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方程(节选)

2022-02-23 04:56海桀
青海湖 2022年1期
关键词:奶奶

故事发生在“两弹一星”研制基地二二一厂。

主人公是普通科学家。他们像千千万万的科研人员一样,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作为,没有伟大辉煌的成就。但在各自的领域,都算得上是行家里手,是名副其实的精英人才。可以说,在人类必将遏制核战争,并最终消除核武器的伟大而艰难的历程中,有过他们的心血,有过他们的汗水,有过他们的奉献!

他们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有向往,和我们一样,在时代的风雨里,在浪潮的冲刷下,经受悲欢离合,面对生离死别。

不同的是,除了活生生的鲜为人知的卓绝和悲壮,功勋豪迈的背后,还有动人肺腑的人情冷暖,还有凄美至深的爱情故事,还有人性永恒的光芒。

3

吃过晚饭,依楠有意再提回忆录的事儿。

奶奶难为情地说:

“你干吗又催我啊,我仔细想过,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啊?您明明答应过的嘛!”

依楠的眉头蹙了起来。

“答应归答应,回忆录是离不开家人的,奶奶的家世,太复杂了。”

“有多复杂?”

“要多复杂就多复杂。我们艾家曾经是大户,单是你外曾祖父,兄弟姐妹就有十一个。弟兄七个又有十九个儿子,继承家业经商的,带兵打仗送命的,远渡重洋求学的,做官做到京城的,都曾经有过。出过能人,发过大财,天灾人祸也不少。说明白点儿,艾家出过外交官,出过革命党,出过珠宝商,抽大烟逛窑子赌博坐牢谋反枪毙家破人亡的,也都有过。虽说家境早就落破了,直系亲属也大多不在人世了,但作为艾家的后人,写回忆录这么大的事儿,不能我一人说了算。联系沟通的结果,是所有人都反对。他们不指望我给家族添彩,更不希望我招惹麻烦。我的一个侄子,毫不客气对我说,姑姑你没事吧,写回忆录,那是大人物的事儿。就算你当过科学家,见证过重大历史,但毕竟隔行如隔山,你没研究过文史,没搞过政治,不可能有高瞻远瞩的历史观,搞不好,就会出错,就是麻烦。再说了,写回忆录哪怕再慎重,就算是圣人,也避不开家族,随意对自己的祖先品头论足,对父母长辈说三道四,合不合适,你自己掂量。几个好友也表示反对,说回忆录可不敢随便乱写,尤其保密单位出来的人,分寸尺度很难把握,哪怕再真实,他人眼里也是问号。”

奶奶说出了心里话,依楠心里有了底,故意嗔怪道:“谁让你写家史了,我让你写的是你自己的回忆录。只忠诚于自己的成长和经历,见识和思想。也就是说,你只需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当然了,回忆录本身,是对昨天的纪念,对过往的告别,对未来的思考。越是真实,就越有价值。”

“有意义吗?像我这样的小人物……”

“小人物怎么啦?我们的人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不就是千千万万普通渺小的男女老少构成的嘛。没有小人物,哪来的大时代?况且您还是科学家呢,可不是一般的小人物!”

奶奶沉思了會儿,感叹地说:“是啊。我也这么想过,就算不是回忆录,把我们经历过的忘不了的,还有你们想知道的,该知道的,说出来,写出来,让你们年轻人知道前辈真实的人生和往事,未必没意义。可又一想,现在过去两重天,社会和时代,思想和观念,早就天翻地覆,谁会对我老太婆的过去感兴趣呢?我就这么复杂,就这么矛盾。”

依楠感慨而又恳切地说:“社会是社会,时代是时代,再过一千年,哪怕人们的思想和观念,和今天相比,差距大到了地球到火星,可人只要还是人,还是血肉之躯,就离不开人的亲情伦理,离不开爱恨情仇,离不开善恶是非。那么和今天的人,本质上永远是一样的。就像我们看古人,看他们留下来的遗迹,看他们成熟过的思想,看他们传下来的文明,英雄美人,史诗豪杰,风花雪月,永远那么亲近,那么诱人,那么熟悉。他们所经历的,所思考过的,所困惑过的,也都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比如说善与恶,比如说灵与肉,比如说生与死,既有大自然的规律,还都是历史的必然。而历史,是所有人的历史。只有所有人的历史,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历史。”

这话说到了奶奶心里,她柔光闪闪的眼睛望着孙女,想说什么没说出口,下决心似的拉开抽屉,拿出用丝巾包裹着的老旧的影集,小心翼翼打开。一页一页翻着,边翻边说,听不清她嘀咕的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依楠在讲解。

这本影集,是奶奶的珍藏,依楠看过很多遍,里面有外曾祖父母的全家福,有爷爷奶奶的大学生活,有美好的爱情记忆,有子女的成长经历,还有不少老当年的生活照。照片大都是黑白,保存得当,相当清晰。

当翻到她和爷爷的合影时,她停了下来,久久地凝视着照片。

这是一张半个世纪前标准的黑白两寸生活照,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奶奶,紧紧抱着爷爷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嘴像是抿着,又像是笑着,好看的鼻梁,动人的酒窝儿,明亮的眼睛有点儿调皮,还有点儿腼腆。爷爷显得紧张,表情呆板,但两只眼睛格外有神,宽阔的脑门令人遐想。

就在这张照片的下方,有张多人的合影。

奶奶指着正中的一个男人说:

“知道这是谁吗?”

依楠说:“我咋知道啊,他是谁?”

“邓稼先。”

依楠不由得一愣。

“知道邓稼先吧?”

“知道,他是了不起的核物理学家!”

“不仅是核物理学家,他还是咱们国家第一颗原子弹的总设计师,从事核理论研究整整三十六年,取得过巨大成功。”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奶奶神秘地笑笑,指着最后一排的一个高个青年,不无骄傲地说:“瞧这人是谁?他就是你爷爷依放啊!”

依楠惊讶:“是爷爷?”

“对啊!”

依楠捧起影集仔细观看,照片上的青年神情坚毅,昂首挺胸,像是凝视着远方,他的头发有点儿乱,像是被风吹起来的。

“看清了吧!”

“就是个大模样,眉眼不是很清楚,怎么没有你啊。”

奶奶遗憾地说:“我们不是一个单位的,怎么会有我啊!”

“你们和邓稼先很熟吗?”

“不是我熟,是你爷爷依放和他熟。你爷爷在二二一厂的主要研究课题和攻关项目,就是对老邓负责。”

“老邓?”

“对啊,二二一厂明确规定,对重要科学家和高级工程技术人员,是不允许称呼真名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名字是保密的。邓稼先是理论部主任,大家都叫他老邓,是特别可亲可敬的一个人。这张照片,是邓稼先读了你爷爷的论文后,特意去看他,俩人长谈后,在办公楼的大门口和大家一起拍的。可惜的是,那么智慧可敬的人,六十二岁就去世了。”

“六十二岁?”

“对!我没记错的话,是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他……”

“他患的是癌症。”

“为什么又是癌症?”

“因为核辐射。”

“难道没有防护吗?”

“当然有!问题是,像他那样的核物理学家,跟通常意义上的科学家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工作环境,极其特殊和危险。很多时候,不得不在高强度核辐射环境下工作,导致体内红细胞、白细胞大量死亡。你们不会知道,一个人体内的红细胞、白细胞大量非正常死亡,后果会有多么可怕。他们的身体,比普通人衰老起来要快得多得多,免疫系统十分脆弱,很难抵御各种感染和疾病。一旦出现状况,就会危及生命,而且很难逆转。”

“那您呢,您研究的可是放射化学啊!”

“是,奶奶研究的是放射化学,无论是在实验室还是基地的车间里,接受辐射,甚至超额辐射是难免的。但和邓稼先这样的一线科学家相比,奶奶和许许多多同样的人一样,要安全得多,幸运得多。你知道嘛,邓稼先发病后,医生们惊讶地发现,他体内白细胞的染色体,已经成为粉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此惨重的后果和代价,绝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依楠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奶奶。

奶奶伤感地说:“邓稼先去世后,我在杂志上,看到记者采访他夫人许鹿西的文章。鹿西大姐可是医学教授哦,她回忆说,‘邓稼先去世前,知道自己即将离世,曾认真地问我,鹿希啊,问你个问题,你说再过三十年,还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她是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我忘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他可是邓稼先啊,在生命的最后关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

“因为就人性来说,生死面前,他与我们普通人并无两样。令人感动的是,面对人生的尽头,他的所思所想,竟是如此的真诚,一点都不装,一点都不假!我由此想到你爷爷,一个天才数学家,他去世的时候才三十一岁,是男人的黄金年华才要开始的时候,可他就那样无奈地走了。他是邓稼先最信任的弟子之一。从他离世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十年了,五十年啊,半个世纪过去了,他才华的蓓蕾,一直在绽放着芬芳,可又有谁能记得他呢?”

奶奶说着,不由得伤感起来。

依楠心口堵得慌,赶紧起身,给奶奶倒了杯水。

奶奶却笑了,她红着眼睛,展开笑脸说:

“放心好了,奶奶是学化学的,最清楚什么叫有机物。”

依楠有点儿蒙,不明白有机物和她刚才的思路有什么关系。

奶奶瞅着她,语重心长地说:“人之所以是人,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心灵的存在。了解了生命的本质,明白了心灵的存在,就不应该在已知和无解中,不停地纠结和执着。所以啊,我处理好了所有该做的事儿,对未来也做好了充分的判断和准备,可以把你想知道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你了。”

4

奶奶说:

“我生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是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中华民族奋起抗战的日子。我的祖父艾宇新,是成功的瓷器商,祖母是哈爾滨丁氏珠宝商的小女儿。父亲打小不愿做生意,在苏俄留学后,受聘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做了哲学教授。母亲是有名的大家闺秀,俄语英语都很棒。我在家里排行老三,满月那天,给我起名字的是祖父,他把预先想好的名字都给否了,灵机一动,把他和祖母的姓氏往起一合,我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字艾丁,小名就叫丁丁。

“七七事变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日,希特勒为笼络日本,宣布承认伪满洲国,并将魏玛共和时期与国民政府合作的德国军事顾问撤出中国。一时间,国内抗战风起云涌,如火如荼。

“哈尔滨也失去了以往的平静,人心惶惶,暗流汹涌。

“谁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尤其是生性敏感的生意人,预感到全面战争是迟早的事儿。艾家前辈清朝时,就跟俄国人做茶叶生意,民国期间又做瓷器生意,人脉关系盘结交错,不曾中断。祖父认为,与其朝不保夕,心惊胆战,不如当机立断,全家去往苏俄,那儿太平安定,有不少亲朋好友,不仅吃住生活不成问题,还能长期避难。

