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聊婕接到那个陌生电话时,正与冯总从一家私人小放映厅里走出来。这是冬季一个周末的夜晚,寒风凌厉,路灯昏暗。电话里一个自称是刑警支队的人,询问她明早能否过来一下,协助他们调查一桩刑事案件,并说了公安地址。她立刻就把电话挂断了。手机里常有官方信息告诫民众:但凡自称公安部门的都是诈骗。但是这个电话很快又打过来:“聊婕同志,您对我个人的身份存疑可以理解,我的警号是2378XX,您可以上警民监督网上查。这样吧,我们也可以通过您的单位或社区过去找您面谈,好吗?”
他居然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到底什么事呀?”她开始半信半疑。
“刚才说过,希望您能协助公安调查一桩刑事案件,维护社会稳定是咱们每一个公民的义务嘛。”
“什么案情?”
对方犹豫了一下说:“您最好还是过来一下吧。”见她没有挂电话,对方还是透露说,希望能协助他们辨认一个死者的身份。
“死者?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在调查中我们发现死者生前有过一段婚姻,疑似与您有关,这或许可以成为案情的一个突破口,我们见面再说吧……”
“无稽之谈!我从未结过婚。”对方话没说完她再次挂断电话。荒唐,简直太荒唐了。她很愤怒,同时又感到自己浑身一阵阴冷,莫非自己被鬼缠身了?刚才她看的是一部韩国惊悚片,银幕里那些嗜血的灵异尚未淡出大脑,现实中又是什么死人啦,解剖啦,莫须有的婚姻啦……这门里门外阎王小鬼真真假假铺天盖地,搞得她一时心惊胆战,不知所措。她只有紧紧抓住身边冯老板的一条胳膊,算是得到些微弱的依靠和安慰!
冯老板正在一旁抛食纸盒里的爆米花,准确率仅有百分之十,好似一只类人犬乐此不疲地自我训导。这人曾是矿区一个外聘司机,也不知怎么一夜暴富了(有人说近期他得到一笔巨额赔款,也不知真假),眼下正处于财色双收,得意忘形之时。他见聊婕惊恐不安,暂停进食,问:“怎么了?脸色咋这么白,谁打的电话?”
聊婕说:“说是公安局刑警支队的。简直莫名其妙,我还没结婚呢,横空飞来个老公,还是个死的。今晚可真见到鬼了。”
“公安局刑警支队?你可别吓我。”冯总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你不会扯上什么命案吧?你还有什么瞒着我?我现在事业蒸蒸日上,可陪你玩不起呀。”
聊婕惊愕地看他道:“你怕什么,咱俩八字还没一撇呢。”她感到挽着的这条胳膊正在向外抽动,躲躲闪闪地想离开她,这一细微举动骤然加剧了她的孤独和无助。她愤然推开他,弄撒了他手里的纸桶,爆米花散落一地,满世界都是爆米花的味道。
这老男人追了她两年,一度穷光蛋的他,誓言愿为她一生赴汤蹈火。一言为定。这是他的口头禅。如今他财大气粗,她却感到靠上的这只肩膀一点也不厚实。这电话来得真好,瞬间就让这个并无什么担当的人现了原型,不然今晚她的处女之身稳妥会成为他的美味夜宵。
冯老板似乎意识到自己本性暴露得有些为时尚早,到了嘴边的肉怎么可以轻易让她飞走呢?他赶紧重操甜言蜜语的老套路加以挽回,拍着袖口尚未摘牌的西装:“没有事的,哥哥我永远做你的保护神,与你生死同榻,与魔鬼共舞。”
聊婕冷笑道:“感谢你今晚陪我看电影,也感谢刚才的电话。我疑案缠身了,不连累你,就到这儿吧,再见。”聊婕转身就走。
“别别,你我风雨同舟,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别再趁火打劫了,求你。”聊婕只管往前走。
冯老板紧追不舍:“我还是那句老话,为了你,我会赴汤蹈火,一言为定……”
她放慢了脚步,她毕竟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女人,既扛不住男人的花言巧语,也弄不清世上的是是非非,加上此刻她胆怯又无助,明知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被欲望包装的所谓爱情,但此时充斥在她四周的魍魉鬼魅,实在让她无法充硬,她就像一根落水的草,不管眼前是个什么物体,能靠多久是多久。
冯老板见聊婕无声,感到希望尚在,疾步上前说:“我看咱们过于敏感了,以我的经验,不是诈骗就是恶搞。”
