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
内容摘要:古巴犹太裔美籍人类学家露丝·贝哈和她的犹太家族、犹太族群承受着流散哀伤。露丝·贝哈意识到流散的犹太人面临身份危机,他们既渴望保持种族纯粹,又必须正视多元文化背景下的种族融合。露丝·贝哈将自己无处安放的乡愁借由房屋钥匙和外曾祖父的手写书两个回忆形象,找到了回家指引和精神家园。同时群体代表贝哈姓氏的离散犹太人重返西班牙贝亚尔市,举行贝哈世界峰会,建构了政治想象上的回忆空间。犹太人身份焦虑和文化记忆,呈现出流散犹太人在回归犹太身份和种族融合之间的不可抉择。
关键词:身份建构 文化记忆 回忆空间 流散 犹太性
露丝·贝哈1956年出生于古巴。从1925年她的外曾祖父逃离波兰开始,她的家族便开启了流散生活,她家族的人先后在古巴、以色列、美国等国居住。其父亲是来自西班牙的赛法迪犹太人,母亲是来自波兰的犹太人,古巴革命發生两年后他们举家迁移到美国纽约。[1]美国人类学家露丝·贝哈擅长犹太人民族志书写。她的作品能让读者很容易感受到族群流散带给她的哀伤,尤其是她童年时便不得不离开出生地古巴,更是给她带来了长久的乡愁,她一直不断地去旅行寻找犹太人在世界各地的集体记忆,她不断地返回古巴寻找留在那里的童年记忆。在《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一书中,贝哈描述了犹太人及他们祖先的境遇,她在不断形成对犹太人种族身份、文化身份、伦理身份的感知、理解、建构。
一.个体和集体的犹太身份认同
身份是一个复杂的集合体,包括个人非个人历史、语言、信仰、文化、意识形态、阶级、地区、年代、性别等,但又不是简单的各种要素的某个焦点,而是一个社会实践的过程,是一个和他者互动建构的过程。[2]对个体或群体而言,身份即是自身的建构。每一种身份都不同于其他任何身份,身份是服务于政治需要的一个术语,衡量一个人属于某个政党或者某个民族,是一个标尺。身份从来不是完整的,总是在建构和重构中,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不是平稳的,总会出现一些危机和过渡时期。
1.露丝·贝哈的个体认同与身份构建
特定社会结构中每个人都有一些特定角色和生存能力,它们的总和就是个人认同。体现社会对个体的认可以及个体适应社会的能力。自我身份包含以上两个方面,属于意识范畴,由语言、文化、价值等方式促成和制约。一个人要在与他人交往中构建个体认同。
具体到贝哈在作品中如何书写寻找故国寄寓乡愁,总的说来,她不是新闻报道式直陈事件和场景,而是采用被采访对象的视角看问题,具体描述与人物、物件的关系和事件,来揭露由来已久的犹太人大离散的历史渊源和犹太人回乡路的艰辛,以此构建对犹太身份的认识。具体地说,从一些承载记忆的物件和与家人、朋友的关系建构自我。
露丝执着于自己的犹太身份,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能将自我身份与他者区分开来的一些特征,有不混同他者的个体意识,这就是个体认同。贝哈到美国说英语有50多年了,然而她仍然不能忘记英语不是她的母语,说英语总让她觉得不自然。和父母说话只用西班牙语,西班牙语让他们觉得十分轻松自如。贝哈对母语西班牙语的意识,构成了她身份的一个特征。
2.犹太人的集体认同与种族身份
集体认同,一方面象征成员资格,一方面并非必不可少。集体认同可能受到外部因素干扰或强制改变。1492年前后,西班牙通过一系列的强制手段,如屠杀、战争、迫害和宗教审判,驱逐了本国犹太人和穆斯林,此后的500年西班牙变成了单一天主教国家。[3]赛法迪犹太人是那些被从西班牙赛法拉底流放的犹太人,他们被迫放弃西班牙故土和国籍。
集体认同不堪一击,人们放弃集体认同,可以照样生活。集体认同是社会想象物。为了具有可识别性,作为身份被识别,必须与自身发展的过程做比较,重复比较的自我同一性确定,而他性作为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被显露。同化和回归是流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坚持犹太性的永恒难题。[4]古巴革命后,有一千多犹太人改信天主教,放弃犹太教信仰,声明集体改宗。犹太人的宗教信仰就是刻在主体精神上看不见的身份记号,决定着犹太人和犹太性与周围人和社会的关系。