“我父亲艾友光,坚决反对。理由是,战火短期内不会烧到哈尔滨,他不打算放弃自己的工作。我母亲也不愿意离开,她和我爸青梅竹马,是在富人区里长大的,正在大学里教授俄语。最终,双方妥协,各退一步,我父母亲留下,三个孩子由爷爷奶奶带去苏俄,待国内形势明朗后,再从长计议。

“不懂政治又自以为是的祖父,无论如何没想到,移居莫斯科仅仅十天,也就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英法德签署《慕尼黑条约》,德国占领捷克斯洛伐克苏台德区,国际局势骤然紧张。但他没有危机意识,总觉着莫斯科是最安全的地方。到了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七日,德国、意大利和日本三国代表在柏林签署《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轴心国集团正式成立,战火几乎席卷整个欧洲。他还坚定认为,移居莫斯科的决定是对的,希特勒绝对不敢进攻强大的苏联。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也就是我们移居莫斯科的第三年,苏德战争爆发。

“我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此开始。

“确切地说,是死神,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那是一九四二年一月初的一天,感觉是中午,灰蒙蒙的天空出现了透亮的蓝色。风停了,雪停了,天气极冷。奶奶铲完门前的雪,要去排队买吃的,好像是土豆和面包。爷爷还有哥哥姐姐天不亮都出去了。防空警报响个不停。隆隆的炮声时远时近。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哭着喊着非要跟着奶奶走。

“感觉走了好远,在一个广场样的地方,奶奶领着我加入了排队的行列。

“就在我看到成箱的面包由卡车运了过来,诱人的香味儿弥漫在空气里,肚子开始饥饿,恨不能立马吃到嘴里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开始人群只是躁动,但随着可怕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惊恐的人群四处奔逃。奶奶拽着我,跟着人流往地铁站跑,眼看就要到地铁口的石门跟前了,一声巨响,天崩地裂,紧接着眼前一黑,强烈的昏眩中,像是掉进了火海,还像是过山车,忽的一下抛起来,忽的一下甩出去……整个世界粉碎了……沉没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火焰,近在咫尺的可怕的火焰中,我肠肚翻搅,天旋地转,整个脑袋重击了似的,闷痛不堪,混乱的视觉里,恍然看到,有张牙舞爪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扑来,我甚至看到了它嘴里鲜红的血水,瘆人的獠牙……就在即将被撕咬被吞没的瞬间,又是一声巨响,烟尘烈火里,可怕的巨兽消失了,低垂的天空渐渐豁亮,我坐在一片血肉模糊的废墟里,放声大哭……在我跟前,触手可及的地方,躺着一个炸烂了脑袋的女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血肉模糊的死人,距离是如此之近,就在眼前,她穿着厚厚的米色大衣,棕色皮靴,感觉就是奶奶。

“可我不记得奶奶的模样了……

“……从小带我的奶奶,没了模样,就此在记忆中消失,再也没能想起来……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提起奶奶,哪怕看的是照片,也还是没有记忆。

“所有的,只是那堪比地狱的场面,只是那血肉模糊的死人。即使现在想起来,那血腥,那氛围,那惊悚,还是那样的震撼和恐怖,就像刚刚经历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们家失去的不光是奶奶,还有我姐姐,她是中学生,不满十五岁,是在郊外挖掘反坦克壕沟时,被飞来的炮弹炸死的。

“大约一年后,哥哥参军当了炮兵。

“一天深夜,爷爷带着我,在一名军官的帮助下,钻在一辆拉载机器的卡车里,躲过一轮又一轮的空袭,经过两天三夜的挣扎,差点儿没被冻死,好不容易逃到了叶卡捷琳堡,躲在一个教堂的后院里。爷爷白天出去工作。我跟一个强壮的白胡子老头,守着空荡荡的教堂。他每天的事情,主要是煮土豆汤,用小车推着,送到一栋神秘的大楼里,再然后就是教我学习字母和唱歌,一直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又是一个深夜,爷爷带我再次踏上逃亡的路程,两三天后,在一个小站,我们爬上了开往东方的火车,跟一群大胡子男人坐在闷罐子车厢里,没完没了的咣当。

“后来我病倒了,高烧不止,滴水不进。

“爷爷说,我之所以捡了条命,是因为喝了鄂伦春人的熊胆汤。

“而我们能够幸运地回到哈尔滨,多亏了爷爷的钻石和珠宝。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二日,我们家收到噩耗,我哥哥在柏林战役中光荣牺牲,年仅十九岁。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中午,全家正在吃饭,来了三个军人,他们给爷爷和我父母亲立正敬礼,郑重地将包裹和信件交给爷爷和我父亲。爷爷看完信件,打开包裹,从遗物中拿出哥哥获得的三枚勋章,浑身颤抖,一句话没说,就昏了过去。从那之后,他只要说话,就浑身抖动,就会流泪,直到离世。

“一九五五年七月,我十八岁,要上大学了。恰逢母亲要去圣彼得堡参加学术活动,当时是叫列宁格勒,特意带上了我。我的舅爷毕业于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是一名雕塑家,也是一位凭借艺术成功经商的大能人。母亲说我打小就有艺术天分,特别希望我学艺术。这是真的,小时候我酷爱音乐,到了中学喜欢诗歌,一段时间,对油画写生特别着迷,还喜欢室内设计。母亲之所以带我去圣彼得堡,就是想让我留学列宾美术学院。

“可事与愿违,我当时对艺术已经没有了追求。

“大概是受父亲思维形态的影响,在读过一些哲学著作后,我对自然科学尤其数学突然敏感起来。而爱上化学,得益于我的化学老师袁芳。

“我从未想象过有比她更魅力的老师。

“她第一节化学课,上来就说,你们知道嘛,莎士比亚说过,生活里没有了书籍,就像没有了阳光;智慧里没有了书籍,就像鸟儿折断了翅膀。而我要给你们讲的化学,是科学里的光谱,是智慧里的翅膀。明白了嘛,如果你们想知道生活的乐趣,世界的构成,思想的奥秘,就必须爱上化学!

“老师的诱导,催生了我的兴趣。

“我发现化学的确迷人,相对于数学,一点也不枯燥,呼吸的实验,空气的实验,燃烧的金属,植物的工作,形态各异变化无穷的现象,令人匪夷所思的各种反应,等等啦,全都令人兴奋和着迷。袁老师的课,逻辑缜密,语言风趣,相当艺术。从一颗果子的腐烂,到一根铁钉的生锈,就能完美地牵引着你的思维,从物质表象的变化,一直深入到内在的由来与必然的成因,直至物质的本质;还能让你从空杯生烟、雪球燃烧,领略到自然的美妙和物质的神奇。而那一个个一组组妙趣横生的实验,不光让我们摆脱了复杂无聊的概念以及枯燥乏味的方程式,还在新鲜刺激、充满惊喜的化学世界里,感受到生命的精彩和世界的美好。

“她还是讲故事的高手,每节课的前五分钟,要么讲门捷列夫与元素周期律的趣事,要么讲俄国科普作家别莱利曼《趣味化学》里的小故事,什么蟋蟀在哪里叫,水果炮弹,等等啦,甚至还讲法国作家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最难忘的是《神秘岛》,还有《海底两万里》,把你吸引到精彩絕伦的故事里,自然而然成为科学的热爱者。

“当时班里三十多个男生、七个女生,我的化学成绩是最好的。这得益于我的好奇和专注。实实在在说,我每周最盼望的就是化学课,常有老师在给我一个人讲课的感觉。而老师显然注意到了我,而且喜欢我。当我知道《趣味化学》的作者别莱利曼,是享誉世界的科普名家,真正意义上的大学者,趣味科学的奠基人,我大着胆子向老师借书。

“读完《趣味化学》,老师又给了我《趣味力学》和《趣味数学》。

“再后来,老师备课做实验的时候,总会带上我,先是让我仔细观察,然后将实验的基本原理、注意事项和知识要点,有系统有步骤地讲解给我,再然后,就指导我动手操作。几次之后,我就成了她的小助手,能在课堂上用明白准确的语言,讲解实验的原理,并且手把手地指导反应慢理解差的同学。

“越是这样,我对化学就越是痴迷和狂热,动不动就会有一些奇思妙想冒出来。有天深夜,我突然想到元素金屬性强弱的判断依据,想到单质跟水或酸起反应置换出氢的一系列问题,就想借本书来仔细研究,再也没了睡意,竟然悄悄溜出宿舍,跑去找老师。结果找错了地方,差点儿被野狗给咬了。

“第二天,老师知道后,先是严厉地批评了我,然后将别莱利曼的八部作品全都送给了我,其中有五部是俄文版的。

“时至今日,化学既是基础研究创新性的重要学科,又是与国计民生相关的实用创造性学科,与别莱利曼《趣味化学》里的观点和原理相比较,虽说已不可同日而语,许多东西早已日新月异。可我还是忘不了别莱利曼的启蒙。最近我阅读了‘科学诗人’法布尔著的《趣味化学》,写得真好,让我又一次走进了绚丽的化学世界,仿佛又回到了青春的时光,回到了袁老师的课堂上。

“是的,我读法布尔的时候,经常会想到袁老师。

“我第一次听到玛丽亚·斯克洛多夫斯卡·居里,也就是居里夫人的故事,就是在她的课堂上。

“她从居里夫人的身世讲起,说她怎样诞生在波兰华沙一个中学教师的家庭,儿时有着怎样的成长经历,如何赴巴黎求学,怎样进入索尔本大学理学院物理系,如何从波兰裔获得法国籍,以及恋爱和结婚的美好时光。然后讲她与丈夫皮埃尔居里,怎样发现放射性元素钋(Po)和镭(Ra),成为著名物理学家和放射化学家,又是怎样在1903年,和丈夫及亨利·贝克勒尔共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当讲到1911年,居里夫人又分离出纯的金属镭,在研究镭的过程中,和丈夫用了三年零九个月的时间,从成吨的矿渣中提炼出了0.1g镭,成为杰出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化学奖,被人称为成功女性的先驱、‘镭的母亲’时,她开始大讲特讲居里夫人事业的成功,对人类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作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女性,第一位两次荣获诺贝尔科学奖的科学家,对全世界女性命运的影响和激励,以及对人类文明进程的重大意义,尤其听到她能说出世上每克镭的所在地时,我被深深地打动和震撼。

“就是从那一刻起,居里夫人已是我刻骨铭心的偶像和榜样!