恰巧这时手机又响起来,声音就像一个炸雷,吓得聊婕浑身一抖。
“我来。”冯老板侠肝义胆地接过电话,欲劈头大骂一通:“你他妈有病……”他刚一张口,瞬间舌头就僵在嘴里,腰一下就软下来:“好好,对不起……”
冯老板很是机械地把电话还给她。对方正言道:“聊婕同志,请不要再挂电话,死者的结婚证件是真是假,我们正通过民政部门加紧核实,但不管你与死者有没有关系,还是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调查,澄清事实对你也有好处。再说共同维护社会治安,打击犯罪是咱们每个公民的义务。你如果不方便我们可以过去找你,我们有你的住址登记……”
她索性拉黑了这个手机号码。这夜,她和衣而睡,身后被冯老板硬邦邦地顶了一夜。他最终也未能如愿,凌晨扫兴而去。她并非恪守節操,只是忽然觉得人要是虚假造作不踏实,什么财富啦地位啦,统统都是垃圾。
清晨,门铃响起来,这是聊婕意料到的,她隔着猫眼见社区戴红袖的大妈领着两个民警站在门外。她打开门站在门口。两人出示了警察证,一个中年姓王,一个青年姓刘。
“就在这说吧。”聊婕披着睡衣双手抱胸,没有想请他们进去的意思,再说屋里也很乱。靠前站着的中年人说:“我们昨天打过电话,感到您不是很配合,只好上门打搅了。”
中年警察灰色头发稀稀疏疏,表情冷漠。身后青年人二十刚出头的样子,身着崭新的警服,警衔和领带一丝不苟,好像是个正在过制服瘾的警校实习生。
聊婕依旧堵在门口:“我说过,你们找错人了,我从没有结过婚。让我去见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死人,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个女孩子的感受?”
警察一时无语。
站在一旁的大妈眨着混沌的眼睛,来回看着他们:“姑娘,他们可是真警察。时常来咱小区,为群众做了很多好事呢。打黑除恶,为民除害,咱们社区居民都有义务。”
聊婕懒洋洋冷笑道:“大妈,这跟他们是不是真警察没有关系。”
中年警察道:“同志,就算找错人,我们也要弄清找错的理由,缩小排查范围,这是侦破案子要走的基本程序。做个笔录,例行公事,我们回去也好交代,是吧?”
她发现年轻警察正越过她的头顶,朝屋里张望,猜想里面可能藏着什么逃犯或情人什么的,她顿生厌恶:“没有这个必要吧。”随后缩身欲关门。
大妈有点看不过去了,大声说:“瞧你这丫头,怎么不识相,说好听点你这里叫不懂礼貌,说重点叫妨碍公务,人家可是为民办事。”
她一向对大妈这类人没有好感,当下最能疯的就是她们,什么碰瓷啦,小偷小摸啦,都有她们的身影。此时大妈一插话,她立刻火起来:“关你什么事?你少扣帽子,老太婆!”
“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一个小丫头……”大妈的嗓门真大,把楼上楼下的人都惊动了。
中年警察抬手拦住老人:“大妈你安静。”
“你说现在这年轻人呦,啧啧啧……”大妈咬牙切齿直摇头,看着俩警察。
中年警察也明显不耐烦了:“好吧,你要是不嫌事大,那就在这谈吧,真费劲。小刘,你给她说。”他半是命令地叫年轻警察开始工作。自己掏烟一边抽起来。
“我们给您打了很多次电话。”年轻警察翻开一个纸夹说:“您总是回避。是您丈夫的事……”
“我给你们说过,你们搞错了,我没有丈夫……”
年轻警察忍不住提高声调:“请出示您的身份证,我们在执行公务,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刘你耐心点。”中年警察在一边道,又对聊婕说:“如果你要是觉得这里也不方便,我们只好强制带你去警局了。”
“我不去。”聊婕的声音明显软下来。
大妈挑了一下嘴角,斜眼看着聊婕,像是在说,这下你不硬了吧?等进了局里你可就牛不起来喽。她见彼此都这样僵着,又说:“我说姑娘唉,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就别死心眼了,好好配合警察,你拧不过人家。你说一个姑娘家家的要是上了警车,叫旁人看见又怎能说得清,别再丢人现眼了。”
聊婕看了大妈一眼,觉得她说得有理。
老警察也开始打电话,说派两个女警过来,要搜房还是怎的?