3.身份危机与故土失落
关于个体与族群的身份关系,个体在回归种族身份的基础上追求文化身份的多重性,并在多样性世界中进行伦理身份的选择。在《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中,露丝·贝哈不仅执着拥有自己的犹太种族身份,还继承了犹太民族的传统,每开始一次旅行,都会带上绿松石念珠,像任何一个赛法迪犹太人一样带上房屋的钥匙,喜欢吃三角馄饨。
与此同时,露丝·贝哈也尊重文化的差异性,她深描古巴日渐融合的犹太社区,评判西班牙对犹太人历史的篡改,争辩美国犹太人的边缘化。《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通过探索犹太人对种族身份的坚持、文化身份的融合以及伦理身份的诉求。露丝·贝哈反复审视流散的犹太人的犹太性问题,以一位文化人类学家的责任感痛苦地意识到一个事实:犹太人渴望保持种族纯粹,却不得不让位于多元文化背景下的种族融合。
二.文化记忆与回忆形象书写
文化记忆理论尤其关注过去的某些焦点。过去凝结在可供回忆附着的象征物上,这些象征物就是回忆形象。它们已脱离日常生活的层面,成为在社会系统中不断得到循环和再生产的共有知识。房屋钥匙和外曾祖父的意第绪语手写书就是《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中两个最鲜明的回忆形象。贝哈之所以珍视这两个物件,正如扬·阿斯曼特别指出,因为回忆和身份认同和文化延续有着密切关联,这两个物件是她文化身份的源脉。[5]
1.指引回家之路:随身携带的房屋钥匙
贝哈每次旅行都要带上自家房屋的钥匙,这是因为在五百多年前赛法迪犹太人被匆忙驱逐出西班牙时带着他们的房屋钥匙,他们设想驱离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的家。然而几个世纪后,他们的子孙仍然流散在世界各地。钥匙,是赛法迪犹太人与自己故国的信物。贝哈继承父亲赛法迪家族的传统,时刻带着一串房屋钥匙,一则为了纪念她那些流亡的祖先,一则她唯恐灾难后没有钥匙的她回不了家。贝哈回不了家的恐惧,始于四岁半时不得已随父母举家迁移,逃离古巴到纽约。一个小孩还不懂失去故乡的哀痛,此后二十年间她都没有踏上古巴的机会。她在美国生活,地道外来人的无助与无奈,所以她一生中旅行都必须带上自家房屋的钥匙,房屋的钥匙将指引她归家之路。
贝哈的犹太身份认同与她的自我族群身份意识密切相关。族群在何种程度上作为一个集体而存在,取决于他们如何理解、想象和展示族群概念。贝哈对自己犹太身份的坚持属于意识范畴,是由犹太人的语言、文化、价值和社团规范促成和制约的。特定的古巴犹太离散族群聚集为犹太社团,分配给每个人一些角色、甚至犹太人的性格以及为谋生而发展的社会能力。贝哈始终牢记自己在古巴犹太社区长大的童年,清楚记忆街上的犹太人店铺和她的犹太邻居们,记忆自己在父亲的布铺里学着妈妈、舅舅的样子,俨然一个售卖员。她父亲的小店铺,成为她童年社会角色、节俭性格形成的空间。贝哈随身携带钥匙,是她继承的犹太人文化和习俗,是她血脉里的犹太身份意识的展示。贝哈一次次带着家门钥匙旅行,寻找不同的风景,感受不同人和族群的乐趣,试图改变自己,寻找另外世界的另外的自我。然而,她的犹太身份认同是在复杂的犹太文化背景下自我构建的过程,家门钥匙是她精神归乡的路标。
2.建构精神故国:外曾祖父的意第绪语手写书
贝哈外曾祖父祖居波兰,是来自西非的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外曾祖父1925年只身逃离波兰,来到古巴寻找立脚之地。1927年外曾祖父的长女(露丝·贝哈的外婆)是家族里唯一能帮助外曾祖父将全家人带出波兰的孩子,1927年从波兰来到古巴。1934年,波兰大屠杀前夜,外曾祖母、舅爷、舅奶等家人终于被接到古巴。[6]露丝·贝哈外曾祖父与分离九年的妻儿老小终得团聚,他激动万分地写下了家族传奇。他在家族史中写到,他们家住在波兰小镇,该小镇保留着浓厚的西非传统。他的故事以描写在波兰的艰苦生活开端,讲述了犹太人在波兰穷困的生活,犹太人的生存方式和尊拜圣徒的传统。
