之时,曾求助于叙述者“我”解救女儿。在文章的最后部分又描写道:“烟雾里,发出一声裂帛的惨叫,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所有我们这些观众,全都异口同声地一声尖叫。在四面火墙的烈焰中抱住闺女肩头的,正是被系在坝州府里的那只诨名良秀的猴儿。谁也不知道它已偷偷地找到这儿来了。只要跟这位平时最亲密的姑娘在一起,便不惜跳进大火里去。”
小猴子在文章中陪伴在女儿身边,并在女儿处于危险之时帮助她,甚至到最后跳入火中殉死。叙述者“我”或者说芥川在描写良秀这一人物时,将猴子“良秀”作为良秀的父亲形象而进行塑造。文中的良秀多为疯癫、阴暗的形象,而小猴子则代表了他“父亲”的一面。
其次,在绘制“地狱变”屏风时,良秀的弟子曾偶遇到良秀在哭泣。
“特别是有一天,一个弟子有事到院子里(靠近房檐处)时,看到师傅站在走廊看着近春的天空,满眼泪水。”
在弟子看来,像良秀这样“为了画《五趣生死图》能看着路旁的死尸那样傲慢的人,因为屏风不能如愿画这种事,像个孩子一样哭泣,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故事进展到这里时,良秀已经将“地狱变”绘制到仅剩中央“槟榔毛车中的贵妇”这一部分。而在哭泣之后,良秀就面见了大公,发生了火烧女儿的场景。因此,良秀的哭泣是其作为“父亲”形象下的,为预见中的女儿悲惨命运而掉下的眼泪。
最后,在文章的末尾高潮部分,良秀在看到槟榔毛车中坐的是女儿时,脸上曾表露出恐惧、惊慌的表情,并且“茫然地向车子奔去”。可见,发现女儿被火烧时,良秀一开始表现出的是作为“父亲”的悲痛。
相比于“父亲”良秀的善良一面,“绘师”良秀是一名绝对的艺术至上主义者。从文章开头对于良秀的人物形象描写来看,良秀是对于艺术有独特见解以及追求的人,他“画吉祥天神时,画成一张卑鄙的小丑脸,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一副流氓无赖腔”,是对于艺术有着自己想法的一类人。大公深知良秀会沉浸于绘画中,所以在准备开始计划”占有女儿时,他命令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良秀也如大公所料,沉浸于绘画当中。
在绘制屏风时,良秀对其弟子做了一系列奇怪的行为用以辅助绘制“地狱变”屏风。先是命令弟子脱掉衣服,用铁索绑住他自己。弟子还是无法理解,心想:“师傅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是想杀了我么?”良秀不满意弟子磨蹭的行为,上前帮助弟子,随后房间内又出现了蛇和猫头鹰,都是良秀为了绘制“地狱变”屏风而准备的。而良秀则是看着弟子被攻击、被捆绑住的样子,绘制屏风。良秀一直并在表露自己“只有亲眼看着的东西才能画出来”的写实创作态度,良秀在面见大公时,说自己画不出火烧槟榔毛车的景象,“要是能让我看到火烧槟榔毛车就好了……”
此时,如上文中所说,良秀是在与大公进行交锋,而结果就是双方默然地将女儿送上了被火烧的道路。
在文章的末尾高潮部分,良秀在看到自己女儿坐在槟榔毛车中后,先是表现得惊慌、恐惧,随后良秀则沉浸在艺术灵感当中。
“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
良秀此刻已经失去的人性的部分,承载他身体的是作为“绘师”良秀的艺术至上性,良秀的眼中看到的并不是被烧死的女儿,而是他的作品“地狱变”的最后一部分。
《地狱变》作为芥川龙之介的重要作品之一,借助仆人这一叙述者的形象,或明或暗地向读者解析了大公的本质,也讲述了良秀在面对艺术和伦理的矛盾时,最终遵从了“艺术至上”的本心,同大公一起促成了女儿被火烧的结局。小说在描述故事情节时,向读者展示了面对矛盾时,良秀自身体现了代表伦理的“父亲”形象以及代表艺术的“绘师”形象。两者相互交融构成良秀这一复杂的人物形象,也在最后由“绘师”良秀占据上风。良秀突出自身“艺术至上”的特质,没有对人性的深层次发觉,最终在“火烧槟榔毛车”中上升到了神性。女儿如果是艺术品,那么“绘师”良秀则是遵从“艺术至上”的艺术家,但夹杂着人性的“父亲”良秀视女儿为珍宝,面对女儿被烧死的画面,最终在完成“地狱变”屏风后,迎来了自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