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军
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
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前身为卓明地震援助信息小组,是一家以专业处理灾害信息、协助救灾资源对接、促进救灾效率为工作内容的志愿者组织。在救灾过程中,卓明与救灾组织建立了行动伙伴关系,为一线团队提供行动参考建议及信息服务。
入选理由
信息混乱和阻滞,导致供需撕裂、救援低效,这是屡次救灾行动都要面临的难题。卓明在过去11年艰难而坚定的实践,填补了一个空白。尤其是在2021年的河南、山西大雨的救灾行动中,卓明的信息协调员角色发挥了独特而重要的作用,把援助送往最需要的地方,让生命和物资的通道得以畅行。更为重要的是,卓明模式深刻地体现了慈善公益中最珍贵的志愿者精神,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只要怀有公益之心,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发挥独特而关键的作用。
采访郝南是一个体力活——他都是半夜接受采访,因为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这一天,半夜1点他应约给记者打来电话,洋洋洒洒聊到3点钟,记者被聊晕了,而他依然精力充沛,隔着电话都能脑补到他两眼放光的样子。
郝南是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注册名为德清县卓明方舟减灾事业发展中心,以下简称“卓明”)的负责人。岁末年初的这段时间他太忙了,整个人扑到了西安的疫情救助工作上。
实际上,过去这一年郝南一直停不下来,瑞丽疫情、河南水灾、山西水灾、东北暴雪……大大小小的各种灾难中,卓明召集的志愿者都活跃在抗灾的一线,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信息解困
2021年7月20日开始,河南遭遇暴雨袭击,新乡、卫辉等地一片汪洋,断水、断电,城市被摁下“暂停键”,数万人被困。
家住卫辉市的张驰和许多当地市民一样被困于家中,25日当天,水势渐涨直至快要淹没整个人,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开始拨打求助电话。
但在网上找到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不是占线就是无法接通,直到一位网友给他发来一个救援队的二维码,他赶紧填写上有关信息,包括具体位置、联系方式等。
10分钟后,张驰的求助有了回应,有人给他打来电话: “现场情况怎么样?多少人被困?……您别着急,很快会有救援人员和您联系。”
后来张驰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是一位卓明的志愿者。这是一支线上的民间救援队,但他们不负责直接救人,而是收集求救信息。针对海量的求救信息,卓明的志愿者会挨个打电话核实,按照紧急情况进行分级之后,分发给一线救援队。
在暴雨侵袭郑州之前,卓明团队根据新密、巩义的降雨量研判,河南的大雨大概率会造成比较严重的灾情,他们开始招募志愿者,并对他们进行岗前培训,以启动信息求助平台的各项工作。在这次救灾行动中,共有1500名卓明的志愿者参与。
志愿者团队分为水文雨情信息组、灾情信息搜集组、信息核实整理组、求助平台负责组、救援对接行动组、地图简报科普等产品组,以及人力组和协调组。