外曾祖父沉浸在一个失落的世界里,用意第绪语书写了他穷困潦倒的青年时代,他的婚姻,他的信仰,他希望过上犹太教的伟大生活。外曾祖父在古巴经历的民族、文化和政治形态与他的故国波兰的民族、文化和政治形态不一致,诱发了他和与他一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流散古巴的犹太人对集体认同的思考。在思考和怀旧的交替中,他们的民族概念、文化意识和对政治形态的抵触,促使他们自我消弭犹太身份,将回不去故乡的惆怅强化为身份迷茫问题。
外曾祖父随时准备着收拾行李回到他的故园。他与古巴保持距离,怀念波兰犹太小镇,牵念祖辈的西非大地。古巴只是一个他等待回归故国的地方,他对犹太人在古巴的境遇,一方面是极大的失望,一方面是文化差异带来的震撼。同化和回归是流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坚持犹太性的永恒难题。
外曾祖父的手写书传到外祖母手里,外祖母晚年每天下午都坐在厨房读那本书,在生命的最后四年里保留着那本书。后来这本意第绪语写的家族书一直陪伴贝哈,成为她宝贵的犹太家族遗产。外曾祖父在栽满甘蔗的古巴小镇上,静心写下一个即将消失的波兰犹太人世界。外曾祖父的犹太性是贝哈坚持为犹太文化书写和不断踏上寻找犹太家园的力量源泉。
三.犹太人的族群政治想象:贝哈家族的世界峰会
生活在墨西哥的保加利亞犹太人依艾柯·贝哈通过传真、电子邮件等方式,向流散全世界的贝哈姓氏的犹太人发出邀请,邀请贝哈姓氏的犹太人在西班牙贝亚尔市举行家族峰会。收到传真,露丝·贝哈立刻产生兴趣。仅凭一个同姓的陌生人一份传真,就让她同意参加峰会,是因为她急切地想返回西班牙,她将西班牙视为回忆的载体,希望找到她失去的另一个故乡,找到她父亲家族的根源。
在一个历史性场所感受到的印象,要更加持久和深刻。[7]虽然地点之中并不拥有内在记忆,但是它们对于文化回忆空间的建构,将回忆固定在某一地点之上,使其回忆得到证实。回忆空间也具有延续性和持久性,比起个人的记忆和物件的记忆更加持久。对贝哈们而言,重要的是地点本身,而不是那里的遗留物。他们需要回到西班牙找回种族的记忆,建构他们的文化回忆空间,得到更持久的回忆。同时,作为回忆空间的西班牙,也需要直面和治愈历史创伤。进入21世纪的西班牙,已经做好面对它20世纪甚至更久远的长达500年的历史。1492年以后,西班牙通过一系列的屠杀、战争、种族迫害、宗教审判,驱逐了本国犹太人和穆斯林。那些曾经在西班牙生活过的犹太人将西班牙语视为母语,将西班牙视为自己的故土,他们被称为赛法迪。
全世界的贝哈或者与之接近的姓氏贝雅儿、维加儿、贝查拉们在追逐一种幻觉,不仅在追寻贝哈这个姓氏的意义,也在寻找已经不存在的赛法迪家园。露丝发现来自加拿大的、美国、智利、墨西哥、法国、保加利亚、以色列等的贝哈们在酒店前台就已经熟络起来,他们似乎确定可以在其他贝哈身上找到归属感,找到自己的一部分。许多贝哈人都读过西班牙犹太人历史的书。然而,露丝意识到身份危机:如果找到证据,证明贝哈们的确来自西班牙,贝哈们该怎么。西班牙500年前祖辈被驱逐的贝哈们举行全球峰会,得到心理意义上的认同,他们彼此在感情上、心理上趋同。他们站在祖辈站过的地方,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四.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的悖论
露丝·贝哈在《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这部作品中从个人视角下一个犹太家庭的身份焦虑和家庭记忆写起,到一个人类学家视角下所遭遇到来自古巴、西班牙、波兰的陌生人的善意与友好,导致贝哈不断反刍犹太主义和犹太文化,再到一方面哈瓦那故人的生活际遇变化,一方面古巴犹太社区日益破败凋零的景象,她提出逃过大屠杀的犹太幸存者最终难以抗拒同化,必须在回归犹太身份和种族融合之间做出抉择。这样一个几乎是面面俱到的记述,不仅全面地反映了反犹主义和“大屠杀”对犹太人身份构建的影响,而且还隐晦地表达了她对坚持犹太性的理性反刍。
