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茵
摘 要:毕飞宇的《推拿》简体字版与繁体字版在语言表达、人物形象、作品思想上都有较大差异。简体字版出版的时间晚,但实质上却是修改稿,其语言更为生动、恰当、细腻,盲人形象更典型、鲜明、立体,作品的思想境界也更高。通过两个版本的对照,可以看出毕飞宇的艺术追求。
关键词:毕飞宇;《推拿》;版本对比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9052(2022)02-00-03
毕飞宇是一位关注当下都市人们生活状态的作家,其现实主义力作《推拿》讲述了都市盲人推拿师的日常生活。毕飞宇曾长期与盲人推拿师接触,有意识地体察盲人世界的黑暗,感悟他们身上的爱、尊严、人际等问题。《推拿》分别在大陆和台湾出版,“和大陆版的一点都不一样。大陆读者所看的结尾是我的第二稿,第二稿我忘了发给台湾出版商了”[1],导致《推拿》有了繁体字与简体字两种版本。因而,通过对两个版本的比较,可了解作者在哪些地方进行修改、是如何改的。笔者希望通过比对两处文稿,总结两个版本的得失,帮助广大读者对《推拿》有更准确地把握与理解。
一、语言表达的修改
毕飞宇的文学创作可谓是慢工出细活,他讲究词句的斟酌取舍,力求每一句话都能够清晰地表达到位。笔者在比较两个版本时发现,关于作品语言表达主要的修改类型分为以下三类:一是语句改写;二是删繁就简;三是增强语句逻辑性、严谨性而进行的修改。
(一)语句改写
作者通过对表达的修改,使得语言更有力度。例如繁体版中“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心疼了。”简体版中改为“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摸着她的指头,心碎了。”加上动作“摸着”,并把繁体版中王大夫“心疼了”修改为“心碎了”,增强语言表现的力度,更凸显王大夫对小孔的珍惜和疼爱。再如,描述小孔与王大夫性事的语句,繁体版把“但王大夫再怎么说也不能拒绝小孔,勉强进去了。”改为“但王大夫再怎么说也不能拒绝小孔,两个人的身体就连起来了。”简体版修改为“连起来了”,把两个独立的个体联结为一个整体,体现了两人关系的密切,而且,在表达效果上更为含蓄。《推拿》所用的是第三人称叙事,“一般来说,外视角的叙事模式也会有它难以避免的缺陷,那便是人物内心描写会受到限制,不利于作者对人物形象进行更加全面而深刻的刻画”[2]。原本的繁体版中“她不欠谁的,没债要还,可她总得养活自己吧。都红很后悔当初的决定,为什么要学钢琴呢?要是不学,她又何至于到舞台上去对着‘全社会’卖唱。”语句较为委婉冷静,而简体版中作者运用“就他妈的是个卖X的货!”“去他妈的音乐!”这些愤怒的内心语言凸显都红不甘愿对“全社会”演奏的不忿心情。在同样的叙事方式下,较之繁体版的冷静表达,简体版塑造了都红这一不屑以残疾人姿态来博得健全人同情的形象,更符合全书中人物的整体性格特点。
(二)删繁就简
繁体版中“张宗琪没有办法,只能严肃起来,只能好言相劝”当中,两个“只能”使语句显得繁复,修改为“张宗琪没有办法,只能拉下臉来……”,表现张宗琪严肃的表情,同时也使得句子语义简洁,表达清晰。再如,繁体版中显得多余的情节作者也进行了删改:“但都红的高兴是短暂的,还是有些伤感。她没有珍惜啊。用不了两天她就再也没有这样好的一个姐姐了。季婷婷突然就‘咦’了一声,想不起她的指甲剪刀放在什么地方了。季婷婷慌里慌张地说:‘我的指甲刀呢。’都红说:‘不着急。我等着呢’。”简体版中删改为:“但都红的高兴非常的短暂,——她没有好好地珍惜啊。”用破折号引出都红“没有好好珍惜”的语句,简洁的一句话,对都红即将发生断指的意外事件起了暗示作用。
(三)增强语句逻辑性