2021年7月20日晚上7点40分,卓明发布了第一条收集求助人信息的微博,深夜12点,这条微博迅速被转发了近3万次,收集到4108条求助信息,1500名線上志愿者接力救人……
“在灾难中,这样的信息意味着生命。”郝南说,卓明志愿者的首要任务是尽力核实每一条线索,找到需要救援的人,并弄清楚周边情况,把任务分发给前线的救援队伍。
负责救援信息核实的志愿者小雨告诉《中国慈善家》,他们在线上实行轮班制,24小时马不停蹄地搜集信息,打电话核实。“最多的一天我打了230多通电话。”小雨说,在河南水灾中,卓明志愿者为现场120支救援队提供了被困人员信息,卓明就如同救援队的一个后方信息库。
刚开始,志愿者要从微博、微信群、贴吧等平台收集求助信息,这些信息重复率高,格式也都不一样,需要志愿者一一电话核实,工作量极大,效率很低。这个问题让志愿者相当头疼,直到腾讯出行服务小程序负责人给郝南打来电话,这个问题终于有了合理的解决办法。
针对信息采集存在的问题,腾讯技术人员开发了一个“抗汛互助信息服务”小程序。考虑到灾区电信信号弱,这个产品设计得非常简便,求助人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够把信息发出去。通过这个小程序,不仅可以将求助信息快速精准地上报,民众还可以自行寻找附近的受困人员和避难场所。
很快,这个小程序在微信朋友圈刷屏。为了能把信息有效地分发到现场救援队的手中,腾讯团队联系上卓明,由卓明来担当起这个任务。“双方具有天然的互补性,一个负责信息收集,一个负责信息核实分发。这样一来,救援时间大大缩短了,救援效率明显得到提高。”郝南说。
河南水灾救援中,卓明发挥的作用得到了业界的高度认可。而此时,卓明已经成立11年了,参与灾害救援多达130余次,形成了一套专业的研判灾情模型和协作团队架构。
卓明模式
时间回到2008年。彼时,郝南还是北京大学医院口腔科的一名医生。那一年,汶川地震彻底颠覆了他的人生。
灾难发生后,郝南24小时开着电脑和电视,一直跟踪着关于灾难的报道。“别的事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当时非去灾区不可。”于是,他做出了人生中几乎是最重大的决定。
请假,添购设备,征集伙伴,联系一线……在汶川地震发生后的第9天早上,郝南在自家书柜里留下了一份遗书,携带着网友捐助的药品,搭上了飞往灾区的航班,就此踏上了公益之路。
他原本打算去灾区前线做医疗志愿者的工作,而到了成都以后,才发现灾情比想象中更严重。在大难之中各种问题凸显,而其中有一个问题又特别突出:来自四面八方的救灾物资到达灾区后,却不知道往哪儿投放,物资和需求之间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称。
于是,郝南决定留在成都,将自己定位为“信息协调员”。他组织了一批志愿者,启动信息协调对接工作。
在他的QQ群里有一两百名志愿者,彼此分工各司其责,有的人负责掌握司机等志愿者的情况以及物资匹配度,有的则负责跟踪掌握灾区村镇的需求。他们将物资需求和供给两边对接上,包括车辆分配、物资运输和分发等等,郝南和他的志愿者团队参与得很深入,但当时还谈不上很专业,也基本没有用上什么技术手段。
两年后,玉树地震灾情发生,供需信息不对称的问题再次显现。这时候郝南意识到,必须得有人站出来长期持续地解决这个问题。
他重启了沉寂已久的志愿者群,重新呼唤志愿者伙伴,重组信息群。但重组工作并不顺利,响应的人很有限。
于是,郝南跑到母校北京大学的BBS论坛上征召志愿者。第二天晚上,7位年轻人聚集在郝南家的饭桌旁,接受第一次即兴信息志愿者培训,包括信息的格式标准,收集和传播流程,分工协作要点,以及相关注意事项等等。
几天后,在一次深夜的工作讨论中,小伙伴们一致同意将电影《2012》中建立人类方舟的地点为他们的工作小组命名,卓明宣告成立!