贝哈写作《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时,既要考虑如何使个人经历去主观化,如何以人类学著述要求的跳脱个人圈子,还要斟酌如何在过去三十年田野调查和参与式观察基础上呈现真实的犹太性,她必须做出选择和民族志书写的突破。贝哈最终选择使用回忆录形式来书写《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应该看作是基于对上述两方面考虑的结果。
通常来说,运用回忆录这一体裁写民族志有许多方便之处:回忆录介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既可以拥有传记的特点,贝哈可以自由加入个人和家庭生活的叙述,又可以较为容易地让读者感知她所记述的犹太人承受大流散和大屠杀的创伤、飘零内容真实可感。同时,《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还具有一丝小说的味道,以相当大的自由度运用多种叙述策略来呈现复杂的事件,而不必拘泥于单线性叙事,给各章节以极大的自由度,更真实刻画了时空关系和社会关系下犹太族裔流散的全景图,达到了整体大于各小节表达之和,帮助读者将鲜明的犹太个体、小的犹太群体放到更大的族群流散背景下去理解。
综上所述,古巴即是露丝·贝哈记忆中的祖国。古巴作为记忆承载是以空间的形式出现在贝哈的记忆中,因此有关古巴的记忆是一种空间记忆。空间记忆身包含时间的维度,即空间记忆不是静止的,而是随时间变化而流动中。[8]对古巴认知的变化映射了贝哈作为记忆主体自我意识的转变。从这个意义上说,贝哈对古巴犹太社区印象的偏差和对古巴犹太族群的同情其实反映了贝哈自我身份发展变化的趋势。她的身份认同是一个在不断跨国旅行寻找故国途中不断调整自身所拥有的多国文化因子的过程,即从小时候的古巴小女孩,到多年来执着频繁重返古巴寻觅家园而不得的哈瓦那“老女孩”,再到拥有西班牙、波兰、古巴文化基因的一位古巴犹太裔美国女性文化人类学者。
参考文献
[1]露丝·贝哈.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32.
[2]于连·沃尔夫莱著,陈永国译[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122.
[3]张倩红,张少华.犹太人3000年[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177.
[4]肖文超.犹太民族历史记忆的拆解与重构[J].史学理论研究,2014:135-141.
[5]扬·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回忆的形式和变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65.
[6]露絲·贝哈.到得了远方,回不去故乡[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32.
[7]西塞罗.论至善和至恶[M].斯图加特:哈拉尔德莫克林出版社,1989:394.
[8]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8.
基金项目:本文系陕西省教育厅专项项目“全球化视野下中国文化在华裔美国文学中的疏离、传承与消解”(编号:17JK0030),陕西省科技厅创新能力支撑计划项目“‘互联网+’时代宝鸡社火的传承、保护与发展研究”(编号:2018KRM055),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办公室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华裔美国文学中的中国文化流变研究”(编号:17XWW0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宝鸡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