繁体版中,“王大夫终于把话引到正题上来了,他咽了一口,问:‘你想好了吧?’”简体版中修改为“咽了一口唾沫”使句子含义更加明确,避免了歧义的现象。再如描述金嫣个性的句子,“作为一个心气旺盛的姑娘”简体版改为“心智特别”这一词语,比繁体版“心气旺盛”更适合金嫣的人物个性。纵观全书,金嫣作风虽然主动,但对徐泰来的态度始终是谦卑的,愿意步步靠近、耐心等待。她并没有趾高气扬的行为举动,她是知晓进退的,修改后的“心智特别”无疑是表达更加贴切,具备逻辑性。
根据上述例子,可看见繁体版由于是原稿,会出现语句逻辑表达不到位、句子意思不明确等情况,在简体版当中,这些方面都得到了妥当修改,使得作品的语言表达更具准确性,更富表现力。
二、对人物形象塑造的改动
《推拿》主要依托推拿房这一具体的场景,专注于盲人群体来展示他们的日常生活。其中,都红和沙复明是作者用较长篇幅进行刻画的两个典型人物,在他们身上,体现了盲人的自尊、自重与胆怯。通过两个版本的对比,笔者发现作者毕飞宇对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塑造进行了变动,改动之后的文本深化了作品主题,更能体现作品意蕴。
(一)都红
繁体版中,都红的眼睛并非完全失明,“如果都红的视力再好一点”“我多少能看见一些”,当导演问及都红“能看见么?”时,都红回答:“一点点”。简体版改为:“如果都红的视力正常……”,当导演问及都红“能看见么?”时,都红回答:“不能”。
都红的形象是具有悲剧色彩的。繁体版中,都红的眼睛是“能看见一些”的,而在简体版中,她的眼睛“不能看见”。结合都红的经历对人物进行分析,一方面,都红的身上有令人惊羡的美好。她美,是经过剧组导演赞叹的美;她有才华,拥有让学校音乐老师都为之惊讶的音乐天赋。“全盲”的双眼使她无法看见自己的美好,让人深感惋惜。另一方面,都红的境遇又是何其悲苦。一次演出令她彻底明白自己作为一名盲人在舞台上表演只是为了让他人同情;手指被夹断使她本就不完整的身体雪上加霜。如果“能看到一些”寓意着生命中的一点点希望,那么“全盲”便意味着彻底绝望。作者塑造了这样一个身处绝望境地的都红,深化了其形象的悲剧性。
再如,简体版在都红拒绝护士帮助的章节中增加了如下情节。都红掀开被子,坐起来了。她摸到了毛巾,一个人悄悄摸向了卫生间。她想洗一洗自己的脸。这时候刚好走过来一个护士,她想搀她。都红侧过脸,面对着护士的面部,笑笑,柔软地却又十分坚决地把护士小姐的胳膊推开了。都红说:“谢谢。”
当病了要起来洗脸时,护士想要为她搀扶,也坚决地推开她的胳膊,可见,都红的形象充分体现作者对尊严的重视。都红尽管知道自己有音乐才华,但她不甘在舞台上做一个小丑,成为众人同情的对象;她甘愿为了一份平凡的工作,不惜放下身段,恳请老板给予一个月的试用期让她学习推拿;知道沙老板出于怜悯地爱在照顾自己,却不愿接受这份让她感到沉重的爱。当都红听见同事们为自己捐钱后,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她决定告别推拿中心。可见,都红不希望依赖别人的帮助过日子,不想要别人的施舍与可怜,她不想亏欠任何人。都红是自立的,她需要的是自食其力,自渡难关。与其说是坚决地推开,不如说是痛定思痛后的去意已决,决心拒绝大家的捐款,决心离同事们而去。简体版所塑造的都红形象加深与固化了盲人注重尊严的意蕴。
(二)沙复明
作品中,沙复明的形象一贯是隐忍内敛的。他讲究面子,患胃病多年,并逐渐加重,但对身边同事却一直隐瞒,可见他是善于隐忍的。但繁体版中沙复明对都红求爱的行为有异于他的整体形象,显得尤其突兀与矛盾。他热烈而又大胆,以孟浪的动作抚摸都红的脸,没有一丝一点地犹豫。在语言上,他以恳求的口吻苦苦相劝都红留在推拿中心工作,甚至不惜放下一名老板的身段为爱表白,大胆对都红表达爱意。经过作者的改写,简体版中的沙复明是内敛、含蓄的,他没有对都红求爱,只有一声“都红,永远留下。”动作上表现出胆怯和犹豫,连想去牵住都红的手都是纠结良久后的小心翼翼。通过前后版本对比,可见简体版中这一情节中的沙复明形象与全书保持了统一性,也显出了沙复明内向、自重、谨小慎微等特征,使盲人形象更加典型,更具真实感。
