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燕梅
21世纪以来,西藏文学发展迅速,涌现出大量作品。根据本课题组不完全统计,2000年至2021年,我国出版的关于西藏和藏族题材的文学作品至少有247部,其中长篇小说至少有115部,中短篇小说集至少有35部,散文集至少有45部,诗集至少有22部,长篇报告文学至少有30部。以上数据表明,21世纪西藏文学取得了丰硕成果,进入了新一轮的繁荣时期。进入21世纪后,包括马丽华、高平、范稳、宁肯、张祖文、杨志军、党益民、凌仕江、王宗仁、陈人杰、刘萱、陈跃军、杨年华、徐剑、何马等在内的汉族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一股稳定的力量,和藏族作家共同铸就了西藏文学的新辉煌。他们的作品主题多元、风格各异,在艺术手法上进行了创新,使得西藏文坛显现出更加多元化的面貌。21世纪是全球化、市场化、信息化、传媒化的时代,社会环境和文学生产机制的变化,使得21世纪西藏文坛汉族作家的文学创作呈现出以下新的特征和发展趋势。
21世纪以来涉足西藏和藏族题材的汉族作家越来越多,队伍逐渐壮大。除了兴起于21世纪以前的一些作家如高平、马原、马丽华、李瑛、裘山山、王宗仁、王族、丁晓敏、祝勇、杨年华等仍然笔耕不辍外,有更多的汉族作家加入这支队伍。如范稳、张祖文、宁肯、党益民、何马、杨志军、凌仕江、敖超、曾哲、陈人杰、刘萱、陈跃军、高扬、徐剑、郭阿利、江觉迟、红艺、安妮宝贝、杨金花、陈泠、七堇年、摩卡等等。作家的身份也更加多元,除了援藏干部、军旅作家,还有学者、游客、记者等等。我们将其划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长期在西藏工作、生活的作家。他们把西藏当作第二故乡,对藏族文化和藏族人民的文化心理有着更加全面、深入的了解,可算得上是半个西藏人。因此,他们的作品中有关高原景观和文化事象的描写会更加自然平和,流露的感情也更加情深意切。他们会静下心来潜心研究藏族文化,学习他们的历史、宗教、风俗,学会用他们的眼光看待事物,慢慢地接近这种文化,进而融入其中。他们在作品中对藏文化的书写,都是建立在平等对话基础之上的,在沟通汉藏文化方面起到了良好的桥梁作用。马丽华、范稳、张祖文、陈人杰、陈跃军、刘萱、高扬等是这类作家的代表。例如:陈跃军,1997年进藏,在藏生活25年,创作了多首关于西藏的诗。2019年发表的组诗《写给西藏的情书》,正如标题所示,是一封深情款款地献给西藏的情书,纯朴、自然又深情。组诗中的《古格萱》:“我必须承认,这是我见过的最鲜艳衣服∕玛旁雍措的蓝,冈仁布齐的白∕土林的黄,城墙的红∕萱,和你的名字一样∕你是阿里美的缩影∕在你的心里,高原并不荒凉∕即使象雄已成为历史,古格已是传说∕但是在五千米的高原,你依然∕像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照亮了最后的星空……”《西藏文学》期刊编辑、作家张琦评价这首诗:“作者透过真诚凝视,与高原大地的山水景物、人文风情形成了一种平等而深刻的对话,带着文化的思考、历史的关照和情感的呼应,在物我之间温暖互动、彼此理解抒怀,这个过程中实现了诗美效应,而同时,作者的思想性情也袒露无遗。”[1]
第二类是来西藏浮光掠影式地短暂停留后激发出创作灵感的作家。这类作家把西藏看作类似于香巴拉的理想之地。西藏是他们为自己的情感和梦想寻找的一处安置之所。这些作家久居内地,对西藏和藏族文化的了解,感性远多于理性,因此他们在创作时难免会出现过分夸张的语言和修辞。当然,作为一种文学创作,寻找一个理想化的地域,用浪漫、夸张的想象来倾诉隐藏在内心的情感和想法,也是符合艺术规律的。这类作家的代表有安妮宝贝、何马、红艺、杨金花、摩卡、七堇年等。安妮宝贝的《莲花》就是其在西藏墨脱短暂旅行之后写成的。小说讲述了身患疾病、精神忧郁的年轻女子庆昭,在拉萨遇见厌倦都市追名逐利、内心不断挣扎的男子善生;两人结伴去墨脱寻找善生唯一的朋友——命途多舛、不为世人所接受的女子苏内河。西藏之行使三人都疗愈了内心的创伤,获得新的生命感悟。在这部小说中,西藏作为一种形而上的象征,是安妮宝贝为厌倦了都市混乱逼仄、欲望肆虐的人们寻找的一处心灵安宁之所。