她怕了。租房里一个妙龄女子大清早被警察带走,这下可丰富了街坊四邻的饭后茶余的口舌了。算了,能说清的赶紧说清也是好事。
聊婕便侧身让他们进了房间。大妈也想跟着进来,中年警察拦住她说:“大姐你暂时没事了。让你费心了,有事我们再找你,好吧,多谢了。”
大妈嘴上说好好,却有些不情愿离开,也不知是不放心这丫头胡来,还是担心警察把她带走,一步三回头地下楼。聊婕看一眼楼道,感到大妈的脚步在下层原地踏步。
屋里很凌乱,空间混合着洗发水、香烟和年轻女人身上的味道。两个警察分别坐到一个旧沙发和一张塑料椅子上。进门便是客,这是家里传给她的好习惯。她找出一次性纸杯给他们斟水:“您二位也别介意,现在骗子太多了。”
“可以理解,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忙,骗子总喜欢找年轻女子下手。”年轻警察吹着纸杯里的茶叶笑说。中年警察提示他:“闲话少说,开始吧。”
于是年轻警察打开手里的记录本说:“死者叫马旭国,你认识吗?”
聊婕摇头,但又似乎感到有些熟识。
他把夹在记录本里的一张照片拿出来给她看。
这一看,她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手里的纸杯差点掉到地上。
“他死了?怎么会呢?”她放下水杯,惊讶万分地端详着照片:“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她感到鼻子有些酸,一汪泪水含在眼眶里。
“很抱歉,节哀。”小警察说。
“是这样。”中年人放下水杯,“本来应该是煤矿上的一起普通的事故,他的家人领了矿上的高额赔偿后,正准备处理后事,又发现他还有一张大额保险单,便去了保险机构申领死亡赔偿,结果保险员发现死者身份证与保险单上的照片不一致,便报了案。这在矿上不算个例。接案后我们管控了尸体并对死者的住处进行了封闭,找到了你们的合影照片,还有一个结婚证,当然是否伪造还有待查实。关键是,我们发现他并不叫马旭国,他叫罗宏新。”
聊婕捏一把鼻涕,开口问道:“他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亲人,他的亲人都在乡下,也只有一个老母亲。她母亲知道吗?那得多伤心呀。”两滴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案件的调查有了突破性进展。中年警察轻松地站起身,很绅士地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聊婕接过纸巾说。我能帮你们做什么?聊婕一脸的愁苦,声音细软了许多,她回避着中年警察暧昧的眼神。中年警察夸张地做了下深呼吸,说:“你是唯一能确认他身份的人,他叫羅宏新,是吗?”
聊婕点点头。两警察对视。中年警察说:“麻烦你再去一下停尸房,做进一步核实可以吗?”聊婕又点点头。
中年警察说:“不过这是一具面部模糊的尸体,你要有心理准备。”
两年前那次潼菱煤矿之行让聊婕感触颇深。她是在与冯岗的交往中认识马旭国的。作为人寿保险推销员,煤矿自然是她的首选。置身于高风险的劳动群体,保险行业本应如鱼得水,事实上这只是她的主观臆想,买她保险的人并不多。一是来此地销售保险的同行较多,竞争激烈到破了底线(有的女人甚至以身相许);二是矿工普遍文化水平较低,对保险受益认知不足,大多对此行业持不信任态度。
食堂和私人放映厅是矿工们较为集中的地方,她尽职尽责地活动于两地之间。曾想试着下井,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坐罐笼下到那深达百米的黑暗洞窟里去。她时常穿一身合体的翻着白色衣领的藏蓝色小西裝,虽是行业制服,腰部却掐得紧紧的,衬托着身材尤为高挑丰满。她虽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但身处以黑色为主调的雄性群体,显得格外白净秀丽。她主动和矿工们搭讪,发名片,不厌其烦地讲述保险的种种好处险种多多任意选择。她和矿工们坐在一起吃饭说笑,她香气迷人开朗如花,矿工们都喜欢靠近她,嗅她身上玫瑰般诱人的体香。她是他们另一道丰美菜肴,每吃一口饭都会看她一眼,眼里看的嘴里嚼的都是她粉嫩的唇和颤颤的胸。这种效果自然是聊婕想要的,不出意外的话,再往前跨一小步,便会顺理成章地进入选险种的程序:填表刷卡拍照建档入库搞定。