“也就从那一刻起,化学,尤其放射化学,已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发誓要做居里夫人那样的人。”

5

奶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依楠听得津津有味,奶奶的故事果然非同寻常,她真想让她接着往下讲。

但她知道不能着急,她得跟着她的感觉走。

奶奶心理素质非同一般。

和同龄人相比,她意志坚强,思维敏捷,处事冷静。面对偶发事件,高度敏感,不急不燥,事态越是急迫,越是能够控制情绪,拥有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和逻辑思辨力。照她自己的说法,这不过是长期从事科学试验的结果,是科学工作者必备的品质,没什么了不起的。

学心理学的依楠明白,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说来有趣,奶奶自己讲,她小时候生性活泼,像只调皮的猴子,没有她不好奇的事儿,一段时间内,还是跳水游泳的超级爱好者。没想到,长大后不仅爱上了理工科,而且研究放射化学,在国家第一个核基地二二一厂工作了整整十年,后来又从事原子化学以及中子质子的理论研究,直至退休。

几十年来,在外的任何场合,她给人的感觉都是沉稳冷静,像个内科医生,若非熟人,谁也不会把她当成是科学家。退休之后更是如此,从不谈论过去,不谈工作,不谈爱好,不谈家庭。有记者了解到她的情况,通过组织关系,一而再地找上门来,执意采访像她这样的女科学家,在“两弹一星”项目中的突出贡献。她的回答是,科学有性别吗?如果没有,干吗非要强调女性?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科学工作者,做了我能做的事。你们所说的突出成就,在我身上并不存在,我能代表的只有我自己。

依楠当然不支持不同意她的看法。

事实上,她对奶奶的经历和故事,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兴趣,奶奶越是矜持和神秘,越是犹豫和为难,她的好奇心就越重。

在经过一连串的碰壁后,她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氛围,曾正儿八经对她说,奶奶,我对您有意见,有很大的意见!

奶奶奇怪地说,有什么意见啊?

您拿我们当外人!您的过去,我们早就知道,不就是在二机部九院二二一厂工作过嘛!这是公开的秘密,中央电视台好几个频道,都对“两弹一星”研制基地报道过,对二二一厂不止一次拍过专题片和纪录片。当地政府还在那儿修建了大型纪念馆,展览大量图片和史料,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供四面八方的游人参观。当地电视台、出版社,制作出版的各类影像和图书就更多了。这您都知道,也在电视上看过。我还特意给您买过书,特意为您收藏了影像。可我就不明白,都这会儿了,原子弹都爆炸半个多世纪了,您对您的过去,干吗还讳莫如深啊?您又不是不知道,连钱三强、邓稼先、朱光亚、于敏这些顶级科学家的身世和传记,也早已经公之于众了,授勋的授勋,表彰的表彰。您不就一普普通通的科学家嘛,像您这样参加过“两弹一星”研制工作的科研人员成千上万,这没错吧?既然没错,您还有什么顾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非要对您的家人保密呢?

奶奶就笑,说这可不是放得下放不下的问题,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他们,我有我的想法和原则。

连我也不例外吗?我可是您唯一的孙女!

奶奶绽开满脸的笑纹故作含糊,逼急了就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岁数大了,都忘得差不多了。

既然是过去的事儿,就是故事,讲给我听听呗!

电影里,电视上,还有你拿来的书报上,不都有嘛,比我老太婆的废话有意思多了,你自己去看啊。

依楠不依不饶,不行!我想知道的,是奶奶的经历,还有没见过的爷爷的传奇,您就当故事讲还不行嘛!

不行!奶奶毫不含糊,故事是故事,原则是原则。

讲故事也有原则?

那当然了!

奶奶就这么固执。

她做人做事都讲原则,认定的东西,就是脚下的路,会一直朝前走,不达目的不回头。不认可的事儿,十头铁牛也撼动不了。可有时候,钢板也会有缝隙。比如说,她对自己的往事守口如瓶,可一旦提起爷爷,心情好的时候,啰唆起来就没个完,你不让她讲,她就给你急。

一次,依楠又缠上了她。

她故意不高兴地说,你有完没完啊,到底想知道什么呀?

想知道您现在的愿望。依楠有意绕开话题,这也是策略,要打开她的话匣子,得会迂回。告诉我,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都老太婆了,能有什么愿望啊?

咋能没有呢,

我就没有!

怎么可能呢,是人就有愿望啊。

好吧,如果一定得有的话,就是活到明天早上,轻轻松松爬起来,喝上一杯热乎乎的红茶,然后吃上一个你田姨煮的荷包蛋。记着,必须是她亲手煮的哦,蛋白要有弹性,溏心不能凝固,放上一点儿桂花蜜。然后嘛,坐在樱桃树下的摇椅上,望望远处的海,看看游走的云,再然后,听听鸟儿的叫声,猜猜它们的心事儿,享受会儿阳光,然后,然后就心满意足去找你爷爷。

是去二二一厂吗?

你咋知道的?

您告诉我的啊!

胡说!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了?

现在啊,现在告诉我还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啊?

我发过誓,不是一次,是三次。

就为保密?

对啊!你知道宣誓的含义。一个人宣誓之前,必须对誓言的含义深怀敬畏,一旦举起拳头念出誓词,就必须对誓言忠诚到底,矢志不渝。

依楠说没错,人的确应该忠诚誓言,问题是所有的誓言和誓词,都是有背景有目的有局限的。就说你们曾经的誓言吧,不就是为了保密嘛,那是当时政治背景国际背景的需要,也是工作的需要。现在时过境迁,连二二一厂都撤销几十年了,曾经的秘密,早就大白于天下,还有必要忠诚于当初的誓言嘛!

那得看是什么誓言。

当然是你们进厂的誓言了。

那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啊?

不一定就是不一定,誓言是誓言,秘密是秘密。

奶奶,您咋这么顽固呢?再机密的档案也有解密的时候,何况你们,不就半个世纪前的厂规嘛!

谁说的?奶奶不高兴了。

我说的啊,公开的事情,算什么秘密啊!

你懂什么!奶奶气冲冲地说,我看你二十年的学都白上了,还研究心理学,还硕士呢!我告诉你,一个人出于私利或本能,偶尔虚伪一下,说点假话是难免的,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谅。因为是人就有弱点。但不能故意撒谎,不能明明白白背信弃义。哪怕事实已经证明,曾经的誓言过时了,没有了坚守的必要和意义。但誓言就是誓言,品行就是品行,在它面前,我可以沉默,可以放弃,可以反省,但不会忘记,更不能背叛。

这怎么能说是背叛呢?

依楠反驳。

奶奶露出宽容的笑,说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的内心你不懂!

那就说出来,让我知道啊。

干吗要让你知道啊?我都八十多了,不会再发誓了,曾经的誓言,纯洁过,崇高过,坚守过,神圣过,它一直珍藏在心里,干吗非要破例呢?

依楠叹息,她知道,所谓的誓言只是托词,真相很可能与誓言无关,但你不能说破。老人的心,如涉密的锁,密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好吧,既然奶奶恪守诚信,那就抛开誓言,说点儿别的吧。

奶奶不高兴了,说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生活里的趣事也不行吗?

不行!你爷爷依放,还有你爸爸依畅可不像你,我不想说不想做的事儿,他们从不勉强,更不会缠我。

依楠知道奶奶的思路又跑岔了,俩人说的已不是一回事儿。

要搁一般人,有过这样的经历,一而再再而三,早就罢手了。

可依楠偏偏遗传了母亲个性里的韧劲儿,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发现,一谈及二二一厂的经历,奶奶就本能地敏感和警惕,而且果断地回避和抗拒。这和他人大相径庭,人家都是满满的情懷和骄傲,巴不得让世人都知道。

由此推断,奶奶一定有着特殊的常人难以想象的经历。

而且与爷爷有关。

爷爷是数学天才,是在二二一厂成长起来的数学家,可惜英年早逝。

爷爷去世时,奶奶还不到三十岁,才貌双全,被公认为人才里的人才。蹊跷的是,她没再婚。据她自己说,二二一厂科技力量十分强大,是全国科技精英和高校优秀理科生荟萃的地方。美中不足的是,女生不是太少,而是奇缺。以至于后来国家不得不采取措施,从各地招收大量低学历的女生,以应对严重失衡的男女比例,解决大龄男性的婚姻问题。按说,面对众多追求者,奶奶有的是选择的对象。可她放弃了一次次机遇,独自带着孩子,走过了人生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那段时光。退休后,奶奶总是有意无意提起爷爷,却从没讲过爷爷的往事,也不讲俩人的故事,尤其不愿碰触爷爷去世的原因,偶尔谈起来,只说是病逝,似乎一直回避着什么,隐瞒着什么。

这一切,在依楠看来,不仅蹊跷,而且太不合情理。

太不合情理的背后,一定有大情大理的存在和纠结。

越是这样,依楠越想知道纠结背后的故事和真相。

她曾真诚地说,奶奶,您说过的道理都没错,我都明白,也都理解。可我是您的孙女,不就想了解一下您过去的工作和生活嘛。就这点儿要求,您不满足我,不觉得遗憾吗?我觉着,作为晚辈,知道点儿祖辈们奋斗的往事,艰辛的历程,伟大的品质,还有独属于您的悲欢离合,还有难以释怀的喜怒哀乐,对我们这些改革开放后出生的年轻人的人生,是有启发和教益的,您说对吧?而且这也是教育所推崇、社会所倡导的,跟您追求的人生理念并不矛盾,您说是吧?

奶奶说是啊,你这话我爱听。

爱听是爱听,可你有你的千条计,她有她的老主意,俩人的思路永远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

晚风起来的时候,天色正在放黑,气温明显下降,依楠来到奶奶房间,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给她削了一个苹果,切成片儿,整齐地码在碟子里,笑嘻嘻地端到她面前。

奶奶明知故问:

“你咋又来了,没见天都黑了嘛。”

“来听奶奶讲故事啊!”

依楠捞起个抱枕抱怀里,一屁股坐到奶奶跟前,做作出小辈的表情包,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奶奶开心地说:“想听啥呀?”

依楠说:“您和爷爷的事儿呗,对了,您是怎么爱上爷爷的?”

6

“我和你爷爷的缘分是命定的!”

奶奶骄傲地说。

“啥叫命定啊?”