在21世纪的西藏文坛上,尤其让人瞩目的是汉族“新生代”女作家的崛起。通过梳理我们发现,20世纪西藏文坛的汉族作家以男作家为主,女作家较少,并且她们零星地分布于不同的年代,有的年代甚至没有女作家。21世纪涌现出一批书写西藏和藏族题材的汉族女作家,如安妮宝贝、江觉迟、陈冷、杨金花、红艺、七堇年、摩卡……这些女作家大都生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属于“新生代”作家的范畴。她们的小说大都以汉族女性在西藏的情感经历为径,通过疾病的隐喻和爱的传奇,将西藏构建成女性的乌托邦,呈现了现代女性的精神困境和对美好心灵家园的不懈追求。以安妮宝贝的《莲花》、陈泠的《心印:那些与西藏的前世今生》为例,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都身患生理或心理疾病。疾病在小说中是有所象征的,隐喻着在当今高度发达的社会,女性所面临的重重生存压力和精神困境。另外,这些“新生代”女作家都将女主人公在西藏经历的美好爱情故事作为小说的主线。摩卡的《情断西藏》讲述了摩卡在西藏旅游时,与大学毕业生散兵一见钟情的爱情经历。江觉迟的《酥油》讲述了汉族支教女子梅朵与藏族青年男子月光之间真挚美好的爱情。正是基于心灵慰藉的需要,汉族女作家把西藏构建成一个没有任何丑陋、污秽的完美空间,以此来寄托当今女性对美好情感和精神家园的追求。
21世纪,在西藏文化转型的巨大冲击下,不仅催生了一批更富现代思维的新生代作家,也使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走向成熟的作家们刷新了文学视野,跳出了政治叙事和文化叙事的旧路,和新生代作家一起开辟了一条更富现代性的多元书写的文学发展新路。21世纪,汉族作家的西藏文学创作呈现出较20世纪更为丰富多元的面貌。他们的作品风格各异、主题多元,在文体上也进行了创新与探索。
范稳的“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书写了多个民族、多元文化在澜沧江峡谷的交融与砥砺,对藏东地区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进行了深入的挖掘。《悲悯大地》中对汉藏之间历史悠久的贸易往来进行了描写:“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自古以来就是汉地前往西藏的走廊,一条古老的驿道穿越澜沧江峡谷,蜿蜒通往雪域高原。……独克宗有许多马帮驿站,藏族商人在这里买过汉族商人的货物,用清一色的康巴人组成的马帮队伍,继续将藏地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铁器等商品驮往藏区。他们是凭脚力挣钱的人,人们称他们为马脚子、人脚和马腿,数百年来一起在这条古老的驿道上将汉藏两个民族的贸易往来一步步蹚了出来。”[2]《水乳大地》中描写了洪灾后各族人民团结自救的情景:“在这险恶的大峡谷里,他们实际上谁也离不开谁,不论是藏族人、纳西族人、汉族人、傈僳族人、彝族人,也不论你是信仰藏传佛教、东巴教,还是其他信奉万物有灵、多神崇拜的弱小民族,大家需要互相依靠,互相支撑,背靠背地和大自然抗衡。”[3]在这片大地上,各族人民和谐相处、水乳交融才是美好生活的必经之路。《大地雅歌》中有这样一段话:“但是这个世界上人们的口味千奇百怪,你不喜欢酥油茶,我不习惯咖啡,那么我们就不去论说酥油茶和咖啡的好坏,我们可以重新选择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东西——一杯清水。至少水是我们都离不开的。”[4]这段话是作者给我们的启示,宽容、理解、爱才是不同文化和信仰的人们和谐共处的必经之路。
“藏边体小说”是张祖文对自己作品做的概括。用他的话说:“所谓‘藏边体小说’,是一种西藏边缘体验异度写作,主要反映内地进藏人员和受千年佛教熏染的藏族人员,在面对现代文明交融时他们的思想和生活状况。其内容主要以发生在当下的题材为主,也就是我们所提倡的现实主义。”[5]张祖文的“藏边体小说”不以写西藏的神秘性为吸睛点,而以西藏普通老百姓的真实生活为写作对象,采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注重生活细节的描写,发掘普通人身上的人性闪光点,力求把一个最质朴、最纯真的民族展现在大众的面前,使读者能从客观的角度了解和认识最真实的西藏。他的“藏边体小说”代表作包括:长篇小说《拉萨河畔》《拉萨别来无恙》《我在拉萨等你》《光芒大地》,中篇小说《西藏如影随形》《像翅膀一样飞翔》《拉萨热度》《低原反应》等等。