不过,她在为别人做保险时,却能明显感到自己正身处危险之地。那一双双又黑又糙的大手,在接过她递上来的名片时也将她的手一起握住,犹如黑猩猩逮住了一只鲜嫩的小乳兔,灵掌类们只需一抬手,就会把她撕碎送进血盆大口。但她也知道,她给他们的越多,他们入保的可能性就越大,而潜在的危险也会随之增加。还有人冲他说段子:“想让我入了你的险,先让我尝尝你的鲜。”也有人一本正经地说:“行啊,我填保单,不过我身份证不在身上,要不我带你上我宿舍里去填吧。”
起初她信以为真。可旁人却哈哈坏笑,她便觉得他们不怀好意。宿舍万万去不得,这些欲火焚身的青壮汉子,克制力几乎为零。她未婚,连男友都没有,别为点蝇头小利把肉体甚至小命搭进去。还有不少人向他求爱,很遗憾,她就是把择偶标准降至为零,也绝不会下嫁到毫无安全感的煤窑子里去。因而,尽管她总会摆出一副勾魂摄魄的微笑,却始终恪守自己的职业底线。这样一来,她业绩平平便在情理之中。当然也有一些矿工一时经不住她的娇嗲缠磨填了单子,但也仅限于此,等到掏钱的时候全落空了。
矿工们大多来自农村,对保险的认知不高,而且往往十分偏执。他们知道保险公司不是银行,辛苦钱一旦交出去就不再回来,而且这钱缴得也很晦气,说白点就是为自己积攒办理后事的费用。身处险地之人最忌讳“死”这个字,活得好好的为啥要为死买单?倒霉事会那么巧偏偏落到自己头上?他们彼此提醒,最好还是离这个人寿保险妹子远点,薪水一旦被“保险”掉,比被骗更窝囊。骗是一次性的,而“保险”你得年年交,俨然就是个比矿井还黑的无底深渊。他们也看到有人入了保,死了,赔了一大笔钱,但他们不羡慕,人死了要那些钱有啥用?
聊婕在煤矿忙活了一个多月,只有冯岗和马旭国两个矿工成功“入保”。
冯岗就是如今一夜暴富的冯老板,四十出头,当年也是一个煤矿打工仔,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他是个城里人,有一辆二手小面包车,矿主雇他为食堂采购一些油盐酱醋蔬菜之类的后勤供需品,因而他比较自由,东跑西颠地往返于村镇矿区之间。有时也往医院运送病人或尸体啥的,当然也不耽误他拉黑活儿嫖赌这类龌龊的零碎事。
工地很冷清,除了一家私人小放映厅基本没啥娱乐。聊婕憋不住寂寞时常要回城里调节几天,便免不了搭乘这辆小面包车的顺风车。闲聊中得知车主从城里跑到矿山谋生,怀揣一个做煤老板的大志,她便对这个特别爱说“一言为定”的有志“老青年”有所敬重。其实这应该也是每一个矿工的“梦想”,遗憾“煤老板”这颗药引子并不一定都能在所有人的肚子酝酿发酵脱胎换骨。她发现冯岗擅长交际,驾驶室里不时坐着几个貌似煤矿生意人,其实都是冯岗牌桌上的赌友。
聊婕总被他约出去吃饭,开始她会矜持推辞,到底是个正经女子,对一些社会上的人有所顾忌。但她又很矛盾,因为保险推销本就是一个最大限度地广识朋友的职业。她被冯岗不厌其烦地邀请多了,便在矛盾中由了他。但她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决不喝酒也决不与他单独吃饭。她跟冯岗吃吃喝喝也并没有觉得亏欠于他,因为她本身就是男人的一道下酒菜,没有她在场,那些荤腥十足的黄段子一点针对性都没有,不刺激也不快感。他们最爱听她发嗲一怒:一群地道的臭流氓呀,于是那淫笑几乎要把桌子弄翻。吃饭归吃饭,若跨出了酒桌这道门槛,她绝对不是他们的菜。后来她说什么也不去了,不想去的另一原因是那些人都是些好逸恶劳之徒。
冯岗是众矿工向聊婕示爱的男人之一。某天他捧了一把菊花向她求爱。聊婕远远就嗅到有一股医院病房的腐败味:“这花有味,刚送尸回来吧?”