“命定不就是天意嘛!信不信由你。告诉你吧,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是游泳爱好者,尤其喜欢冬泳。那会儿年轻人冬泳成风。隆冬季节,每个星期都得玩一次,天气越冷越刺激,越是刺激越过瘾。那场面热闹极了,红火极了。第一次下水我十三岁,是父亲带我去的,他连哄带骗把我拉进了水里。那可是一月份的哈尔滨啊,哈气成霜,滴水成冰,衣服一脱,冷得能把下巴哆嗦掉。可一下到水里,寒冷立马被水阻断。真的哦,别看江上结着坚冰,气温零下二三十摄氏度,水里的确比岸上热多了。我打小就会游泳,受过父亲的特殊训练,瞬间就有了底气,一鼓作气游了个百米来回。上岸后,看到众人羡慕赞许的目光,听着父亲一个劲的夸奖,觉着自己真的很勇敢,冻得浑身直打战,牙齿磕得啪啪响,心里却美滋滋的,带劲儿极了。

“那之后,冬泳就成了我的爱好。

“上了大学,热情倍增,接受集训,参加比赛,还得过季军呢。

“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一日,我在家睡了会儿懒觉,天气跟心情一样,都不是很好。越是赖床就愈发压抑,就想去游泳。母亲劝我别去了,我不理睬,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就去找同伴儿。

“放寒假了,平时的伙伴们都回家了。

“找不到同伴,不想回家,又没处可去,还不想见烦心的人,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就独自朝着冬泳场赶了过去,那是哈尔滨唯一可以冬泳的地方。

“云层愈加阴沉,天气奇冷,比刀子还利的江风,由北向南,飕飕地刮着。

“泳场几乎没人,三两个游完了的青年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放眼望去,四周空空荡荡,似乎只有我一个。

“已经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冬泳的热火劲儿,像是水面上的寒气,随着季节的更替和变迁,已消散得差不多了。由于粮食紧张,生活困难,结实强壮的老人们,几年前就看不到了,热情豪迈的中年泳将,也说没就没了,女性就更罕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职业青年,还有部队上的军人。

“要搁平时,如此恶劣的天气,加上阴郁的气氛,我也许不会下水。可那天,我就像吃错了药,愣是拿着心情赌性子,非要自己跟自己较劲,就想下水游上一会儿,就想感觉一个人才有的滋味。这也是经验啦。每当心情烦闷,不易排解的时候,游泳是改善情绪的好办法。尤其冬泳,冰水里一通搏击刺激,眨眼就将郁闷不快一扫而光。

“活动身体的时候,我觉着腰腿不对劲儿,扭动幅度一大就有酸痛,以为是前两天雪地上滑倒摔的,就没在意。入水之后,感觉还行,就鼓着心劲儿往前游。当游出四五十米,胯部疼痛突然加剧,整条右腿抽起筋来,身体随之失衡,像是重物拽着似的往下沉。惊恐之下,我强作镇定,努力放松身体,以求缓解疼痛,摆脱困境。可是不行,剧烈的疼痛和痉挛使我意识混乱,身体失控,双臂甭说划水,已不听使唤,像是失去了知觉。

“疼痛越来越可怕!

“抽搐越来越强烈!

“我是受过训练的人,知道危急时刻冷静的重要,也明白此时此刻,自救是唯一的出路,绝对不能慌乱,绝对不能下沉!

“我必须有这样的信心,必须有这样的勇气。

“但我错了,仅过了数秒,剧烈的疼痛,就已放射到全身,我鼻口呛水,四肢痉挛,僵硬的躯体直往下沉,没有任何控制的可能……

“完了,我要溺亡了……

“……脑袋里轰的一声,胸腔随之闷痛,心脏炸裂似的狂跳,眼前奇异的亮光闪了几闪,世界就黑了……

“可我不能就这样死掉啊!

“……强烈暈眩中,我拼命挣扎,所有自救原则早已九霄云外……感觉心灵和肉身正在分离,从未有过的恐惧,大山似的碾压过来……就在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临近的死神……

“是的,我在死神的狞笑里……绝望地挣扎……拼命地呼救……

“……但已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致命的恍惚中,每一次本能的呼吸,都是吞水,都是窒息,都是爆裂……

“越是挣扎,身体就越是下沉,黑炫就越是沉重……

“而狰狞的死神,正将我攫入巨爪,锋利的指尖,犹如无数发光发声的毒箭,向我刺来……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来的时候,我感觉摆脱了死神的魔爪,奔跑在灰暗的荒原上,还像是滑翔在无边的冰面上……奇怪的是,我知道我的眼睛是闭着的,却能看见天空,看见乌云,想要睁开,却怎么也做不到……亮晃晃的晕眩里,意识时而断裂,时而延续,像是在冰冷的墓穴,更像是在无底的深渊……一切都那么恍惚,那么迷离,那么身不由己……好冷啊,彻骨彻髓的冷……我拼命咬牙,拼命挣扎,手里似乎拽着什么东西,像是救命的绳索,更像是无形的阳光……是的,我需要温暖,需要阳光……一个恍惚,又一个恍惚,无数旋游的恍惚中,似乎有人在说话,像是对我在说,在大喊大叫……杂乱不堪的影像里,模模糊糊显出个人来……

“猛一挣扎,眼睛睁开了,我像是躺在洁白的房间里,跟前有张脸,陌生男人的脸……又一激灵,眼前更加明亮……房间里的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分明是医生,而我躺在病床上,戴眼镜的医生给一旁的护士说着什么,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护士开始给我打针,我想说什么,眼前一晕,又昏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看到的是母亲,我叫了声妈。

“她见我醒来,激动得满脸是泪,大声喊叫,她在叫医生。

“医生摸了下我的额头,说你们放心吧,她没事了。多亏她朋友救了她,要是再晚一点,或者那人不懂急救,没有进行必须的保暖,她肯定没救了。

“我妈问那人在哪?

“医生摊摊手,意思是我哪知道啊。

“护士说,病人脱险后他就走了。是个年轻人,戴校徽的,应该是大学生。感觉他们是同学。他抱着她跑进来的时候,上身只穿了件线衣,他用他的棉袄紧紧裹着她,说了句冬泳溺水,快抢救啊!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至于什么时候走的,就不知道了。

“医生接话说,病人送来的时候,溺水失温,心跳微弱,血压呼吸已近极值,非常危险,能抢救过来,实在是侥幸。

“我妈感动,泣不成声地说,谢谢,太谢谢你们啦!我三个孩子,就剩了这一个,要不是你们,她没了,我也不活了……

“我爸安慰了下我妈,再三感谢医生护士。

“医生说,最应该感谢的,是那个救她的小伙子,要不是他及时保温,及时送医,我们天大的本事也没用。对了,你们来之前,有人把她的衣服送来了,没进病房,对值班护士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十有八九是那小伙子。

“我爸轻声问我,丁丁啊,那人是谁?见我像是没听见,又问,丁丁啊,你想想,救你的那人是谁啊?

“我摇了下头。

“他惊讶地说,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又摇了下头,泪水夺眶而出。”

奶奶说到这儿,泪水在眼眶眶里打转转。

可她又分明在笑。

是的,她在笑,她笑着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半个多世纪了,马上就六十年了,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景还是那么清楚,就像昨天一样。

“可就是没有被人所救的记忆。

“你想啊,我是抽筋溺水,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气温,那么糟糕的天气,泳场里只有我一个人,事发突然,绝望挣扎,连救命都没喊出来,人就迷糊了,哪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啊。

“可一旦活了过来,知道我是被人所救,被一個非亲非故见义勇为的人舍命相救,我的心跳就会加快,血液就会热腾,简直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

“他是谁,是怎么发现我溺水的,又是怎样义无反顾把我救出来的……

“我想知道他姓啥名谁,想知道发生的过程,想知道重要的情形,想知道特别的细节,想找到他,确认他,感谢他!

“可他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对医护人员一句多话都没有。

“细心的急救护士,也只是给我脱衣时,在包裹着我的大棉袄上,看到了白底红字的校徽,因救人要紧,没留意上面的字。同样的校徽多的是,天晓得是哪个学校啊。

“这成了我的心病。

“你想啊,我醒过来的时候赤身裸体,相关的记忆一点儿都没有。当护士拿来我的衣服,说是一个小伙子送来的,才有点儿明白了。毫无疑问,那人发现我溺水,立刻跳入水中营救。凭着出色的水性,把我救上岸,见情势危急,紧急处理后,用他的棉衣紧紧包裹住我,顾不得寒冷刺骨,更顾不得其他,抱着我跑到路上拦了辆车,赶到了医院……

“这使我的心里有了难言的疙瘩。

“那是一种怪怪的无法琢磨、无以表述、很难想象、无法去除的强大的情绪,令人心烦意乱,坐卧不安。而一想到是他救醒了我,将赤裸的我包裹在他的棉袄里,奋不顾身往医院跑,我就血往上涌。再联想到他救人不留姓名,还返回泳场,找来了我的衣服和物品,才悄然而去,更使我心潮涌动,难以平复。

“就愈发想要找到那人。

“我找到报社还有广播电台,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依照新闻报道的原则进行了口头和文字的表述。记者采访了我。那人成了无名英雄,英勇救人的事迹,上了广播见了报。

“遗憾的是,媒体帮助,多方寻找,也没找到那个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

“那会儿的我,就像现在的你,正在恋爱,确切地说,已开始谈婚论嫁。”

话到这儿,奶奶戛然而止。

7

奶奶戛然而止,依楠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她了解奶奶。不想说的时候怎么逼也没用。想说了,肚里的话匣子打开了,要收也是收不住的。

你只要恭敬,只要真诚,只要倾听就行。

奶奶平静下来,接着说:

“他叫高凡,让人想到梵高,是我父亲最喜欢的学生,会弹钢琴,会作曲,会写诗,说起经典如数家珍。

“我大二的时候,他已大四。

“我们的恋爱,像是水到渠成,实际上是刻意安排。

“那是个星期天,他到我家来,帮着父亲查整资料,在书房忙了很久。父母留他吃晚饭。我们早就熟悉了。父母眼里,他是完美无缺的好青年。健康帅气,知书达理,品学兼优。家庭条件相当不错,父亲是铁路部门的领导干部,母亲是师范学校的教师。

“喝茶的时候,他照例开始弹琴。

“我们家的钢琴是我姐姐的。姐姐死后,再没人动。可自从高凡弹了一次,钢琴就获得了新生。母亲特别喜欢他弹奏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片段,父亲则喜欢他弹奏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也就是《列宁格勒交响曲》。他说他七岁学琴,老师是个和蔼的俄国老太太。后来老师走了,没了进一步学习的条件,才放弃了音乐,开始读书。父母的心思我没心琢磨,只是隐隐约约感觉他时时处处对我好。比如说,他弹奏《天鹅湖》,表面是给师母听,实际是为了给我讲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的故事;而弹奏《第七交响曲》,是借肖斯塔科维奇的传奇,给我讲男人的意志力,讲史诗的壮烈,讲悲剧的辉煌,当然还有音乐与哲学的抽象,舒曼和克拉拉的爱情。

“就在那天晚上,母亲默许下,我俩初次单独在一起。

“奇怪的是,没单独相处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想他,就想和他在一起,听他讲自己,听他谈艺术,聊音乐。可真的单独在一起,我浑身上下不自在,像有人看着似的,手足无措,嗓子眼发干,轻松快乐的心情,自由自在的灵气,说没就没了。而且莫名的局促,莫名的紧张。越是感受到他对我的亲近和渴望,就越是忐忑和不安。

“他也一样,腼腆局促,额头冒汗,坐在书桌前,攥着拳头,半晌无语。

“就在我想要不要给他倒杯水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说丁丁,我把咱俩的事儿给我爸妈说了。

“我心扑腾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上,眼前有些晕眩。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说这事儿。虽说有关我俩的事儿,我想过无数遍,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无论如何不该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方式啊,毫无激情,直截了当,不说浪漫,连最起码的氛围和情调都没有,与我内心的向往,相去甚远。再说了,你连句爱我都没说过,也不问问我对你啥感觉,愿不愿意,竟然就把我说给了你父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我失望极了!