它的理念很简单,即通过信息处理的简单流程,把各类灾害里有用的信息汇集起来,加以验证,按条发布出来,让更多的人能够得到更多有质量的信息,从而把援助送到最需要的地方。
這是第一个专门以救灾信息处理为工作内容的民间公益团队。它的成立,也颠覆了人们对救灾的认知——只要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救援不一定要到达现场,任何地点的志愿者都可以参与救灾,发挥信息协调员独特而关键的作用。
此后,卓明几乎没有缺席过任何一次有民间力量参与救援的重大突发灾害。在救灾过程中,卓明逐日发布灾情简报,格式规范、数据详尽、一目了然,其内容还包括详细的交通情况,如“管制”“通行”“损毁”“路线”“铁路”等信息,为灾难救援期间的诸多专业队伍提供了基本的信息参照,也让后续进入的公益组织迅速掌握相关情况。
2013年4月,雅安发生地震,卓明在救灾中的表现得到了各方重视,媒体也开始关注,卓明简报被制作成长微博后获大量转发。更多的公益人士也知道了卓明,信息协调在救灾中的重要性被纳入学术讨论的话题。
2015年后,卓明响应国内外灾害救援的次数开始爆发性增长。从技术上,卓明也开始进化,简报开始采用地图,也开始发布预测性信息,包括对灾区交通情况、救灾物资状况的预测等。
如今,民间救援队、甚至体制内的一些应急部门,已经习惯于每次突发灾害,都有一个值得信赖的组织,在第一时间发布信息,告诉他们灾情如何、最可能被忽略的地方、最需要的物资等关键信息,卓明模式被广泛接纳。
“从专业性来讲,我们不比任何国际机构差。”郝南自信地说,不过他也表示,因为是民间组织,一些信息的收集并不容易,卓明团队每次都要结合政府公布的灾害信息和公开的灾区基本信息进行分析判断,同时要对灾区传递出来的信息进行整理,并且向先进入灾区的个人和组织了解情况。
成立11年,卓明的作用已经得到业界的广泛认可。而这样一个机构,几乎是靠郝南以一己之力支撑到了现在。
“疯子”郝南
河南水灾救援的第一周,郝南每天基本上只睡两三个小时。他一边研究地图,一边在数十个功能不一的志愿者群中发号施令;在他北京的家里,墙上贴满了河南的各种地图,有交通图、山脉图、人口分布图……
这是郝南日常生活的常态。以前他喜欢打羽毛球、玩桌游、琢磨各类书,现在这些爱好都没有了,仿佛他的人生中,只剩下救援。
“我现在特别‘无趣’,一点也不好玩,因为没有精力去维护朋友关系,很多人也不联系了。”郝南告诉《中国慈善家》,汶川地震改变了他对生命意义的认知。
汶川地震让郝南正式踏上公益这条“不归路”。这一次救灾行动结束之后,郝南回到他供职的医院上班。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白天当医生,晚上忙机构”。此起彼伏的灾难让他很难回到过去的生活节奏当中,而一旦有灾难发生,他就要通宵工作,长时间身体超负荷运行。有一天他终于扛不住了,早上起不来床,时常感觉心脏难受。
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发现心脏上出现肌桥。医生告诉他,这是过度疲劳导致,而如果还继续这样的生活状态,肌桥有可能压迫心血管,将危及生命。
“完了,身体已不足以支撑你同时既做牙医,又做救灾”,经过一番思考,郝南在2014年决定辞去牙医工作,全职转入公益。
转行后并不轻松,郝南感慨道,原本在牙医岗位上业务技术过硬的自己发现,救灾的学问如同7门研究生课程,比学医难多了。
有一次机缘巧合,他受邀到美国波士顿参访“社会创新种子社区”(SEED),在那里他看到很多投身公益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学霸级的优秀人物。
“这么优秀的人才在公益行业里做得很好,从他们身上我看到自己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郝南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就应该是这一类人。
业内人士都知道,“敢言”是郝南的另一个特点。对于公益领域的一些“潜规则”和弊病,郝南直言不讳,比如他在公开场合多次批评公益界头部组织存在独占性与排他性、重竞争而轻合作的问题,吐槽只会说好话的宣传,痛斥机构剥削年轻人……
有的同行会评价他是“一根筋”,他则调侃自己是“因为穷,光脚不怕穿鞋的”。
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郝南对公益是“一片痴心”。“他对救灾的执着超过了我认识的所有人。对于名和利他几乎没有什么追求,一遇到救灾,他就是个‘疯子’。”一位熟悉郝南的公益人士这样评价。