冯岗嘿嘿一笑:“应该算送伤号吧,没死透,救死扶伤你也嫌弃?”
她叹息:“你说这些人要是投个险啥的,他的家人也能享他点福,男人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妻儿老小吗?”她欲把花还给他,“你先入个保再说吧。”
为了讨她欢喜,他勉强答应入了一个车辆剐蹭险。
聊婕不屑:“一点诚意都没有,你也想娶我?”
冯岗讨笑道:“我要是投个大的,你就能答应我?”
她叹息道:“两码事。实话跟你说,我不会嫁给一个矿工。”花被扔在地上,像碎了一块的五彩玻璃。她感觉伤到他了,又给他留下一个毫无边际的机会:“除非你成了煤老板。”
冯岗脸部的腮肌滚动,犹如咀嚼一条垂死的蛇:“好,一言为定。”
聊婕心里一紧,后悔不该有此承诺,觉得自己像是在怂恿谁非要干些什么似的,忙说:“别,我说着玩的。不过,你要是能帮我拉几个客户,我也可以帮你介绍我身边的姐妹,她们各个都比我漂亮。”
“好,一言为定。”
“你能不能别再说这句话。”
“好的,不再说,一言为定……”
矿工马旭国是冯岗为聊婕拉到的第一个客户。冯岗的手段有点不太地道,他说要给马旭国介绍个对象。当时马旭国的眼睛就亮了,但那光芒也只是闪了一下瞬间又灭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拇指,在它的左边又多出一个小指头,画蛇添足地给主人的外观添了一个不小的乱。主人显然对它十分厌恶,无时无刻都想根除它。主人曾无数次欲动用剪刀将其剪除,可是一触碰便疼痛无比,毕竟它和其他十个兄弟一样都连着主人的心。此时他向介绍人说:“能不能等发了工资,我上医院把它切了再说?”
冯岗说:“没事,那女孩不在乎,她不在乎你的手长啥样,人老实就好。”他说的是实话,保险推销员只在乎客户兜里的钱。马旭国虽然老实却并不傻,他知道老实在当今社会并不是什么优点,他還知道爱情会首先死于外表缺陷的第一直观。在农村时他并没有太在意,进城后这多余手指的丑陋和怪异明目张胆地凸显出来,那倍受旁人厌恶的表情远高于他长满粉刺的脸。它又偏偏长在右手上,干活,用餐,端茶,握手……这个丑陋的家伙一样都不缺席。
冯把这事告诉聊婕后,她反感他这样做。
“你怎么能骗人家呢?”聊婕满脸不悦。
“我不这样说,他可能不来,先见个面再说,好吗?”
他们三人在一个露天烤肉摊会面。这是聊婕选的,他不想让对方多花钱。他们吃烤肉喝啤酒,聊婕竭力不去看对方。冯岗把手搭在马旭国肩上,小声打趣道:“怎么样,漂亮吧?”
马旭国始终盯着往下滴油的肉串,咧着嘴傻笑,不敢抬头,脸红红的。
“以后要主动噢。”冯岗装模作样地继续哄骗他:“人要大方,小气的男人女人可不受待见哦。”
马旭国一个劲点头傻笑,嘴里的肉嚼得叭叭响。整个见面过程,冯岗一直都在挤眉弄眼地扮鬼脸,他想把一直处在埋怨中的聊婕逗笑。她很矛盾,既不想欺骗这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又不想放弃这一单保险。他除了手上多长了一个小指头外,看上去倒比冯岗说的要精神得多,五官很端正,虽算不上帅哥,但绝不丑。这都没关系,又不是真相亲。此外他一点不傻,单听他说出的几句话,便断定他是有思想的人,他说:“俺不太承认别人说俺老实,俺只是诚实,老实是性格,诚实是品格,这两者之间是有距离的,很多人把老实和诚实搞混了,其实它们一点也不一样,我只是一个诚实的人而已。”
就凭这句话让聊婕脸上有了笑容,临了她说:“先交往着看吧。不过,前提是你要入份保险,可以吗?”