“胸闷气短,面红耳赤,真是难受!

“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如何应对。

“他倒一下子松弛下来,以为我是不好意思,是害羞,自信满满地说,我妈听我介绍了你的情况,特别高兴,请你下星期天到我家去玩儿,她要专门给你做俄罗斯馅饼,是苹果馅儿的。

“我的心又跳到了嗓门上,苹果馅儿的馅饼我还真没吃过,确实诱人。问题是,你不就我爸的学生嘛,我跟你啥事都没呢,顶多算是朋友,没答应你任何事儿,干吗去你家呀!心里不满,张口就说,你跟你妈胡说什么呀!

“我没胡说!他的眼睛顿时瞪大。

“瞅着他满脸无辜的样子,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向你妈宣布我俩并不存在的关系,至少在我来说还不存在,而且连最起码的招呼都不打,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让我去见你妈,不说起码的礼貌和尊重,就你这行为,也太过分了吧!

“然而,就在我心烦意乱正想怎么招呼他的时候,更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突然站起来,自信满满地瞅着我说,那我走了,星期天上午我来接你,你早点儿睡吧。

“他走了,就那样冰冷傲慢自以为是地走了,让我在难以言传的烦恼和失落中,难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妈见我情绪不对,到我房间神秘兮兮地说,丁丁啊,你给妈说实话,你觉着小高咋样啊?

“啥咋样?我明知故问。

“我妈一把抓住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说,别给妈装糊涂,人家对你可是真心的。小高人不错,相当懂事,你爸说,他是少有的人才,毕业后争取留校,出成果是早晚的事儿。还有,他给我说了,为了早点儿娶你,可以不读研究生。”

“一听这话,我的头噌的一下就热了,脸涨得通红。

“我说妈,你胡说什么呀,他干吗娶我呀,读不读研究生与我啥相干呀!

“我妈一听急了,说丁丁,你这叫啥话呀!小高不好吗?

“我说他好不好与我啥关系啊?

“我妈脸色变了,可还沉得住气,说好吧,你今儿心情不好,咱们不谈这事,等你哪天有心情了,咱們再谈。

“我说谈什么谈啊,他给我连招呼都不打,也不问我啥态度,就让我去见他妈,好像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也太大男子主义了吧!

“我妈一听这话愣了愣,明白过来高兴地说,我以为出啥事了,弄了半天就为这事啊,你也太小心眼了吧。他对你直话直说,是拿你当自家人,你咋连这点儿都看不明白呢?好了好了,他的情况我都了解,相信妈,我的眼力差不了,他的人品才气远在一般人之上,你俩该是天生的一对儿。

“这话让我心情平缓了些,我不再犟嘴。可脑子一转,感觉他和我妈肯定谈论过什么,否则,我妈不会无缘无故向着他。心里顿时不舒服,你喜欢我也好,爱我也罢,应该向我表示,应该给我说啊,干吗要告诉我妈呢?

“晚上,我妈不放心,又来找我,说丁丁,你要听妈的话,你的性格适合找死心塌地爱你的人,而不是你幻想的人。你和小高在一起错不了,他是个可以对你负责到底、对家庭负责到底,让我放心的人。丁丁,别的事上,妈都由着你,就这件事你得听妈的。妈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就剩你这一个孩子了,必须要对你的未来和幸福负责!

“那之后,他隔三差五来找我。

“因我心里有疙瘩,仔细观察他的行为,总觉着他是虚伪的人,而且自以为是,不把他人放眼里,说啥都不去他家。我妈开始做我的工作,没完没了,喋喋不休,说的都是他的好,教我如何处世,如何做人。而我越是抗拒,我妈对他就越好,直至所有人都当他是我们家的准女婿。

“这期间,他对我态度改变不少,虽说还是高高在上,夸夸其谈,但有了实实在在的关心和体贴,总是想方设法为我做事,也知道琢磨女孩的心理了。尽管大都弄巧成拙,但我的情绪已平静下来,不再有意无意地挑剔。

“再后来,我渐渐习惯了他的性格。

“单独在一起,总是由着他侃侃而谈,从古希腊到叔本华,从释迦牟尼到马克思。每当聊到人类未来,他就没了哲学的客观和冷静,要么慷慨悲歌,要么壮怀激烈,不到热血沸腾,决不罢休,超强的表现欲令人惊讶,而博闻强记的优势、艺术的灵感和天赋,无疑给他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而他要的就是我的温柔和崇拜,至于我的感受和想法并不重要。

“这使他动不动就对我的专业说三道四,横加蔑视。在他眼里,唯有哲学、数学和艺术,才有价值和意义。认为我未来的方向应该是文学或历史,无论如何不是化学,然后就讲出一大堆高深莫测的理由。

“总之,在我父母的强势干预和撮合下,我俩的恋爱已既成事实。我们像所有年轻人一样,开始看电影,压马路,逛公园。

“几个月后,他以极其优异的成绩本科毕业,很有可能实现留校的愿望。

“我们谈婚论嫁也到了实质性的阶段。

“一切都轻松自然,像行云流水,像春暖花开。”

“就在这时,发生了我冬泳溺水被人所救的事件。”

8

“事件发生后,媒体作用下,所有关心我的人,都必然关心救我的人是谁。公众更是广泛热议。大家的好奇是自然的,所谓无名英雄只是泛泛的说辞,大家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都想看看诱人的谜底,就连我最亲近的人也不例外。我父母亲就坚定支持我积极寻找救命恩人,只为表达敬意和感谢。

“只有高凡例外。出事前一天,我俩有过小别扭,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去冬泳,就与他有关。他从不支持我冬泳,不愿我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出事后,他比谁都惊惶,希望我低调了事,不愿我接受媒体采访,坚决反对我刊登寻找救命恩人的告示,希望事件消失得越快越好。压根不在乎我的感受和想法。而我偏偏有股子与众不同的犟劲儿,这使俩人的关系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几个月时间眨眼而过。

“紧张的学习环境里,我的头脑已不再发热,马上就大四了,曾经的梦想正渐渐远去,迫近的现实告诉我,居里夫人是我永远的偶像,而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不要说世界一流的科学家,能学以致用有所作为就很圆满。

“那时的大学毕业生稀罕得很,工作由国家包分配,岗位和待遇是有保障的。毕业前,受思想教育的感召,我的想法十分单纯,一是坚决服从国家分配,二是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争取留在本市,做一名优秀的化学老师,让更多的年轻人喜欢化学,爱上化学。

“那段时间,我和自己不断较劲,集中发力,写出了一篇自己认为有价值有意义的论文。并在导师热情的推荐下,发表在了学报上。

“论文的诞生,为我赢得了声誉。

“这使我对放射化学的兴趣再次燃烧,一有时间就泡图书馆,读了不少俄文专著,一些想法和创意不断涌现,忘记时间是常有的事儿。

“有天晚上,八点来钟,我正摘录一篇重要笔记,有个陌生男生突然坐到我对面,他直愣愣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吃了一惊。边上空桌空位有的是,他干吗坐我对面,而且这么无礼这么粗暴地看着我。我不高兴地盯他一眼,确认不认识,用得体的肢体语言请他走开。可他毫不知趣,既不说话,也不离开,就那么傻瓜似的盯着我。我受不了了,又不能挪开,满桌的资料很不方便,忍了又忍,再也无法纵容了。

“请问你有事吗?我很不客气地瞪着他。

“他毫不在意,两眼放光,兴奋地望着我,轻声说,你是不是叫艾丁?

“我愕然,太不可思议了,眼前这人我根本不认识,没有丝毫印象,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艾丁,你是……

“那就对了。

“他没头没脑的回答,更是让我一头雾水,见他起身要走,我说等等,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可能是我过于严肃,出乎他的意料,他不自然地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艾丁。

“我的眼球放大了,我是艾丁,可我们并不认识啊?

“他温情脉脉地望着我,真诚地说,是的,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

“我叹口气,勉强做出坦率镇定的样子,努力轻松神态,放缓语气说,你能说清楚点儿嘛,你在哪认识我的?

“他友好地笑笑,看得出來,他在极力克制,给人的感觉是想说什么又不能说,末了脸一红,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见他要走,我急忙说,不不不,既然你确定了我是艾丁,那么我想知道你是谁。我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犀利,语气坚定,满脸都是倔强劲儿,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味道。本来嘛,好端端的夜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搅了你的正事儿不说,还乱了你的心,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而且隐隐约约有种预感,此人说的是真的,他真认得我,没准发生过啥事儿呢,我想知道。

“我叫依放,依靠的依,解放的放,本校数学系在读研究生。

“依放,我确定不知道此人。既然是本校的,那就好说,我一口长气嘘了出来,神色也舒缓下来,你咋知道我名字的?

“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记住了你的名字。

“报纸?我愣了,随即想到我溺水,我被救,我上报纸……可与他有什么关系?都几个月的事了,报纸上并不清晰的照片,他怎么会记得?难道……

“他笑了,是激动的笑,是兴奋的笑,是开心的笑。

“望着他的笑脸,我血往上涌,浑身发热,不敢再往下想,腾的一下站起来,望着也站起来的他,激动地说,你……你是……

“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是依放。

“那天……泳场……还有医院,是你……

“他又点了点头。

“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没敢冒失,我双手捂胸,压住砰砰的心跳,就那样张嘴瞪眼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弄了半天,这就是我要找的救命恩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兴奋、更令人惊喜的呢!

“没想到,他比我还激动,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感觉血往上涌,砰砰的心跳让人慌乱,好在我控制住了情绪。

“他觉察到失态,不好意思地放开手,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是依放,我……我上星期三就认出你了,是在校门口,你进我出,认出是你,我……我有点儿激动,差点儿叫出你的名字……结果你走了,我好后悔,然后,然后就在校园里、在食堂里、在操场上有意识地找你。还好,竟然就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再然后嘛,我就开始跟踪你。他的情绪轻松下来。

“我也放松了,你竟然跟踪我?

“对啊!我发现你每天下午和晚上都泡图书馆,见你过于用功,过于专注,一直没敢打扰,只是不远不近地守着你。

“我的眼睛又瞪大了,声音也不由得高了,干吗守我啊?