三、作品思想内容的修改
毕飞宇坦言创作《推拿》是“想把黑暗拉到太阳底下去”“我的主要精力花在了生命本体上,生命的不屈、尊严、生动、美丽,都是我渴望关注的”[3]。作者以简洁、凝练的笔触描写了盲人对尊严的重视、书写了盲人内心的苦痛、呈现了盲人的人际。作者对以上多个方面的描写,构成了作品丰富的思想内涵。通过繁体版与简体版中作者修改部分的进行对比,笔者发现简体版以作者细腻的笔触呈现黑暗世界里的万象,更契合作品主题意蕴,更能提高小说所抵达的思想高度。关于体现作品思想内涵的修改,分为盲人尊严问题、盲人的内心苦痛、盲人的人际三个方面。
(一)盲人尊严问题
在第一章,盲人王大夫的弟弟打电话告知大哥他要结婚,但王大夫的弟弟并不想一个瞎子出席在婚礼的现场,只为讨红包。当王大夫意识到这一点时,写道:“王大夫站在卫生间门口……他在睁眼睛。他就想把眼睛睁开来……当然,这些都是徒劳的,他的眼睛是不可能被他‘睁开’的。”这一段在简体版中删去。繁体版中运用了动作描写的手法,展示了王大夫作为一名盲人,得知自己被嫌弃不能参加弟弟婚礼时的卑微、痛恨、无助、愤怒等情绪。而作者在整部小说的创作中,可谓是极力守护盲人尊严的,作者笔下的盲人有极强的自尊心,因此,简体版中将体现王大夫自卑心理的语句删去,可见作者在塑造王大夫这一形象时体现了对盲人尊严的重视。
再如,第七章,沙复明得到向天纵的夸奖后,内心充满自信,想笑却不情愿表现出来。简体版增加了“笑是一个好东西,也是一个坏东西,好和坏取决于它的时机。有时候,一个人的笑容会使一个人丧失他的尊严。沙复明绝对不能让自己失去尊严。”沙复明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生怕自己的表现不如人意,得不到“女友”的赞许,他的言行谈吐展现着健全人所没有的自卑与谨慎。简体版中新增了他刻意隐藏笑容的行为,呈现了沙复明对尊严的苦心维护。
(二)盲人的内心苦痛
例如第三章,小马小时候因车祸导致他成为一名盲人。他不能重见光明,内心焦急,简体版新增语句:“可是,再怎么努力,他的双手也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小马眼睛本是健全的,九岁时经历的一次车祸,使他的世界由光明瞬间转为黑暗。多次辗转求医无果也让小马深感失望。简体版新增的语句:他“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隐含着小马对自身遭遇的痛苦,甚至绝望,无疑证明了小马内心的忧伤、焦虑、悲痛。作者在简体版当中,丰富了盲人内心痛苦的部分,以小马这个突出的形象表现盲人群体面对生活的无奈。
再如,第四章,富有钢琴演奏天赋的都红在一次失败的演奏结束后,感到很丢人。简体版中新增了这样一个片段:“女主持人开始赞美都红的演奏,她一连串用了五六个形容词,后面还加上了一大堆的排比句。一句话,都红的演奏简直就完美无缺。都红想哭的心思没有了,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是苍凉。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她这样的人能把钢琴弹出声音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一句话,体现了都红的内心感受,她在自感失败的演出后却得到观众热烈的掌声、主持人任务式的赞美,她终于明白自己以残疾人的身份在台上表演就会博得健全人的宽容、可怜、同情。简体版增加了都红的内心活动。这一段心理活动描写表现了都红苍凉与悲痛的内心感受,以此,把盲人的内心痛苦呈現于大众面前。