马旭国嘿嘿一笑:“这个事冯哥已给俺说了。”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身份证和一沓钱。聊婕也从塑料夹里抽出表格让他填,并用手机拍了他的正面照,以及家庭住址等一些入档资料。
马旭国写了一阵停下来说:“我写不好,适合哪个险种你就随便填吧。”
这个人不会是个文盲吧?聊婕心想,她说:“代笔可以,名字您可得自己签噢。”
马旭国只笑不说话,自始至终挂一张干净的笑脸,她为他选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险种,每月的工资就可以支付得起。聊婕验他的身份证件时,觉得照片不太像他。对方一笑:“五年前照的,岁月惹的祸。”
聊婕笑了,这人身上还有几分幽默呢。但她内心还是疑问,五年前他应该还是个未成年人,偏差大得有点离谱。不过这样一张诚实的脸,嘴里的话应该也不会有假,加上她“拉保”心切,便不再多问。
事后聊婕问冯岗,这个投保人难道真的会相信给他相亲的事?
冯岗对她敷衍道:“他应该不会信,他只是想趁机占点女人便宜。”这分明是冯岗自己的丑恶行径。
她摇头不认同这么说。那天,她记得在冯岗上厕所时,马旭国抬头正眼看她,眼睛火辣辣的,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瞬间,他突然附身向前,想凑过来亲她。这太突然了。她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汗臭味,猛地往后一跳,差点被路边石头绊倒,随后蹲在下水道边吐起来。混沌中她听到冯岗在喊:“你跑啥?回来!”她抬起头时,看到只有冯岗一个人站在那里。
整理投保材料时,聊婕越加觉得这个马旭国与证件照差得离谱。不过,跟客户较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完成保单任务是最重要的,她便不再胡思乱想。这一年聊婕业绩平平,刚一入冬她便打道回城。年末,交了房租和水电暖费,手机绑定的信用卡显出负数。她正犹豫这工作还能不能再做下去的时候,却接到了马旭国的电话。她第一个念头是此人可能要退保。这样也好,一份疑点太多的保单,退掉它内心也落得干净。
“赵姑娘,打搅了,忙吗?请你吃个饭怎样?”
“我不姓赵,姓聊。你不用客气,有啥事尽管说。”
“我想澄清个事,保险单上的那个身份不是我。我的身份证丢了,现在准备回家补办一个,所以……”
“所以你要变更投保人。”果然不出所料。聊婕顿时感觉很累,“唉——你们这些人哪,太不靠谱了,当时你怎么不说?你这不是害我嘛,那你就尽快回去补办吧。真是麻烦。”
她见对方欲言又止说:“你还有啥事?
“我想请你吃个饭。”
“吃啥饭,我哪有空呀。”
“聊姑娘。我发工资了,今年矿上效益好,工资加奖金一万多嘿嘿……”
聊婕撇嘴,这跟我有啥关系,又问:“挣了这么多,是不是想再增补个新的险种呀?”
“我就是这个意思。”对方回应果断,这让聊婕很是开心,又问:“可你没有身份证呀。”
“我这几天就回老家办理,不过,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啥请求?”
“只要你答应,你叫我干啥我都愿意。”
“只要不是要我嫁你,其他的可以考虑。”
“当然,我知道。我们只是客户关系,我们面谈好吗?”对方语调清晰,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知道就好。不过,入保可不是儿戏,男人说话要算数。”
“当然当然。”对方再次果断回应。
“有保单做,聊婕自然要去见面。马旭国把她约到一个很不错的咖啡厅里。洗去身上的煤灰,挺干净的一个小伙子,他穿一件崭新的浅灰色西装,有些小,两个扣子紧绷着,身上隐约有一股甲醛味,像是从这件劣质衣服上散发出来的。由于遭受过上一次的突然袭击,她跟他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他要了西餐。小城的西餐与他身上的西装相得益彰,都是冒牌货。牛排味道还凑合,也许是自己饿了。她越过明亮的餐具器皿看他,感到他心事很重。她刚吃了几口,对方便开门见山提出一个要求,这要求让她做梦也想不到。他说他要回老家补办身份证,是否能跟他一起回趟安徽老家:“路费食宿我全包,还有其他费用……”
聊婕咣当扔下餐刀:“你真搞笑,脑子进水了吧,为了你一张破单子要我跟你回老家,可能吗?你不会想拐卖妇女吧?”