“他紧张地看看四周,手指压住嘴唇嘘了声,绝对坦率绝对真诚地看着我,低下嗓门说,我都守你三天了。这可不是我的错哦,谁叫你这么优雅,这么神秘,这么迷人的!真的哦,你的眼神智慧极了,今天几次想看,没看上,就没沉住气,人一冲动,就身不由己坐了过来。

“就这腔调,就这情绪,就这直白,咋听都让人尴尬。可在我来说,一点儿都不别扭,特顺心,甚至感动,好像我们早就是朋友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心理,但当时就是这样。

“他更来劲,眉飞色舞地说,我原以为你是学文的,没准是玩文艺的,没想到竟然是理科生,而且专业是化学,怪不得游泳会抽筋。

“我说抽筋和化学有什么关系?

“他说当然有了,回头我给你列方程式。

“我不无嘲笑地说,这也能列方程式?

“他自信地说,那当然了,如果了解了骨骼、肌肉、血液、神经和细胞的活性参数,就可以产生相应的数学表达,你要是理解函数,就能明白。对了,你是怎么爱上冬泳的?这年头女生冬泳可是凤毛麟角,游了几年了?报纸广播找不到我,咋想的啊?一连几个问号过后,见我笑而不答,干脆武断地说,出去走走好嘛,我告诉你我是咋想的!”

“我俩从图书馆出来,深喑的夜空飘着雪花。

“五月的雪花,随着清冷的微风,从无垠的深邃里,轻轻地柔柔的飘落下来,花瓣儿又大又白,美丽极了,梦幻極了……

“温馨的氛围里,我俩出了校门信马由缰。

“真的温馨哦,夜幕下的春雪,落到地上就化了,一点儿寒意都没有。而正在抽芽的树梢,镶上了惹眼的白边。湿漉漉的街道,在灯光映衬下,伸向神秘的深处。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一辆卡车驶过去,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还有若隐若现的音乐,像是小提琴的诉说。

“他靠紧我,大胆地揽着我的腰,像情侣那样。

“我由着他,问他那天怎么发现我溺水的。

“他说你一出现,我就注意到了,那么坏的天气,一个姑娘自己来泳场,本身就有点儿不寻常。你游出几十米,就不对劲儿,像是在挣扎。我吃了一惊,仔细再看,你拼命拍水,身体打着圈儿在扑腾,像是旱鸭子。这明显是抽筋反应,却听不到呼救。而跟前的几个人都已经走了。我顾不得其他,迅速脱衣跳入水中。游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正在下沉。可当我把你的头托出水面,你本能地吸了口气,猛然一下就抓住了我的手,没有扑腾,没有挣扎,没有喊叫,只是紧紧拽着我的手。我带着你拼命游向岸边,多想有人来帮帮我,可偌大的泳场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而你是那样沉重。幸好岸边不远,我用尽力气,把你拖上岸的时候,你还是紧紧攥着我的手。

“说到这儿他不说了,我不答应,逼着他讲。

“他说那还不清楚嘛,你喝了大量的冰水,已经休克,就要断气了,我让你吐水,给你做人工呼吸,让你倒过气来,然后给你保暖,再然后抱着你跑到场外,站在马路中间,疯子似的拦了辆卡车,直奔医院……

“然后呢?

“然后我就累瘫了,头晕目眩,不知道是怎么缓过来的,不知道裹在你身上的棉袄是怎么穿到我身上的。后来护士给我喝了杯热水,说你正在恢复体温,已经脱离危险,询问你的基本情况,我一无所知。突然想到你的衣物还在泳场,急忙返回去拿。再然后我就病倒了,是重感冒,差点儿烧成肺炎,整整一星期才好。生病期间,我在午间广播新闻里,听到了对我英勇救人的报道,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寻找救人英雄的启事。你们把我吓着了,我哪是什么无名英雄啊,不过偶然碰上有人遇险,恰好会水,学过急救,出手帮助而已,哪能承受那么高的荣誉。倒是我妈有过疑问,那天我从医院跑回家,内衣内裤都是湿的,头痛脑热,浑身寒战。我妈非要问个究竟。我含含糊糊啥都没说。直到现在,我爸妈都不知道我救人的事儿。可不知咋回事儿,病好之后,我就想见你,感觉你也是大学生,想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干吗要一个人去冬泳,还想让你知道你遇险的情形。你可别见怪,我只是说说真实的想法,没别的意思。你想啊,你那天的经历,不就是过鬼门关嘛。一个经历了生死的人,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哪怕回味一下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过程,总不是啥坏事吧。问题是,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人的理性和本能同样强大,而且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我越是为奇思异想寻找理由,就越想见你,越是刻意排遣,救你的情景就越是浮现,怎么忘也忘不掉。不怕你笑话,我甚至把你留在报纸上的地址都记住了,真想跑你家门前蹲点儿,不信见不到你。

“我听得开心,说那你咋不去啊?

“他说这就叫理智,想归想,做归做,思想和行为不能划等号。你呢,你就没想继续找找你的救命恩人,问问他你都经历了什么吗?

“我的脸腾的一下就热了,当时的情形,我早想过无数遍了,突然就觉着害羞,我的身体在他面前没有秘密,真是不好意思,有种难以表述的羞耻感。可就是兴奋,莫名的兴奋里,那种从未有过的神秘的冲动,在心窝里在脑海里在血液里热乎乎地翻腾着,弥漫着,不由得更紧地挽住了他……

“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朦胧的灯光下,梦幻般的雪花,轻柔地飘着,我使劲抱着他的胳膊,像是要阻止他说,却又分明在鼓励,在渴望,巴不得他继续讲,把我想知道的都说出来。真的,不管你怎么想,我当时的感受,当时的情景就是那样。我由此知道,一个内心纯洁的女孩,一旦在认可的异性面前,没有了初始的隐秘,也就没有了神秘的敏感,没有了灵动的思维,所有的只是温柔,只是甜蜜,只是语言无法表述的憧憬和向往。

“而这就是激情!

“而这就是青春!

“我们在空旷的街道上走了许久,雪停了,一丝风都没有,安谧的夜空下,整个城市像是美丽的雕塑,又像是远古的宫殿,我们俩穿行在童话的故事里,行走在诗意的云端上。

“后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我家所在的大院门口。

“院里静悄悄的,数排房子一点儿灯光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他坚持要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们从小门进去,轻手轻脚走到第二排的家门前,悄声告别。我看着他后退几步,慢慢离开,又转过身来,再次招手,又慢慢后退,心头一热,忍不住跑了过去,他迎了上来,彼此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那一刻,我真想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脖子,紧紧的拥抱,深深的亲吻。他也一样,甚至已经将我抱住了,又敏感地放开。要知道,那是六十年代初啊,男女之间公开的拥抱和接吻,是资产阶级腐朽行为,是无耻的堕落,大环境下,年轻人想的做的可跟现在大不一样,公开场合不必说,哪怕是野外,天地间就只有你们俩,也会极端的冷静和克制,一旦亲热被人看到,招来冷眼和麻烦是轻的,点子背点儿,就是后果。

“我把他送出大院,看着他走。

“可他走了几步,又跑回来,非要再把我送回去。

“我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我。

“到了家门前,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淌下泪来。

“是幸福的泪。

“是的,这就是我梦想的男人,这就是我渴望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让人心怀忐忑,让人浮想联翩,让人隐隐不安。

“可就那么美好!

“可就那么满足!

“可就那么诱惑!

“我无法抑制沸腾的心情。

“你能想象嘛,我们从第一句话到分别不过几个小时,之前他对我一无所知,我对他绝无所求。可就从我们目光相对的那一刹那,俩人的心,就在强大引力的作用下,牢牢地连在了一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是缘分?

“是爱情?

“是的!

“后来,我一而再地想过,从我记事起,除了崇拜的偶像,没有哪一个人真正走进过我的内心。我幽秘的心房里,那扇最最柔软最最敏感最最美妙的独属于少女的门扇,始终是关闭着的。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一缕不可思议的阳光,会以这样的方式,不可抗拒地撞了进来。”

“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

“自然而然想到高凡。

“我和他没少独处,没少散步,但俩人始终保持距离,说那个点儿,他很少让我快乐开心,更别说满意了。

“是真的,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他喜欢那个样。

“和他出门,想挽臂拉手,得看晚场电影,到了黑灯瞎火的地方才有可能。而且得我主动。人前,他永远是谦谦君子,永远是做人高手,永远是榜样模范。而且极会伪装。在我们家,任何事情都能应对自如,对我关心备至,对我爸妈恭敬有加,像是受过训练。到了外面,脸孔就变了,似乎他是我的长辈,我是他的跟班,是他的保姆,啥事都得听他的,都得为他着想。

“而且他喜欢自我膨胀,动不动就拿伟人说事儿,似乎他的灵魂和别人不一样,凌驾于他人之上是理所当然的。

“他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作为男生该怎么做,可以说没有他不知道的道理,讲起什么都头头是道,比谁都懂,可事到临头,什么都不做。

“我暗示也好,主动也好,一概没用。

“开始我感觉是我的问题,我不如他的方面太多了。

“后来发现是他不正常,每到关键时刻,他总像是藏着什么,掖着什么,害怕什么。比如说,一开始是他请我去他家,说他父母想见我,一定要请我去他家做客,我没遂他的愿。后来,俩人关系渐渐明朗,我想去他家看看,他却总是借故推托,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有那么几次,一提他父母,尤其是父亲,他就回避,还情绪冲动,对我大喊大叫,然后就再三道歉,让人觉着要么他有心理障碍,要么他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还注意到,只要到了场面上,真正需要他展示能耐显露才华的时候,他的精神面貌和行为表现就出状况,就不自然,那些令人羡慕令人钦佩的优点说没就没了,像是生涩的大小伙,碰上了漂亮热情的大美女,别别扭扭干干巴巴,自卑木讷得令人难受,令人来气,和原先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可他真的有本事,除了博闻强记,成绩优异,读过很多大部头,都是经典,有着极强的随机联想的能力,最典型的就是高谈阔论,你只要听他侃侃而谈,他的口才和记忆就能发挥到极致,不仅完美,还能感染一大片,简直就是天才演说家。可如果你不喜欢他的演讲和表现,让他看出排斥和厌倦,哪怕是善意的,他就会委屈,就会痛苦,甚至愤怒。

“我对他的猜疑和不满越来越多,只要在一起,就是别扭。

“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几个月来,他动不动就追问我溺水被救的细节,给我的感觉是,非要我坦白和那人认識,有什么特别的关系,那人把我怎么样了,他才满意似的。

“怎么也想不通,父母亲怎么会看上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个来自中世纪的抱有处女情结的大傻瓜。