宁肯的长篇小说《天·藏》,在文体上进行了独特的创新,是先锋写作在21世纪取得的新进展。小说的主人公王摩诘,原本是一名内地高校的哲学教师,后来主动来到了西藏的一所小学任教。王摩诘在西藏这块净土上持续地思考一些现代哲学问题,以期重建自身的精神家园。整部小说的大部分情节都是关于哲学问题的思辨。《天·藏》在叙事上具有浓厚的先锋实验色彩。作者不断地转换叙事视角,内心独白、潜在的对话无处不在,一些地方还使用了“元小说”的叙事方式。最为突出的是,宁肯把注释从对文本注释的附属位置提升到第二文本,甚至在某些章节中,注释本身就是正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将注释由传统意义上的对正文的注解,一跃成为小说的重要情节要素。这是宁肯在文本形式上的独创。扎西达娃这样评价这部小说:“《天·藏》以对文学和生命近乎神性的虔诚姿态构建出哲学迷宫小说,耸立起一座在许多作家眼里不可复制和难以攀登的山峰。它体势谲异,孤傲内敛,遗世独立,爆发出强大、惊人的内省力量……这是一部描写西藏又超越西藏的小说,是自20世纪80年代马原之后,真正具有从形而上的文学意义对西藏表述和发现的一部独特小说。”
另外,还有马丽华、高平的历史叙事,何马的探险小说,党益民的军旅小说,杨志军的生态叙事等等。马丽华的《如意高地》以陈渠珍的《艽野陈梦》为线索,将一代名将陈渠珍与藏族女子西原的美好姻缘演绎得精彩绝伦。高平的《仓央嘉措》采用评书体的形式,以民间视角再现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坎坷的一生。何马的十卷长篇巨著《藏地密码》在21世纪风靡一时,它以悬疑与探险贯穿始终,展示了西藏这片土地的神奇。党益民的军旅小说《一路格桑花》《父亲的雪山,母亲的河》等,书写了川藏、青藏筑路战士们的英雄事迹,歌颂了驻藏军人们保家卫国的忠诚。杨志军的《藏獒》着眼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展现了藏獒的忠诚、勇敢、威猛等特点,张扬了动物的主体性。
21世纪以来,藏族作家们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他们的作品大都展现的是西藏的社会历史变迁以及藏族人民生活的变化。他们的笔下是一个真实的西藏。与藏族作家相异,汉族作家笔下更多的是一个遥远的、神秘的、富有传奇色彩的西藏。可以说进入21世纪后,在消费文化语境下,一部分汉族作家仍然专注于对西藏进行奇观化展示,把西藏作为吸引读者的“幌子”。就以好评如潮的范稳的“藏地三部曲”为例。三部小说中有着太多的魔幻元素,比如:可以骑着羊皮鼓飞行的敦根桑布喇嘛,滚动的有知觉的头颅,狐狸变的女人贝珠,“回阳人”都吉等等。可以说,范稳在作品中蕴含一定精神厚度的同时,也在倚靠着炫奇斗艳来吸引读者。杨志军的《伏藏》是一部以西藏为表现对象的悬疑侦探推理小说。它以藏学教授边巴被刺为叙事起点,侦探和推理的过程也是谜底逐渐揭开的过程。杨志军以“悬疑探险”的情节以及伏藏、掘藏、七度母之门等西藏神秘符号,契合着读者的心理期待。安意如的小说《日月》将西藏塑造成“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尹长生6岁时在西藏被人收养,后到北京上学、工作、生活、经商,大都市的灯红酒绿、喧嚣混乱使其逐渐迷失自我。后来,他重返西藏,西藏的蓝天、白云、绿水,一切原生态的美好,使其心灵得到净化。
著名文学评论家雷鸣说:“要想获得对西藏完整而切实的认识,我们必须经过对西藏日常生活的描绘和分析,从日常生活这条长河中推导出西藏文化的特殊范畴和结构,唯其如此,我们对西藏的认知,才能是一个真实的西藏,一个生活的西藏。”[6]希望作家们今后不要再仅仅将西藏作为吸引读者的“幌子”去“过度消费”,而是给读者呈现一个实实在在、切实可触的真实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