“我爸患了癌,活不了几天了,我想让他死前看到我有媳妇了。我绝不会让你白去。这是五千,你要是嫌少,还可以加……”他拿出一摞人民币,放在她面前。
“租个老婆回家过年。你还挺会赶时髦。”聊婕哼哼冷笑:“太搞笑了。可能吗?可能吗?”她想起身走人,可是眼前的钱又让她起不了身。
“对不起。”他把头埋在他那散发着甲醛味的领口里:“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给您打这个电话,明知道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说出来我会好一些,现在没事了……”
他满脸尴尬,低着头像是自说自话。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眼前窘迫的男人调侃道:“话说得还是蛮溜的嘛,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一个闷葫芦呢,你学坏了。”
他微微抬起头胆怯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快吃饭吧,要了这么多菜,不吃就浪费了。”
她叹了口气,坐下来,正言道:“你记住,我们只做保险,决不会超越这个底线你明白吗?这顿饭我请你。”可她兜里一分钱也没有。
“我记住了……”他突然站起来给她鞠了一躬,吓得她脸色都变了,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演,这男孩太与众不同了。
“回家后我尽快补办身份证。你快吃,凉了。”
聊婕不断地唉声叹气,又白来一趟。加上先前拿张冠李戴的保单,她算是白忙了:“我在你身上可没少忙活,可一件事都没做成,我都要扎脖子喝西北风了。”
“要不这样吧,”男孩说,“我先交款后补办也行,这五千元钱先留你这里。”他把桌上的钱往聊婕跟前推了推:“干脆,就算我赔你的损失吧,保险另算。”
她看着眼前这钱,刚好缴齐她半年的房租。
“你不是说要做手术吗?”聊婕看着他拿筷子的右手说。
他摇头:“我妈说十指连心,连着她的心,她疼。我还听人说,上帝给每个人的东西都是最合适的。”
聊婕点头,觉得有理。
“你不觉得租个女友回家骗爹娘这很荒唐吗?”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钱。
我也是被迫无奈,我妈电话说,爹总是梦到我把媳妇领回来了,说要是能看到我娶妻生子死也值了。我下面还有个先天智障的小妹。我在外混了好多年,今年是我挣得最多的一次,所以,我想在爹还活着,了他一个心愿……
聊婕又叹一口气,他如果说的是真话,是个好孩子:“女人很多,你为什么要选择我?”聊婕懒洋洋问。
“你是我来到矿上跟我走得最近的一个女人,还因为你漂亮。”
聊婕哼一声:“随便找个替身,还用这么挑剔?”
他憨笑:“领个漂亮女人回家,爹妈喜欢,村里村外也有面子。人都有虚荣心。”
聊婕哈哈一笑:“你跟冯岗真的学坏了。”
马旭国也笑。她觉得他一点也不傻,很聪明。
手机短信响。她掏出来看:“为不影响您的通话,请您及时缴费。”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钱:“你就不怕我拿了钱不还吗?”
“我能看出你是好女人,眼睛里很干净,就是不还也没啥,钱嘛。”他说。
她有些感动:“我没那么好。这样吧,这钱算我借你的。”她收了他的钱。
临别,马旭国又提了一个要求:“既然您不能跟我回老家,能不能和我去照相馆拍张照?”
她想了想,既然把钱都装上了,不为人家做点什么也不像话,不就是一张照片嘛,她答应了。她不无佩服地对他说:“你真聪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步步为营,是不是要把我稀里糊涂地拉进你早已设计好的婚姻殿堂你才罢休?”