“可就是看上了。

“他在导师面前学业优秀,极有眼色,极会做人,是父亲真正满意的好学生、好助手,而且无条件服从我母亲,是我妈眼里的好女婿。

“想到这些,我不能不痛苦,不能不心烦。

“但更强烈的是兴奋。

“简直难以想象,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和一个陌生男生在一起,竟然一次都没想起自己的男朋友;而且没有自责,没有内疚;而且回味无穷,甭说几小时,感觉哪怕几分钟,也远胜过我和高凡在一起的所有时光。

“高凡给我的是压抑,是疑惑,是不安。

“依放给我的是激情,是冲动,是幸福,是对美好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

“况且还有天意。

“我始终顽固地认为,依放救我是天意,是老天爷安排让他救的我。

“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心乱得一塌糊涂,神经亢奋得一绷就断。

“越是想理出个头绪,就越是麻乱。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和高凡再也不能稀里糊涂地处下去了,到了必须得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就在我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的时候,高凡出事了。”

9

“高凡出事,是个意外,事情发生在依放和我见面的前一天。

“确切地说,事情是由他的亲生父亲引起的。

“事发前,经我父亲及数名教授推荐,高凡发表在学报上的长篇论文,由国家核心期刊转载,在校内外引起一定反响。

“这使他留校的可能变为现实。

“我父亲认为,留校工作与攻读研究生并不矛盾。

“可就在顺风顺水的当口,他的政审出了问题。

“原本已经顺利通过,但有个远在大西北的劳改农场,给学校来了封公函。说一名叫裴捷的‘右派’分子畏罪自杀,遗书上有对他儿子高凡说的话,希望学校配合,落实一下高凡的情况。

“事情立刻水落石出。

“原来高凡有两个父亲。亲生父亲裴捷,在他八岁的时候,和他母亲离婚。他母亲带着他随即再嫁,和裴捷没有任何关系十多年了。父母离婚的时候,他已记事,和母亲一样仇恨父亲。十几年来,他把一切都埋在心里,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生父,根本不知道搞机械设计的裴捷成了‘右派’。他随继父姓高,是从牡丹江来到哈尔滨的,没人知道他的过去。按说这种情况,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和前途。可他不该在上大学政审的时候,对组织上故意隐瞒。如果他实话实说,经组织部门调查落实,证明情况属实,应该没啥大事,毕竟他是在养父家里成长起来的,一直以来都是干部子弟。至于裴捷如何当‘右派’的,如何获得了他的信息,以及在遗嘱上给他留了什么话,他一无所知。可他偏偏鬼迷心窍,自作聪明,害怕说了实话出万一,对自己不利,侥幸心理驱动下,再次对组织上撒谎,说他根本不知道裴捷是谁,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后来,学校调查了解后,认定高凡故意隐瞒重要家庭社会关系,有意欺骗组织,思想败坏,行为恶劣,不但撤回了他的留校决定,还要对他的本科毕业证进行重新审定。好在主要领导在他多次检查深刻反省后网开一面,没在毕业文凭上难为他。拿到文凭后,他兑现诺言,坚决要求到基层教学。

“出乎意料的是,他走的时候,竟然没向我告别,出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我去找过他,不止一次,但没见着,也没信件。整个事情,像是一场梦,太阳一出来,就露水似的蒸发了。我爸妈对他那么好,他连个招呼都没打,说走就走了。后来就有传闻到了我的耳朵里,说有人看到过大西北的农场给他来过信,不止一次,他和他的生父早有联系,详细情况没人知道。说他和继父关系相当恶劣,有过剧烈冲突。他面具后面的性格,十之八九與此有关。更可恨的是,说他还和外语系的女生谈过对象,也是教授的女儿,而我全然麻木,一点都不知道。

“后来细想,才有点儿明白了,怪不得他在我跟前,总是畏手畏脚口是心非,像是假面人。

“打击最重的是我妈,她心性全乱,近乎崩溃。

“外界认定高凡是艾家准女婿,我妈是重要推手,她就想找个听话的好女婿,将来留在身边,像儿子一样供她使唤,没想到差点儿栽到了深坑里。

“我爸则痛心疾首,他沉默良久,满怀歉意对我说,丁丁,是爸爸不好,对不起你,其实,你们之间的事儿,我都看在眼里,就是没往深处想。都怪我,是我的错。总觉着缺点毛病人人都有,年轻人个性点儿不是坏事。他天分高,人也勤奋,但性格有缺陷,一直对我说谎,爸爸眼拙,没看出来。但这也许是好事,否则将来吃亏的一定是你。”

奶奶说到这儿,心绪复杂地望着依楠,像是还有话说的样子。

依楠由着她。她知道,每当这样的时候,就是意外光临的时候,会有不一样的故事,像林子里的蘑菇一样冒出来。但不能性急,你得等着雨水降临,等着阳光照耀,等着温度上升。她给奶奶泡茶,泡她爱喝的半熟半生的高山茶,她喜欢茶里悠远飘忽的果香味儿;给她剥方麻子炒货店里的南瓜子儿,这瓜子儿讲究,粒小饱满,香味地道,带壳吃别有滋味,是奶奶的最爱,但已不适合她的假牙,得用心把仁儿给她剥出来,一撮一撮放到她的掌心里,让她一颗一颗细细品味,慢慢享用,有了惬意的心境,就会情不自禁往下讲。

果然,奶奶品了头泡二泡茶,满意地嚼着去了壳的瓜子儿,慈祥地望着孙女,孩子似的说:

“你还想听不?

“我知道你想听,奶奶的故事不一般。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像海面的云,不是坏,是复杂,是繁乱,不想说话,不想吃喝,不想见任何人,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了元素的反应上。

“依放找我,我冷脸相对,像换了个人。

“他误以为我埋头功课,并不打搅,即使碰上了,也只是做个笑脸招个手。

“十多天后,一个万里无云的傍晚,依放在图书馆门口等着了我,瞅着没人,迅速从身后拿出一枝玫瑰花,郑重地递给我,说生日快乐。

“我惊讶地望着他,说我生日是七月七日。

“他得意地说,谢谢!七月七日我给你过,今天算是打招呼。说完,既心满意足又满眼疑问地瞅着我,问我忙的咋样了?

“我说就那样。

“他两眼一亮立刻说,既然就那样,不就是常态嘛。既然是常态,不就无所谓嘛,出去走走?

“我顿时反应过来,他送花是假,约我是真,还故意耍心眼,问到了我生日。可我一点都不生气。事实上,自从那天晚上,我望着他恋恋不舍消失在夜色里,就一直惦记着他,渴望着下次的相会和美好。

“我心情畅快起来,我就喜欢他这样的人,直率真诚,聪明机智,打心眼里喜欢。可我啥话没说,只是给了他个眼神,就离开了图书馆。

“经历了一次人生的遭遇和磨练,我感觉到自己的谨慎和变化。

“他紧走几步跟上来。

“我们并排出了校门,相互感受着对方,静静走在林荫道上。

“我闻了下玫瑰,好香!

“一九六二年的哈尔滨,虽说人们的生活状态有了初步的改善,各行各业开始复苏,但绝对没有花圃和花店。公园里的花园,即使能够见到鲜花,也不会有象征资产阶级气息的玫瑰。

“我眼睛的余光瞥着他,轻声问,哪来的玫瑰?

“他用同样的眼神瞥着我,用绝对老实的口气,毫不含糊地说,偷的。

“我大吃一惊,立刻止步,直瞪着他,真的啊?

“他瞅着满意的效果,得意地说,好不好闻,漂不漂亮?

“我说问你呢,真是偷来的啊?

“当然是真的!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说那我不要!我毫不犹豫把花还了回去。

“他并不接,笑嘻嘻地说,急什么呀,你该问问是从哪偷的,弄清楚了再说要不要,好不好啊?

“我没好气,从哪偷的?

“朋友家呀!他奶奶喜欢养花,特别喜欢玫瑰,算得上高手,窗台上大大小小好几盆,有红的,有白的,还有黄的,开得好极了,满屋喷香。

“再好也不该偷啊!

“他无所谓地说,不是我故意偷,是老太太逼我偷的。我问她要一朵,就一朵,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小伙子,你要红的还是白的?我说红的,玫瑰当然要红的。她说不行,我家红玫瑰从不送人,你真想要的话,掐朵白的吧。我说我就想要红的。她不高兴了,说你这小伙子咋回事啊,非要红玫瑰,是想出去骗姑娘是吧?我老太婆火眼金睛,你老实交代,干吗非要红玫瑰?我招架不住,急忙说,对不起奶奶,我不要了,我就是看着漂亮,闻着香,信口开河跟您要,您的花儿美极了,我再瞧瞧,闻闻香味可以吗?听我这么说,奶奶笑笑,满意地说可以啊。她转身离开,我迅速下手,眨眼就把花摘了。说到这儿,他伸出手来难为情地搓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花不容易,刺毒,咬手,我这指头到现在还疼呢,你不知道我有多狼狈,花揣裤兜里,刺扎大腿,疼得我直咧嘴。

“我肚子里大笑,嘴上却说,你太不像话了,当着面儿偷老人家的东西,你不怕报应啊?

“不怕!他大大咧咧地说,你想啊,这么漂亮的玫瑰花,当然要有它的价值,应该属于配得上它的人,你说对不?不然就守着窗台凋谢了,多可惜啊!再说了,老奶奶的花儿多的是,她嘴上不给是逗我,心里才不在乎呢!

“我绽开笑脸,浑身上下顿时轻松,本来对他偷花耿耿于怀,听他这么一说,不仅释怀,而且骄傲,而且开心。就是那种做了坏事偷着乐的感觉。

“真的哦,偷着乐,才真乐!

“不由得再看那花,那独属于玫瑰的幽秘的红色,那舒卷天成的灵异的滋润,那直透人心的深远的诱惑,那沁人心脾的澎湃的芳香,令人在物我两忘的境界里,本能地冲动和陶醉。

“从未有过的喜悅,浪潮似的涌上心头。

“感觉玫瑰就是我!