(三)盲人的人际
在第四章,都红演奏后准备自己走下舞台,主持人想要搀扶她,都红打算推开主持人的手,繁体版描述为“但是,都红到底还是懂事,她在电视上呢,做不出来的。”简体版中修改为“但是,爱的力量是决绝的,女主持人没有撒手。”繁体版表现了都红的“懂事”,简体版则侧重展示了主持人与都红的距离。都红是完全相信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搀扶就可以走下台的,但是,主持人没有松开手让都红感到自己的弱小,感到自己是在“烘托别人的爱”。在这里,主持人给予的“爱的力量”并非真正“爱”的力量,两人“牵着走”看似是健全人与盲人之间距离的拉近,实质上是加深盲人与健全人之间的隔阂。
再如,第十章,在叙述王大夫打电话敦促他的弟弟欠了钱要还时,繁体版通过两人的对话表现的是弟弟的无赖,“你想还你还,你比我有钱,好了吧?”当王大夫追问他“你还是不是人”时,弟弟结果来了一句“什么是人?”简体版中,兄弟俩的对话进行了删减,仅补充了弟弟的一句“放着好日子不过”,进而描写了王大夫自感猥琐与惭愧的心情。王大夫是一位盲人,他的世界生而漆黑,对绝大部分健全人来说,盲人的世界并不美好,眼疾会导致他们的生活比健全人困难得多。而王大夫的小弟居然对自己欠下的钱完全不放心上,毫无契约精神,逃避一时地过着“好日子”,让双目失明的大哥独自承担这一切,居然还说自家大哥“放着好日子不过”,可见其对盲人世界、生活的认识是何其扭曲。简体版删去了繁体版中兄弟俩的多组对话,修改为弟弟说的一句“放着好日子不过”,呈现了盲人与健全人之间的深厚隔膜。修改过后,可见“作家的立场是鲜明的,那就是‘反思’自己,思考‘谁才是真正的盲人’”[4],微妙地传达着对盲人的关怀和对健全人的质问。
四、结语
在作家创作过程中,对作品删改是常见的现象,所有的精雕细琢都是为了更好地把作品呈现于大众眼前。着眼于体现作品思想内涵的高度,毕飞宇对文稿进行多处修改是值得肯定的。在一次访谈中,毕飞宇指出,通过与推拿师们的接触,他意识到盲人身上尊严的分量,与之相反,大多健全人身上是缺乏尊严感的。当下社会中许多人甚至舍弃尊严而取悦他人。作者认为,这是时代的问题,亦可能是社会的问题。通过毕飞宇《推拿》繁体版与简体版的对比研究,可发现简体版《推拿》在许多情节的描述、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都凸显了尊严的不可缺失,也可窥见作者想要唤醒社会对尊严的重视。作品的思想内涵绝非只有一面,通过毕飞宇《推拿》简体版和繁体版的对比,笔者认为修改后的简体版是作者更显著地用他自身的世界观来表达对人性的爱欲、盲人的忧伤与生存等多重问题,把种种问题逼近广大读者的内心,呈现在人们眼前,引导人们去思索。同时,在大量修改的词句表达也使语言更为生动、恰当、细腻。因此,就作品的艺术价值而言,筆者更倾向于200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简体版《推拿》。
参考文献:
[1]毕飞宇,傅小平.现代主义之后,人类内心已是千疮百孔:对话2010年度英仕曼亚洲文学奖得主毕飞宇[J].黄河文学,2011(6):73-78.
[2]唐东堰,周秋月.形式探索与传统的复归——论马笑泉《银行档案》叙事策略[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6):14-17.
[3]黄念欣,毕飞宇.简单、丰盈,清澈、深邃[J].中国作家,2011(23):144-150.
[4]王志芳.生命的阻隔与局限:论毕飞宇《推拿》中的“看”[J].吕梁学院学报,2012(5):10-13.
(责任编辑:张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