他嘿嘿笑说:“要真是这样该多好。”
……
离开马旭国后,聊婕开始后悔,拿了人家不明不白的钱荒唐,照相也很荒唐,她又趕紧打电话说:“我还是把钱退给你吧。”
他说:“我不是还要在你那里买保险吗?钱你先留着。等我把身份证办回来,一起算。”
他们通电话时,她的门铃一个劲响。这是房东几天来N次摁响门铃了。等她交了房租物业费水电费电话费网络费……钱已用掉一半,她没有勇气再给马旭国回电话了。数月后,聊婕不再做保险工作。经济富余时,她给他打过电话,打算把钱还上,可他的电话变成了空号。转眼两年过去了,马旭国再无音讯。
在去停尸房的路上,她担心自己可能认不出他来,毕竟与马旭国只见过两次面,而且还是两年前,那时他是个大活人,现在他又将以怎样的面孔面对她呢?她心跳得很厉害。不过也许不是他,也许是另外的人利用了他们的“结婚照”吧,这样的可能也是有的,要是这样该多好呀。
年轻警员开车,她和中年警察坐在后排,他们几乎一言不发。这给了聊婕一些反思自己的时间,她怎么会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去辨认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死人呢?这感觉怪怪的,很荒唐很害怕还有些许的兴奋。当然更重要的是,一个被无辜杀害的冤魂正等待澄清,她必须义无反顾。因为她和马旭国都是好人……
“你也不用太害怕,”身边的中年警察注意到聊婕一副皱着眉头愁苦的样子,安慰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年轻警察回头说:“还有我。”中年人训斥道:“开好你的车!”
中年警察又对她说:“一块石头从矿顶上掉下来,砸在脸上,有些面目全非。他兜里揣着你的照片。这意味着什么?”
聊婕无语。
“他爱你,可你却远离他,人要讲感情的……”年轻警察拧过头来插嘴。
“开好你的车。”中年警察不太顾忌同事的面子。她似乎觉得作为警察已经严重偏题,超出调查范围。
年轻警察委屈地辩解道:“先以感情为突破口有什么不对吗?”
中年警察没理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聊婕。透过后视镜,聊婕能看到年轻警察那不屑的表情。他心里一定骂道,你老了,一说爱情你就烦,可是说你老了,却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也不看看自己一把年纪。
停尸房里冰冷如冬。
“你要不要看他的脸?”拉出尸屉后,年轻警察在掀开盖尸布之前,征求聊婕的意见,聊婕心跳得很厉害,犹豫一阵后,微微点头又迅速摇头。
“不看也罢,很惨。”年轻警察说。
“不看死者的全部还叫她来干什么?掀开!”中年警察命令道。
“不用了。”聊婕赶紧阻止道,“是他。”被单下面露出一只没有盖住的手。她想起曾建议过他做个手术。他说他妈不让,十指连心,连着爹妈的心。
“确认就是你的丈夫吗?”她微微点头,忍不住想哭,一个从生下来就苦命的男孩。她还欠着他五千元钱。
“塌方事故发生后,”中年警察说,“矿主为了瞒报事故,很快向死者家属做了赔付,估计五十多万。作为妻子这些事情你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吧?”
“家属?他的家属从安徽来了吗?”聊婕问。
“当然是马旭国的家属,不是罗宏新的。马旭国的‘家属’们在他入矿前就弄‘丢’了他的身份证,这是蓄谋杀人的开始。”
不知怎么,她一下想到了突然暴富的冯岗。
警察继续说:“在将要火化那天,‘家属们’发现死者还有一张保险单,便贸然去领,身份证和保险单上的照片不一致,保险公司怀疑骗保,报了警。我们在死者身上找出你们的合影照,在其住处找到了这张结婚证。您能提供您丈夫的原籍住址吗?”
聊婕点头,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否认死者是自己的丈夫。她掏出手機把死者老家的地址和照片找出来提供给警察。
中年警察见聊婕无比悲伤,说:“你想和你丈夫单独待一会吗?”
聊婕摇了摇头。
“没事的,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中年警察说。
年轻警察撇了一下嘴,把停尸箱咣当一下推进去。
后来聊婕知道,马旭国,不,罗宏新,一直都没有再回老家,火车票实名制,他没有身份证,回不去。
“丈夫”的后事办妥之后,聊婕有资格把骨灰盒抱了回来,当然还有那张“结婚证”和应得的补偿金。第二天,作为罗宏新的“遗孀”,她带着“亡夫”的骨灰盒和补偿金,按照死者生前提供给她的地址,坐上了赶赴安徽金寨县“婆家”的火车。她心想,也不知道他父亲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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