“我就是玫瑰……

“俩人经过索菲亚大教堂,一直朝着江边走过去。

“到了江边,天已经黑了,我们迎着凉爽的清风,沐浴着灿烂的星光,乘着夜色一路向东。他轻轻挽着我的手,给我讲他的父母亲,讲他小时候的恶作剧,还有历险记。说他十二岁那年,跟父母回老家看爷爷。老家那会儿正搞农业合作社,爷爷要把家里的小母牛牵去入社,奶奶舍不得,小牛是她从集市上买来的,养了三个多月,眼看着长大了,咋能说没就没了。为此家里天天闹矛盾。一天中午他玩饿了,回家吃饭,正碰上爷爷硬要牵牛,奶奶说啥不干,俩人大声争吵。平时奶奶最疼的是他。他见奶奶和爷爷夺缰绳,分明是在受欺负,急忙跑去帮奶奶。没想到,被人来回争夺的小母牛正发脾气,见他喊叫着冲来,产生误解,倔劲儿爆发,低头瞪眼,身子一抖猛然一冲,牛头正中他的胸口,将他顶翻在地,没了声气。爷爷奶奶吓坏了,急忙狠掐他的人中,大声哭喊,但都没用,眼看着孙子眼憋红了、脸憋紫了,一口气就是出不来,就都慌了手脚,以为孙子被牛顶死了。幸好父亲及时赶到,将他救了过来。

“我听得乐呵。

“他说我可是从小怕牛,你以后别欺负我哦。

“我立马反应过来,说你咋知道我属牛的?

“他说我猜的啊,七月的牛脾气拗。

“我说你咋这么坏呀!

“我大声叫喊。

“可打心眼里是喜欢,觉着他有趣极了,魅力极了,所有男生都比不上。

“真的哦,我的心里只有他!

“为此我没少反省自己,还在日记里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情不自禁,为什么我会不可救药。

“然而,就他这样的人,竟然是个数字狂。

“他的灵感随时随地,会在你毫无知觉的地方,感受到数字的存在。在他眼里,数字是飞翔的天使,是潜藏的精灵,有血肉,有头脑,有灵魂,它们的存在与天地的存在紧密相关。而生命在他看来,无论是自然的,还是创造的,都与数字的终极密码,也就是宇宙的奥秘,或者说人类的未来密切相关。

“他给我讲古希腊五大数学巨匠的故事,讲到埃拉托色尼发明筛选素数,计算出地球周长,激动地说,那可是两千多年前哦。然后就讲他最崇拜的印度数学家斯里尼瓦萨·拉马努金。他把拉马努金当成神一样的天才。说你知不知道,从没有哪一个人,能像拉马努金那样,对代数公式,无穷级数变换,具有那样超越的敏感和理解。他不可思议的洞察力,神奇的直觉,只能与通灵相提并论。

“我说你相信通灵啊?

“他说相信。科学上的通灵与宗教上的通灵不是一回事儿。你可以遇上超人的智慧,练出极限的能力,可以惊羡伟大的奇迹,感受神明的杰作,但都算不上通灵。拉马努金是真正通灵的数学家,只有天才里的天才欧拉、高斯和雅各这样的数学巨匠,能与他齐名,再无他人能望其项背。说你知道嘛,他没受过正规的高等数学教育。大学期间,因沉迷数学,把全部时间投入数论研究,导致其它科目不及格,不仅失去了奖学金,还曾两次被大学开除。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能从归纳数列中,对划分数的同余性质得出结果。仅凭直觉就写下了3254个数学公式!三十一岁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的外籍会员,是亚洲第一人,当选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院士,是印度第一人。凭借超人的数字感应力、无与伦比的专注力和耐心,以及记忆的天分和强大的运算力,不仅形成了他特有的领域优势,还能凭借对数学形式的天生的直觉,迅速综合归纳各种设想,修正自己最初的假设,得出正确的结论。从中学到大学,他每证明一个全新的数学公式,就会发现相应的其他公式,一生中留下了近四千条数学公式。说你想想看,茫茫人海中,能真正发现数学公式的人能有几个,一般人穷其一生,能有所发现就很了不起,而他贡献出的是近四千条的全新的发现。近四千条数学公式,对数学和科学意味着什么,对人类的文明和进步又意味着什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极大推进了的,不仅是数学和科学的革命,还有我们意识的扩展,还有我们思维的形态,甚至我们人生的经纬。他还是函数论与数论的精研者,涉猎的深度和广度令人着迷。

“所有这些前无古人。

“说我之所以爱上函数和数论,就与阅读拉马努金有很大关系。

“知道他被誉为‘印度之子’,与诗人泰戈尔并驾齐驱,成为印度最受尊敬和爱戴的人,我还特意阅读了泰戈尔的诗歌,成为了诗歌爱好者。

“我由此知道,数学在我来说,已成了人生的目标,像一座沐浴着阳光的伟岸的山峰,时刻召唤着我,指引着我。

“而我就是命定的攀登者!

“我相信,只有命定的数学家,才知道它的存在,才能想象它的顶峰有多美。

“如果这美,能用万能的女神来比喻,那么我就是女神狂热的追求者和崇拜者,无论她怎样对我,我都将矢志不渝。

“从那时开始,数学在我心中已不再是数学,甚至不再是数字,它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像拉马努金一样,那样鲜活,那样魅力,令人迷恋,令人着魔。可惜的是,拉马努金才三十二岁就去世了。

“他说的这些,我不知道。

“可我爱听,隐约觉着,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俩虽然不能像皮埃尔·居里和居里夫人一样,在共同的科学领域里携手并进,但在科学的道路上,我们有着共同的梦想和方向。而一想到数学和化学的有机关系,想到人生应有的坐标,我就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

“我真想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他,可我忍着,就是不说。

“后来,他把我拉上了铁路大桥。

“黑魆魆的钢铁大桥,在灿烂的星空下,巨兽似的横跨在松花江上,俯瞰着汹涌的江水。我们沿着西侧的通道往前走,几百米后,站在江心部位,迎着凉爽的江风,望着两岸闪烁的灯火,倾听江水深情的歌唱。真的是歌唱,那纯粹自然的声浪,那铿锵有力的节奏,那哗哗作响的激情,多像是远古而来的歌者,在苍穹下,在人世间,深沉地倾诉,尽情地狂放。那无尽的旋律,在江水里翻腾着演绎着;那魅力的音符,在浪尖上自由着跳动着;而闪亮的精灵,在光影里舞蹈,在漩涡里低语。

“他紧搂着我。

“我依偎在他怀里。

“人世间,仿佛就只有我们俩,只有俩人的体温,只有俩人的心跳。

“远处传来汽笛的回声。

“火车来了,桥面震颤,轰轰隆隆的声响由远而近,是货车,雪亮的灯光刺破夜空,黑压压的车厢,带着强劲的侧风,疾驰而来,呼啸而去……

“抖动的桥面静止下来。

“他望着远去的列车,突然大发感慨,说你知道嘛,咱们脚下的铁桥是中东铁路第一长桥。

“我说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清朝末年俄国人建的。

“他说没错。当时的哈尔滨,是中东铁路节点上最大的城市,二十世纪初,已是国际性商埠,先后有三十三个国家的十六七万侨民聚集在这里,德意日法英美俄等十九个国家在这儿设立了领事馆。咱们的哈工大,就是一九二零年俄国人建的,当时叫中俄工业学校,主要培养铁路工程技术人才,已经四十多年了。

“他说起历史也头头是道。

“可我累了,有点儿冷,本能地裹了下衣服,他立刻敏感到了,歉意地拉起我的手,慢慢往回走。

“一艘船拉着汽笛亮着灯由西向东穿过桥孔,另一艘船由东向西缓缓而去。轮机的轰鸣声,缭绕在江面上,悠长的汽笛,回荡在夜空中,令人莫名的空落,莫名的伤感。

“到达桥头堡,我们不约而同站住了。

“江风瑟瑟,浪涛滚滚。

“他突然将我紧紧抱住,使劲搂着。我也抱着他,紧贴着他的胸。我们就那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不声不响地抱着。当我感觉到他要亲吻我的时候,我那渴望着的激跳的心突然慌乱。而他分明意识到了什么,果断地放手,用那种显然不合时宜的语气略显不安地说,对不起,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了什么吗?不,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他语速很快地说,告诉你,我想到了泰戈尔,想到了泰戈尔的一首诗。

“我愕然。

“他却兴奋地说,我来背诵给你听——

如果这辈子没有遇见你

让我总觉得恨不相逢

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梦中痛苦地醒来,带着悲伤

当我在世上繁忙的活着

当我把每天的利润握在手中

让我总觉得一无所有

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梦中痛苦地醒来,带着悲伤

当我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坐在路边

当我躺在尘土上

让我永远记住

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梦中痛苦地醒来,带着悲伤

当我把房子变成新房

当笛子吹奏起来

笑声满堂

让我觉得没有邀请过你

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梦中痛苦地醒来,带着悲伤

……

“老实说,他朗诵能力不咋样,这首诗并没打动我,我对泰戈尔知之甚少,但诗里的意境,能感受得到,我问这首诗的名字叫什么?

“他说,《假如我今生无缘遇到你》。

“我心猛然一动,突然有所感悟,随即想到的是,假如我今生无缘遇到他,那将是怎样的情形呢?就觉着这首诗有了不一样情调和味道。就想再听他朗诵一遍。而且不仅是诗歌,还想让他抱紧我,亲吻我,拥有我,怎么都成,一句话,就想完完全全属于他。

“可我们什么都没做。

“回返路上,我们走了好久。

“到了大院跟前,他恋恋不舍。

“我坚决不让他再往里送。

“他听我的,分手的时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有件事得告诉你,大后天,我和朋友要去大兴安岭,来回四天,既是考察,也是游玩,你跟我走,山里天凉,要带衣服。

“说完,也不问我愿不愿意,能不能行,径自掉头,小跑而去。”

“两天后,就在我为去大兴安岭做好准备,迫不及待想见他的时候,他突然敲开了我家的门。

“是中午,我妈开的门,他说啥都不进来,红着脸求我妈,说对不起阿姨,打扰您了,能叫艾丁出来一下嘛,我叫依放,是她同学,有重要事情给她说。

“我闻声出来,叫他进屋。

“他不进,目光闪烁,神色紧张地说,今晚我上北京,十点的火车。

“我吃了一惊,说干吗去北京。

“他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急促地说,我们提前分配了。

“提前分配,什么意思,不读研究生了?

“不读了,是分配工作。

“什么单位?

“二机部九院。

“做什么的?

“不知道。

“去干什么?

“还不清楚,只知道是保密单位,与重大科学研究有关,他们亲自来挑人,要求很高。本来没我,是临时决定,只有几个小时的准备时间,我来给你说一声,得赶紧回家。

“我立马紧张,说需要帮忙吗?

“他说不用,有专人负责,所有手续都办完了,到了那边我给你来信。

“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等我開口,拽过我的手,用力握了下,转身跑了。

“那一刻,我冲动极了,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真想冲上去,跟着他跑,猛然鼻子一酸,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水汹涌而下。”

海桀 一级作家,编剧。创作出版《唱阴舞阳》《艺僧》《地气》等长篇小说8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90余部(篇),其中中篇小说40余部;有《天边的情歌》《驴皮影》《藏客》等十余部影视剧本制作出品。作品题材丰富,体裁多样。中篇小说《麦仁磨快的刀子》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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