郝南告诉《中国慈善家》,为了行业的发展,需要打破一些界线,“有些人顾及面子,有些人顾及利益,选择明哲保身。可是如果不说真话,只是阿谀奉承,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公益行业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放弃牙医的工作已经快10年了,回头再看自己当初的选择,郝南说自己得到了很多、成长了很多。比原来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相比,如今的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但同时,也存在无限的不确定——当下,小家庭的日常开销还要依靠妻子不高的薪水,最难的时候,一日三餐都要精打细算。
也不断有朋友劝郝南重回牙医旧业,表示可以投钱让他开诊所。“开诊所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赚钱吗?这些东西不是我想要的。虽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是那样,但我们倡导多元社会,也要允许不同人有不同想法。”郝南说。
“穷是穷了点,但不影响做事。”郝南自我调侃,自己有点像蝙蝠侠或者蜘蛛侠,平时就是个普通人,灾难一来就会瞬间化身超人。
郝南说,曾经一度他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感觉公益行业在逐渐失去公众的信任,空间越来越小,行业的生命力在萎缩。但在最近一两年,他又意识到,行业重新焕发了一些新的生机,又出现一些新的空间。
他在朋友圈写道:十年以前最大的痛就是“对不起,我们救不到你”;十年以后最好的纪念就是——現在,我能。
卓明之困
经过11年的发展,卓明的角色得到各方的好评,包括官方的认可。2018年,应急管理部成立并起草《关于进一步推进社会应急力量健康发展的意见》,郝南受邀参与意见咨询,他的数条建议得到了采纳。
但是,事业的发展从来就没有非常顺利的时候,卓明依靠松散的志愿者网络保持运行,11年来志愿者换了一波又一波,现在只剩下郝南一个全职工作人员。他一度觉得,自己如同孤身一人漂泊在茫茫大海上,勉力支撑直到现在。
“钱”仍然是目前最大的问题。其中,申请资助就是个问题。每每完成一次救灾,郝南代表卓明向一些基金会递交资助申请,对方都会要求他写项目计划书,包括次年准备开展的项目内容。虽然通过这几年对灾害发生规律的了解和积累,加上数据的分析,总结出一年大概应对二级响应2次,中型灾害约5次,小型灾害约10次,但仍然无法说清楚会开展哪些项目,导致项目计划书无法形成完整版本。
“郝南是一个优秀的专业技术型人才,但一个公益机构很好地运转起来,不可能只靠一个人来完成。”一位熟悉郝南和卓明的公益机构负责人告诉《中国慈善家》,公益机构的运营管理是多方面的,一方面需要对接外部资源,寻找资金赞助;另一方面还要对外宣传其理念,赢得支持。
“卓明在这两方面都做得不够好,所以它的困难是可以想象的。”上述负责人说。
郝南也承认,他把主要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救灾上了,对于其他工作,实在是分身乏术。
“我觉得最大的一个问题是,我们的宣传做得很差,大家不了解我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做到了什么程度,更不知道我们能解决什么问题。正是因为这种不理解,不太容易找到(资金)支持。”郝南说。
卓明的发展除了资金上的困难,往往还要面临来自地方政府的管制压力。比如,卓明在河南水灾中开展的“村村排”项目,试图覆盖全部受灾地区,通过线上远程调研和线下志愿者走访相结合,摸清每个安置点和村落的情况和需求,并及时做好救灾资源对接。
在这个项目中,实际受灾情况和遇难人数被关注后,就给当地政府造成一定压力。
“我们从来就不是在政府的对立面,相反,我们是在努力帮助政府解决问题。但有时候,和政府对接比较困难,甚至有些政府对我们爱搭不理,这无疑会阻碍救灾工作的顺利开展。”郝南对这种情况也表示无奈。
因为在河南、山西水灾中的突出表现,有媒体将“抗洪行动奖”颁发给卓明,现场主持人将卓明描述为“国内灾难救助领域领军团队”时,当时郝南马上直言:“不,也不是,也不应该是……卓明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定位。”
“卓明更多的是发挥一种桥梁和中介的作用,我们的目标是,希望能够通过大家各自机构能力的提升,最终卓明就不需要存在了。”郝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